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山雨欲來:出城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5211
  這倒也是個好辦法,隻要能濃油墨彩地打扮一番,說不定還真能燈下黑,大搖大擺地就從城門口走出去了,眾人點頭稱是。

  趁著夜色,忘苦、尹節等人高來高去,踩著臨安城密集的屋頂到了得月閣。凝煙已經顯懷,身子不便,便由斷樓和完顏翎護持著,跟隨雨愁婆婆走路離開紀家。臨走之前,紀老夫婦取出些盤纏相贈,被斷樓婉言謝絕了。

  按照做壽相邀的這戶人家的要求,得月閣明日要唱的這出諸宮調叫做《蒙驍戲霸王》,講的是秦朝故事,武林領袖蒙驍同大秦公主嬴月一起,三進三出楚霸王項羽營帳的故事。作者是何人已不可考,不過戲中人物倒正和一行人的身份。斷樓扮作蒙驍,完顏翎作嬴月公主,尹柳和趙鈞羨扮作當時人稱“顛屍鬼手”的黑白二鬼,尹節扮作蘇氏俠女,就連凝煙都可扮作虞姬。

  在得月閣姐妹們的幫助下,大家七手八腳地化起妝來。完顏翎和凝煙都是第一次穿戲服,有些笨手笨腳,惹得黛楓、霜竹等女孩們掩口而笑。不過,因為蒙驍後來成了見色忘義、助秦為虐的惡人。為顯示對他的不齒,唱曲之人都要戴著麵具,反倒省去了斷樓化妝的時間。

  忘苦坐在堂屋之中,神色凝重,聽見後麵傳來的腳步聲,便自然而然地回頭來看。饒是他心境澄然,也不由得莞爾一笑。原來是斷樓和尹柳換好了衣服,從樓上走了下來。斷樓還好,不過是換上先秦衣服,挾著個麵具。尹柳卻是一身黑衣,連手腳都是黑布過著,衣服裏又不知用什麽東西塞得鼓鼓囊囊,顯得甚是肥大。又戴了一條黑色頭巾裹住頭,單露在外麵一張白淨的俏臉,可愛之中又甚是滑稽。

  尹柳見忘苦發笑,嘟著嘴賭氣道:“他們非要我扮成一個胖黑鬼,真是醜死啦。我先換上衣服,等到快要走的時候再往臉上塗黑泥罷。”

  斷樓坐在忘苦身邊,道:“忘苦大師,弟子這條性命,當真還有救嗎?”

  他這話問得突然,尹柳一怔,別過頭道:“斷樓哥哥,你這是什麽意思,大師不是已經說過,我外師祖是當世神醫,怎麽會救不了呢?”

  忘苦看著斷樓,似乎在詢問些什麽。斷樓先對尹柳道:“我中的毒,我自己最清楚,運功之時全無障礙,甚至比以往更勝。說明半緣丹已經與全身血液牢牢結合,哪有能解之理?承蒙尹姑娘掛念,但越是如此,我越不能瞞著姑娘。”

  而後又對忘苦道:“我看得出來,翎兒她隻是看起來放心高興,其實也心有疑惑,隻是不願來問您而已。現在她不在,我希望您能告訴我實情。”

  忘苦雖然和斷樓隻相交數日,但已知他心思細膩,還在完顏翎之上,便也不加掩飾,直言道:“你果然聰慧,老衲也就不繞彎子了。其實,能夠解毒隻是其一,已經難於登天。可是這解毒之後,如何治傷,卻更是難上加難。”

  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斷樓道:“大師不必有所顧慮,請說就是。”

  忘苦道:“這半緣丹雖是致命毒藥,可對於你來說,也是得以續命的唯一方法。若七十九日之後不能解毒,那自是天定。就算是解了,你體內五髒六腑均已移位,全靠這半緣丹固本養血,隻怕毒解之時,也是血脈盡斷之日啊。”

  斷樓卻還算平靜,微一思忖,緩緩道:“那也就是說,不論這位洪老前輩能否解半緣丹之毒,我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忘苦低頭沉吟,默然不語,心想:“先師紫陽真人、鐵冠道人、佛印神僧都曾教導,此生立誌救人救民,行事素來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卻不想竟在這古稀之年,一時大意害了這一對小兒女的性命,當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說,不可說也!”

