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落梅何處:未歸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6-28 14:07      字數:4343
  那拄著黃色竹棒的長老,長臉方頜,粗手大腳,身材魁梧,眉目間卻透著十足的憨厚樸實,便是丐幫北長老魯群鴻,聽見莫落的自說自話,好奇道:“幫主,這小梅是誰啊”

  莫落一晃神,笑道:“啊,沒什麽,隻是我未入丐幫之時,曾在這汴京城蒙一個叫小梅的女子的大恩,至今感懷。而今時過境遷,重回故地,不免有些歎惋罷了。”

  魯群鴻來了興趣,攛掇道:“那既然是幫主的恩人,咱們不妨一同去拜訪一下吧。”莫落搖搖頭,神色黯淡了下來:“她已經嫁人了,我們還是不去打擾了吧。”

  魯群鴻還想說話,另一位手持綠瑩瑩竹棒的長老,身材偏瘦小,年紀為長,思慮也要周全一些,便是羊裘,接過話頭道:“咱們今天是來赴會的,其他事情放放再說吧。”

  莫落想了想,抬頭道:“兩位長老,莫某有些私事想要去處理一下,請二位先帶領眾弟子前往會場,莫某隨後就到。”

  魯群鴻是個老實人,不解道:“大哥,都是兄弟,何不一起去呢”

  羊裘作為南長老,一直跟隨莫落左右,雖然不知道他這段往事,卻也看得出莫落是有什麽心事,便道:“魯長老,幫主有令,咱們遵從便是。再說,以幫主的武功,還能有什麽意外不成”魯群鴻叫道:“那當然不會。”

  莫落謝過二位,等眾人都離開之後,悵立良久,眼前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大雪飄飄的日子,一個青年乞丐攔立城門,將一個身穿嫁衣的姑娘抱在懷裏,對著一群凶神惡煞的侍衛說:“這姑娘我保定了,誰敢來搶,那就試試吧”

  最終,沒有人來搶,是他自己走了。

  莫落四下看了看,來到一個攤前,問道:“小姑娘,你這掃帚多少錢”

  尋梅抬頭道:“小的三文一把,大的五文錢一把,您別看我賣的貴,這是我和我娘親手紮的,可結實可耐用哩。”莫落一笑,從腰間取出夾著的三個銅板:“那就來一把。”

  莫落接過小掃帚,向著磚窯的方向望了一眼,暗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小磚窯估計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吧,這小姑娘母女紮得掃帚再結實,隻怕也打掃不過來了。”這樣想著,自嘲般地笑了一笑,心中卻滿是苦澀。

  莫落走走停停,這十三年來,他走遍了幾乎每一處地方,唯有這一條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常常入夢,隻是陪著他走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莫落艱難地翻過那個並不高的山包,向前一看,不禁怔住了。那個小小的磚窯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裏,小小的籬笆,小小的煙囪,小小的窗戶,像是一對眼睛,望穿一個個春秋冬夏。

  莫落的心髒驟然一緊,收縮到幾乎喘不過氣來,又驟然放大,幾乎要將他的整個胸膛炸裂。莫落身子一晃,用盡他每一個夜晚的輾轉反側,比他天下第一高手的輕功還要快他腳下一摔,踉踉蹌蹌地撞開籬院,撲到門口,用顫抖的手,抬起那塊小小的木牌。

  那上麵,那三個娟秀的小字,在經過十三年的風吹日曬之後,終於如當年莫落所說,配得上這粗糙的磚窯,落梅居、

  “怎麽會”

  “大哥是來洗衣服的嗎大衣一文錢一件,小衣一文錢兩件,放在旁邊那個石槽裏就行了。”背後,噠噠的腳步聲輕輕響起,像是雪水敲打著莫落的心髒。

  “小梅”驀然回首,四目相對,仿佛打碎了時間,就像十三年前,那個青年乞丐,一回頭,便看見了那個紅妝鳳冠,癡情一生的美麗女子。隻是而今,一個雙目愁苦,兩鬢斑白,一個臉上的皺紋,幾乎蓋住了刀痕。

  “哐啷”一聲,紀梅手裏抱著的木盆掉在了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落哥哥”

