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落梅何處:新居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6-28 14:07      字數:4185
  莫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拔起腿跑進磚窯。這磚窯屋頂中央破了一個窟窿,雪花和陽光一起飄落進來,照在地麵一處猶帶火星的灰燼上,香味就是從這裏麵飄出來的。

  莫落謹慎地用竹棒將灰燼撥開,露出一團黃泥似的東西。使一塊石頭砸開,裏麵是一張焦黃的荷葉,剝開來看,竟然是一整隻肥雞,烤得外酥裏嫩,油脂外流,噴香撲鼻。

  莫落清楚得記著,自己昨天幫李家大嬸從河裏救出孩子,為了表示感謝,才拿到了這一隻肥雞。可是他又不會做,本打算等什麽時候,直接燒開一鍋水,就這樣煮煮吃了了事。

  那這隻叫花雞又是誰做得莫落腦子裏轉了千百個念頭,最後認定道:“此乃天賜美食,既然是天賜,那就不必糾結,拜謝過吃了就是了。”

  於是,莫落雙手平舉著竹棒,對著那屋頂破了的窟窿下拜道:“多謝上天賜食,弟子感激不盡。日後定當更加盡心盡力,懲惡揚善,替天行道”

  拜了三拜之後,莫落便向屋外抓了一把雪,在手裏搓搓洗去汙泥。那雞肉味太香,莫落等不及手搓洗幹淨,便迫不及待地扯下一根雞腿,放在嘴裏,隻嚼一口,立時唇齒留香,大讚道:“不愧是上天賜食,果真是人間沒有的美味”

  莫落本想這頓飯吃得隆重一些,可第一口下肚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三下五除二便把那隻肥雞撕得粉碎,雙手不住地往嘴裏丟,瞬間變成雞骨頭吐了出來。每吃一口,都要讚歎道:“好吃,太好吃了”

  “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真的有這麽好吃嗎”磚窯的角落忽然傳出女子忍俊不禁的輕笑。莫落嚇了一跳,一躍而起,拿竹棒指著暗處道:“是誰,是誰”

  “丐兒英雄,你不記得搶了一個新娘子嗎”莫落心中一顫,見走出來一個娉婷的身影。一身粗布麻衣,上麵還打著補丁,伴著細竹杖的噠噠輕響。

  盡管她換去了那一身嫁衣,拔去了珠釵,也褪去了胭脂水粉,可那仍倔強地保持幹淨清秀的臉龐,還有皓白纖細的手腕,仍然讓莫落一眼認出來了,這就是紀梅。

  此時,莫落滿嘴塞著雞骨頭和雞肉,驀然聽到紀梅說“沒出息”三字,臉一下子紅了。好在他現在背著光,一張黑臉也看不出紅還是不紅。可是咽又咽不下去,吐又不好意思吐,隻能鼓著個腮幫子,背過身去道:“原來是你啊,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紀梅撇撇嘴,不滿道:“幹嘛這麽凶,你剛才不還又磕頭又下拜,感謝我給你弄了這麽一頓好吃的嗎”莫落不自然地擺了擺頭,似是而非。他身子縮在一起,偷偷地把雞骨頭吐掉了,一絲雞肉都舍不得從嘴裏掉出來,又連忙將雞骨頭踩在腳下。

  其實,從紀梅出現的那一刻起,莫落就猜到那隻叫花雞是紀梅的手藝。這幾天來,他睡覺的時候、醒著的時候、閑著沒事的時候、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都總是不由得想起紀梅的身影。可現在,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麵前,自己卻偏偏背過了身去。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男人的心思,有時候比女人還要複雜百倍。紀梅年方十八,正值花季,之前幾乎從未出過閨房,隻不過讀了幾本誌怪小說,哪能猜到莫落的所思所想

  莫落說不出話,紀梅索性自己轉了過去,站在莫落的麵前,鄭重道:“偷雞摸狗,我是學不來的。不過洗衣做飯,唱曲什麽的,我這幾天可都學會啦。你要是不信的話,”

  見莫落仍低著頭不言不語,紀梅便當他是默認了,清清嗓子,清唱了一段數來寶:“瞧一瞧,看一看。公子俊,姑娘妙。腰中物,響一響。賞頓飯,吃個飽。人問老丐誰最好,公子姑娘天下寶人問老丐姻緣處,公子姑娘百年好”

