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天下四絕:赤發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9-09 23:10      字數:5226
  山穀中人,鴉雀無聲,靜悄悄地看著這個女子,不是懷疑自己耳朵壞了,便是懷疑自己眼睛瞎了。隻見這女子輕輕轉過頭,看見柳沉滄,道:“哦,原來是你啊。”聲音英朗幹脆,全無矯揉造作,可是嬌柔清脆,顯然是女子之聲。

  站在後麵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個個地問到前麵:“這個英俊女子是誰?”“柳沉滄說她是冷畫山?”“什麽?冷畫山……你沒有聽錯嗎?”“當然沒有……沒有吧?”便是站在最前麵的人,回答也十分不確切。

  方羅生腦子轉得快,突然大笑道:“柳沉滄,你就算敗了,要挽回自己的麵子,也得編一個好一點的理由。冷畫山乃白鳳莊莊主、白虎莊冷天成老莊主的獨子,天下誰人不知?這位明明是一個美貌姑娘,怎麽能說是冷畫山呢?”

  群豪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柳沉滄覺得輸給一個女子太丟人,胡說八道呢!”“不過說起來,剛才那一手翽翽其羽,如果不是冷畫山,會是誰呢?”“這……”

  答者一時語塞,想不出還有誰能有如此驚為天人的絕技。各派掌門更是連連搖頭,便是方羅生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有年長的,不禁回憶起十六年前,唐刀大會上冷畫山翩然出場的樣子。其時冷畫山年方弱冠,揮斥方遒,氣震萬千豪傑,雖容顏靈秀,氣質清雅,溫潤如玉,雖然也帶著兩隻白鶴,比眼前這兩隻幼小些,可明顯是一個公子……

  血海“噶呀”“噶呀”地叫著,聲音沙啞如泣,令人毛骨悚然。那兩隻白鶴也不甘示弱,清鳴回應,竟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葉斡和呂心從高地躍至牆頭,又跳到地上,站在柳沉滄身邊道:“師父。”伸手想要撣去他身上白綾的碎片。柳沉滄招手製止,麵色鐵青,卻嘴角冷笑:“冷畫山,你不妨自己回答。究竟是柳沉滄胡說八道,還是這些蠢材眼拙?”

  女子不答話,也不點頭,目光緩緩移向別處,竟似全然沒把他放在心上。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柳沉滄,想知道他被如此輕視,該當作何反應。見他隻麵有怒容,攥得哢哢直響,卻並無動手的意思。

  眾人心頭大震,重新細看眼前這個女子,隻見她斂黛繾倦,說二十歲太輕,說四十歲又太老。說三十多歲吧,目中又帶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深邃,令人捉摸不透,不禁心想:“難道她真的是冷畫山?”

  完顏翎並不在人群的前麵,毒質方解,還有些綿軟無力,又擠不出去。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得直跳腳。斷樓成竹在胸,笑道:“想看嗎?”完顏翎點點頭,還未開口,便被斷樓伸臂攬住腰肢,輕輕托起,放在了肩頭上:“這樣看得清楚些吧?”

  完顏翎臉上一紅。周圍不少人側目而視,讓她既害羞又驕傲,抬眼望過去,果然見柳沉滄麵前站了一個身材修長、銀裳白衫的女子,不禁一愕道:“這不是,小師姑嗎?”

  斷樓一聽,溫然輕笑。完顏翎奇道:“你笑什麽?”纖羅、朱華和白露三女走過來,也是掩口輕笑,讓完顏翎愈發摸不著頭腦,氣得拿揚起袍裙,遮住旁人看過來的視線,而後輕輕揪著斷樓的耳朵,嗔道:“快說,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斷樓笑道:“輕點輕點,嘛……也不是有意瞞著你,隻是方才事態瞬息萬變,來不及多說。”轉而對纖羅道:“剛才就想問,三位姐姐既然來了,想必是萬事齊備了。”三女點頭。斷樓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翎兒,咱們過去打個招呼吧?”

