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鐵獅和尚:半緣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4425
  此時,皇城一側的大統領府內,周淳義正把自己關在屋裏子,用內功催動腸胃,向一個痰盂裏盡力嘔吐。可是吐了一天,也灌了許多石灰水,胃酸膽汁都掏空了,似乎還混著一些泥沙,卻哪有什麽“九死一生金蟾酥”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吐出來了,還是已經化入了血液中。

  “大統領,外麵有人求見。”

  周淳義頗為不滿,對著門外大聲罵道:“不是說了嗎,我今天身子不適,皇上都準我休沐三日,誰都不見,讓他回去!”

  “可是,來的那人說,她是您的師姐,就是來給您瞧病的。”

  “瞎說,我哪有什麽……”周淳義一愣神,對外麵叫道,“請師姐在客廳稍後,我即刻就來!”

  說罷,連忙把那令人聞之欲嘔的痰盂推到床底下,吞咽一壺茶水漱漱口,整理好衣冠之後,趕到了客房,呂心已經等在那裏了。

  “哎呀師姐啊,你怎麽來了,也不打聲招呼,我好招待一下啊。”周淳義滿麵歡喜,對旁邊的侍女道,“這是我大師姐,和我來談一些江湖事,不用你們在這裏伺候,都下去吧。”

  侍女們應聲退下,呂心聞見一股酸臭之味,皺皺眉道:“你這是怎麽了?”

  周淳義關上門,忙不迭地坐在呂心麵前,叫苦道:“呂堂主,你可不知道我這兩天多麽難受,你說這九死一生金蟾酥到底怎麽回事,您就再給我一顆半緣丹吧。”

  呂心心想這個周大統領心機謀略都不算差,可一旦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卻又蠢得可以。便懶得和他解釋,問道:“我今天便是為此事而來,你這兩天,可有在情思鬱結的時候,心口有絞痛之感嗎?”

  “沒有。”

  “沒有?”

  周淳義點點頭,訴苦道:“呂堂主,我這兩天一直想著怎麽吐出那九死一生金蟾酥,情思鬱結得不能再鬱結了。可是你說的什麽心口絞痛,卻是沒有,就是胃裏有些難受。怎麽,這金蟾酥是攻心的毒藥嗎?”

  呂心啞然失笑,搖搖頭道:“那個什麽金蟾酥你不用去管他。我是問你中了斷樓那一掌之後,可有盡心調理休養嗎?”

  周淳義奇怪道:“不是服了半緣丹了嗎?我現在精力充沛,還需要什麽盡心調理?”

  呂心搖搖頭道:“這半緣丹是抑傷靈丹,卻並非治傷神藥。不過是以白花靈氣打通奇經八脈,使人感覺不到傷痛,並且真氣充沛,倒也不是假的。但其實內傷並未痊愈,需要另外再自行療養。否則,九九八十一天一過,藥效褪去,內傷便會照舊複發,而且是原來加倍的痛苦。”

  這幾句話直說得周淳義麵如土色,直冒冷汗,呂心卻有意看看他的反應,故作不察,繼續道:“而且,在這九九八十一天中,一旦動了男女之情,心口就會絞痛無比,是為一大忌諱。我來就是為了提醒周大統領,好好修養,切莫動情。”

  周淳義咽了口口水,暗自慶幸自己這兩天未行男女之事,繼而問道:“那,要是再服一粒半緣丹,是不是可以再延八十一天?”

  “是的吧,不過相信以周大統領的功力,治好這內傷並不在話下,便用不著這第二枚了。”說著,呂心站起身來,推門走出去,“大統領保重,日後有事,再行告知。”

  周淳義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恨得咬牙切齒。一個侍妾走上來,見周淳義麵色恍惚,便斟上一盞茶,奉送到他麵前,輕聲道:“大統領,喝一盞茶吧。”

  “滾開!”周淳義忽地一掌,將那茶盞打得粉碎,連帶那侍女也被打飛了出去。可憐這嬌小侍女,如何經得住這一掌,摔倒在地,口吐鮮血,腰肢幾乎都要折斷了。其他侍女慌忙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頭,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周淳義看都不看那個侍妾一眼,對外麵喊道:“左右,給我把這些賤人都拖下去,關到後院柴房。從今天起,八十一天之內,任何女的我都不見!”

