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深淵之下:遺顏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7-16 22:04      字數:4324
  三天後,根據慕容海所請方士的卜算,是開棺遷墳的好日子。眾人聚集在夢蝶穀中,身穿素服,站在凝煙的墳前。

  斷樓沉默良久,一揮手道:“開墳”滾地五龍答應一聲,不用鏟、不用鑿,用雙手一捧一捧地挖開泥土,露出裏麵一卷草席這也是在斷樓和完顏翎意料之內的,畢竟是黑蜘蛛偷偷安葬的,能有一裹草席,已經很不錯了。

  尹柳別過頭去,不忍心也不敢再看。斷樓咬牙道:“打開草席,請四嫂回家”

  滾地五龍跪地默念幾句,緩緩打開草席,卻一下子愣住了,旁邊所有人也都愣住了。斷樓感覺到有些不對,問道:“翎兒,怎麽了”完顏翎呆呆地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草席中,凝煙的遺體溫然含笑,皮膚細膩,唇若朱丹,雙頰搽紅,烏黑的長發搭在純白的衣裙上。那長長的睫毛,甚至於在秋風暖陽中微微搖曳她不像是死了,像是睡著了,而且似乎很快就要睜開眼睛,坐起來打個哈欠。

  在場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息凝神,連滾地五龍這樣的倒鬥老手都驚呆了,忍不住搔搔頭道:“怪事,怪事”他們倒是見過不少皇族陵墓,用數不盡的黃金香木盛殮遺體,能保肉身不腐,可一年後也差不多成了幹屍,麵容十分可憎。像凝煙這樣,連衣服都沒有破損的,卻是從來沒遇到過的。

  忽然,刨地雞一拍腦袋,激動道:“這是聖女遺香,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凝煙大姐這麽好的人,果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她的遺體,土地老兒不敢收,閻王地府不敢拿,就等著重見天日,重歸神鄉”方士也道:“沒錯,正是如此,此乃仙骨”

  嶺南民間巫術盛行,人人皆信。這樣一說,大家都誠惶誠恐,紛紛下拜叩首。完顏翎想了想,對斷樓道:“圖魯,你還記不記得四嫂臨臨走之前,你給她服了一顆半緣丹”斷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緩緩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許是老天,真的不忍心四嫂身後折辱,留住了她的模樣,能讓四哥看最後一眼。”

  完顏翎素來不信什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能這樣想,對於她和斷樓來說都是一分安慰。她緩緩走上前道:“諸位,我四嫂她不喜歡吵鬧,請大家安靜一些,好嗎”

  話音剛落,眾人立刻閉口,低著頭側立兩邊,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完顏翎和尹柳為凝煙重新穿好衣服,是慕容海請最好的裁縫,按照女真族的服色式樣趕製的:貂裘披肩,淡青錦衣,腰束金帶,頸上掛一串銀鈴細墜,戴一頂白色的狐絨小帽,頂上的明珠,依舊燦然生光,給凝煙的溫婉中平添了幾分華美和嫵媚。

  斷樓和完顏翎半跪著,口中念誦女真族古老的悼詞,將凝煙慢慢請入棺中慕容海本打算請人打造一口金絲楠木的鑲銀棺材,卻被斷樓和完顏翎婉言謝絕了:“四嫂她不喜歡這些東西,隻要讓她睡得舒服些就好了。”於是,仍隻是一口普通的石棺。

  隨後,眾人抬著棺材,翻山出穀,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半點也不敢磕碰。慕容父子已經在穀外等候多時了。聽到尹柳有些語無倫次的描述,慕容海沉默良久,長歎道:“老天終究有眼”說著,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濕潤了。

  眾人知道慕容父子剛剛去祭拜了慕容夫人,想必是睹物思人,悲喜莫名。慕容夫人的墳塚,修得也是高大氣派,可墓園再好,終究也換不來亡者逝去的容顏,即使容顏保住了,終究也不能再睜開眼睛,看自己所愛之人一眼。

  幾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沉默,眾人精神都振奮了一下。完顏翎笑著拍拍手,對抱著孩子的柴排福道:“讓我抱抱,好不好”柴排福點點頭,將孩子遞到完顏翎手裏:“來,小武,讓小姨抱抱。”完顏翎笑著接過來道:“還不一定呢。”

  小武,是柴排福為孩子取的小名,但至於他真正想要的是哪個“舞”,人人都心知肚明。完顏翎看著孩子,笑道:“真是個小胖小子。”對柴排福道:“怎麽也不把繈褓換一下”

