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墨痕玉骨:棺中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5378
  斷樓笑道:“你們幫主若是相信別人的發誓,他就不是喋血蒼鷹了。再說,一個手下敗將,誰放誰的生路還不一定呢!”言語頗具威脅之意。

  斷樓雖然脫手,可一隻左掌仍懸在路威肩膀之上。路威不敢擅動,哼道:“翎兒姑娘怎麽偏生認準了你這麽個家夥,隻顧自己逞英雄,絲毫不管心愛之人。”斷樓聽他總是提到完顏翎,心中頗有些奇怪,但料想他不過是以此要挾自己,冷笑道:“翎兒總是對我說,大丈夫當行大丈夫事,我若成了個畏畏縮縮的小男人,翎兒才看不上我哩。前麵帶路!”

  說到最後一句時,斷樓有意逞能,一股內家勁力噴出,路威頭腦發蒙,險些暈倒,隻好悻悻道:“我帶你去就是!”斷樓道:“若是你們折回來對翎兒出手,我便先一掌打死你!”路威道:“幫主並不在乎我這一條命,不過好在,他對你和完顏姑娘本就沒什麽興趣。”

  斷樓搭著路威的肩膀,由他在前麵引路。隻聽得林聲簌簌,鳥鳴山幽,腳下的道路也越來越崎嶇,知道路威是領著自己避開大路和人群。不一會兒,耳畔傳來泠泠的流水聲、錚錚的激石聲,空氣漸漸憋悶。忽然一陣清風拂麵,斷樓胸襟一蕩,豁然開朗,更兼草花幽香,令人心曠神怡。

  路威停下腳步道:“到了!”便自緩緩抽身離開。斷樓也不加阻止,摸索著找到一塊光滑的青石,盤膝打坐在上麵,靜靜地聽著。他自雙目失明後,最喜聽這些自然之聲,覺得遠勝人間所有樂音曲調,心道:“今日是八月十五,該當月兒正明。可惜翎兒不在,不然她便可以將周圍的美景說給我聽了。”這般思量著,一時竟忘了今夜乃是鴻門之宴。

  “噠噠”腳步聲傳來,斷樓陡然攥拳,從青石上一躍而下,喝道:“三位來得好快!”一個女子的聲音讚道:“我不過隨便踢了一塊石頭,斷樓少俠便能聽出是三個人,看來這一雙眼睛沒有白瞎啊!”

  斷樓並不答話,凝神細聽,隻覺來著其中一男一女,內息平穩深厚,正邪兼備,想來是葉斡和呂心。而另外一個男子,雖然內功也剛猛霸道,氣息卻十分混亂,於自己所認識的血鷹幫人中,猜不出是誰,便道:“葉斡、呂心,這個人是誰?”

  那人搶道:“老子是……是血鷹幫踏雪堂堂主,那個……那個燕常,燕堂主!”他一開口一個“老子”喊得震天響,驚得群鴉飛起,可一撞見斷樓凜然生威的目光,心下登時怯了,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燕堂主”三個字,雖勉強提氣,卻已含混不清了。

  斷樓隻在華山腳下和燕常短暫交過手,那時身上帶著尹柳,心裏掛著完顏翎,加之已過去數年,實沒有留下太大印象,便簡單地“哦”了一聲以示回應,心下思忖道:“這人說話有些奇奇怪怪,聲音沙啞,卻也有些耳熟,在哪聽過呢?”

  其實,這人自然是葉絕之。斷樓和他在夢蝶穀中相處兩天,白天又剛偶遇,卻記不得了。

  葉斡道:“斷樓,你既然來到這裏,看來是不打算把名單乖乖交出來了?”斷樓道:“說得不錯,我今夜前來,便是要將你們血鷹幫解決掉的。柳沉滄呢?讓他出來吧!”他說得輕描淡寫,心中卻實惴惴不安。

  斷樓之所以敢孤身前來,不過賭的是五嶽大會戒備森嚴,血鷹幫中除柳沉滄、葉斡、呂心、燕常等高手,絕無可能帶大批人馬混進來。他自忖既能五百招內鬥敗柳沉滄,那再加上三個人,拚命力戰之下,說不能尚有取勝的把握。而如果請尹笑仇、慕容海或五嶽掌門前來助陣,自然必勝,可一旦被發現破綻,母親和可蘭娘便有性命之憂。

  呂心輕笑兩聲,斷樓便聽見幽幽長劍出鞘之聲,繼而聞道:“對付你這等小毛賊,還不用師父親自出馬!”斷樓笑道:“我看是不敢出馬,才派你們前來送死的吧!”說著,從袖中取出那份名單,朗聲道:“我原本也不想惹禍上身,這份名單從繈褓中取出後,連我自己都還沒看過,本想瞞著翎兒把她燒了,可你們既然找上來,那我便偏要看一看!”

