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墨痕玉骨:你是誰……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5432
  說罷,完顏翎轉頭看向蕭乘川,問道:“怎麽樣?”蕭乘川眼角斜睨,笑而不語。斷樓看向少林寺群僧,拱手道:“忘空方丈,忘苦大師,請您做個見證!”忘空雙手合十,朗聲道:“好,蕭施主,就由老衲和師弟來做個公證,少林寺百年清譽在此,可信得過嗎?”

  蕭乘川冷笑道:“除惡務盡,豈不更有利於少林寺的清譽?”忘苦道:“沒錯,所以就算你勝了,老衲可保今日穀中無人向你動手,但日後,就算是到了天涯海角,老衲也必定殺你!”斷樓有些驚愕,卻聽完顏翎也道:“沒錯,日後再見,可就生死有命,各憑本事了!”

  蕭乘川仰天大笑,寒氣森森:“一個和尚,一個小女子,整天嘴裏殺啊死啊的,還真是有意思!”說著,目光看向斷樓道:“小子,把你的小媳婦接穩了!”左臂一甩,便將秋剪風丟了過去,直直飛出數丈之外。眾人“啊”的一聲,沒想到他的膂力還如此之強。

  斷樓眼中看得分明,雙腿一屈一沉,學著蕭乘川剛才的樣子,借鬆木的韌勁躍起,雙臂分攬住秋剪風的削肩和腿彎,問道:“秋姑娘,你怎麽樣?”秋剪風穴道方解,全身酸痛。看見斷樓,下意識地想要將頭埋進他的懷裏,卻終究別過了臉去……

  方才,蕭乘川和穆懷玉大戰,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他們二人身上。秋剪風將葉絕之的眼睛拂閉,心灰意冷,想就此悄悄離開,什麽華山,什麽遼宋,都不再去管了。

  走到山門之外,聽得山林中咚咚砍樵之聲,是一個黑瘦的樵夫,麵前站著一個黑裙鬥笠的女子,似乎是在問路。秋剪風拖著身軀走上前,問道:“樵夫大哥,勞駕問一下……”話沒說完,樵夫別過頭來,忽然大叫道:“鬼啊,女鬼啊!”扛起柴擔子,沒命似地跑開了。

  “女鬼?”秋剪風一愕,恍惚中想起了五六年前,在白羊鎮客棧中的一幕。那黑衫女子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秋剪風一番。秋剪風冷冷道:“你不跑嗎?”女子伸手一指道:“姑娘,你手裏拿著那個做什麽?”

  秋剪風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拿著葉絕之的心,一顆還沒有失去溫度的心。加上一身血衫,當真和女鬼無異了。秋剪風苦笑一聲,蹲下身去,將葉絕之的心埋了,一陣秋風起,落葉簌簌而下,那個小小的墳塋立時全無蹤跡。

  秋剪風呆了許久,站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險些跌倒。黑衣女子上前將她扶住,柔聲道:“孩子,你怎麽了?”秋剪風抬起頭來,見這女子眉目慈祥,眼角生著淡淡細紋,看起來該有四五十歲,可麵容姣白、冰肌玉膚,依稀可見當年的好女兒顏色,且姿神端嚴,望之令人又敬又愛。秋剪風忽然鼻子一酸,抱著這個陌生人大哭了起來。

  黑衣女子有些意外,但還是輕撫著秋剪風的脊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沒什麽事了。”見她一身血色,有些駭人,便將自己外麵那件黑色罩衫脫下來,搭在秋剪風的身上。

  秋剪風抽噎許久,狠狠抹去眼淚,欠身道:“多謝前輩贈衣,小妹失禮了,不知這位前輩是要去哪裏?”黑衣女子道:“我也不去哪裏,就在這裏等人。”

  秋剪風悵然道:“有時候,等著,是等不來人的。”

  黑衣女子見她說話莫名其妙,拍拍她的肩膀道:“孩子,你是有什麽傷心事吧?”秋剪風搖搖頭,看向前麵一條窄窄的林間小道,心中忽怦然一動:“這是去懸天洞的路!”似乎有什麽魔力一般,她立刻跑了過去,她跑得那樣焦急,甚至都忘了問這黑衣女子的名字。