  柴排福神色黯淡了下來,完顏翎細看這繈褓,外麵的針腳有些笨拙,卻細心地繡著孔雀開屏、風花雪月等圖案,知道是高舞給孩子做的,也就不再多問。

  孩子好像有些不太舒服,扭著小手哭了起來。完顏翎道:“是不是尿了”隨手伸進繈褓摸了一下,眉頭卻霎時緊縮,隨即舒展,將孩子交給柴排福道:“沒事,可能是餓了,快給孩子喂奶吧。”柴排福點點頭,轉頭將奶媽叫了過來,讓她給孩子喂奶。

  於是,慕容海將歸海派中事務交辦給慕容雷,又安排了幾個得力的人輔佐,並請留在此地的幾位嶺南好漢多多幫扶:“血鷹幫樹大根深,雖敗未死。更何況,現在還有柳沉滄和周若穀一直沒見到蹤影,大家要小心為上。”

  慕容雷拜手答應,同時悄悄囑托斷樓等照顧好自己的父親。眾人就此拜別。

  那何路通被拉在一個板車上,隻綁了一根繩子防止他掉下去,也無人照管。大家一路說說笑笑,或感或歎,除了斷樓之外,誰都沒有注意到:完顏翎的一隻手古怪地攥著,似乎把什麽東西藏進了袖子裏。他也不動聲色。

  眾人行出數裏,到得羅浮山口,忽然聽到兩聲噅噅的叫聲,緊接著又是一聲較為嬌小的叫聲。完顏翎和斷樓一驚,半信半疑道:“不會吧”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隻見一匹渾身金紅的小馬駒從石壁後麵探出頭來,接著另外兩匹馬也探出頭來,正是雪頂和紫瞳。

  完顏翎喜出望外,連忙拉著斷樓的手跑過去,伸手摟住兩匹馬的脖子:“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都生出小馬駒來了這一年來你們都去哪裏了呀”雪頂和紫瞳也是十分興奮,可惜它們隻能噅噅地叫,再親熱也沒辦法告訴完顏翎他們的經曆。

  斷樓四下細聽,似乎並無旁的人聲,疑惑道:“怪了,這麽好的兩匹馬,這一年多居然都沒被人牽走嗎”此時,尹柳也小跑著過來,翻了斷樓一個白眼道:“馬兒認主,不讓別人逮住的,你這樣說話,馬兒會傷心的。”

  說著,尹柳抱起那出生隻有幾天的小馬駒,兩眼放光,愛不釋手地親親抱抱。雪頂和紫瞳認識尹柳,打個響鼻告訴小馬駒不必害怕。斷樓伸手撫摸了一下馬背,雖然有汙泥,但在毛發中紮根不深,不像是一年多沒人管的樣子,但想來也可能被人收養過一段時間,也就沒太在意。

  於是,斷樓騎著雪頂,完顏翎騎著紫瞳,小馬駒則由尹柳抱著。其他人座下的馬腳力都不弱,算好了日子,可以在八月十五之前趕到嵩山。

  一路上都有青元莊天機堂送來信件。尹笑仇和趙懷遠身經百戰,雖然驚異於這一年多來眾人的奇遇,但得知他們平安歸來,仍是以欣慰為主。尹夫人就不同了,從信中字裏行間便可感覺出她的驚魂未定。她和尹笑仇已到嵩山,等著眾人前來。

  尹柳讀完信,恨恨道:“怪不得我爹我娘這麽長時間都沒有來找我,原來血鷹幫一直都在假借我的筆跡向家裏寫信。”趙鈞羨在一旁,忽然抬起頭問道:“也有給我爹寫信嗎”尹柳把信又看了幾遍,折起來道:“這上麵沒說,但趙伯伯還是很關心的。”說著,笑嘻嘻地拍了拍趙鈞羨的手,趙鈞羨卻低下了頭,有些黯然。

  這天晚上,眾人錯過了宿頭,隻好在野地中休息。尹柳找到一處石崖,見下麵鋪著軟軟的幹草,旁邊也有些篝火的痕跡,奇道:“這裏曾經有人住過呢”完顏翎看了一圈,也道:“不過看起來,應該是初春時候的事了。因為這個石崖三麵不通風,所以才保留到現在。不過,那個時候割來這麽多幹草,也太麻煩了。”

  尹柳笑道:“不管是誰或是什麽時候,反正算幫我們的忙啦,今晚我要睡這個草堆的。”說著,就像怕誰和她搶一樣,趕緊坐了過去。慕容海笑道:“過了前麵這片大湖,就算出了湘南地界,路就好走些了。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要趕去湖麵坐船的。”

