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殘月如鉤:故人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5007
  斷樓恍然間從夢中驚醒,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目光落在床頭衣架上那件華麗的大紅新郎服,有些悵然,輕輕歎了口氣。

  他又夢見完顏翎了。

  本來以為和秋剪風訂下婚約,便是對過去的一個告別。可是,自從婚期定下來之後,他就經常夢見完顏翎。有時候,是夢見她一身戎裝,騎著馬越走越遠;有時候,是夢見她站在一株花樹下,笑著祝福自己;有的時候,是夢見自己拜堂成親,身邊的秋剪風卻突然變成了完顏翎,雙眼流淚……

  這些夢搞得他心神不寧,可是又不好跟秋剪風去說。看看窗外,晨曦微明,時候還早,要再過兩個時辰,賓客才陸陸續續會到。於是,斷樓披衣下床,關上窗戶,走到桌前,推開角落的書,露出下麵一張薄薄的紙,望著出神。

  這是一張完顏翎的小畫。

  斷樓通些詩書,但是並不懂畫工。這張小畫,還是當初秋剪風為了騙他上蓮花峰而畫的,不過是憑著記憶的信手之作。他留著這張畫,秋剪風並不知道,或許是也沒想到他會留著。

  今天,就是他和秋剪風大婚的日子,斷樓的心裏充滿了矛盾。他知道自己不該留著這件東西了,可是又舍不得丟掉完顏翎留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

  呆了許久,斷樓看見掛在牆上的墨玉雙劍,心中一動,將這張小畫搭在了上麵,退後兩步,輕輕跪下,用女真語念了幾句薩滿往生的悼詞之後,點燃了一支白燭。

  “翎兒,我知道,你能聽見的。”斷樓輕聲說著:“我也知道,你這幾天總是在夢裏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你一個交代,是我太猶豫,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他的眼睛看著眼前的小畫,全然沒有注意到,門外有一個人,手裏提著一把長劍,正靜靜地聽著。

  “剪風你認識的了吧,就是那天,刺了我一劍,被你把劍砍斷的那個姑娘。”斷樓道:“我也沒想到,這半年以來,居然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安慰我,不然的話,我可能在半年前就和你相會了。”

  外麵那人一字一字的聽著,提著劍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斷樓麵色溫然,繼續道:“我當時還在你的墓前說了些話,讓你在忘川河上等我,我會去找你,現在……”斷樓咬咬牙道:“你不要等我了,或許你早就沒有在等了,是我自作多情了……說實話,也許你對於我,比我對於你來說重要得多。”

  外麵那人,似乎是在回應斷樓,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會怪我嗎?”斷樓道:“我從小就猜不透你的心思,現在還是猜不出來。我和剪風雖然每晚都會去蓮花峰的天下第一洞房,但從來都是一個在裏麵,一個在外麵,從來沒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你都是知道的吧。”

  “翎兒,我們早就訂下了婚事,可是卻一直耽誤了,直到現在你都走了,我都沒有兌現。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了,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回答我一下。”

  門外的人無力地倒下了身子,倚在門上,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屋外屋裏一冷一熱,立時起了一陣小風,將搭在劍上的小畫吹落,點在了燭火上,霎時失去了色彩,化成了灰燼,在風中一揉,消散如煙。

  斷樓一隻手向外伸著,卻隻是僵在那裏,向門外一瞥,似乎是有人,厲聲道:“什麽人?”急忙趕出去看,卻是空蕩蕩的院落,什麽都沒有。

  “斷樓師侄,怎麽了?”方羅生從院門處走了進來,斷樓拱手道:“師伯,我剛才看見外麵好像有人,可能逃到院外去了。”

  方羅生道:“院外?不可能,院外是你師姑帶人在布置客廳,要是真有什麽生人,怎麽會發現不了?”斷樓想想也是,難道剛才,真的是翎兒在回應自己?