  忽然,紀梅捂住臉,下意識地扭頭就要跑。莫落連忙上前,從背後將紀梅一把抱住,兩人都如同觸電一般,身子一軟,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小梅,你你怎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莫落說著說著,已經泣不成聲。紀梅哽咽著咬著牙,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是啊,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又老、又醜的怪婆娘了。”

  莫落拚命地搖搖頭,抱過紀梅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不,小梅,你還是那麽漂亮,那麽好看。”紀梅抬起頭:“真的”莫落點點頭,將紀梅抱在懷裏:“對不起,對不起”

  “啪”的一聲脆響,紀梅打了莫落一個耳光,比天下內功最深厚的人的一掌還要疼,“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來找我”莫落心如刀絞:“我以為,那樣你會比較好”

  紀梅憤怒地揚起手,卻緩緩地落了下來:“你總是說為我好為我好,可你知不知道,沒有了你,我什麽都不好。還有我們的女兒,她每天都在找你,想著你。”

  莫落心中轟然一響:“我們還有女兒”紀梅點點頭,幸福地閉上眼睛:“她叫尋梅,十二年零八個月了,你終於找到我了。”

  莫落咬著牙,恨不得再打自己千百個耳光:“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紀梅嗯了一聲,溫柔道:“剛才打了你,還疼嗎”莫落搖搖頭,緊緊抱著紀梅:“疼,心疼,特別的疼”

  秋風吹起,勝過千言萬語。

  唐刀大會的比武場上,羊裘看著姍姍來遲的莫落,著急道:“幫主,你怎麽才來,尹笑仇已經連勝三場了。”莫落笑著連連拜手抱歉,向場上一看,驚奇道:“和尹莊主相鬥的這個人我認識,是少林寺的一個挑水僧人,他怎麽在這裏”

  莫落這些年,沒少去少林寺,可這心結自然是直到今日方才解開。魯群鴻將慕容海的事情大略說了一遍,莫落沉默良久,歎道:“我不如他。”

  魯群鴻不知道莫落這句話什麽意思,還以為他說的是武功,急道:“幫主你可不能長他人誌氣,您是不知道,這尹笑仇本來一上場就向您討戰,結果您還不在。等他們分出勝負之後,您可一定要上場,再揚我丐幫的百年威名”眾人都紛紛附和。

  莫落輕輕一笑,這些議論於他都如同青煙過耳,絲毫不縈於心。什麽唐刀大會,什麽武功天下第一,全都不如和紀梅重逢相許的喜悅。他想著他們的女兒會是什麽樣子,是像父親多一些,還是像母親多一些還是像她娘多一些吧,小梅長得漂亮

  “幫主,你在想什麽啊咦,你那對日月雙刀哪去了,這兩把普通的刀可太跌份了。”羊裘奇怪地問道。莫落道:“沒什麽,不過我今天是不會下場比武的。唔,羊長老,今天大會一結束,你就是新任的丐幫幫主。莫某就此隱退,不但退出丐幫,也退出江湖了。”

  這話一說,幫中眾人鴉雀無聲,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心中都想:“要麽是幫主瘋了,要麽是我們耳朵壞了。”

  忽然,場上紅光一閃,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慕容海和尹笑仇同時倒地。一個白衣黑袍的中年男子飄然而至,兩鬢斑白,落在場中:“在下名叫柳沉滄,來大會闖個名頭”

  夕陽西下,在幾下寒鴉聲中,尋梅小小的身軀,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走了回來。一進小院,就將包裹扔在了地上,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娘,今天還是沒有賣出去多少。”

  紀梅心疼地抱住女兒,可很快就被更大的甜蜜所替代:“梅兒,你爹回來啦”

  尋梅一愣,小小的臉上滿是驚喜:“真的”紀梅點點頭:“他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很快就會回來,然後咱們一家人,就永遠不分開了。”

  尋梅緊緊抱著母親,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娘了。對了娘,我爹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大英雄,是什麽門派的,還有我到底姓什麽呀”

  麵對女兒的詢問,紀梅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呀我光顧著和你爹說話,說你,忘了問了。”尋梅臉上掠過一絲失望:“娘,你不是在騙我吧。”

