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海茫茫:朝堂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5117
  說走就走。二人來的時候雖然因為嫌麻煩,沒有跟完顏宗幹打招呼,但雲華到底是大長公主,索性這個小院裏的粗重東西也就不帶著了,隻收拾了一些細軟,買了一輛馬車,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

  一路上,斷樓總是心事重重:他雖然嘴上說著完顏翎可能回了上京,但心裏實在是沒底。她明知母親在大定府,卻沒有回來,顯然是在躲著自己。想想也是,翎兒是以為自己已經成婚了,再回來又算怎麽回事呢?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完顏翎確實回了上京,正在皇上麵前告禦狀,要狠狠地懲治一下自己。相比之下,斷樓倒是更希望如此。

  “樓兒?”雲華大聲喊了一句,斷樓恍然若醒:“娘,怎麽了?”

  斷樓回過頭,見雲華掀開車簾,古怪地看著自己:“天色也不早了,你去附近看看有沒有吃飯休息的地方,我們停下來歇一晚。”

  斷樓哦了一聲,卻仍是恍恍然地垂下了頭。

  可蘭還以為斷樓是累了,便道:“雲妹,你看著咱離開大定府也好幾天了,四下都是草原,哪裏去找什麽地方?”

  說著,可蘭忽然手裏一緊,抓住了雲華的手。雲華看看可蘭,關切道:“姐姐,你怎麽了?可是有不舒服嗎?”

  可蘭定定神,聲音微顫道:“雲妹,你覺不覺得這個地方……有些眼熟?”

  雲華看看外麵,突得一怔。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那個雪夜,那卷風火……

  斷樓道:“草原嘛,不都是這個樣子,眼熟也很正常。”

  晶瑩的淚光在可蘭眼眶中打轉,雲華叫住斷樓道:“樓兒,咱們往東南方向走吧。”

  “東南?”斷樓有些不解,“咱們不是要回上京嗎?這方向不對啊。”

  雲華輕輕地搖搖頭:“不遠,就耽擱一會兒,去見見你義父。”

  斷樓聞言,胸腔中突然湧出一股酸楚,撇過臉,咬著牙點點頭。

  在雲華的指路下,不一會兒,一幹人便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和十八年前的那個黃昏一樣,一切仿佛都沒有變。腳下是鬆軟的黑土,茅屋格扇依舊,雞鴨鵝豚依舊,就連壓在茅屋頂防風的青石,似乎也是原來的那些。

  雲華下了馬車,不由得快步向前走著,來到村尾一座小小的屋舍,竹籬竹牆,院中一架精巧玲瓏的水車。隻是,原來竹籬門口的那張藤椅,和坐在上麵的那個白胡子胖老頭,已經不見了。

  “吱呀”一聲,小屋的門被推開了。雲華一愣,停下了腳步。隻見屋裏走出來一個年輕人,身穿一身白衣,手裏提著一個竹籃,一轉身到了屋後。

  雲華眼前一晃,不禁悵然。縱是一切都沒變,這人,終究是回不到從前了。

  幾人也走上前去,見屋後的一處山澗中,在鬱鬱蔥蔥的大樹下,靜靜地立著三塊墓碑。見那年輕人正在上墳,斷樓疑道:“這人是誰?”

  雲華搖搖頭:“你蘇爺爺和蘇奶奶生前救人無數,有人來祭拜也沒什麽,我們不要去打擾他。”說著,不由得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好像就是在今天,離開了這裏。

  過得一會兒,那年輕人化了紙錢,跪在墓前默念些什麽,磕了幾個頭,便離開了。

  待他走遠了之後,四人一起上前。斷樓看著這三塊墓碑,默默地跪下。

  其中一處,是胡哲的墓碑,中間一處,是蘇婆婆的墓碑,另外一處,則是當年雲華托蘇老伯為自己所立的,上麵卻沒有碑銘,隻是寫著一闕詞:

  暮雲寒,夜闌珊,繡帷羅帳冷雕欄。花燭瘦,淚空流。一壺明月,半盞情仇。

  留、留、留。

  山欲紅,劍如舊,鼓角聲聲碎朱樓。雁過也,天涯路。斷翎隨風,瘦馬孤舟。

  遊、遊、遊!