  完顏翎點頭道:“好,你先把我放……”還沒說完,斷樓卻一下子騰空跳起,雙手抱緊完顏翎的雙腿,笑道:“坐穩了!”隨即高喝:“諸位,借過!”卻完全不等旁人借過,而是踩著他們的肩膀連連前進,留下一串驚嚇聲、叫罵聲,羨慕聲。

  趙鈞羨下意識道:“樓兄,我……”纖羅上前,低聲道:“少掌門,你大可放心,其實……”她俯在趙鈞羨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趙鈞羨一顫,問道:“是真的?”纖羅鄭重地點點頭。

  女子循聲回頭,看見斷樓托著完顏翎飛步而來,清冷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斷樓落在女子麵前,將完顏翎放下,納頭便拜,朗聲道:“弟子斷樓,拜見師父!”女子伸手將他扶起,柔聲道:“四年相思之苦,今日總算圓滿了吧?”斷樓道:“多謝師父。”

  完顏翎傻眼了。她聰明伶俐,極少有什麽事情能讓她迷糊,可當下卻真的越看越迷糊,呆呆道:“師父?不是……不是師姑嗎?”女子回頭,看著完顏翎,溫和笑道:“怎麽了翎兒姑娘,一年前你不是在我莊子上住過一段時間嗎?現在就不認識了?”

  完顏翎大震:“啊啊,你真的是……冷師父?我隻是看著像,還以為你和……你和你是表兄妹,自然有幾分相像。可你怎麽……你到底是男扮女裝,還是女扮男裝啊?”冷畫山笑道:“哪有女兒不愛紅顏?不過是情非得已罷了。”這樣說,也就相當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這一番師徒互答,惹得群豪聳然轟動。就算柳沉滄為了強行挽尊胡說八道,那斷樓是冷畫山不入門的徒弟,怎麽能認錯、亂認?事到如今,已經無須有任何懷疑了。但一想到大名鼎鼎的錦翎白鳳、天下第一高手居然是個女子,心中竟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而這不舒服的人裏,既有男子,也有女子,當真荒唐可笑。

  眾人都齊刷刷地回頭,看向錢百虎。見眾人疑惑,又看看冷畫山,錢百虎長歎一聲,徐徐道:“白虎莊起自儋州,一向重男輕女。師母難產去世後,師父他老人家不想另娶,便對外宣稱生了一個男孩,名為冷畫山。其實我等一開始也並不知道,直到……”

  說到這裏,便含含糊糊,不再說下去了。冷畫山望過來,輕輕一點頭道:“大師兄,你有白頭發了。”錢百虎眼圈一紅,不禁動容。後麵跟著的白虎莊眾人,也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少莊主。”冷畫山一一答應,隻是在瞟過路威和邱猛時,無意地多停留了一會兒。

  各派掌門既驚詫,又歡喜,更加感激,一個個地走上來,同冷畫山問候見禮。這些人中年紀最小的方羅生,也比冷畫山年長了近二十歲,可在她麵前,卻全都長身作揖,施的是後輩對前輩的全禮。冷畫山坦然受了,隻在忘空方丈、忘苦大師和了緣師太麵前,才略略點頭以示回應,眾人也未覺有絲毫不妥。

  柳沉滄被晾在了一邊,他倒也不動怒,後背雙手,神色怡然平靜。若不是看到周圍漫山遍野的血鷹幫眾仍在,加之痛恨其所作所為,群豪倒真要佩服他的膽色了。

  冷畫山見過忘空方丈,略懷期待地向後看了一眼,卻並無人再跟出來。忘空看穿她的心思,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首次光顧我少林寺,真是蓬蓽生輝啊。”

  冷畫山嫣然笑道:“大師糊塗了,白鳳莊與少林寺向來交好,我來的次數還少嗎?”忘空道:“阿彌陀佛。冷畫山曾來過,卻不是施主來過。施主也曾來過,老衲卻從未見過。”

  冷畫山一怔,鄭重道:“大師,我確實曾多次偷偷入寺,攪擾了佛門清淨,在這裏給大師賠罪。”忘空搖搖頭道:“我佛建立寺廟,乃為普度眾生,豈能用一堵矮牆、一張供桌隔開紅塵?那也太無悲憫之心了。”冷畫山躬身道:“大師高見,小女謝過。”

  三邪子聽了,大聲叫道:“哎呦,大家都聽見了吧?堂堂錦翎白鳳冷畫山,不但女扮男裝,還經常進這少林寺,和禿驢們廝混哩!”