  紀梅連忙道:“當然不會你看,你爹還留下了這對真的日月雙刀,以後要親自教你武功哩。咱們先做飯,等你爹回來一起吃飯。”尋梅將信將疑。

  熱氣騰騰的鍋蓋掀開了,饞得尋梅直流口水:“我爹他回來了嗎”

  “還沒有呢,再等等。”

  炊煙被風吹散,夕陽慢慢落下:“我爹他現在回來了嗎”

  飯菜漸漸冷了,月亮升上了:“他還回來嗎,他是不是不回來了”

  “別著急,他一定還有些事情,很快就會回來了。”

  夜風起了,紀梅倚在門口,癡癡地望著:“娘你別等了,那個人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的,你爹答應了娘,他一定會”

  “他就是個混蛋,他早就不要我們了,我沒有這樣的爹”

  尋梅含著淚水大喊著,將那對雙刀一腳踢得遠遠的。

  紀梅身子一晃,坐在桌前,笑著抹去女兒臉上的淚水:“梅兒啊,是娘不好,今天是中秋,咱們吃好吃的,娘喝點酒,給你唱個歌,好不好”

  紀梅端起一盞酒,仰頭和著苦澀的淚水一飲而盡。

  春紅已褪,夏綠已摧,山已白頭,夢已憔悴,淚已幹涸,人不歸。

  纖細的手指敲著木桌,看破了門外的一輪明月:“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梅尋喃喃地念著。忘苦的講述、紀家老夫婦的講述,在她心中拚成了這樣一個故事,卻又隨著那顆心一起碎掉。再後來,母親如何每天癡癡等待,如何一病不起,如何在最後一刻念著她的落哥哥,她都不忍心再回憶。

  “梅姑娘,您來了。”梅尋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墳場,卻流不出一滴眼淚。羊裘已經祭拜完了莫落,站在一旁,道:“我記得莫幫主曾經說過,他多年以來將這日月晦明刀法完善,刀譜就藏在這雙刀的柄中,還望梅姑娘能重拾遺誌,將這刀法發揚光大。”

  見梅尋並不答話,羊裘意識到自己現在說這些好像不太合適,歎道:“莫夫人這樣癡情的女子,天下也是少有,就是老叫花子聽了,心中也不是滋味啊。”

  “莫夫人”梅尋苦苦一笑,“我娘她,活了三十六歲,前十八年,她在一間小小的閨房裏,等著一個蓋世英雄來娶她。後十八年,她在一個破敗的磚窯裏,等著那個蓋世英雄來找他,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莫夫人。”

  羊裘一時語塞,見梅尋向墓場中走去,驚異道:“梅姑娘,您要先去祭拜莫幫主嗎”梅尋道:“他沒有什麽值得我祭拜的,我自然是去祭拜我娘。”

  “可是姑娘現在去的,就是莫幫主的墳塚啊。”

  “什麽”梅尋一驚,黃痰抬頭,母親的墳塚旁邊,立著一塊青色的石碑,碑前紙錢的餘燼猶在,寫著醒目的一列字:丐幫第十一代幫主莫落之墓。

  梅尋撲通一聲跪下,終於忍不住,淚如泉湧:“娘,你總算和爹在一起了。”

  陰差陽錯,陰差陽錯。當年梅尋安葬母親時,竟然無意中,和莫落葬在了一起。

  旁邊,紀老夫婦抱著苦苦尋找了多少年的女兒的墓碑,早已泣不成聲。

  羊裘上前,見梅尋隻是長跪在碑前,忍不住道:“莫幫主沒能回去,實在是陰陽相隔,生死所阻。而今他夫妻二人能於地下長相廝守,又可以說是陰差陽錯。梅姑娘你就真的不能原諒幫主嗎”

  “原諒原諒他不是我的事,是我娘的事情。”梅尋沉默良久,淒然一笑,“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不過至少,我不必再替我娘去恨他。”

  說完,梅尋對著莫落的墓碑,緩緩拜了三拜,站起身來離開。羊裘自覺心裏不是滋味,叫道:“莫幫主一生便隻做了這一件錯事,梅姑娘你”

  “我不是梅姑娘。”驀然回首,瀅瀅眸子中,冰雪消融,“從今天起,我叫莫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