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波詭雲譎:朝見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4140
  凝煙雖然身為沈王妃,但在大金素來不受待見,從未正式上過朝堂。更何況大宋禮教之邦,各種講究和儀仗比大金多了幾倍還不止。單是從城門到皇城這一小段路,便足足來了九撥使臣來“代朕相迎”,每來一次,便要祭酒陪灑,兩邊圍觀百姓齊齊跪下,山呼萬歲,搞得凝煙暈頭轉向,規規矩矩地坐在轎中,生怕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

  撻懶也受不了這一套繁文縟節,但他是來議和的主使大臣,不好當場發作,隻得耐住性子,心中卻是暗暗後悔。當初和宋廷通國書時,撻懶為顯天朝上國之威儀,要求宋廷必須“以大國禮相迎”。如此看來,這宋廷倒也真不含糊,可沒想到竟如此麻煩。

  至於斷樓和完顏翎,他二人雖然明麵上的身份是大金皇親,但骨子裏卻已是江湖中人。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傲氣,素來看不起俗世朝堂中這些有的沒的。因此,他們既不像凝煙那樣戰戰兢兢,也不屑於像撻懶那樣為此煩惱,隻不過覺得這一身華服帽冠過於沉重,穿起來實在是太不舒服。

  那些被派來相迎的使者,大多是趙構身邊得寵的太監、少監,雖為宦官,倒是都頗有氣節。騎馬持節,開詔宣讀,答話致意,言辭中雖然頗為客氣,但神色昂然,腰背挺直,不卑不亢,斷樓暗暗敬佩,微微側身對完顏翎道:“以前我一直以為,宦官都是一群閹人,為奴做婢,定是沒什麽骨頭。可今日看來,倒是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這些太監頗有氣節,當政不可一概而論。”

  完顏翎呼呼笑道:“太監宦官有氣節管什麽用,最後還不是得聽皇帝的?”

  斷樓不解道:“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瞧那邊。”

  順著完顏翎指過去的方向,斷樓朝遠處一望,隻見灰蒙蒙的一片,仔細看看,不禁微微一怔。斷樓其實之前曾陪紀家老夫婦來過臨安,但今天一進城時,還是暗暗驚歎:怎的不過兩年,臨安已經換了一番麵貌?如此一看,方才明白,原來使團所走的這一條直通皇城的主街,已是整個臨安城最為繁華的地方。向遠處看,便可見舊房爛瓦、茅草屋舍,竟似比別處還要破敗。再看眼前這條街道,兩邊盡是生漆的朱門大戶,遠遠的宮城更是富麗堂皇,在這臨安城中,直似是給一個破衣乞丐捆上了一條金玉腰帶,甚是刺眼。

  斷樓不由得眉頭緊鎖道:“這趙構沒錢給前線戰士發軍糧,也沒錢賑濟兩湖災民,倒是有錢修自己和媳婦們的宅子。”

  其實中興伊始,趙構倒還算是勵精圖治,提倡簡樸,但日子漸久,也變得貪圖享樂,遷居臨安後,雖有苗傅、劉正彥之禍,卻是不吸取教訓,反而愈發變本加厲了。

  完顏翎道:“你還記不記得七八年前,四哥從汴京城帶回來的那幅畫?”斷樓點點頭,略帶譏笑道:“當年是盛世危局,可如今這趙宋,國力衰頹,內憂外患,還未盛世,便已自甘危局了,真是可笑。”他雖是金人,但麵對趙宋如此之景,也頗有幾分怒其不爭之感。

  二人議論的,便是當年的著名畫師張擇端敬獻給宋徽宗的《清明上河圖》,其卷闊大、其技絕巧,當世第一。明為展示東京汴梁城之繁盛,實則是借畫上諫,暗指貪官汙吏橫行、賦稅沉重,大宋暗藏危機之事。可惜,宋徽宗趙佶並沒有看懂,以至於靖康之後,此畫流入大金,為吳乞買所收藏。完顏翎和斷樓有幸見過,當時還不甚了解,這幾年江湖行走,見多了民間疾苦,對其中的深意,也就漸漸明白了。

  若是張擇端在場,知道自己苦心孤詣的一番勸諫,沒能叫醒宋徽宗,倒是今日讓兩個金人看懂了,不知該作何感想。

  走了一個半時辰之後,總算進了皇城。地麵上鋪著大紅地毯,踩上去甚是柔軟。金碧燦爛的大殿前,上百名持戟武士分列兩邊,嚴陣以待。

  撻懶悄悄問斷樓道:“巴圖魯兄弟,你看這幫人有模有樣的,是真把式還是假把式?”斷樓笑道:“禁軍負責皇城警衛,天大的責任。怎麽可能是假把式?”