  黑衣女子站在原地,心說這姑娘真是古怪,想了許久,也不知到底是怎麽了。正想找個地方坐一下,卻聽見半空中一聲鷹唳,樹林中一個黑影一閃而過,緊接著便是後麵殺氣騰騰的叫喊聲追來:“他去懸天洞了!”“別讓他跑了!”似乎是有百千人之眾。

  黑衣女子打個寒戰,倚靠在一棵樹上,喃喃道:“怎,怎麽會是……”

  斷樓見秋剪風對自己如此冷漠,想是她為了葉絕之而傷心難過,也就不再多問了。雙足在山壁上輕踏,緩緩落定。

  秦鬆、華山蓮花峰女弟子紛紛上前,一個叫“師妹”,其餘叫“師姐”,齊道:“你沒事吧?”秋剪風勉強點點頭,斷樓將秋剪風交付給他們,順手一招,倉琅響動,一黑一白兩道寒氣躍動出鞘,落入斷樓掌中。斷樓道:“秋姑娘,借你墨玉雙劍一用。”秋剪風低聲道:“那本來就是你的。”頭也不回地走入華山人群中。

  孟若嫻走上前道:“剪風,師娘……師娘對不起你。”秋剪風默默低下了頭。

  斷樓走到完顏翎麵前,將清玉劍遞了過去。完顏翎恬然一笑,將清玉劍接過。兩人攜著手走到蕭乘川麵前,喝道:“蕭乘川,說到做到,你先動手吧!”兩人俊男少女,青衫紅裳,風袂飄飄,煞是好看。

  各派的掌門看了,揮手攔下了那些急於報仇、不願意讓斷樓和完顏翎與蕭乘川單挑的弟子。眾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斷樓多年前就號稱能五百招鬥敗蕭乘川,完顏翎的九天落青鞭法也有目共睹。而蕭乘川連戰之後,已經有所不支。雖然說是隻比招式、不拚內功,可若斷樓和完顏翎突發勁力,殺了蕭乘川,在場也不會有人說什麽。就算退一萬步講,斷樓和完顏翎不幸落敗身亡,那對於各門各派來說,也沒有什麽損失。到時候再一擁而上,將蕭乘川亂刀砍死。至於世人怎麽傳,那就要看在場的出去怎麽說了。

  隻有錢百虎、了緣師太、羊裘和忘苦大師麵露憂色。錢百虎道:“師侄,小心這家夥出什麽陰詭手段!”莫尋梅則道:“留半條命,讓我來殺!”二人道:“沒問題!”雙劍一揮,泠然有聲,暈染墨色,如在風中畫出了一條玉骨蛟龍。還未出手,便贏得了一片喝彩。

  蕭乘川兩眼放光,笑道:“好,好,好。今日不管是死是活,蕭乘川都再無遺憾了。”雙臂一振,扯落那被莫尋梅割裂的袍袖,猿臂魁梧有力,剩下半幅玄氅係在腰間。

  眾人從未見過這等穿法,均覺古怪至極。斷樓和完顏翎卻認識,這是關外契丹、蒙古和女真漢子都很喜歡的一種打扮,半袖在身,半袖纏腰,以應對草原冷熱多變的氣候,並方便揮鞭放牧,也是與人摔跤時要擺出來的架勢。斷樓蔑笑道:“好!”也將半邊青衫摘下,和蕭乘川作同樣打扮。

  血海如一片巨大的雪花,落立山巔。那純白的翅膀撲閃著,鼓起陣陣冷風,將陽光一片片地吹去。它盯著主人,發出一聲沙啞的鳴叫。隻見蕭乘川緩緩騰出雙爪,無聲無息。斷樓和完顏翎抬起雙劍,嗡嗡有聲。眾人隔得太遠,也看不出他們是否真的用了內力。

  忽然,半空中一聲清唳,是冷畫山和穆懷玉的兩隻仙鶴乘風而來。三人目光相接,如雷如電,立時錚聲鳴鳴。蕭乘川的雙指輕易便彈開了墨玉雙劍,直取二人咽喉。

  斷樓借勢倒轉劍柄,道:“翎兒,從此之後,你我浪跡天涯,如何?”蕭乘川一怔,卻見黑白兩道寒光閃動,如風塵頓起,威不可當。,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蕭乘川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隻劃破了他衣服,抬頭似怒非怒:“你,你們……”

