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洞庭遇險:水寇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5191
  趙鈞羨雙手一顫,掌中的船櫓丟了下來。完顏翎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佯裝無事,和斷樓繼續劃船。凝煙略帶責備地看了尹柳一眼,伸手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裙。尹柳道:“凝煙姐,你拉我做什麽?”凝煙道:“啊,沒……沒什麽。”心想這位大小姐還真是半點都不諳人情世事。

  兩匹汗血馬從來都是在陸地上跑,原本正興奮地看著腳下的水波和湖中的倒影,似乎感覺到了這邊氣氛的尷尬,好奇地望了過來。

  趙鈞羨茫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斷樓和完顏翎問,他大可置之不理。但現在是尹柳在問,卻不能佯裝沒聽見了。他一時覺得尹柳不該問,一時又覺得早就應該主動告訴她,心中躊躇,左右為難。

  尹柳卻是渾然不覺,反而逮住凝煙,絮絮道:“凝煙姐,你一直都跟著趙伯母的,對吧?”

  凝煙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尹柳繼續道:“鈞羨哥哥從小住在我家呢,他說他娘是在外麵行俠仗義。可是我最了解鈞羨哥哥了,他最不會撒謊,一看就是在騙我,你可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凝煙有些為難,“這……這,我也不太清楚啊。”

  “凝煙!”趙鈞羨霍然站了起來,表情有些不自然,“我的事情,你都清楚的,你來跟柳妹說罷……我,我去和雪頂還有紫瞳一船,它們看起來有些害怕。”

  雪頂和紫瞳,便是這兩匹汗血馬的名字。兩匹馬一公一母,公馬頂生一叢白鬃,母馬瞳色暗藏淡紫,故得此名。原本隻是斷樓和完顏翎取來玩的,但時間一長,大家也都習慣這麽叫了,連馬都自認其名,聞聲可動了。

  趙鈞羨說著,輕輕躍起,點著鐵鎖踏到了另一艘船上。小小的甲板立時顯得有些擁擠,兩匹馬有些不滿地噅噅兩聲。

  尹柳奇怪道:“鈞羨哥哥怎麽了?”

  凝煙心中暗道:“你方才還說你最了解你的鈞羨哥哥,怎麽連他的這點心事都看不出來?不過也是,就算再了解,你終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遂開口道:“按說,掌門和老夫人都對我恩重如山,原本不該妄言長輩的私事。但我覺得,掌門和老夫人之間……是沒有感情的。”

  凝煙雖然已經離開了嵩山派,但稱呼習慣了並未改變。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旁邊的趙鈞羨。他臉色微微有些難看,但好像並沒有讓她停下來的意思。

  凝煙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繼續道:“老掌門是自由便在嵩陽書院求學的,恩師便是先代大儒程頤和程顥。掌門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文韜武略無一不精,二十歲上的時候,便在江湖上掙下了天陽劍的名聲。”

  “趙老掌門的軼事,我也有所耳聞。”完顏翎忍不住插嘴,轉過身來加入了討論,“聽說他和夫人相逢在杭州,英雄救美,喜結連理,伉儷情深。掌門為五嶽至尊,夫人為江湖俠女,一時也傳為武林美談……”

  凝煙笑容中帶著一絲無奈:“美談再美,終究是用來談的。英雄美人,人們總希望有些可以與之相配故事。”搖搖頭道:“我也是偶爾聽老夫人說的。當時,她是得月閣頭牌的弄簫才女,藝名春愁,一管紫竹簫如同春雨潤物,悄然澤芳,不知聽出了多少佳人淚。”

  尹柳點點頭,道:“這個我是知道的,聽說是杭州城中一個惡霸要強搶趙伯母。趙伯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此墜入情網,是不是啊,鈞羨哥哥?”