  方羅生看斷樓不知在出什麽神,笑道:“你跟我當年一樣,這新郎官在大婚之前就是容易胡思亂想。哦對了,我來是要告訴你,楊將軍昨晚已經走了,不能喝你的喜酒了。”

  斷樓訝道:“什麽?為什麽啊?”方羅生搖搖頭道:“楊將軍隻說是有緊急軍情,來不及和你道別就走了,具體是什麽我也不太清楚。”

  算起來,楊再興可以說是唯一的斷樓這邊的家人了,這大婚的時候他不在,斷樓不禁有些失望。方羅生道:“哎呀,都是江湖人,婚禮隻要新娘子和新郎官不跑就行了,至於其他的人,祝福有心就行了,願不必特別在意。不過,你還是去換件衣服,第一批賓客很快就來了,你總不能就穿這個去迎賓吧?”

  斷樓一看自己,身上除了睡覺時穿的褻衣外,就隻披了一件外褂,確實不成體統,便連忙謝過方羅生,回到屋裏去了。

  到得巳時的時候,西嶽廟金鍾敲響六下,開始大批地迎接賓客了。

  方羅生自是癡戀秋剪風,他之所以欣然答應斷樓和秋剪風的婚事,主要是以為他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本著“君子不奪人所愛”的想法而已。不過答允下來之後,冷靜一想,卻發現了點其他的好處。

  其實斷樓和秋剪風的婚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那就是兩個華山弟子之間的婚事,不值得什麽特別操辦。可往大了說,一邊是大金國的將軍、老掌門的嫡外孫,另一邊是蓮花峰首座弟子,這可就大有講究了。既可以用斷樓認祖歸宗的名義把婚事辦大一些,又可以讓別人以為,華山和大金並無敵意,如此一來,年前一番誤會衝突也就不難解釋,更有助於本派韜光養晦,從而伺機而動。

  所以,此番大婚,不但華山全派都要參加,非入門弟子的家人也可以來,還特意邀請了許多臨近各派的人,女真村裏更是要送去禮物。那些小門小派,平時想巴結華山派都沒有機會,更何況雲老掌門生前頗有威望,一聽說是他的外孫要成婚,都欣然趕來,賓客絡繹不絕。方羅生和斷樓一起迎客,一直特別留意,卻始終沒見藥王峰和關中紅門的來人,不禁隱隱有些擔憂。

  賓客多了,總要有人伺候,這種事情當然就輪到了那些末流的弟子們。

  這些弟子,大多是入門的,已經完全屬於華山派。但來的時候基本都是窮困潦倒,隻是為了討個生活,因此平日裏練功也是得過且過。現在要幹雜活,嘴裏也是埋怨不斷。這邊後殿旁邊的一條小巷裏,幾個男男女女的弟子給廚房送完食材,在回來的路上開始扯些閑話,

  “哎,我聽說,這新郎官之前可是有婚約的。”

  “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就早上天剛亮的時候,來了一個少年公子,生得十分俊俏,說是新郎官的故人。”

  “真的啊?”

  “當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跟著他一起來,結果死了的那個金國公主!”

  “哎呦,你說秋師姐這麽一個大美人,怎麽就……”

  “你們在瞎說什麽!”

  這幾個弟子一回頭,看見秦鬆走了過來,慌忙低頭行禮道:“大師兄。”

  秦鬆看了他們一眼道:“若是旁人說些閑話也就算了,你們身為華山弟子,剪風和斷樓是怎麽回事,難道還不清楚嗎?在這裏亂嚼舌根,成什麽樣子!”幾名弟子連聲諾諾道:“是是是,大師兄我們錯了,不再說了,不再說了。”

  秦鬆揮揮手道:“行了,走吧。”

  斷樓之前曾經跟完顏翎訂婚,這件事秦鬆是知道的,但一般的華山弟子應當不會知道。現在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個人說這些話,還自稱是斷樓的江湖朋友,以前卻從沒聽他提起過,難道是來搗亂的?或者更嚴重些,是大金派來報複的先使?

  秦鬆本來是想去看看秋剪風的,但聽到這番議論,不由得暗暗擔心,便快步走到宮門口,看見斷樓和方羅生正忙著迎客,來人絡繹不絕。

  他不方便直接上去問,便走到堂屋門口,問桌子旁負責記禮單的人道:“早些時候可有來過一個俊秀公子,說是新郎的故人?”

