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道化無極:海潮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6-05 22:11      字數:4674
  兩人都是愕然,洪景天卻先跪下,老淚縱橫:“老哥哥啊,這傳人,我給你找來了。”

  此情此景,已不容得二人再有什麽懷疑顯然,真正的洪景天早已不在人世,現在這個老頭,正如他自己所說,隻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人而已。不過,斷樓和完顏翎都有著不言自明的默契,並沒有打問他的真實姓名。

  過了許久,洪景天才站起身來,對斷樓道:“這就是你師祖。”斷樓知道,這地下的洪景天是慕容海和尹夫人的師父,那自己叫一聲師祖,自然也不為過,隻是心中想道:“我這二十多年來練過的武功多了,華山派、白鳳莊、楊家槍、青元莊,還跟鈞羨兄切磋過一段時間的嵩山劍法,所學博雜,可正兒八經的師父居然沒有一個,倒是先認了師祖了。”

  洪景天看著斷樓跪在碑前,恭恭敬敬地扣了三個頭,感歎道:“輩分什麽的,也真是有趣。真要依著笑仇那邊來論,他該當是你的師祖。可若依著天成那孩子來論,你又該叫我一聲太師祖。可我和老洪又是多年朋友,真是不可說,不可說啊。”

  完顏翎聽著洪景天的話,腦中發暈。她記得尹笑仇是生於遼鹹雍六年,算起來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冷天成是白虎莊老莊主,若還活著也該六十多歲了,可這兩個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居然被洪景天稱為“孩子”,不由得好奇心起:“洪老前輩,您今年多少歲了”

  “我多少歲了”洪景天似乎覺得完顏翎這句問話十分有趣,輕笑兩聲,“我多少歲了唔,或許是一歲,或許是一百歲,或許是一千歲,或許我還未生出來呢。”完顏翎心想這老頭又在說癲話,不再理他。隻是打量著這副樣子,鶴發童顏,還真是不好猜。

  斷樓曾聽冷畫山說過,白鳳莊原名白虎莊,起於海南,本是儋州地方貴族。後來老莊主冷天成得蒙一位來到儋州的高人指點,才在武學之上大有所悟,開宗立派,進入中原。如此說來,這位還活著的洪景天,便是那位高人了。

  斷樓這樣想著,納頭便拜,卻被洪景天輕輕托住雙臂,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洪景天道:“我跪他,是念朋友。你跪他,是敬先人。可若是跪我,那就是囿於禮法,最是無聊。你若有心,這些都沒用。你若無心,這些也都沒用。”

  這句話完顏翎卻是十分認同,道:“那洪老前輩,您要教給圖魯什麽功夫啊可能打敗那柳沉滄嗎”洪景天搖搖頭道:“道化無極,萬物歸一,這套功夫隻為救人,不能傷人。”

  完顏翎不禁大失所望:“不能傷人的武功,那還叫什麽武功”洪景天笑道:“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財者也。怎麽就一定要傷人了”這是左傳中的釋義,完顏翎雖未聽說過,但怔怔想來,卻深以為然。

  洪景天撫著斷樓的後背,繼續道:“你這五髒六腑都已經移位,你自己知道麽”

  斷樓當然知道,其實就在此刻,他全身仍是疼痛無比,幾乎要昏死過去。他之所以一直咬牙不說,不過是怕完顏翎擔心而已。完顏翎道:“洪老前輩,您剛才說這道化無極功隻為救人,難道能讓圖魯的五髒六腑都歸位嗎”

  “歸位做什麽”洪景天隨口回答,完顏翎又是一怔:“不歸原位,那性命還能保住”

  洪景天點點頭道:“陰陽尚存,五行俱在,有什麽不能活的。所謂移位便不能活,不過是人自身的執念罷了,隻要放下,順其自然,又有什麽難的。”完顏翎聽不明白,氣道:“是啊,在您眼裏,死和活都沒有什麽區別,當然不難啦。”

  洪景天撫須一笑,於完顏翎的孩子話隻覺得有趣,並不動怒。向著東方一看,海麵已經顯出了魚肚白,道:“快要起潮了,你去打一掌。”

  斷樓怔道:“您是說,讓我麵對海潮打一掌嗎”洪景天點點頭,道:“沒錯。”斷樓道:“太師祖您真是說笑了,別說晚輩而今功力尚未達頂尖之屬,就算是達到了,終究也是血肉之軀,怎麽能和驚濤駭浪相抗衡”

  洪景天笑道:“你這話倒是不錯,看來我沒有選錯人,隻是你先去試一試,之後我再為你細說其中之理。”