  ——俠女雲柳之墓

  斷樓抬頭看看母親,見她神色複雜,也就不欲再問了。想來,應當是母親當年行走江湖,曾用過的化名吧。

  可蘭斜坐的胡哲墓前,手掌摩挲著上麵斑駁的字跡,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嘴裏喃喃溫言。斷樓跪在一旁,也在說些什麽。

  凝煙並不知道斷樓家的這番過去,便隻是默默地站在一邊,思緒萬千。

  雲華卻是流不出一滴眼淚,她回過身,見那個年輕人正騎上馬,似是要出門,連忙敢上前道:“這位小哥,勞您的架,我們幾個是過路人,找不到客店,不置可否在您家借宿一晚?價錢都好商量。”

  那年輕人笑道:“大嫂您客氣了,這間屋子不是我的,是這村裏給過路人歇腳的地方。我今天也隻是來上個墳,您想住,自然就住了,不必問我。”

  說罷,便輕輕一拱手,一揮馬鞭,便遠遠離開了。

  雲華看著這人的背影,輕笑道:“這小夥子,年紀不大,說話聲音卻是這般老成。”

  當晚,眾人便在此處安歇了,第二天一早,便又上路了。

  自從大金攻占河朔地區之後,這關內關外便成了大後方,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倒比以前更加富庶繁華了起來。一路無事,直數天之後,到得一處驛站,卻見一個高插雉雞翎的將軍,正帶著一幹人馬官吏,在此等待。

  “束速列,你怎麽在這裏?”斷樓看清楚此人臉後,有些驚奇。

  束速列對斷樓行軍禮,拱手道:“末將新任會寧府猛安勃極烈,奉四殿下之命,特地在此迎候將軍回上京。”

  斷樓點點頭:“原來如此。”回身對馬車內喊道:“娘,這位束速列將軍是我在大定府所相識,接下來一路,就由他來護送我們。”

  “大長公主殿下也在?”束速列聞言,立時下馬,頷首半跪道:“末將恭迎大長公主殿下。”身後的一幹官吏也紛紛跪下。車裏傳出一聲答應:“有勞將軍和諸位大人了。”

  斷樓笑道:“不錯啊,說話談吐都比以前有禮多了。”

  “將軍客氣了,”束速列起身,對斷樓道,“四殿下特別讓末將叮囑將軍,此次回京,都須要先上朝麵見皇上,上一份奏章,之後再處理別的事情。”

  “奏章?”斷樓先是一愣,隨即想起來:自己之所以能在中原遊蕩一年,是帶了一份“訪查中原武林”的任務的。這半年來憂煩不順之事頗多,他都把這事給忘了,這份奏報,還真是要好好下一番功夫了。

  束速列特意把“別的事情”四字咬得很重,斷樓心裏一沉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束速列道:“將軍無需多言,有關此事,四殿下也需要一份奏報,回京之後自有定奪。”

  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餘光瞟著身後的隨從。斷樓立時會意,公主失蹤乃是大事,現在完顏翎的行蹤毫無頭緒,自然不能當眾討論,便點點頭,不再多言了。

  有了束速列的護送,這一路也就順暢多了、一行人又走了半月,便到了上京。

  來到城門口,斷樓不禁勒韁駐足,久久凝望著那塊威嚴的牌匾。

  上一次,自己和完顏翎從這城門走出來的時候,還是兩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男女。短短兩年過去,卻已物是人非。

  束速列掐好了時間,回到上京的時候正是一大早的卯時,吳乞買召集百官議事。他知道斷樓今日回來,早就令待詔官在城門口等候

  凝煙本想跟著雲華和可蘭一起回家,卻被斷樓拉住了,要她跟著自己一起上朝。

  “我又不是什麽將軍大臣,去做什麽?”