  斷樓一邊說著,一邊心想:“翎兒從繈褓中取出名單,十分絕密,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是方才那個白虎莊姓路的嗎?說不定是錢師伯放心不下我們,派他前來嶺南打探,結果所托非人。不過,小梁王妃未死之事,小王爺說的時候,隻有我和翎兒在,連慕容前輩都沒有泄露半句,想來他們是絕不會知道的。”想到這裏,便稍微放心一些。

  八月十五,月華如水,更兼這許多清潭流水,映得山穀中如同白晝。呂心看得清楚,見斷樓緩緩拆開名單的蠟封,似乎想要查看,驚呼道:“住手!”一時忘了斷樓雙目已盲,直仗長劍,在月光下如同暗紅的毒蛇,一閃而至。

  葉斡和葉絕之見狀,起身發嘯,分從兩邊突刺而來。斷樓將名單咬在口中,雙手拈指輕輕一彈,便將這雙劍一刀蕩開。三人隻覺臂腕一熱,連連後退,手中刀劍猶自嗚嗚顫抖,竟似琴瑟和鳴,不由得大驚失色。原來斷樓出山後,功力每日俱進,方才這一手,既是洞天伏魔指,又是八脈淩空,已經渾然一體,不可分辨。

  斷樓暗自納悶道:“我記得那燕常和四哥一樣,之前是用一把金雀斧的,現在怎麽換成用刀了,且刀法也不甚純熟?”不待他細想,三人又盤旋而來,這下高低縱躍、劍氣森森,與方才不可同日而語。斷樓不慌不忙,將名單放入懷中。

  月光之下,錚聲鳴鳴。這一番以一敵三,委實沒有什麽好看的,但卻甚為好聽。斷樓雙腳動也不動,隻是不斷地牽引內力,使刀劍互斫,或指彈肘擊,這三柄殺人的紅刃,在斷樓的手下卻似化作了編鍾金鼓,曲長流觴,如高山流水,響越山穀。那月光如同幕布,在的指尖被拂出了褶皺,三人給一股圓轉如意的氣息擠住,身不由己地打轉起來,如長夜丹鶴翩翩起舞,隻是透著絲絲陰詭之氣。

  斷樓空手和三人相鬥,遊刃有餘,不久便覺無聊。他之所以多守少攻,為的是要搞清柳沉滄打的什麽算盤,居然隻派這三個人來,明擺著還有陰謀。可左等右等,別說柳沉滄,周圍連個人聲都沒有。

  斷樓暗道:“若我不施加重手,隻怕引不得他出來。”遂一聲暴喝,如暗夜霹靂,三人都為之一震,隻見斷樓倏然改指為掌,一股雄渾的勁風呼嘯而出,便是襲明神掌中的“九曲回腸”,那每人便至少中了三掌,同時擊飛出去。

  葉斡眼疾手快,迅速丟棄長劍,一手拽住呂心,同時左臂在空中點畫,以逆轉道化無極功的訣竅,削弱了這一掌的來勢,穩穩站在三丈之外。“燕常”就沒那麽好運了,見這一掌來勢凶猛,手中刀竟陡然彎曲,一時手忙腳亂,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仰麵栽倒。

  斷樓奇道:“看來他們幾個隻是表麵兄弟,生死關頭,便各自逃命了。”想著葉斡和呂心在血鷹幫中地位較高,先擒住他們為好,便以穿雲燕輕功疾步踏出,眼看就要捉住二人,卻聽身後一陣狂笑,一個黑影竄出,雙爪獵獵。其勢之快,便連斷樓都略吃了一驚,揮手一式“大實若虛”,扭住那黑影的胳膊,平平摔在了地上。

  這人爬起身來,笑聲更加怪異,斷樓暗想這“赤鬼”燕常果然異於常人。聽得爪聲又至,探掌輕輕捏住,疑惑道:“咦,這是撕風鷹爪功嗎?沒想到竟是燕常得了柳沉滄的真傳。無怪那兩人丟下他逃開,隻怕是心中嫉妒吧?”