  此言一出,眾人齊聲怒斥,三邪子卻大為得意。他一向嘴臭,逮住個機會便要說些粗言鄙語。至於一旦冷畫山生氣,自己會是個什麽下場,卻是沒有考慮過。

  完顏翎想要出言相機,卻被斷樓按住了,莫名其妙道:“有人罵你師父,你不打回去也就算了,怎麽都不罵回去?”斷樓搖搖頭,示意完顏翎先不要說話。隻聽冷畫山緩緩開口道:“沒錯,我多次前來少林寺,就是為了找一個狠心的禿賊的。”

  群情聳然,少林武僧更是個個激憤,譴責是哪個人做出這等違背清規戒律之事。忘苦卻道:“既然施主此次公開現身,想必大事已了吧?”冷畫山點頭道:“當然。”這兩個字說得極輕,說完後颯然回頭,盯著柳沉滄道:“柳沉滄,是你自己說,還是讓我來說?”

  她方才對柳沉滄愛搭不理,這一下卻突然目露凶光,如同冰刀。柳沉滄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隨即笑道:“說什麽?”斷樓已經忍不住了,大喝道:“柳沉滄,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我的師祖,我師父的父親,白虎莊老莊主冷天成,不是被你的塵霜血毒死的嗎?”

  人群中發出“啊”的齊聲驚呼,立時像炸了鍋一般,議論紛紛。萬俟元和趙鈞羨都心中一動,遙遙相對一望,都想起了五年前在洞庭湖帥帳中,聽嶽飛盤點江湖局勢,便曾提起過,說白虎莊冷天成可能也是死於血鷹幫之手。但冷天成是被其義子穆懷玉殺死,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便沒太往心裏去。可斷樓說得如此鏗鏘有力,顯然並非信口開河。

  錢百虎一下子跳了出來,臉色忽紅忽白,顫抖道:“少莊主,你……你說的是真的?”柳沉滄森然笑道:“冷畫山,柳某雖然身上血債不少,不差這一件兩件,可你也不能如此栽贓陷害吧?冷天成,不是死在你那個情郎手裏麽?”

  斷樓憤然道:“好,你不承認是吧,那你來看看!”伸手抓住頭上方巾,一把扯下。

  女真人沒有束發的習慣,一般都是頂上剃光,腦後留辮,或者是兩角垂肩的“三搭頭”。雲華畢竟漢人女子,雖然入鄉隨俗不給斷樓束發,但也沒剃發,自小便是拿根繩子胡亂紮一紮了事,太長了便剪一剪。今天斷樓戴了塊方巾,完顏翎本覺奇怪,扭頭一看,卻一下子伸出手,抓住斷樓的頭發,驚愕道:“圖魯,你這……這是怎麽了?”

  隻見那原本烏黑健壯的頭發,現在卻變得幹枯卷曲,且帶著隱隱的赤紅之色。斷樓溫和道:“沒事的,你聽我慢慢說。”隨即轉過頭來,對眾人朗聲道:“諸位,四年前在下身中柳沉滄塵霜血奇毒。這毒會遊走四肢百骸,便連毛發都不會放過。在下因體內髒腑移位,幸得不死。但因頭發中並無經脈,所以毒質無法排出,才使得頭發呈現赤紅之色。”

  眾人“哦”了一聲,都不禁嘖嘖稱奇。隻不過大多稱奇的是斷樓的經曆,隻有三邪子對這塵霜血的毒性稱奇,曆來下毒都是針對身體,能滲入毛發的,還是頭一次聽說。

  忘苦道:“如此說來,隻要隻要頭發呈赤色,那必定是中了塵霜血之毒?”斷樓點點頭,轉而看向柳沉滄道:“柳沉滄,我說得不錯吧?”