  完顏翎笑著看向斷樓,問道:“接下來,再用什麽法子對付他?”斷樓笑道:“咱們花前月下,對付什麽老禿鷹?”話音剛落,蕭乘川雙爪又至。斷樓不慌不忙,一招自上而下搏擊,仿真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完顏翎玉劍顫動,如曇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蕭乘川隻得躍後再避,卻比方才從容許多。

  穀中靜悄悄的,大家屏息凝神,沒有一個人說話。初時,他們見斷樓和完顏翎竟果真不用內功,心中都暗罵愚蠢迂腐。可卻萬沒料想到,二人的劍法竟曼妙如斯,一個紅裙搖曳,態擬仙子;一個青衫拂動,泠若禦風。兩人都是一沾即走,當真便似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眾人看得心曠神怡雙手舉在身前,卻忘了鼓掌,也忘了喝彩。

  秋剪風在人群中,不禁看呆了,出了神,依稀記起在少林寺中,蕭乘川對自己說的話:“這雙劍一陰一陽,該有兩個心意相通之人使用,才有真正的威力。若強行收於一人,那是隻知劍招,不知劍意,更不知劍情,終究配不上它們……”

  “這才是,真正的墨玉雙輝劍法嗎?”秋剪風口中喃喃。本來,二人不論如何心意相通,總不及一個人內心的意念如電。可是斷樓和完顏翎,雖然分別多年,可一交之下,劍法卻輕靈奇幻,無論是單劍的威力,亦或是雙劍的配合,竟都遠勝過自己多年的苦練。

  其實,當年華山潯陽祖師,雖然確是因恨極了那個負心漢,而自創了這套墨玉劍法。可在習練之中,到了艱難阻滯的瓶頸,苦思冥想之際,每每想起當年和意中人的時候,顧影自憐,不自覺地便將這番情意融入了劍法中。想象著兩人共禦強敵,自己遭遇不測,對方竟拚死前來護佑,其中溫情脈脈,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此時,秋剪風在旁觀戰,見完顏翎暈生雙頰,靦腆羞澀,斷樓時時偷眼相覷,依戀回護,雖是生死相搏,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真意切的無限柔情,不禁心中酸楚,悵然若失,卻又趕到了一種許久未有的釋然,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過,對於在場的其他人來說,不知這套劍法的來曆,自然也就沒有秋剪風的這番思緒。他們隻是看著這三人相鬥,越看越覺妙不可言。斷樓和完顏翎的雙劍固然好看,蕭乘川的鷹爪功卻也不逞多讓。他初時疲於應付斷樓和完顏翎的劍招,此時卻漸漸目光如水,放出溫和的柔光,嘴角含笑,自顧道:“好啊,好啊。”

  念著念著,雙爪中的淩厲勁道也漸漸消失了。眾人看得清楚,隻見他手指似屈非直,時而如筆,大椽揮毫;時而如扇,清風徐來;時而如柳,竊竊私語,其中說不盡的變幻莫測、精妙絕倫。群豪有得出了神,明知不妥,卻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山穀中,雙劍瀟然,十指梳風,都是極閑雅清雋的武功。隻是,斷樓和完顏翎的劍法,是配合得越來越純熟,使得也越來越快。柳沉滄的鷹爪卻是越來越輕柔、越來越緩慢,漸漸的不再像是鷹爪,而似柔虉、似輕羽。更奇的是,無論他如何緩慢,斷樓和完顏翎兩人卻都傷不到他,而是慢慢融為一體,竟不像是比武,而像是把酒臨風、賦詩揮毫。便似一隻閑雲野鶴,在兩朵纖雲中翩翩起舞、弄巧傳恨。

  隻是,相鬥之中,蕭乘川雖未受傷,卻隱隱似有一股血腥之意,斷樓心道:“原來如此,這‘天雲葬’內功和白鳳莊的浣風紫皇功相似,不過一個是讓真氣在經脈中行走,一個卻是在血管中行走。一正一邪,不可同日而語。”

  忽然,赤光一閃,錢百虎大驚,喝道:“蕭乘川,你真卑鄙!”果然,蕭乘川不知怎的,竟突然目露凶光,擊水後退,雙袖一招,兩道紅光射出。

  好在斷樓早就提防著他這一手,立刻翻身如輪,擋在完顏翎麵前。雙手團抱伸出,緩緩轉開,那塵霜血便漸漸彌散了。他雖無法像冷畫山那樣,以“翽翽其羽”的獨家法門驅開毒光,可多年來道化無極功的底子,仍足以擋下這一招。

  然而,他全力對抗塵霜血之際,便無暇在催動劍法,應付蕭乘川的後手。果然,蕭乘川一聲尖嘯,如箭矢般投身而來,指鉤如鑿,直戳斷樓雙目。完顏翎見狀,知道自己單劍無法抵擋,情急之下,伸手向懷中一探,喝道:“看銀翎針!”