  趙鈞羨好似沒聽見一樣,凝煙也隻是含混地點點頭:“老夫人是性情中人,她愛慕老掌門,便主動追求,其中具體情形已經不得而知,隻是那時雨愁婆婆是不樂意這門親事的。到得後來,老掌門也是成家的年紀,大概也覺得應該娶老夫人……”

  “應該娶?什麽叫應該娶?”尹柳有些莫名其妙,凝煙卻自顧自地說下去:“能夠嫁給心上人,老夫人一開始一定是很高興的。但是老掌門成了掌門之後,忙於派中事務,習文練武,雖然在江湖上光有威名,然而和老夫人……老掌門似乎隻守夫妻之禮,卻無夫妻之……情。”

  尹柳越聽越茫然,凝煙似乎陷入了回憶,徐徐道:“老夫人初時還耐得住,但她也是性情激烈之人,終究忍無可忍,便和老掌門吵架,可老掌門似乎連架都不願意和老夫人吵……”

  “不吵架,那不是挺好的麽?”尹柳正想說話,卻被完顏翎按住了手,示意她不要插嘴。

  凝煙道:“老夫人一氣之下,便帶著剛出生的少掌門,偷偷離開了嵩山,在江湖上四處遊曆。就是在這期間,收留了我們姐妹四個,也和尹夫人結成了莫逆之交。老掌門倒是也派人隨身保護,但老夫人說,除非老掌門親自來請她,否則她死都不會踏入嵩山一步。”

  尹柳奇怪道:“不會吧,趙伯父經常來青元莊的。雖然鈞羨哥哥和他……有些生分,但他很希望鈞羨哥哥跟他一起回去……學藝的。”說到這裏,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不由得望向趙鈞羨,見他目中失落,心裏咯噔一下,低下了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完顏翎輕輕道:“尹姑娘,你自己也說了,趙老掌門他……隻是希望少掌門回去學藝。”

  凝煙沉沉地點點頭,長歎道:“老夫人之所以把少掌門留在青元莊,就是想看看沒有了少掌門,老掌門還會不會去找她。隻是沒想到從此之後,兩人竟真的再也沒有見過一麵,直到老夫人身染沉屙去世,才葬在了嵩山。”

  說著說著,凝煙漸漸提高了音量,似乎有意要說給趙鈞羨聽:“那時隻有我們四個姐妹在伺候。老夫人臨終前,似乎是回光返照,看透了自己這半生,終究是誤會了自己,愛錯了人——最肯忘相思,肝腦隻涕零。若願執子手,癡情到白頭——說完這幾句話,老夫人就撒手人寰了。等老掌門趕來的時候,卻已經見不到睜開的眼睛了。”

  說到這裏,凝煙想起春愁老夫人生前對自己的恩情,眼眶也不由得紅了。卻有意無意地看向尹柳,那意思是:“你明白嗎?”

  完顏翎聽著這幾句話頗為熟悉,不禁看向凝煙,終於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曆來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沒想到這一對人們眼中的神仙眷侶,背後竟是這樣的哀婉斷腸。

  斷樓一直在一旁聽著,默默地伸出手掌,緊緊握住了完顏翎的手。完顏翎感覺心中一陣溫熱,望向斷樓,感到說不出的慶幸和欣喜。

  聽了凝煙的話,尹柳卻有些癡了。她一直認為自己喜歡斷樓,但到底是真的鍾情其人,還是出於對英豪俠氣的仰慕,亦或者隻感激他當年的救命之恩呢?其實情之所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豈是此山中人能捋得清楚的?越想越糊塗,這份奇異的心思,終究連尹柳自己也想不明白。

  忽然,雪頂嘶嘶地叫了兩聲,馬蹄急踏遮在了紫瞳麵前,險些把在一旁發呆的趙鈞羨擠了下去。尹柳恍然清醒過來,叫道:“鈞羨哥哥,小心啊。這馬兒是怎麽了,是不是餓了?”