  侍衛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見周淳義平日十分寵愛的那個侍妾躺倒在地,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不知是死是活。不敢多問,隻得答應一聲,將這些侍女都拖拽了下去……

  “什麽!隻有八十一天了?”完顏翎聽完忘苦的解釋,一顆心仿佛墜入了冰窖。

  忘苦點住斷樓後頸風府、百勞二穴,暫且讓他昏睡過去,以止疼痛,道:“這半緣丹的香氣,初聞令人愉悅,深思卻令人神傷。可我卻沒想到,竟是用曼陀羅華製成。”

  尹柳道:“什麽是曼陀羅華?”忘苦道:“法華經言:亂墜天花有四花,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曼陀羅華乃天界四華之一,莖脈如血、金蕊白瓣,服之令人迷幻,乃是劇毒之花、情愛之花。”

  趙鈞羨身居嵩山,與少林毗鄰,對於佛家蓮華之說倒也知道一些,疑惑道:“可是忘苦大師,這曼陀羅華既然是劇毒之物,怎麽會反而治好了內傷呢?”

  “情是解藥,亦是毒藥,歡愉之後,便是斷腸,自來如此。”忘苦歎口氣,深為懊悔,“此花隻長在天竺,也是極其罕見之物。要不是斷樓方才說,見到翎兒哭泣便心中絞痛,我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尹節道:“大師,就算如你所言,那應該也無大礙才對。隻要完顏姑娘和斷樓不……不動敦倫之事,那不就無礙了?”尹柳疑道:“什麽叫敦倫之事?”趙鈞羨輕咳了一聲,示意尹柳不要再問了。

  完顏翎看向忘苦,卻見他搖搖頭,道:“男女之情不等同於男女之事。情之根在於心,情愈真,則痛愈深。而且,如果這半緣丹真的是用曼陀羅華製成的話,剛才斷樓又吸入了一口香氣,那就更加凶險了。”

  “就是您剛才說的,隻有八十一天的壽數?”完顏翎聲音顫抖,幾乎聽不見了。

  忘苦沉重地點點頭:“曼陀羅華不可重複食用,在花質未盡數排出之前,哪怕再聞一下花香,也會立刻變成致人死命的毒藥。八十一天之後,便會肝腸寸斷,無藥可救。”

  聽到“無藥可救”四個字,完顏翎全身無力,轟然坐下,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翎兒。”完顏翎的手忽然被輕輕捏住,轉頭一看,斷樓已經醒了過來,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連忙抹去淚痕,故作歡顏道:“斷樓,忘苦大師說了,你隻是……”

  斷樓搖搖頭,輕聲道:“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完顏翎一怔,別過頭去,強忍著讓淚水憋在眼眶中。斷樓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心口忽然又是一陣劇痛,卻咬著牙,不願叫出聲來。

  趙鈞羨看見二人如此,也不禁心頭一酸,輕聲道:“完顏姑娘,你別這樣,斷樓兄弟他……”

  “我知道,”完顏翎咬破了嘴唇,“可是我……”

  “都怪我!”在旁邊的尹柳,早已經是淚流滿麵,竟忽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這一下,眾人都是一愣,可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該不該扶。斷樓想要撐起身子,卻是心口劇痛未至,隻能勉強吐出幾個字:“尹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尹柳哽咽道:“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一直躲著不肯見你,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了你的話……我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我還非要藏起來,我該早就告訴你們的,可是,可是……”尹柳說著說著,卻是說一句哭半句,還沒說完,已經泣不成聲了。

  盡管尹柳說得語無倫次,完顏翎卻已經聽明白了。如果不是因為尹柳使小性子,非要悄悄跟著,那他們早就可以得知血鷹幫的計謀,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凝煙上前,想要拉起尹柳:“尹姑娘,你別這樣。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也有責任,我……”話沒說完,完顏翎霍然站了起來,一把拉開凝煙,憤然舉起手掌,就要向尹柳打去。

  眾人突見此變,連忙衝了上去。尹節一把頂住完顏翎的胳膊,道:“完顏姑娘,事已至此,小師妹也是無心之過,還請你不要責怪她了。”

  趙鈞羨上前,想要拉開尹柳,她卻倔強地不肯起來,反而低下頭道:“你打我吧,罵我吧!”話語中仍帶著哭腔,卻每一個字都咬著牙。

  斷樓向著完顏翎招招手,道:“翎兒,不要這樣。”