  其實那日,他為斷樓診脈,發現服下一粒半緣丹後,雖然血脈已經穩固,但五髒尚未歸位,所以才讓斷樓十二個時辰後服第二粒,反倒是解藥變成了毒藥。他雖然醫術精湛,但又怎能想到,這殺人如麻因而得了個“血鷹”稱號的柳沉滄,所用的丹藥竟然是佛界的情花?

  斷樓心細如發,早已看出了忘苦的心事,躬身道:“大師不必自責,若不是大師出手相助,隻怕我和翎兒已經共赴黃泉,我四嫂還有尹姑娘也是不能保全。時至今日,能多活一天已是幸事,別無他求了。”

  這人世之間,死並不可怕,麵對注定而來的死亡卻無能為力才是最可怕的。忘苦本以為斷樓年紀輕輕便遭此境,必然憂傷恐懼,隻不過是在完顏翎麵前硬撐罷了,卻沒想到真的已經看淡前塵,倒有些肅然起敬,起身合十,改口稱道:“施主這番話,當顯靈台明淨,倒是深與我佛有緣。”

  斷樓起身回禮,淡然笑道:“佛緣二字,如何敢當?在下這輩子是不會做和尚了,當可算是“有緣無分”,隻求和翎兒能盡這半世的緣分,已經深深知足了。”忘苦點頭道:“佛在人心,而不在廟宇,隻要心中有佛,又何必非要出家?此毒此傷雖來自佛門,解藥卻或可在道山塵世,天若有情,自會安然無恙。就算當真不治,塵歡既已享,歸塵又何妨。”

  尹柳瞪著忘苦,心頭不滿道:“斷樓哥哥的毒和傷能不能治,還說不準呢。你不安慰兩句也就算了,怎麽說這些死啊活啊的不吉利的話?”

  斷樓卻明白忘苦的意思,心想千年前孔夫子便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而今對於他來說,雖然還遠遠稱不上是“聞道”,卻也可算是“問情”了,釋然笑道:“但有春風過,花落亦無恨。”忘苦喟然撫手:“這話說得好,值得老衲敬施主一杯。”

  “願陪大師暢飲!”得月閣本是歌舞坊,酒是最不缺的。當即兩人各自斟上一大碗,相對一飲而盡。尹柳呆呆心想道:“這老和尚不正經,出家人怎麽又喝酒?”

  “你們在下麵聊什麽,我們都換好衣服化好妝了。斷樓,你不來看看你的公主嗎?”凝煙站在樓梯上,對著下麵一聲招呼。斷樓答應道:“這就來!”轉而對尹柳低聲道:“尹姑娘,方才我和忘苦大師所說的這些,你可千萬不要告訴翎兒,好嗎?”

  尹柳嗯了一聲,輕輕點點頭,心中卻想道:“你說你知道我掛念你,不想瞞著我。可是卻故意避開完顏翎,不想讓她知道你的病情。難道你以為我知道了這些,就不會傷心,不會難過嗎?你這心裏,又究竟掛念的是誰呢?”

  兩人各懷心事,拾級而上,推開門一開,卻都晃眼愣住了。完顏翎“呀”的一聲,拿起桌上的牙骨團扇遮住了臉,尹柳走到塗了滿麵白色的趙鈞羨麵前,一捏他那尖尖的帽子,撲哧一聲笑得前仰後合:“鈞羨哥哥,你這樣子太好玩了,幹脆以後都這樣吧!”說著便坐了下來,對旁邊的黛楓說:“姐姐你快來幫我下,看看我扮作黑鬼,和鈞羨哥哥像不像一對。”