  蕭乘川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這銀翎針心懷畏懼,見一道白光從指間射出,下意識地便側頭閃避。那白光嗤嗤輕響,在蕭乘川發梢掠過。眾人“啊呀”一聲,直呼可惜。

  蕭乘川倒轉跳後,而後穩穩站定。頭上的頂冠掉了下來,須發皆張,白鬢飄瀟,略顯淩亂,如同雄獅一般威風凜凜,回過頭來,露出疑惑之色。

  斷樓站定,見一枚白鳳的玉簪插在不遠處的山壁上,大鬆了一口氣,回頭對完顏翎道:“你也真舍得,幸好那是一處土山,若是石壁,咱倆的定情信物不就斷了?”完顏翎笑道:“隻要你在,我在,情在,又怎麽會斷呢?”

  蕭乘川卻呆呆地發愣,他緩緩走上去,將那玉簪拔了出來。上麵一隻白鳳,在夕陽下泛著血紅的異光。斷樓喝道:“快還給我!”蕭乘川抬起頭,困惑道:“你……你是誰?”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莫名其妙,斷樓笑道:“怎麽,傻了嗎?”蕭乘川道:“你姓什麽?”言語極為認真,斷樓心道這人肯定是另有陰謀,手中劍一緊,加了十分的小心,答道:“漢名無姓,女真姓唐括,唐括巴圖魯。”

  “唐括,唐括……”蕭乘川不知將這兩個字念了多少遍。斷樓上前道:“喂,你……”

  話沒說完,蕭乘川突然暴跳而起,快得像一隻野狼、一隻猛虎,快得連斷樓甚至都來不及反應,隻能挺劍前刺。“嗤拉”一聲,劍刃在蕭乘川的掌心劇烈地割過,卻被他牢牢攥在了手裏。

  滴滴鮮血落下,蕭乘川卻渾然不覺,嘶吼道:“你怎麽會姓唐括,怎麽會姓唐括!”聲音瘋狂、悲愴,令人不寒而栗。

  斷樓不知蕭乘川這是怎麽了,隻見他左手閃電般地一攀,臂肋夾住墨玄劍刃,手指卻將自己緊緊扣住。右手彎曲如鉤,烈聲嗚嗚,如泣如訴,瘋狂地向自己抓來,都是致人於死命的狠招毒手。斷樓不善於單手對敵,胸前肩膀接連負傷。

  蕭乘川大喊著:“這不可能!你……你去死吧!”五指高舉如注,向斷樓頭頂插落。忘苦、錢百虎見了,一聲驚呼,連忙想要搶將上去。可相距甚遠,已經來不及了。

  “他不姓唐括!”完顏翎突然大喊起來,蕭乘川的手爪陡然凝滯。完顏翎道:“唐括胡哲是他的義父,他的父親……我們不知道是誰。”

  “鐺鋃”一聲,墨玄劍掉在了地上,蕭乘川頹然跪倒。完顏翎趁機拉著斷樓跳到一邊。蕭乘川抬起頭,一言不發,胸腔一起一伏,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斷樓捂著胸口,看著他鬢間的白發,忍不住道:“你,你又到底是誰?”

  蕭乘川默然不答。尹孝道:“他叫蕭乘川,大遼兵馬大元帥,斷樓少俠方才沒聽見嗎?”

  “他不叫蕭乘川。”一陣秋風吹過,不知從哪裏送來這樣一個輕邃的聲音,那塊籠罩著山穀的雲朵散去了,眾人都心中一動,“他的名字,叫作蕭燕。”

  蕭乘川麵色發白,雙手劇烈地抖動著。眾人側目回頭,見從山穀口的溪流中,緩緩走出來一個身穿黑衫、頭戴鬥笠的女子。秋剪風愕然心道:“她是誰?她怎麽來了?”

  斷樓和完顏翎,滿眼疑惑,又驚又喜,齊齊跑上前,下跪道:“娘,您怎麽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