  完顏翎看著尹柳,緩緩地閉上眼睛:“你們走吧,走吧。”一把甩開尹節的手,坐在斷樓床邊,不肯再說一句話。

  眾人心中都不是滋味,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趙鈞羨拉著尹柳,和大家一起離開了。

  紀家老夫婦在外麵焦急地等待著,一見眾人出來,連忙詢問,得知斷樓竟然隻有八十一天壽數可活,都是潸然淚下。

  紀老夫人道:“這恩公早年間就跟我說,他一直在找一位翎兒姑娘,你說這好不容易找到了,倆人都還沒有過上幾天安定日子,怎麽就……”說著說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女兒,癡戀那一個負心之人。相比之下,斷樓和完顏翎隻見,雖然佳期如夢,但畢竟兩心相許,豈不是幸運數倍?

  紀榭軒問道:“忘苦大師,當真就沒有別的法子可以用了嗎?”忘苦歎道:“情由心生,豈是外方可醫?除非他心中不再有情,可他二人之情,便是老和尚這樣的方外之人也深為歎惋,說了也是無用。”

  趙鈞羨憤然道:“薄情之人可以活,有情之人卻要死,這老天爺也太無情了吧。”羊裘也恨恨道:“這柳沉滄在江湖上殺人無數,且不說假翎兒之手荼毒的藥王峰和關中紅門。還有我先代莫幫主、長嶺派先代掌門天水子、歸海派的段老掌門,雖無實證,但誰不知是死在他的手裏。如此一個陰狠之人,你指望他弄出來的丹藥有什麽情嗎?”

  眾人啞然,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屋子裏,完顏翎和斷樓相擁而坐,輕聲道:“斷樓,我剛才那樣哭哭鬧鬧,你心裏很難受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哭了,不要你傷心難過。”

  斷樓搖搖頭:“沒有,我看見你哭,看見你笑,都覺得很好,心裏也不痛,隻想再多看幾眼。”完顏翎破涕為笑,抬起頭來,認真問道:“真的?不是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我?”斷樓也極認真地點點頭:“自然是真的,我何曾騙過你?”

  斷樓這話倒確實不是安慰完顏翎。實際上,當他知道自己隻有八十一天好活之後,心情卻變得沒有那麽激動,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此時,完顏翎的一顰一笑、一言一句,都是那般彌足珍貴。不要說還有八十一天,就是隻剩一十八天、十一八個時辰,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心上人,不管她做什麽,都是莫大的幸福和歡喜。心中隱痛雖然還在,卻平添了一份甜蜜。

  完顏翎輕撫著斷樓的心口:“可是我不願意你這樣。我倒想,如果拿一塊石頭,把你打暈過去,讓你變成了傻子、呆子,徹底不認識我了,會不會就不疼了?”

  斷樓笑道:“哪裏還用你來打?娘和四哥都說過了,隻要和你在一起,我早就成了傻子、呆子,你看我可曾忘了你嗎?若真要忘了你,除非也忘了我自己。”

  “可是……”“翎兒!”

  斷樓溫柔地打斷完顏翎,輕撫著她的臉頰,笑著道:“你一向聰明,怎麽卻想不明白?既然命數有定,那這剩下的八十一天……不,應該隻剩下八十天了,又何必哭哭啼啼地過,自然是活一天,便要快活一天。”

  當年在華山之上,斷樓便早已經曆了一番從求死到偷生,再從偷生到釋然的心境轉變。對於生死之事,看得遠比完顏翎要豁達得多。聽見斷樓的話,完顏翎沉默許久,輕輕地點點頭,卻把斷樓抱得更緊了。

  斷樓繼續道:“什麽江湖恩怨,什麽兩國和談,我們通通都不管了。翎兒,你不是還有許多想去的地方沒去嗎?八十天短是短了點,可是中原和江南的幾處名勝,卻是足夠咱們玩一個遍了。說,你想去哪裏?”

  完顏翎搖搖頭,呢喃道:“我哪也不想去,我想回家。”

  斷樓微微一怔,閉上眼睛:“好,好,我們回家,回家……”

  此時,在屋外,趙鈞羨將一封密信塞進一個青蠟丸中,交給羊裘道:“羊幫主,還請貴幫弟子幫個忙,把這個蠟丸交到尋芳街的得月閣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