  斷樓心中有疑,但洪景天既然這樣說了,便點頭道:“謹遵太師祖之名。”轉身便向著潮聲走去,完顏翎急道:“他不是還受著傷呢嗎,怎麽能做這種事情”洪景天擺擺手道:“慕容海也不是白給他吃了那許多百年靈芝千年人參,不然當他半緣丹毒解的那一刻,這等重傷已足夠要了他的命了。”

  完顏翎仍是不放心,小跑著跟了上去。日出而潮,日落而汐,此時正是漲潮的時候,隆隆的聲音從海底傳來,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量正翻騰上湧者。

  洪景天端坐一旁,麵色恬然莊嚴,口中念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在動天震地的海聲中,仍然聽得格外清楚。

  完顏翎於道家學說並不以為然,也不喜歡去學,但總還聽得出這是莊子的逍遙遊開篇。看著麵前,隻見在初升的太陽下,海麵灑著萬道鱗光,便如同一條不安分的大魚,似乎隨時都要躍動了起來。心中竟忽而發起癡念來:“大鵬鳥飛來南冥,又變成了什麽呢還是成了鯤嗎隔年可還要回北冥嗎那究竟是鯤化作了鵬,還是鵬化作了鯤”

  斷樓雖然看不見,但聽著這越來越近的海聲,也可想象出有一條白線,正從海麵上向自己奔騰而來。在完顏翎被潮水淹沒的“小心”喊叫中,斷樓慢慢走到淺水灘中,左足一踏,雙手自兩側沉沉而起,那鬆軟的白沙在一片掌風中層層飛卷,混在震起的海水中,便如一條白龍一般,咆哮著向那海浪衝去。

  斷樓這招是“破釜沉舟”,相比於後麵兩式“坐以待斃”和“回光返照”,雖然在技巧上略有相差,但威力卻是襲明神掌前十二招中登峰造極之功,使出來摧枯拉朽,無往而不利。此時,斷樓深知麵對大海,並無半點可投機取巧之處,還不如全力相抗,或還能有見效。

  海潮滾滾而來,傲然無視了這武林頂尖的掌法,隻一躬身,濺起一片水花,便將那隻白沙的巨龍悄無聲息地吞沒了。斷樓聽聲辨勢,後退一步,運足了力氣,連出三掌“九曲回腸”“潛龍嘯天”“山窮水盡”。他現在內力充盈,一掌接著一掌,一掌又強過一掌,就是鐵石也給打得粉碎了,可這海浪仍然絲毫不減,隻是咆哮著向岸邊湧來。

  “圖魯,快躲開啊”完顏翎見潮水幾乎已經到斷樓的頂上,驚呼著想要上前拉開。洪景天早已看得清楚,忽然如同一片白雲飄然過去,右手一推將二人同時攬過,同時左手五指微撚,向著頭頂的潮水中一伸,在半空中劃了個圓。

  斷樓看不見,隻聽見頂上似有異聲,完顏翎卻已經看呆了。隻見那潮水仿佛被洪景天捉住了一般,竟給他引著拉伸了出來,隨著那隻袍袖的招引,在空中也兜轉了一個大圈,反轉了方向。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兩股潮水相撞,激起巨大的浪花,化作雨水白霧紛紛落下。三人所站的地方立時出現了一個豁口,兩邊的海潮依舊,向前漫過沙灘,落在真洪景天墓碑旁的巨石上,正好將巨石打濕了一半。

  完顏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道:“太師祖,您您能打退海潮嗎”

  洪景天笑道:“傻丫頭,圖魯他看不見,你也沒看見嗎這世上確實有人,若將內功練到一定境界,掌力或可與因風而起的海浪相抗衡,但麵對因日月而動的潮汐,卻隻能用潮水打潮水,以人力卻是萬萬不能的。”

  說著,繼而對斷樓道:“圖魯,你剛才自己也說了。憑血肉之軀,無法和自然相抗。可人亦是自然之靈,二者又何必相抗其根其源,老子謂之道,禪宗謂之佛,都是一理。”

  斷樓聽著,若有所悟。

  完顏翎撇撇嘴道:“那說白了,您這道化無極功也不如何神奇,隻不過是借力打力四個字而已,或可說是四兩撥千斤,都是再常見不過的武學道理了。”

  洪景天笑道:“可以這麽說,但常人習武練的借力打力,都是淺嚐輒止,視之為一種技巧。可若真要做到道化無極,那終究還有所不同,你們隨我來。”

  完顏翎不知洪景天又在買什麽關子,便攜著斷樓的手,兩人一同來到了那塊巨石前,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隻開頭一行較大,寫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