  這段小唱詞,是幾乎每個叫花子都會的,內容也不過是一些討人喜歡的恭維話,並無什麽內容。可在紀梅唱來,卻自然而然地變了調子,婉轉清亮,似是雪敲棋子。

  莫落聽著聽著,幾乎要癡了。

  紀梅唱罷,臉色微紅,還有些不好意思,但一雙眼睛滿是熱切,巴巴地看著莫落,似乎想要他的讚許和肯定。莫落心裏怦怦亂跳,衝口道:“還要扮醜呢,往臉上抹泥巴。”

  莫落說完,幾乎就要抽自己的嘴巴。

  紀梅輕輕一笑,低頭看看,抓起一把帶雪的濕泥,拉過莫落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裏,慢慢閉上了眼睛。莫落奇怪道:“這是做什麽”紀梅道:“你不是說要往臉上抹泥巴嗎我試了好幾次,都不太會抹,你來抹吧,什麽樣都行。”

  莫落怔怔地看著紀梅。她現在沒有施粉,也沒有塗抹口紅胭脂,清秀的小臉,隻有雙頰凍得有些發紅,長長的睫毛沾著白色的雪花,帶著一絲緊張的表情。

  忽然,莫落一揚手,便要將那團濕泥糊在紀梅的臉上,紀梅下意識地一咬牙。

  “啪嗒”一聲,那團濕泥終於還是落在了地上。莫落歎口氣道:“這麽好看的臉,塗髒了怪可惜的。你這姑娘,我算是折在你的手上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紀梅驚喜地睜開眼睛,半信半疑道:“真的”見莫落點點頭,紀梅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想要去抱住莫落,終於還是忍住了。

  “那我以後,就也住在這裏啦。”紀梅走進去,鄒鄒眉頭,“我剛來的時候就想說,你這裏怎麽這麽亂啊。我把那些首飾都當掉了,衣服也賣給了綢緞莊,可以在這個地方添一些鍋碗爐灶什麽的,還有這裏要把這個草席,分成兩塊”

  看著忙裏忙外的紀梅,莫落忽然湧上一絲歉疚,連忙道:“姑娘,剛才我是瞎說的,你可千萬不要當真。跟著我是要吃苦的,我覺得,你要不還是別”

  紀梅正色道:“第一,我不叫姑娘,你喜歡的話,可以叫我小梅;第二,我最討厭說話不算數的男人,所以你不許反悔第三,是人都不喜歡吃苦,可是”

  說到這裏,紀梅臉上一紅:“可是跟你吃苦,我樂意得很,換誰都不行。”

  莫落見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前半截裝模作樣,顯然是在學自己那天所說的話,是在“報複”自己,可最後一句話,忽然輕得幾乎聽不到,帶著嬌羞,好似後麵還有一千句、一萬句話,卻欲說還休。

  紀梅眨眨眼睛,輕輕問道:“那你呢,我以後叫你什麽”

  莫落想了想,笑道:“叫花子,姓名什麽的最不值錢。姑小梅你要是覺得不方便,我也不過是個沒落弟子,咱們以後就兄妹相稱,你叫我落大哥就行了。”

  “好啊,落哥哥”紀梅想了想,自作主張地把稱呼給改了。

  莫落眼前有些發熱,忍不住別過頭去。他生於一個百年名門的末裔,父親是個每天都夢想著做皇帝的瘋子,稍有不順心,就會對身邊的拳打腳踢。

  好在,莫落還有母親。他的母親也是大家閨秀,對父親一片癡情、不離不棄。母親不會武功,可是武學典籍無一不窺,也造就了莫落廣泛的涉獵,讓他成了一個少年英雄。

  可是,在他十八歲那天,母親帶著父親去了一趟少林寺。回來之後,父親把自己關在一個屋子裏不吃不喝,三天之後突然狂性大發,一把火把一座百年莊院燒成了白地,全莊上下五十餘口,除了莫落被母親罩在水缸中之外,全都葬身火海。

  在水缸中,莫落聽見母親說得最後一句話是:“兒啊,繼承你爹的遺願”

  莫落不想當皇帝,如果這是父親的遺願的話,他就更不想當了。從此之後,他舍棄了自己的名字,索性當個不討飯的乞丐、不打劫的遊俠。

  不管誰問他的來曆,都隻說兩個字“沒落”莫落從不在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個月,這開封城雖然繁華,他也原本打算過幾天就走的。可這個萍水相逢的姑娘,卻一副要在這裏安家的架勢。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阻止她。