  想到這裏,斷樓便索性不管葉、呂二人,而專心對付“燕常”。以他現在的武學造詣,無論用哪套功夫,都能瞬間壓製住“燕常”,可他多了一層心思,想要多套出一些撕風鷹爪功的招式,以防之後柳沉滄突然出現,做出萬全的準備。

  可是過了寥寥數招,之後,斷便覺不對。這“燕常”的鷹爪功雖然招式和記憶中柳沉滄的相近,可論到內力,卻霸道有餘、醇厚不足,且行動軌跡極為怪異,似乎毫無章法,倒更像是一年多以前遇到的周淳義。

  斷樓對武學道理的參悟何其透徹,略一思索,便明白道:“看來這燕常和那周淳義,都是內力不足或不純,采用了什麽邪門路子橫練這套功夫,反而精神失常,見血即狂。如此算來,或許不應該叫‘撕風鷹爪功’,該叫‘赤鬼鷹爪功’才對!”

  想到這裏,斷樓便覺殊無意趣,不再屑於和“燕常”拆招。左手一招“大盈若衝”,以柔力黏住“燕常”,右手則凝住攬來的真氣,自上而下直向“燕常”頂門落去。他用道化無極功自由變幻襲明神掌的內勁,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這招“投石問路”不但無需再遠遠擲出,而且威力更勝從前。

  刹那間,“燕常”感覺頭頂一股千鈞之力壓來,躲無可躲,擋無可擋,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臉色煞白,在月光下如同僵屍。他突然雙手抱頭,大叫道:“別打了!饒命,饒命!”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斷樓一怔,右掌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那股真氣也瞬間彌散。他一向心軟,雖然明知“燕常”惡貫滿盈、死有餘辜,聽到如此哀求,仍不由得頓了一頓。但想到血鷹幫曆來的所作所為,便硬起心腸道:“你惡事做太多了,今日非死不可!”說著又提掌下揮。

  “我不是燕常,我不是燕常啊!”葉絕之大叫起來。斷樓這下可真糊塗了,想這家夥精神失常了,便笑道:“那你是誰?”一隻手捏著他的咽喉,隻要情勢不對,便下死手。

  葉絕之突然冷靜了下來,湊在斷樓耳邊,低聲說道:“葉絕之。”

  斷樓一怔,隨即臉色鐵青,手不由自主地拿開了:“你……是秋姑娘讓你……”

  話沒說完,斷樓忽然覺得雙目一痛,似乎有什麽東西射進了眼睛中。頓時,眼球如同墜入了極冷的冰窟之中,瞳孔卻如同火一般刺痛。葉絕之得意地大笑。他二人方才相隔不過尺餘,突然發出塵霜血暗器,斷樓恍惚之中,便是反應再快,也來不及躲開了。

  斷樓又痛又怒,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葉絕之胸前。葉絕之摔在亂石灘上,卻似不知疼痛一般,爬起來大笑道:“你死定了,你死了,剪風便會忘了你,便會看見我了!”

  斷樓腳步踉蹌,正要衝上前去,卻是“砰”的一聲悶響,自己背後中掌,一股陰冷之氣直入肺腑,再也支撐不住,撲麵摔倒在地。

  偷襲之人正是柳沉滄。他拍拍手,冷冷道:“好家夥,中了我的塵霜血,居然還能堅持這許久!”葉斡走上前,從斷樓懷中取出名單,交給柳沉滄。呂心道:“多虧師父神機妙算,料到了這小子在聽到葉絕之和秋剪風之事後,必會神智大亂,才一擊成功。”

  柳沉滄道:“那是自然,世間唯有情字一關難過,若非他一時恍惚,在這五嶽門派和少林寺重圍之下,便是我也不敢保證輕易得手。”伸手接過那份名單,展開看了一眼道:“不錯。”隨意在手中一揉,化成粉碎。