  “翎兒的事情,還需要姐姐來向皇上解釋一下。”

  凝煙一愣,想了許久,默默地點點頭。

  斷樓請束速列先送雲華和可蘭回獵場家中,自己和凝煙隨待詔官上朝。

  這已經是吳乞買在位的第十個年頭了,他仿照漢官製度,在朝政和地方都做出了一係列的舉措,創立各種典章製度,全國上下盡皆臣服。隻是,這十年的光陰,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能喝一鬥酒、邊嘲笑斷樓邊宰羊生啖的漢子了。斷樓參拜之後,抬頭看吳乞買,隻兩年不見,他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垂暮的老人。

  吳乞買此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但見到斷樓,仍是非常高興,站起身道:“好!好!朕的大金第一勇士,總算是回來了啊。唉,翎兒呢?這兩年沒見,她都不想我這個叔叔嗎?”

  斷樓和兀術心裏都是咯噔一下,好在吳乞買也隻是隨口一說,並未在意。便叫斷樓呈上這兩年來的見聞奏報,親自禦覽:

  “臣巴圖魯叩首:中原武林,高手如雲,然觀其心,多敬天威,未有擅動。

  臣聽言:先唐太宗時有唐刀大會,總攬天下豪傑,比武論英雄,流傳至今,仍為盛事。天會二年時,有白鳳、青牛、血鷹、龍王問世,為江湖四絕。其技奇,其威揚,臣之萬所不能及,然亦略窺其貌,今具以表聞,代數江湖人物……”

  斷樓的奏章寫得文縐縐,吳乞買讀起來有些吃力。但是江湖四大高手、嵩山派、少林寺、青元莊、白鳳莊、黃沙幫、新白虎莊和關西三派的高罷,欣然道:“好,很好。巴圖魯將軍這一年收獲不小,不但見聞廣博,而且自己的武功也是突飛猛進,看來這中原武林,還真是臥虎藏龍啊。早晚有一天,都要收至我大金麾下!”

  斷樓猶豫一下,進言道:“皇上,臣以為,其他各派暫且不論,這血鷹幫是萬萬不可收服。”

  吳乞買不解道:“可是愛卿這奏折上說,血鷹幫眼線遍及天下,僅幫中堂主的武功就可萬人敵,為何又這般說話?”

  兀術聞言,搶上前一步道:“皇上,有關此事,巴圖魯將軍還有密奏。希望皇上退朝之後,召集宗室再議。”

  吳乞買聽著二人言語裏有所古怪,料想事情非同小可,便依言退了朝,隻留下幾位親近的宗師大臣。待人都走了之後,斷樓下跪道:“請皇上先恕臣欺君之罪,方才為了朝廷安穩,關於血鷹幫和關西三派,臣有所隱瞞。現特奉上密奏,請皇上禦覽。”

  吳乞買臉色微變,叫人將奏折拿上來,展開來讀,卻是麵色漸漸紅脹,雙手顫抖,似乎極為憤怒。撻懶也在一旁參政,見狀連忙問道:“皇上,您怎麽了?”

  吳乞買突然大喝一聲:“豈有此理,你自己看!”一甩手將奏章扔到了地上。

  眾臣將皇上如此失態,都是又驚又疑。撻懶拾起奏折,讀罷也是大驚道:“竟有此等事!”連忙交給眾位宗室傳閱,一時群情激憤,議論不已。

  吳乞買餘怒未消,起身道:“朕遷我女真族人、契丹人入漢人居所,本意是想著能讓各族親密,以固我大金河山,沒想到他們不但欺我族人,居然連翎兒都……這讓朕有何顏麵去見先太祖啊!”