  斷樓卻覺出有些異樣。他自幼騎射,聽馬鳴便如同人言,這嘶聲中帶著幾分驚慌,應該是有什麽危險正在悄悄逼近。於是向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不要說話。完顏翎會意,伸臂挽住凝煙的腰背。趙鈞羨雖然不太明白,但也踏索回船,守在尹柳身邊。

  斷樓屏息凝神,豎起耳朵細細聆聽。他浣風紫皇功在身,聽力原本就強於常人,在風過湖麵的漣漪聲下,似乎隱隱藏著“喀喇”“嘩啦”的物體遊動的響動,而且漸漸靠近,又忽然停止。接著,便是“噗噗噗噗”四聲悶響,好像有什麽重物沉進了湖底。

  “快閃開!”斷樓腦中一個激靈,大聲疾呼。話音剛落,隻聽轟然四聲爆響,船的四角衝起四條白色的水柱,竄出來四條黑影,手中不知拿著什麽東西,腳下的船吱呀吱呀地,竟然好像要抬了起來。

  “水鬼啊!”尹柳嚇得魂飛天外,好在趙鈞羨早有準備,雙臂一轉將尹柳橫抱在懷中,遝遝兩跳,已經落在了一叢蘆葦之中。扭頭看時,完顏翎抱著凝煙,也已經站在了蘆葦叢中。至於斷樓,則是單腳踏在一株蘆葦上——他的點水蜉輕功雖然不及完顏翎的瞬羽鳳速度快,但若論到身法輕盈,可是天下無雙了。

  “喲,竟然能躲開我們的漁網陣,看來今天運氣不太好,碰見幾個有兩下子的。”尹柳驚魂甫定,這才看清剛才從水裏冒出來的竟然是四個人,都是**上身,腦袋包在一個細密的網兜中,隻下身穿著一條水褲,赤腳下踩著一個飄浮的箱子,手中拽著的則是一張巨大漁網的四角。漁網漆黑發亮,似乎是以鐵絲鋼線鉸接而成,上麵還綁著密密麻麻的小刀,剛才幾人乘坐的小船已經翻了過來,兜在了漁網中。

  尹柳不禁打了個寒戰:若是剛才沒有及時逃開,現在隻怕已經全身穿孔、血肉模糊了。

  斷樓朗聲道:“不敢,在下早就聽說洞庭湖水蛇幫神出鬼沒,鱷口漁網陣更是殺人於無形,還以為隻是江湖傳聞,今日一見,卻是大開眼界啊!”

  斷樓遊曆江湖時,便曾聽滾地五龍說過:土裏盜墓賊,水中摸魂鬼。他們腳下木箱,是用輕質木材製成的空心箱子,外麵用蠟層層密封,完全不透水。底部掛上一個裝滿石頭的麻袋,隻要將連接的繩索剪斷,人便可以踩著箱子衝出水麵。

  許多在江邊長大的人,因為水性極好,便可以借助這套工具潛入江心湖底。原本隻是做些打撈沉船、屍體之類的苦活計,掙些辛苦錢。可後來有人將麻繩的漁網改造成了殺人的利器,做起了沒本的買賣,並且組織迅速壯大。洞庭湖水蛇幫,便是其中之一。

  這四個人見斷樓報出了他們的名號和武功底細,既驚且疑,上下打量著道:“看你們的打扮,不是給朝廷當兵的狗腿子啊。還是說,你們是前來刺探軍情的眼線?”

  斷樓略皺一下眉頭,心想:“好不容易逃出臨安,泛舟遊湖,居然也和朝廷之事攪在一起。”他自從卷入朝政之後,屢屢遭人陷害,和完顏翎更是數次生離死別,因此對這些事情甚為厭惡。看這些人目露凶光,想到路上曾聽說湖廣有一水寇名叫楊幺的,聚眾造反,現在宋廷正在派兵平叛,看來就是這些人了。

  斷樓並不想和他們動手,便語氣盡量溫和道:“幾位朋友,我們並不是朝廷的人,隻是來這裏賞湖的遊客。若是攪擾了幾位的生意,在下給幾位賠個不是,還請放我們過湖去罷。”

  趙鈞羨和尹柳瞪大了眼睛望著斷樓,心裏都想:“他們鐵網翻船如此熟練,不知道已經害了多少性命,就算他們不是朝廷叛軍,也該出手為民除害才是,怎麽這般低三下四?”