  柳沉滄道:“不錯,中我塵霜血之人,不但全身殷紅,而且連毛發都會慢慢變成赤色。”斷樓哼道:“你承認就好!”柳沉滄冷冷一笑道:“我承認什麽?正如你所說,毛發內並無經脈,就算轉為赤色,最短也得三年之後。那時人屍身早已腐爛,能看出什麽來?”

  “天山冰棺,你應當很熟悉吧?”

  冷畫山淡淡開口,柳沉滄目光陡變,陰沉道:“好,好!”卻不知在說好什麽。

  眾人盡皆迷惑,了緣師太若有所思道:“天山冰棺,聽說是以前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為了保住自己死後的模樣,讓當年的兵馬大元帥蕭乘川打造的。在天山最深處,開鑿千年不化的玄冰,將屍首放入其中,可保不腐不朽。”

  完顏翎笑道:“可惜那耶律延禧命不好,還沒等到壽終正寢,便亡國被俘,企圖逃竄,結果被我斡裏衍俘獲,萬馬踏成肉泥,好不淒慘。”眾人大悟,但聽到這般殘酷的死法,又不禁毛骨悚然。

  柳沉滄臉色鐵青,陰沉道:“你把冷天成的屍首放在那裏了?”冷畫山點點頭:“我堅信懷玉是無辜的,所以就把父親的遺體放在了那裏,卻什麽都沒發現。後來我將白虎莊改為白鳳莊,為了去找懷玉,遷到了他的家鄉西蒙古部,便很少去了。”

  冷畫山轉而看先斷樓,略帶感激道:“多虧了我這徒兒,雖然癡傻了三年,可畢竟回轉了過來,和我講了他的經曆。使我想起,在先父去世三年後,我去天山冰棺看望,那頭發已經略顯赤色。於是,我趕緊再過去看,果然……”

  說著,冷畫山從懷裏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它的手指有些顫抖。站在前麵的人探頭一看,不禁都“噫”的一聲。見那紙包中,一綹頭發,赤紅如血,比之斷樓的更加不同。

  這樣一來,立刻真相大白。冷天成是更在尹笑仇、慕容海之上的武林前輩,而且周遊天下,行俠仗義,在場不少人都受過其恩惠,對其敬仰萬分。現在聽到這番驚天秘密,都怒不可遏,有性急的早已拔刀出鞘,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葉斡和呂心仗劍向前,護在柳沉滄身畔。柳沉滄麵不改色,輕蔑道:“隨你如何巧舌如簧,誰能證明這真的就是冷天成的頭發,不是你從哪裏隨便找了個色目人?”色目人便是宋人對西域之外人的稱呼,往往高鼻深目,發色與中原不同。

  對於柳沉滄的詭辯,冷畫山倒是並不意外,而是將目光一掃,落在了錢百虎身後,冷冷道:“路威,你來說吧。”

  “路威是誰?”眾人都是一怔,卻聽錢百虎暴雷似的一聲驚喝:“路威,怎麽……你是血鷹幫的人嗎?”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紫衣男子,全身一抖,支支吾吾。旁邊一個男子上來,急道:“師父,這不可能,路威是和我一同進莊的,怎麽會和血鷹幫有瓜葛?”

  注:完顏婁室(1078~1130年),字斡裏衍,女真族完顏部人。在滅遼攻宋的戰爭中,統率大軍,從東北戰場一直打到西北,馳騁在大半個中國,所向無敵。生擒遼天祚帝耶律延禧,戰功累累,以其大智大勇而名聞天下,為金朝的開國功臣和開疆拓土的一代名將。

  耶律延禧(1075年~1128年或1156年),遼朝末代皇帝。在位期間,荒淫無度,朝政**,內外交困局麵。天慶四年,金太祖完顏旻滅遼,耶律延禧為金兵所俘,受封海濱王,進封豫王。最終,客死異國,葬於顯陵。關於其死因,一說被萬馬踏平,一說被亂箭射死,本作品采取前一種。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