  說著,吳乞買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口氣提不上,坐在了龍椅上,眾臣見狀,紛紛上前道:“皇上,保重龍體啊!”

  斷樓道:“皇上,關西三派乃是受血鷹幫蠱惑,誤以為天兵將至,要來剿滅,才發生這一場誤會。事後臣親眼所見,華山派竭盡全力,安撫所遷部族,上萬民眾均已安居樂業,皇上不必掛念。至於翎兒……”斷樓的聲音忽然黯淡了下來,回身讓出凝煙道:“請這位凝煙姑娘向皇上細稟。”

  凝煙看看斷樓,再看看這高高在上的龍椅,走上前,緩緩叩首行禮道:“民女凝煙,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吳乞買早就奇怪,斷樓怎麽帶了個沒見過的女子過來,隻是剛才在朝堂上不方便問,此時見斷樓竟讓她來講述完顏翎之事,奇道:“巴圖魯將軍,這位是?”

  斷樓道:“這位是凝煙姑娘,是末將在江湖時遇到的俠女,對末將和公主都有救命之恩。華山之事後,也多虧凝煙姐一路扶持,翎兒才能死裏逃生。”

  “哦?”吳乞買看著凝煙瘦小的身軀,大為驚訝,“即使如此,那便也是我大金國的恩人,姑娘快快請起!”

  凝煙謝過起身,便將她二人如何逃離華山,直至完顏翎離開大定府前赴關西,這中間的事講了一遍。

  吳乞買總算鬆了一口氣,定定神道:“公主無恙,這是不幸中的大幸,當務之急,便是要把公主找回來。兀術,你看這事,應當怎麽辦?”

  叫了一聲,卻是沒有回答。

  斷樓見兀術愣在一邊,上前道:“四哥,你怎麽了?”

  “四殿下?”

  凝煙奇怪地回頭,卻見兀術一臉傻呆呆的表情,正直直地看著自己。

  兀術剛才一直沒注意到凝煙,剛才她走到自己麵前,不由得便愣住了。

  他貴為大金四皇子,天下絕色見過不少,不管是中原美人還是江南佳麗,看多了便覺得都是胭脂俗粉。可眼前這個女子,卻讓他心中一動:平平常常的眼睛,平平常常的鼻子,平平常常的嘴唇,五官之中單拿出任何一樣,都絕無稱道之處。可偏偏組合在一起,就生出一股奇妙的氣質,三分溫柔如蘭,三分可憐可愛,三分倔強堅毅,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芳氣,讓他錚錚鐵骨都融化了。

  聽見凝煙一聲輕喚,兀術腦中立時一片空白。他原本學些詩書,隨口吟兩句也不是什麽難事,此時卻是一張臉掙得通紅,憋了半天,蹦出兩句話來:

  “他娘的,這姑娘太好看了!”

  此言一出,周圍大臣先是一愣,隨即哄堂大笑,連吳乞買都樂不可支道:“兀術,你就算看上了人家姑娘,好歹也克製一下,這裏是朝堂,如此說話像什麽樣子!”

  再看凝煙,兩頰早已起了一大片紅暈,也顧不得什麽了,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氣氛暫時輕鬆了一些,忽然外麵走進來一個待詔官道:“皇上,粘罕元帥回來了。”

  吳乞買喜道:“哦,月前派他去北征,現在就回來了?讓他進來吧。”

  待詔官應一聲出去,不一會兒,粘罕進來。眾人一見,卻都是驚異,隻見他灰頭土臉,盔甲也不摘,氣衝衝地就走了上來。

  吳乞買也是奇怪,正要詢問,忽見粘罕雙眼一瞪,衝著兀術跑過去,“咚”地一聲,將兀術踹倒在了地上。

  兀術還沒從凝煙的麵龐中晃過神來,突然被踹了一腳,毫無防備,在地上滾了兩圈才清醒過來,登時大怒,喝道:“粘罕,你幹什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