第五十三章 墨痕玉骨:父親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5039
  來者正是雲華,方羅生歡道:“小師妹!”雲華點點頭,緩緩蹲下身去,將斷樓和完顏翎都扶起來,愛憐地拍拍這個、摸摸那個,說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眼角流下淚來。斷樓為母親抹去淚水,道:“娘,孩兒不孝,這些年讓您記掛了。我可蘭娘呢?”

  雲華道:“你可蘭娘身子骨,可是不如娘……”斷樓心如刀絞,道:“娘,從此以後,我和翎兒哪裏都不去了,就在您二老身邊,孝敬你們。”雲華點點頭,笑道:“好啊,娘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完顏翎道:“娘,您怎麽來了?”雲華道:“我本來,是跟著你四哥出來的。前幾天我聽一位小妹妹說,有人要在這裏殺柳沉滄,為我的樓兒報仇,我就來了。”說著,慢慢站起來,望向跪在一邊的蕭乘川。他背對著這母子三人,一言不發,那隻受傷的手浸在溪水中,衝刷出絲絲血紅,流到雲華的腳邊。

  斷樓道:“娘,他是誰?”心裏實不知道想讓母親回答,還是不想讓母親回答。

  雲華將斷樓輕輕推了一下,平靜道:“樓兒,叫爹。”

  斷樓如五雷轟頂,完顏翎趕緊扯住了他,穀中登時大嘩,議論紛紛。今日的變故已經夠多的了,可此番血親的秘密,仍是讓他們震驚不已。趙鈞羨身子一晃,倚在旁邊的山壁上,苦笑道:“樓兄,想不到你也……”

  立時,幾千雙眼睛,如刀、如劍,看看斷樓、看看雲華、再看看蕭乘川,麵上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擔憂,形形色色,實難形容。有人站在蕭乘的麵前,見他身形仿佛一下子衰頹了、蜷縮了,雙目閉闔,老淚縱橫,憔悴淒苦,縱是在方才萬千重圍、深陷死境之中是,也絕無此般神情,卻不得不相信此言非虛。

  尹義愕道:“師弟,是……是你請她來的嗎?你早就知道麽?”尹孝卻也是一臉震驚,喃喃搖頭:“我……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請她來的,這……這……”

  忘苦和忘空雙手合十,歎道:“阿彌陀佛,孽緣啊,孽緣啊。”恒山派和少林寺眾尼師僧侶,也是默念哀歎。其餘不少人卻心中暗道:“想不到這斷樓竟然是蕭乘川的兒子,此番還不知道要生出些什麽變化。若他突然反水,我等可要早做打算!”

  雲華見斷樓臉色蒼白,長長地歎了口氣,柔聲道:“怪娘,怪娘這麽多年……一直都瞞著你。翎兒,照看好樓兒。”完顏翎點點頭,自己卻也還未從驚駭中回過神來,見雲華向蕭乘川走去,伸手道:“娘,你……你小心些啊。”雲華淡淡一笑道:“沒事的。”

  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撩撥著水花,向著自己慢慢靠近。蕭乘川猛地直起脊背,回過頭看見雲華,見她摘下鬥笠,露出那張他夢見過多少次的臉,顫抖道:“小……小雲。”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柔聲道:“你還是這麽好看。”

  雲華點點頭,看見他鬢間的白發,道:“你老了好多。”

  蕭乘川道:“是,是啊!”忽然,他一下子緊緊抱住了雲華,將臉埋進她的懷中,大聲哭喊著:“你去哪了,你去哪了啊!在蘇老頭那裏看見你的墳墓,我以為你死了。你知道嗎?我心裏一直疼啊,疼了整整二十七年,二十七年啊!”

  他這一哭,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以蕭乘川這般武林霸者身份,如此行為原本大為失態。但見他哭得撕心裂肺、又悲又喜,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雲華蒼白的手撫在蕭乘川的脖頸上,緩緩道:“我哪也沒去,我就待在上京邊上的一片草原上,誰也不躲,誰也不避,放放牛、養養馬。有時候啊,我半夜看見有人遠遠地瞅著我們,我就想,是不是你來了。可是這麽多年,你怎麽……怎麽也沒個信呢?”

  蕭乘川哽咽著,說不出話。完顏翎奇道:“不對啊,蕭乘……公……”她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便道:“四年前,你不是還以我娘還有可蘭娘的性命相威脅,差點殺了圖魯嗎?以你血鷹幫的通天手段,怎麽會到現在才知道我娘是誰?難道你……難道你從來就沒沒去找過、去見過我娘嗎?”

  “因為,你以為我是雲華啊。”雲華回答著,卻對著蕭乘川,“是當年那個我口中,刁蠻任性、把我害得那麽慘的華山派大小姐。你才不會來見我呢,對不對?”