  呂心道:“師父,還有那個叫完顏翎的,或許也看過這份名單了?您看是不是……”柳沉滄看看斷樓,想了想道:“罷了,就算她看過了,記住一個兩個,也沒什麽太大損失。而今五嶽劍派高手齊聚,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了。”呂心諾應一聲。

  柳沉滄招招手,讓葉絕之過來。葉斡不禁攥緊了手中的暗劍。葉絕之繞開葉斡,走到柳沉滄麵前。他提起長刀,想要割下斷樓的頭顱,卻不知是不敢,還是被柳沉滄製止了。他們似乎還在說些什麽,可斷樓已經支撐不下去了。他伏在地上,聽到柳沉滄說不再去找完顏翎的麻煩,便放下心來,沉沉失去了意識……

  等斷樓再醒來時,睜開雙眼,周圍依舊一片漆黑,可和之前眼盲時的那種漆黑,卻似乎又有所不同。斷樓一怔,第一個念頭是“我在哪?”第二念頭才是“我還活著!”興奮地向旁邊擂了一拳,卻發出咚咚聲響,原來自己被放在了一具棺材中。

  斷樓不禁鼻子一酸,心想:“翎兒以為我死了,便把我埋在了這墓穴之中。”他雖情知完顏翎的性格遠比自己堅強,絕不會輕易自尋短見,但想來傷心悲痛,卻是難免的。

  他伸手向自己周圍一拂,卻並無新的傷痕,暗道:“柳沉滄辦事也不牢靠,若是再在我身上補幾刀,我可不就死定了。他也未免對自己的塵霜血太過自信了!”

  斷樓思忖道:“柳沉滄誌在朝堂,若血鷹幫一日不除,不但天下不得安寧,我和翎兒也過不安生。現在他們以為我死了,正是大好的機會,可是……嗐,我總該讓翎兒知道我還活著,可是這樣一來,她會不會也身處險境……”

  斷樓這樣思量了半天,猶豫不決,卻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他之前七天假死,現在重新活了過來,這棺材之中的一點空氣便不夠用了。斷樓心道:“多思無益,再在這裏麵待下去隻怕要憋死,還是先出去再做打算。”

  想到這裏,斷樓到轉過身子來,決定挖一條地道出去,以防被人看出墳墓的異樣。他自嘲道:“我該跟五龍兄弟學學打洞的手藝,這樣以後,和翎兒挖一座地宮,也頗有意思。”抬起雙拳,用力一擊,那楠木棺底應聲而碎。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斷樓腦袋“嗡”的一下,忽然頭疼欲裂,似乎有千萬條毒蟲在爬行噬咬。斷樓大叫著,雙手抱住頭顱,看看四周,疑惑道:“咦,我,我在幹什麽?”“我在棺材裏,我是死了還是活了?”“我是僵屍嗎?”“咦,我是誰啊!”

  斷樓如此念了許多遍,越想越糊塗,將棺材錘得隆隆作響。忽然,他又停了下來,喃喃道:“我剛才叫了一個名字,是……翎兒,翎兒是誰?是我嗎?”他將“翎兒”念了許多遍,總覺得這個名字讓他感覺既溫暖、又安心。可一旦細想“這個名字到底是誰”,便又頭疼起來。

  “啊,不行,不行!”斷樓大叫著,瘋狂地刨抓地下的泥土,丟在身後。那棺材的破裂處很快出現了一個深洞,斷樓整個身子鑽了進去,仍在不住地挖著。忽然,麵前一團泥土自己倒了下去。斷樓伸手一摸,外麵竟是一條溝渠,原來他四處亂刨亂撞,竟已經挖到了滾地五龍之前挖的那條地道處。

  斷樓一下子頂開泥土,躥跳而出,仍嘀咕著:“我是誰?翎兒是誰?”他全神貫注於這兩件事情,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自己雙目已經複明。

  他四處走著、轉著,忽然“哎呀”一聲,和一個女子撞了個滿懷。斷樓抬起頭來,見這女子麵容清冷,銀帔白衫,畏懼道:“你,你是誰?”那女子拍拍身上的泥土,看見斷樓,一愕道:“斷樓?你,你不是……我是你師父啊,冷畫山,冷師父,不記得了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