  尹柳天真爛漫,多大的煩惱都不回留太久,也不過是覺得好玩而已。但黑白二鬼本是一對夫妻,這樣一說,倒惹得趙鈞羨想入非非,心中暗暗歡喜。

  斷樓則是走到完顏翎麵前,笑著道:“怎麽,我的翎兒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害羞了?”說著,便伸手拉下完顏翎遮在麵前的絹扇,不由得也呆了一下。見完顏翎全然換上了一身錦紅霓裳,頭戴珠釵,耳環雙墜,皓腕玉鐲,唇潤朱丹,兩頰搽了一層胭脂。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

  完顏翎一本正經道:“我可從來沒化過這樣濃的妝,你不許笑話我!”斷樓道:“笑話你什麽?好看的人,哪有被笑話的道理?”他手邊還拿著一張麵具,正好一雙眼睛盯著完顏翎。似乎連這無息之物,也覺得這樣子真的好看。

  其實先秦時候哪來的這許多飾物?不過唱曲之人為了迎合看客,硬是按照當世人的喜好添上去的。美人在骨不在皮,雖然上妝之後失去了那天然清麗,卻是十分的明豔動人。斷樓心中一動,不禁伸出手微撩一下完顏翎的發梢,柔聲道:“難怪當年蒙驍一見紅顏心生變,我要是他,見到這般美人,也要被你狐媚去啦!”

  “狐媚”本是,完顏翎聽了心中卻是歡喜,問道:“那你說,是那嬴月公主好看,還是我好看啊?”其實嬴月是千年前的人物,自然無人見過,哪裏能比出個什麽來?斷樓卻不假思索地篤定道:“那自然是你好看!”看著完顏翎那朱紅丹唇,忍不住想要吻下去。尹柳在一旁輕咳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妥,連忙稍稍分開些來。

  尹柳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黑色,頓覺索然無味。

  門外忘苦靜靜地看著,他兼修儒釋道三家,原本六根俱淨,無怒無嗔,但此時此刻,卻大受觸動,心道:“斷樓和翎兒這一對不但情深意切,而且是人中龍鳳,我醫術有限,卻總要做些什麽補救,不然老和尚一世良心難安了。”

  雨愁婆婆走過來,拉著凝煙的手,憐愛道:“要不是這城裏風聲太緊,我真想讓你留下來。你這懷著身孕,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啊。”凝煙道:“婆婆莫要這樣說,等生下孩子之後,一定會常來看你的。”雨愁婆婆搖搖頭道:“你夫君對你好,自然是你們一家一起來!”

  眾人都換好了服色,守著天亮,便出了得月閣,向城外麵走去了。忘苦推說還有事,處理完之後便到。大家深服忘苦,以他的武功,便是從城牆上徑直翻過去也不在話下,無須擔心,便先行往城門去了。

  “哪裏來的戲班子,要做什麽去?”柴平正在守門,一見是雨愁婆婆,略一皺眉,“雨愁婆婆,您昨天晚上已經亂晃悠過了,今天又要出城嗎?”

  雨愁婆婆道:“今日是鐵扇門的周掌門做壽,請得月閣去伴席唱曲,自然是要出城的。”

  好在斷樓等人都戴著麵具、畫著油彩,這才無人看出他們臉上的異樣神色。

  柴平接過雨愁婆婆遞過來的請柬,大略看了一眼,便還了回去。

  “現在可以放行了吧?”

  柴平嘻嘻笑道:“放行自然是放行的,隻是現在情況特殊,要搜捕幾名要行刺皇上的的易容犯人,需要請卸妝搜查一下。”雨愁婆婆道:“既然是易容犯人,當然已經換掉了臉,你們就這樣搜查又有什麽用?”

  柴平道:“誰說不是呢,但上麵讓這麽幹,咱也隻能照做不是。聽說這回的人物可不一般,是那血鷹幫……”

  “笑話,你要搜我,難不成是說白鳳莊和血鷹幫勾搭在一起嗎?柴都統,聽說你曾經是衡山派的弟子,難道這等江湖中事也不知道嗎?”雨愁婆婆臉色突變,叱罵了起來。她雖然不會武功,但說出的話仍然極有威嚴。

  “哎喲喲,瞧您說的這話,我不也是例行公事嘛!”柴平連連解釋,心中卻是叫苦:“老子隻不過是看城門混飯吃,怎麽攤上這麽個麻煩!血鷹幫、白鳳莊、鐵扇門、禁軍副統領,哪個老子也惹不起啊!風箱裏的老鼠也不過是兩頭受氣,我卻是兩個風箱疊一起了!”