  蕭乘川仰起頭,肩膀顫了兩下,無比淒慘地笑了兩聲道:“老天,你還真是會捉弄我。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你不是雲柳,是雲華。”雲華道:“我其實告訴過你了,隻是那時候,我也才知道,你不是蕭燕,你是蕭乘川……”

  他二人打著啞謎,山穀中全都迷茫地聽著。便是斷樓和完顏翎,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雲華閉上眼睛,感覺自己一隻手被有力地攥住了。秋風拂麵,吹亂了她的烏發,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相逢的時候……

  “啪!”一雙英俊的臉被狠狠地抽了個耳光,頓時腫起來一大片,像是一坨鋥紅發亮的年糕。旁邊的侍衛立時大怒,拔出刀罵道:“小娘們,不識抬舉,敢打我們公……”

  被打的男子擺擺手,示意侍衛住口。他摸著半邊臉,扭了扭脖子,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卻抬頭看見眼前的女子,甲胄藏不住的苗條身材,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氈帽下泄出一頭瀑布般的烏發,卻是與契丹女子不同的溫脈柔美,口角含嗔、輕顰薄怒,男子不禁呆住了。

  女子看見他這副眼神,隻有更加嫌惡,輕甩著手,揮罵道:“哪來的刁棍,揩油到姑奶上來了。再不老實,姑奶奶一刀砍了你!”聲音清脆,男子下意識道:“好,好。”

  那帶刀侍衛愣在原地,似乎不明白他為何今日如此窩囊。

  女子見他認錯,便道:“別讓我再撞見!”轉身就要走。男子愣了半天,追上前兩步道:“敢問姑娘芳名?”女子道:“我叫雲柳,宮城帶刀侍衛,你叫什麽?”男子一怔,笑道:“我叫蕭燕,是蕭丞相家的家將。”雲柳道:“好,我記住你了。”轉身離開了。

  侍衛走上前,愣愣道:“少爺,要不要帶幾個人,把這小娘們給搶來?”蕭燕道:“啊,什麽?”忽然回過身來,一巴掌敲在了侍衛的腦殼上:“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一個帶刀侍衛,我要想要的話,皇上會不給我嗎?還用得著搶?”侍衛連連道:“是,是!”蕭燕罵道:“是你個鬼!”抬頭看看那巷道,表情玩味:“這姑娘,有點意思。”

  蕭燕和侍衛一起回了家,仆役道:“少爺,丞相在屋裏等您呢。”蕭燕道:“知道了。”改換了裝束,來到堂屋,見一個老者端坐屋中,須發花白、虯髯及鬢,目中十分的威嚴,便是大遼國丞相蕭兀納,也是當年扶持天祚帝耶律延禧登基的重要人物,居功至偉。因此天祚帝對蕭兀納極為敬重,幾乎所有的軍國大事都要同他商議。

  蕭燕斜目一瞥,見旁邊還坐著一個長衫男子,身材玉立、麵色諂媚,心中不屑一顧,但還是上前道:“父親,您找我!”轉頭直身道:“朱蕩山先生也來了。”

  此人便是朱蕩山,他見蕭燕語氣傲慢,心中不悅,可又不好明說什麽。蕭兀納抬眼看見兒子,哼道:“你還知道回來,又去哪瘋去了?”蕭燕道:“啟稟父親,孩兒是進宮去……”

  “我還不知道你進宮去了嗎?”蕭兀納將手裏奏折重重一摜,站起身來,“乘川啊乘川,為父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和皇上是少年交好,可現在,他是君、你是臣,莫說是朋友,就是親子兄弟,那也得往後讓一讓!”

  蕭乘川,這才是他的真名,至於蕭燕,那不過是隨口取的一個化名。見父親動怒,蕭乘川連忙道:“父親教訓的是,孩兒以後會把握好分寸的。”蕭兀納點點頭,道:“坐下吧,正好也聽朱先生說說,近年來江湖上的局勢。”

  朱蕩山道:“回丞相,果不出您所料。那些武林門派看起來名聲響亮,其實一個個都貪生怕死。我宰了那雲老頭之後,壓根就沒人敢來華山叫板。”蕭乘川道:“哦,是嗎?我怎麽聽說,那恒山派的了緣師太,曾經去和先生為難過呢?”

  朱蕩山一怔,麵露尷尬道:“少將軍果然消息靈通。是,但不過一點小事,本想不勞丞相費心了的。是華山派的一個侍女,聽說是伺候那華山派大小姐雲華的。本事倒是不小,居然跑到了恒山,找到了緣那個不識時務的家夥。不過沒事,我已經將他們打發走了。”

  蕭乘川笑道:“說的也是,不過我記得朱先生當時可是誇下海口,說過整個華山絕無一人走脫。怎麽不但走了一個大小姐、三個師兄妹,連區區一個侍女,都能從朱先生的神功下逃走呢?這要是傳出去,可讓江湖中人笑話。”

  朱蕩山色變起身,低沉道:“讓少將軍見笑了!”轉身推門而出。蕭兀納見狀道:“乘川,朱先生好歹是你的師父,怎麽如此無禮呢?”蕭乘川道:“父親,孩子隻不過是為了學他那套透骨打穴、封閉氣路的功夫,才勉強叫他一聲師父的。此人身受華山派大恩,卻為利而背叛,為人實在是不齒。”