  那四人果然也覺得斷樓是怕了他們,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道:“放過你們嘛,倒也不是不行,隻不過……”斜眼看向旁邊那一艘船,道:“這兩匹馬好生稀罕,你們得送給爺爺,就當是留下的買路財了!”

  斷樓道:“這恐怕不行,幾位可見,這位是我四嫂,她懷有身孕,還得用這兩匹馬作為腳力……”話沒說完,那人臉色一變道:“咄!你小子別得寸進尺。好啊,你想留下這兩匹馬和那個娘兒們是不是。正好,爺爺們也不稀罕大肚婆,倒是另外那兩個女子,生得一個比一個俊俏,不如就留下來,讓爺爺幾個快活快活,哈……啊!”

  還沒“哈”完,另外三人隻見湖麵上刷刷濺起七八朵水花,蘆葦上的斷樓一下子消失不見,鬥然晃到了說話那人跟前。“啪”的一聲悶響,那人整個翻到了水中,掙紮了好幾下才爬上了木箱,隻是下巴耷拉著,隻剩下一邊掛在腮幫子上,看起來即駭人又可笑。

  這一下出手極快,打得又狠,凝煙和尹柳看見,都是連連叫好。那四人卻是大驚,見斷樓腳下並沒有木箱,竟然在湖麵如履平地,四人盡皆失色道:“古怪的,這個人怎麽能在水上走?”隻不過剛才說話的那人被斷樓一巴掌打碎了下顎骨,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忍痛一聲吆喝,將那小船從漁網上甩下,迎麵向斷樓蓋了過去。

  斷樓自腰間拔出長劍,向那漁網一砍。錚的一聲,劍刃竟然卷了邊——他將墨玉雙劍交給了秋剪風,此時手裏不過是從路上的鐵匠鋪中買的一把普通長劍,當然砍不動這鐵絲絞成的漁網。趙鈞羨的輕功不能在水麵行走,沒法上前相助,高聲道:“斷樓,這漁網太結實,不能硬拚,轉手去打持網的四人才是上策!”

  這確實是上策,不過斷樓盛怒之下,發了狠勁,一定要和這張漁網硬剛到底。他索性拋開了長劍,怒吼一聲抓住了漁網刀間的空隙,如同一隻蜘蛛一般趴在了漁網上。那四人也從未見過這種自殺式的打法,一時之間都愣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他們如果趁此機會將漁網撲入水中,斷樓便隻能放手鬆開,可是就這一會兒的遲疑,斷樓已經不會再給他們機會了。四人隻覺一股巨勁從漁網中心傳來,倒逼著自己的胳膊一下子反向擰了過來。這樣一來,便是斷樓在上,漁網在下了。

  斷樓雙手一鬆,悶喝一聲高高躍起,深吸一口氣,腳下使上了千斤墜的功夫,重重地落在漁網之中。那四人原本不是什麽高手,不過是借著這張漁網厲害罷了。被斷樓全身真氣這樣一壓,哪裏還把持得住?都是慘叫一聲,撲通撲通落下木箱,掉入了水中——他們的漁網都是拴在手腕上的,根本就脫不開。

  斷樓腳下一踩,如魚鷹點水一般倒轉過身子,伸出食指向四個木箱各戳一下。洞天伏魔指指力非常,木箱頓時漏了一個窟窿,水立刻倒灌了進去,沉入湖中。

  其中一個人掙紮著撲出水麵,見敗局已定,從褲兜中取出一個尖尖的哨子,放入嘴裏吹了起來,聲音尖利,聽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忽然,四周淨是轟轟的水柱噴出,數百名腳踩木箱的水蛇幫人布滿了整個湖麵。遠處更是隆隆一聲巨響,整個湖麵似乎都打開了,在幾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一艘碩大的木船緩緩地從水中浮了起來。

  斷樓躍上蘆葦叢,護在完顏翎身邊。隻見那木船甲板上走出來一人,麵皮白淨,虯髯橫肉,拱手道:“在下水蛇幫幫主楊幺,是哪裏來的英雄好漢,破了我的漁網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