  完顏翎笑道:“太師祖,您今天是給我們講經來了學武講究的是身**法心法,您怎麽一點都不說呢”洪景天道:“我本就沒有什麽功法,又能教你們什麽呢這自然萬物都可為我之功,為人之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去修煉什麽內功,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完顏翎不信道:“沒有功法,難道您也和慕容掌門一樣,是橫練的挨打功嗎嘖嘖,人家好歹練得一身鋼筋鐵骨,哪像您似的,挺著個大肚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裏麵有個孩子。”她雖然敬重洪景天,可頑皮性格不改,說話仍是沒大沒小。

  斷樓和完顏翎的聰慧遠在趙鈞羨等人之上,連慕容雷都不知道父親武學的秘密,他二人在楊幺帳中看過慕容海和柳沉滄的交手之後,反倒立刻猜了出來。也是因為兩人從小在女真遊牧中長大,見過了許多不懂內功卻悍勇非常的人,因此這個念頭並沒有讓他們多驚訝。

  斷樓笑著拉了拉完顏翎,洪景天也並不生氣,笑道:“看來這套功夫,隻有小斷樓能學會,丫頭你是學不會啦。不過現在你還得幫你丈夫一個忙。這石上刻的,乃是道化無極功的來由,你念來聽聽吧。”

  完顏翎扁扁嘴,走過去一行一行地看。可看著看著,臉色卻愈發凝重。斷樓察覺出一些異樣,問道:“翎兒,怎麽了”完顏翎搖搖頭,拍拍手道:“圖魯啊,看來你得重新學一遍襲明神掌了。正好,上次是秋姑娘陪你學的,這次我來,總算蓋過她一頭去。”

  斷樓不知完顏翎為何突然提起秋剪風,但略一思索,心中忽然靈光一現,失聲道:“難不成這道化無極功,便是真正的襲明神掌”他想起尹笑仇曾經說過,千年前由尹喜創造的襲明神掌,在王世充之亂中已經遺失。現在青元莊代代相傳的,是獨孤修德硬生生自創出來的,不用說也知道,和原版必然有諸多不同。

  洪景天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這道化無極功是由尹希在西域所創,不過到底同根同源,想來也相差不多。”斷樓道:“沒錯,就是尹喜”

  “不是尹喜,是尹希,是兩個人啊。”完顏翎知道斷樓誤會了,柔聲輕笑,輕輕拉過他的手,搭在石碑上那“尹希”二字上,讓他用指尖感受字體的不同。

  斷樓微怔:“這是怎麽回事”完顏翎歎道:“說來也真是奇緣,當年老子騎青牛西出函穀關,雖說是留下了一部道德經,可也拐走了人家的妹妹,算起來還是賺了呢。”洪景天哈哈大笑,覺得完顏翎這樣議論道家先祖,不但不為無禮,反而甚是有趣。

  斷樓點點頭道:“所以,尹希是尹喜的妹妹嗎”完顏翎嗯了一聲,看著那巨石上的文字道:“這位一千年前的尹姑娘啊,原本是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大小姐,喜歡使槍弄棒,因為看不慣哥哥對老子那般恭敬,便拿著斧鉞上門挑釁,結果竟為之折服,自此傾心。嘖嘖,和現在咱們這位尹姑娘還真像呢”

  若是以前,聽見完顏翎說這樣的話,斷樓必要心慌意亂地解釋半天。可現在二人成婚之後,彼此知心,情意相通,這話聽起來更像是撒嬌,斷樓笑著摟過完顏翎,輕輕捏著她鼓鼓的杏腮,道:“那後來呢這位尹姑娘嫁給老子了”

  “啊啊,你還想讓尹姑娘嫁給你”斷樓“老子”二字說得輕了些,語調就變成了另一番意思,完顏翎臉一紅,撥開斷樓的手指道:“你笨不笨呐,這種事情怎麽好明著寫出來上麵隻說尹姑娘跟隨老子出關,自此隨侍左右,成為老子唯一的女弟子,直至老子百歲壽終。”

  洪景天道:“這尹希聰明靈慧,又隨侍老子左右,所學所得,比那一本道德經更不知廣博多少,也不知更精純多少。她在武學上造詣非常,以道家之理去思索武學,便可知一切招數、內功都是旁生的枝節,溯其本源,也無非是從道法自然四字中去尋找。於是,她便創立了這一套道化無極功,可以說是越過天下所有的武功,更是天下武功的總綱。”

  這番話說得完顏翎心馳神往:“該教天下人都知道,他們苦心孤詣所求而不得的,早在一千多年前便由一位女子參透,睥睨天下武學。可是這麽神奇奧妙的功法,怎麽居然從沒有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