  見柴平麵露難色,雨愁婆婆的語氣反而緩和了下來,道:“柴都統,也不是我為難你。隻是孩子們化妝花了一晚上的時間,耽擱不得。就讓我們走吧,回來再給柴都統賠罪。”說著向身後一揮手,招呼著便要出城門。

  “誰讓你們走的?給我搜”!”背後冷冷一聲輕喝,嚇了眾人一條。回頭看時,竟是梅尋走了過來。斷樓和完顏翎倒吸了一口涼氣,躲在了那演楚霸王的人的身後。柴平連忙湊上前,拱手道:“梅副統領,這位雨愁婆婆,是白鳳莊的親家,若要強行搜查,隻怕不妥吧。”

  梅尋神色木然,道:“管他是什麽白鳳莊白鳥莊,都得給我搜。去打盆水來,讓他們把臉上的油彩都洗下去,好好和圖影對照一下!”

  柴平巴不得這句話,正好兩邊不得罪,連忙親自帶人去護城河中取水。

  梅尋走到眾人麵前,冷冷掃視。她原本眼力甚毒,可眾人都畫得看不出本來樣子,一時也分不出誰是誰。但就是讓她這樣看著,便足以是一種煎熬了。那演楚霸王的人雖然身材魁梧,但被梅尋凜然的目光一橫,立刻矮了半截,不自主地向後一躲,露出斷樓的半張麵具。

  梅尋一眼瞟見,覺得這人的體態有些眼熟,伸出手想要摘下他的麵具。斷樓下意識地手中一緊,握緊袖中短刀,另一手護住身邊的凝煙和完顏翎,心想若要強行突出的話,念在她是紀家外孫女的份上,倒也不可傷她性命。

  “報告梅副統領,巡城的兄弟們發現了那個忘苦和尚!”

  一聲大吆喝,一個軍士飛馬趕了過來,眾人都暗暗吃了一驚。梅尋手立時縮回,對那人疾聲問道:“在哪?”那軍士答道:“就在尋芳街,兄弟們已經有好幾個傷在他手裏了。”

  “一個和尚去尋芳街?”梅尋有些意外,但她知道這老和尚武功甚高,片刻耽誤不得,一揮手道:“都跟我走!”巡防營將士一呼即應,哄叫著衝了過去。

  斷樓一行人見此良機,趁亂出了城門,也無人去管他們。就這樣一口氣跑出數裏遠,見無人追來,這才放心。

  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忘苦的武功,絕不至於讓草包的巡防營發現了蹤跡,他這是以自己做誘餌,好讓他們能夠出城,都心生敬意。

  尹柳的好奇點卻不在這上麵,問道:“雨愁婆婆,那個柴平剛才說,您是白鳳莊的親家?”

  雨愁婆婆道:“親家算不上,沾些關係罷了。當年有兩個和我一起學藝的師妹,二妹春愁嫁給了他那個老爹——”一邊說著,一邊指向趙鈞羨,“三妹風愁,嫁給了白鳳莊的老莊主冷天成,那個時候還叫白虎莊呢,不過好景不長,生下孩子就難產而死了。”

  生下的那個孩子,自然便是冷畫山。這段故事,斷樓也沒有聽過,但此時不是說這些閑話的時候,問道:“雨愁婆婆,請您出城去伴席的那家大戶,竟然是周若穀的鐵扇門嗎?”

  “是啊,要不是看他鐵扇門在這一帶素來有些善名,還請不到我得月閣去伴席呢。”

  眾人麵麵相覷,都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完顏翎想了想,道:“現在給斷樓解毒治傷要緊,管他什麽陷阱,便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下去了。”

  雨愁婆婆不解其意,有些莫名其妙。斷樓大略解釋了一下,道:“這周若穀外忠內奸,此次邀請說不定不懷好意,您還是不要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