  “那比你如何?”

  斷樓仔細看了看,道:“單這些持戟衛士自然不在話下,但他們的都統和統領就不一定了。這素來都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混不成功名的才去行走江湖。許多武林中人雖然名聲叫得響,但若和大內高手或沙場將領比起來,終究不值一提。”

  這幾句話說得倒撻懶頗為認可,連連點頭:“有理,有理!”

  剛要進大典,麵前走過一隊禁軍,都是金甲鐵劍,甚是威風。為首一人身披鐵鎧,內襯白袍,兩肩利索地係著玄色披風,步履穩健,不怒自威。若不是看見銀盔下那張清秀無瑕的麵龐,和戴在手腕上的一串梅花銀鐲,誰又能看出這竟是個女子?

  那人微微拱手道:“使團一路辛苦,在下禁軍副統領莫尋梅。奉大統領之命,需要盤查各位的行李,還請配合。”

  使臣入朝,為防止對君王不利,要對隨身物品進行檢查,原是慣例。撻懶卻大為不滿,正要發作,被斷樓按住道:“應該的,應該的。”便接下自己和完顏翎的包袱,交給了莫尋梅。

  撻懶見狀,也無可奈何,隻好下馬任由檢查。莫尋梅對斷樓一點頭,以示感謝。

  斷樓之所以配合,除了不願生事之外,更多的是敬這人的氣度不凡。莫尋梅雖為女子,看年紀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但走路生風,舉手投足之間自帶威儀之感,挎在腰間的兩柄彎刀雖然樸素,卻可見是一對利器。再聽她方才說話,聲音洪亮有力,顯得內功極為深厚,看來她的武功,就算不如自己,那也必是遠在完顏翎和秋剪風之上。

  完顏翎也被莫尋梅吸引了,不過關注點和斷樓不太一樣。她細看莫尋梅的容貌,顏若白璧,秀眉入鬢,當真是個出塵脫俗的美人。隻是她麵色清冷,眼神深邃,年紀不大竟頗有風霜之色,想必也是經曆了許多坎坷。

  正想著,忽見禁軍從斷樓的包袱中翻出一本藍皮的書,眼前一亮,向那人手中拿過來,翻開一看,驚喜道:“你還留著這個?”

  斷樓看完顏翎手裏拿著一本《九天落青鞭法精要》,遂笑道:“你的小畫書寶貝得很,我怎麽敢丟了?”

  其實完顏翎倒也未多記掛這本書,但這紙張素淨,連個折角也沒有,顯然是斷樓用心保存的,心中仍是歡喜,問道:“尹莊主沒有找你要嗎?”

  斷樓搖搖頭,正要回答,莫尋梅插口道:“兩位,閑話以後再敘。這東西不能帶上殿,請交給我們保管,下殿之後自會奉還。”

  話語客氣,但也很硬氣。完顏翎撇撇嘴,交給莫尋梅道:“別弄丟了啊。”

  一會兒檢查完畢之後,撻懶為首,斷樓居後,完顏翎和凝煙各立兩旁,上得金鑾殿。見文武百官都穿金戴紅,服飾明晃晃地連臉都看不清楚了。而大殿上首的龍椅上坐著的,便是大宋皇帝,後人稱為高宗皇帝的趙構。

  撻懶帶著眾人,微微彎腰行禮道:“大金議和主使大臣完顏昌,見過宋國皇帝。”

  趙構站起身來,降半階以示隆重,伸手道:“使者一路辛苦,不必多禮。”他雖然年紀不過二十八歲,但自靖康年後還從未過過消停日子,當了皇帝也是東躲西藏,因此說話中倒透著十分的蒼老疲憊。

  撻懶謝過:“我大金皇帝為顯議和誠意,特遣送三位皇親作為副使。”轉過身來,一一介紹道:“這位唐括巴圖魯將軍,乃是我大金第一勇士,更是我先太祖的外甥,衛國大長公主之子。雖冠女真名,卻有漢人血脈。”