  “落哥哥,你又在看什麽”相同的問話,卻比上一次大膽。莫落一陣恍惚,眼前母親的身影變成了梅尋:“啊,沒什麽。”紀梅也不追問,心中卻想:“沒什麽我才不信呢。”

  第二天,莫落提著一籠包子走回來,見紀梅踩在一個矮腳凳上,將那寫著“瀟然居”的木牌翻了過來,用一支枯筆重新寫了三個字:落梅居。

  莫落愣道:“這是做什麽”紀梅道:“一個人才能瀟然,現在咱們是兩個人了,那就不合適了。剛才有一個書筆攤經過,我就討了一根,你看看,寫得怎麽樣”

  紀梅的字跡娟秀,若是寫在書畫絹紙上定是極好,可和這粗糙的木板磚窯在一起,卻顯得有些不搭。莫落看了看道:“好得很,小梅你臨過蔡文姬的帖嗎”

  紀梅喜道:“原來你懂書法呀,是誰教你的”莫落道:“小時候,我娘教過我一些。”

  “對了,說起來,我還沒問過你本名叫什麽呢,你家是哪裏的”

  紀梅隨口一問,莫落的神色卻忽然黯淡了下來,連忙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感興趣啦,咱們說好的,我不問你,你以後也不要問我,好不好”

  莫落看看紀梅,溫然一笑:“謝謝你,小梅。”紀梅也笑道:“我是被落哥哥收留的,該我謝謝你才對。今天是包子嗎,我已經把粥熬好了,不過有點夾生,你不許笑話我”

  第三天,小梅給了落哥哥一些錢,讓他采買齊了鍋碗瓢盆。從此,一日三餐,這個小小的磚窯裏,都有了炊煙的氣息。

  第七天,落哥哥經不住小梅的纏磨,終於把屋頂的窟窿給堵上了。從此,無論是睡覺還是做飯,都不用再擔心風吹雪大,日曬雨澆。

  一個月後的一天,小梅莫名其妙的有些生氣。為了討她歡心,落哥哥起了個大早,把這磚窯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從此養成了打掃屋子的習慣。

  兩個月後,幾個潑皮無賴進門騷擾紀梅,被落哥哥打得鼻青臉腫。小梅怎麽勸都不聽,落哥哥一宿沒睡,連夜砍來樹枝木材,紮起一圈小小的籬笆。小梅覺得這小院空著可惜,就養了幾隻小雞小鴨,種了一棵小樹。

  三個月後,大年三十。落哥哥滿身都是汗水和泥點子,爬上爬下,那撿來的磚瓦攢了半個院子,終於貼在了牆麵上,蓋在了屋頂上。小梅給落哥哥遞上一碗水,進屋把那兩張草席扔掉,抱進去兩床新的鋪蓋。

  第二天,大年初一,不少出城拜年的人,疑惑這裏什麽時候多了個新的宅子。隻見到一個穿著新衣的女子,和一個穿著新衣的男子,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

  一個胖胖的官老爺經過,不由得羨慕道:“誰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似這般怡然自樂的田園生活,不比萬貫家財好得多”不過這個念頭也是一閃而過,真讓他拿萬貫家財來換田園生活,他就怡然自樂不起來了。

  此時,另有一個黑色的馬車,遠遠地從小梅和落哥哥的小院旁走過。一起而落的車簾裏麵,露出老賊毛冷若冰霜的一雙眼睛。

  老賊毛進了城,直奔趙家。頭發花白的趙老爺由兩名十七歲的侍妾攙扶著,慢慢來到大堂,看見老賊毛,不滿地哼了一聲:“你這趟來,應該不是為了拜年的吧”

  老賊毛笑道:“趙老爺說笑了,您托我辦的事,我一直沒有鬆懈過,您看”說著側身閃來,走出來一個苗人打扮的漢子,身上扶著一個麻袋,裏麵似是有什麽活物在扭來扭去。

  趙老爺懶懶地掃了一眼道:“那是什麽這都三個月了,你就給我弄來一個這個”老賊毛侃侃道:“趙老爺,您可別小看了這東西。這是雪山彩蟒,乃天下蛇毒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