  蕭兀納歎口氣,道:“乘川啊,你應該明白,這種宵小之徒,雖然不可用於治世,卻不可不用於亂世啊。眼下國內不太平,你的幾個哥哥都身處文職,唯獨你文武兼備,為父以後想把軍中和江湖中這兩副擔子都交給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蕭乘川道:“孩兒明白,這種人,可用,不可信。今日進宮,皇上已經允諾我,不日西征撒馬爾罕平亂,讓孩兒當這中軍統帥。”

  蕭兀納頗感欣慰,點點頭道:“好,你有此心,那就是好的。”忽一轉念,又道:“對了乘川,今天北院大王耶律順親自前來,說想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你,結個兒女親家,你看可好啊?”蕭乘川略一思索,點點頭道:“北院大王統帥大遼親軍,如果咱們兩家能結親,那對於咱家自然是大大的有利。”蕭兀納道:“好,你能從大局著想,也不枉為父對你器重。”

  蕭乘川點點頭,想了想道:“不過父親,這聯姻歸聯姻。孩兒總歸還是想要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蕭兀納笑了笑,慈愛道:“那當然。你是我蕭兀納的兒子,又是這大遼國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娶個三妻四妾,他耶律順雖是北院大王,也不能說什麽。”

  蕭乘川大喜,下跪道:“孩兒鬥膽,今日進宮,便見到一個女子。孩兒……孩兒對她一見鍾情,想要娶她為妻,請父親允準。”

  蕭兀納將蕭乘川扶起來,拉著他的手坐下,頗感興趣道:“哦,在宮裏遇見的?是哪位公主,或者郡主嗎?”蕭乘川搖搖頭道:“不是。”蕭兀納道:“那,是哪位大臣的女兒?”蕭乘川笑道:“都不是,無身無份,無親無戚。”

  蕭兀納有些意外,問道:“乘川,難道你是看上了一個宮女嗎?”蕭乘川道:“不,她是宮城中的一位帶刀侍衛,名叫雲柳,想來是個漢人女子。生得漂亮好看,又英姿颯爽,孩兒一見之下,便不能自拔了。”說著,不自覺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半邊臉,那紅腫早已經消了,可似乎還能感受到那隻纖纖玉手的溫香。

  蕭兀納素知自己這個兒子脾氣古怪,想了想道:“也好,不管是宮女還是侍衛,契丹人還是漢人,隻要你喜歡,為父都沒意見!唉,等一下,你剛才說她叫什麽……雲柳?”

  蕭乘川點點頭道:“是啊,是叫雲柳,怎麽了?”蕭兀納道:“姓雲,她不會是華山派的人吧?”蕭乘川一怔,道:“應該不會吧?”蕭兀納搖搖頭道:“乘川,華山是我大遼嵌入中原武林的一根楔子,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這女子如果隻是恰好重姓,你要娶她進門,為父沒有意見。可她若真是華山之人,決不能留下活口!”

  蕭乘川心中“咯噔”一下,低頭道:“是,孩兒會處理好的。”

  幾天後,雲柳帶著一隊女侍衛,正在宮城中巡視。忽然聽到“哢噠”一聲,有人從牆外丟過來一塊石子。雲柳皺皺眉,招手道:“你們先停在這裏,我去看看。”

  眾侍衛答應。雲柳拔出一柄極長、極白的玉劍,緩緩轉過牆角,乃是一條長長的巷道,卻並無一個人影,邊向裏走,便高聲道:“什麽人,出來!”

  “嗤”的一聲輕響,驀地裏一個黑影閃出。雲柳一聽,暗驚道:“大力鷹爪功?”連忙撥動長劍,泠泠顫動,一招“海島冰輪”經天而過,直至那人咽喉,然而卻劍尖一顫,戛然而止。看著麵前這人,雲柳一愣道:“是你?”

  蕭乘川笑著做一揖道:“在下前幾日得罪了姑娘,今日偶遇,特來致歉。”雲柳哼了一聲,將劍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一個相府家將,竟能隨意出入宮城嗎?”蕭乘川道:“啊,是這樣。我家少將軍和皇上是幼時好友,我是跟著他來的。您知道我家少將軍嗎?他……”

  “行了行了,蕭乘川嘛,誰不知道?”雲柳放下長劍,語氣中有些不耐煩。蕭乘川一怔,說道:“怎麽,姑娘看不起我家少將軍嗎?”雲柳道:“切,平定燕雲,十萬反賊,五萬是被他親手割下了腦袋,誰敢看不起他?你是他的家將吧?若也這副德行,我一劍劈了你!”

  蕭乘川呆住了,點點頭道:“好,好。”雲柳抬眼,見他眉目英朗、蕭疏軒舉,可又是這副呆懵的樣子,不禁噗嗤一笑道:“好啦好啦,我嚇唬你的。行了,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你走吧!”說著,收回長劍,轉身就要離開。

  蕭乘川一愣,急忙上前,伸臂將她攔住。雲柳蹙眉道:“還有什事嗎?”蕭乘川笑道:“還真有件小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支玲瓏剔透、溫潤凝滑的玉簪來,簪尾一支白色的鳳鳥,栩栩如生。蕭乘川正色道:“雲姑娘,我喜歡你,想娶你為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