  眾人答應一聲,尹柳將懷裏的小馬駒放開,伸了個懶腰道:“今天走得也夠累了,我都有些頭暈了。”完顏翎怔道:“尹姑娘,你也頭暈嗎”尹柳道:“是啊,你也頭暈嗎”完顏翎點點頭,這時旁邊正在喂馬的趙鈞羨走過來道:“不光是你們,連我也有些頭暈的。”

  這話一說,眾人都是大驚,連忙探問隨行的仆役,原來大家都有些頭暈,有幾個腳下甚至已經開始晃動了起來。如果說是走累了,那一般人頭暈也就算了,完顏翎、趙鈞羨的內功何等深厚,怎麽還會疲乏

  “你們怎麽了”這時,斷樓和慕容海走了過來。完顏翎感覺眼前一陣眩暈,問道:“圖魯,慕容前輩,你們沒事的嗎”慕容海搖搖頭,斷樓一把上前將完顏翎扶住,微一把脈,驚道:“這是中毒之狀啊,怎麽回事你們快坐下運功,把毒質逼出去”

  在場隨行都是歸海派弟子,或多或少會些武功。聽見斷樓這麽說,連忙打坐調息,卻覺經脈淤塞,丹田似乎被堵住了一般,半口真氣都提不上來。更有甚者,原本還勉強能站定,一運功之後,立刻趴倒在地,沉沉暈倒。

  雪頂和紫瞳見尹柳和完顏翎臉色不對,連忙走過來,柔聲輕叫著。尹柳大喘一口氣道:“啊呀,我中毒都有幻覺了,怎麽從馬嘴裏聞到一股香味完啦,我的鼻子被毒壞啦”

  斷樓一拍腦袋,叫道:“不妙,不妙”扳開雪頂和紫瞳的嘴,竟從齒縫中摳出一塊暗紫色的木塊,果然發著淡淡的幽香。尹柳道:“斷樓哥哥,這是什麽呀”斷樓大悔道:“怪我大意了,其實我今天早上就聞到了這股味道,竟然都沒有細想。”

  慕容海將那兩個木塊接過,湊到鼻子邊聞了聞,也是驚道:“這是龍涎香木,怎麽會在馬嘴裏”尹柳問道:“什麽是龍涎香木”斷樓道:“我曾聽太師父說過,這是長在山海之邊的一種奇木,因聞起來味道如同龍涎香,故而得名。含在口中,本可強身健體,但七天之後,便會溶於唾液,發出異香。人隻要聞到,就會內功全失,渾身無力的。”

  趙鈞羨身子一晃,雙手撐地,就這運功片刻,他已經出了一頭大汗:“慕容前輩的斷鑄屠龍功不靠內功,所以沒事,可樓兄你怎麽也沒事”斷樓道:“我練道化無極功,也不用內功的,所以這毒對我沒用。”

  在場人大多看到了斷樓和嶺南群雄以及血鷹幫對戰時的掌風,現在他說自己沒有內功,除了完顏翎外,完全沒人相信。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嘹亮的鷹唳,似乎是在討戰。慕容海臉色一沉道:“居然找到這裏來了,看來這兩匹馬是被他們抓走過的。”

  斷樓咬著牙道:“慕容前輩,請你在這裏保護好大家,我前去看看”慕容海點點頭:“你放心,老夫的一把子力氣還在,誰也別想進來”完顏翎拉著斷樓的手道:“小心啊,我等你回來。”斷樓心中一熱,點點頭,轉身一躍,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尹柳道:“完顏姐姐,斷樓哥哥眼睛看不見,你就讓他一個人出去嗎”完顏翎道:“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著呢,什麽都看得明白。”

  那鷹唳聲一直沒有停止,似乎是在為斷樓指引方向。斷樓輕功悄無聲息,卻快如長風,不一會兒便到了一個大湖邊,湖中一葉孤舟,掛著一盞明燈。一個黑袍白衣的瘦高男子站在舟尾,兩鬢斑駁,正是柳沉滄。

  柳沉滄看見斷樓,朗聲道:“斷樓兄弟,九死餘生,可喜可賀啊。”話音未落,斷樓便飄然身起,腳尖在湖麵點過兩下漣漪,便穩穩地立在了柳沉滄麵前,雙掌交摩,冷冷道:“少廢話,要麽快把解藥給我,要麽,我就把你丟到湖裏喂魚”

  柳沉滄不慍不火,笑道:“素來隻有鷹吃魚,哪有魚吃鷹的怎麽樣,這龍涎香木的感覺不好受吧”斷樓並不答話,刷得身影閃動,右掌向柳沉滄胸口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