  斷樓應聲,上前微微作揖。趙構點頭讚道:“巴圖魯將軍,果然是少年英俠。”

  撻懶隨後又介紹道:“這位是先太祖之女,大金丹翎長公主完顏翎。這位是先太祖四子完顏宗弼之妻,三品沈王妃,也是漢人血脈。”

  趙構早就在國書上知道了這些,此時卻仍大欣道:“大金皇帝用心了,女真和漢人本是一家,我大宋和大金也當化幹戈為玉帛才是。”

  殿上眾臣細看這三位副使,撻懶粗聲大氣,凝煙一派溫婉賢淑,倒也罷了。可這位大金第一勇士卻是氣宇軒昂、目光炯炯不可逼視。那位公主殿下更是英姿颯爽、明豔萬方,巾幗風華不知勝過多少男兒,不禁都暗暗心驚道:“我等素來都以為大金番邦國度,雖然打仗勇猛,但都是些蠻夷未開之人,想不到竟然也有如此人物,又哪裏輸過我中華之邦?”

  其實天下之人生無到奇偉兒女,又怎會比大宋查?隻是大宋素來以中華自居,而今南遷仍然如此。撻懶之所以答應完顏翎和斷樓同來,也確有震一震這幫井底之蛙的意思。

  兩邊見完禮之後,撻懶取出完顏亶親筆寫的國書,當殿朗聲念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金皇帝問趙宋皇帝無恙……”

  這第一句話一出,兩邊眾臣便皆有怒色。要知道就是趙構寫給完顏亶的國書上,開頭也不過是“大宋皇帝敬問大金皇帝無恙”幾個字。這金國的回書卻偏偏在前麵加了什麽“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明顯壓了一頭。更在後麵用詞中做些手腳,隻幾字之差,卻是高居臨下、輕蔑至極,大宋竟似成了大金的附屬國一般。

  撻懶自然感覺得到兩邊的異動,卻更加洋洋得意,繼續把國書後麵的和談條件念完了。大意是說要想議和,雙方均要顯示誠意。大金會撤軍至黃河以北,而大宋需要退守至長江以南,並將嶽飛、韓世忠等前線駐軍撤離。

  聽完之後,有些武將都已經按捺不住了。這和談條件乍一聽似乎很是公平,但這樣一來黃河以南、長江以北便都收入了偽齊治下。而天下誰有不知道,那劉豫就是大金的一條狗,這不就相當於把長江以外的土地全都拱手相讓了嗎?

  趙構雖然一心求和,但這明擺著的強取豪奪,他一時也難以接受,坐回龍椅上道:“大金皇帝之意,朕已明白。茲事體大,還需商議。將軍一路辛苦,下榻之處已經準備好了,還請先去歇息,和談具體之事,等到明日再議。”

  撻懶倒也不指望一蹴而就,便笑道:“說的也是,那我等便先行告退了。”

  斷樓和完顏翎之前未見過國書,今日一聽,也覺得不甚妥當。可既然宋廷的人都沒有發作,自己也不好說什麽,便隨撻懶一同下殿了。

  來到殿外,凝煙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這金鑾殿我可不想再上第二次了。”

  完顏翎卻是心情鬱悶,對斷樓道:“皇上提的條件太過苛刻,我看這趟議和未必能成。”斷樓嗯一聲,轉念歎道:“算啦,不管條件苛不苛刻,隻要宋廷肯答應,兩國就此修好,百姓免於戰亂,那便皆大歡喜了。”

  完顏翎卻不讚同斷樓的說法,搖搖頭道:“士可殺不可辱,何況一國?我要是大宋的皇帝的話,便寧肯拚到最後一人,也絕不喪權求和。”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麽邊說什麽,也不避站在旁邊的持戟郎。這些衛士雖然默默無聞,卻也都是熱血男兒,聽到完顏翎的話,雖知她是敵國公主,卻覺說得甚是痛快,講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三人一邊閑聊,一邊走向等候在階下的莫尋梅等人,正想伸手拿回包袱,忽聽一人朗聲道:“對不起兩位,若是要帶著自己的私人物品的話,便不能住在這宮城之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