  那人想了想道:“哦,還真有。他來得確實特別早。大概寅時剛過,我正在擺禮桌呢,就看見一個年輕公子進來。我問他是誰,他說是斷樓師兄的老朋友,路過此地聽聞他要大婚,便來祝賀。我還長了個心眼,問了一些有關斷樓師兄的事情,結果他全都答出來了。”

  “寅時就來了?”秦鬆暗忖,問道:“那你可還記得他什麽樣子?”那人道:“記得記得,他……哎,他在那!”

  秦鬆回過頭,下請留步!”

  那人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秦鬆。秦鬆一愣,麵前這位年輕公子一身丹紅綢衫,腰懸長劍,手搖折扇,麵如溫玉,相貌俊美非常,隻是眼神中帶著幾分刺骨的寒意。秦鬆定定神,拱手道:“聽聞閣下,是斷樓師弟的故人?”

  這人並不回禮,問道:“師弟?他無門無派,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師弟了?”秦鬆道:“閣下有所不知,他的母親是我華山先代雲老掌門的女兒,與我師父平輩,如此算下來,他自然便是我的師弟。”

  這人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秦鬆道:“方才聽我幾位師弟說,閣下曾經議論斷樓師弟曾經定親之事,不知是何用意?”

  那公子淡淡一笑道:“我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斷樓娶了旁人,便四處打聽問了一下,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秦鬆被噎了一下,旋即道:“事情雖然不錯,但今日乃是大婚之日。閣下既是來道賀,如此說話,隻怕有些不妥。”想了想,轉而道:“況且,那位和斷樓師弟定親的翎兒姑娘,已經去世半年了。這半年來,要不是剪風師妹的照顧,斷樓師弟早就追赴九泉之下了。他一心想著為翎兒姑娘報仇,時至今日此心未改,可算是有情有義。閣下就算是想來抱不平,也請先弄清楚緣由再說吧。”

  那公子麵色悵然,自言自語道:“半年……是啊,對於一個死人來說,半年已經很長了。”

  秦鬆沒有聽清楚,問道:“”閣下說什麽?”那公子搖搖頭道:“沒什麽,我隻是想去看看新娘子。”說著轉身就要走。

  秦鬆心中一凜道:“你不能去!”伸手要去抓住此人肩膀。那公子聽得背後風響,手裏折扇啪得一揮將秦鬆的手打開。正要拔劍,卻是眼前灰影帶著白光一晃,已經露出尺許的劍刃一下子撞回了鞘中,肩膀也被緊緊地抓住——秦鬆是華山派落雁峰首座弟子,武功深得方羅生真傳,排雲刀和排雲掌都練得爐火純青,一手出刀逼回對方兵刃,一手擒拿克敵製勝,半點也不難。

  秦鬆盯著眼前這人,總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這樣一個比女子還俊俏的公子,便道:“得罪了,請閣下隨我來一趟吧!”

  說著,手上正要發力,忽然聽見門口有人高聲喊道:“青元莊莊主尹笑仇到!”

  “尹莊主怎麽來了?”秦鬆微微一愣,就這麽一分神的功夫,那公子的肩膀便如同一塊滑冰般,哧溜一下從他的手裏脫了出去,再一抬頭,剛才還站在他麵前的人已經無影無蹤。

  秦鬆手指微顫,出了一身冷汗。此等能使人瞬息不見的輕功,隻怕就連號稱雲中蛟的方羅生都未必做得到,須得立刻稟報,以免惹出禍事來。

  於是,秦鬆急忙趕到宮門口,方羅生和斷樓正在對尹笑仇見禮道:“尹莊主親自前來,我華山真是蓬蓽生輝啊。”尹笑仇道:“我不請自來,方掌門不怪罪就好。”方羅生道:“豈敢豈敢,隻是區區一樁婚事,未敢驚動尹莊主您的大駕啊。”

  尹笑仇揮揮手笑道:“哎,從武學上講,我也算是樓兒的半個師父啊,是正該來的人,說什麽驚動不驚動的,可不是見外了嗎?”一邊說著,看向斷樓。

  青元莊共有天下三百六十五路耳目,尹笑仇知道斷樓的婚事,方羅生對此並不奇怪,隻是這“師父”二字從何而來,卻是茫然。斷樓看著方羅生的眼神,知道他所指的絕不是那一套臨淵掌和八脈淩空,隻怕他自學襲明神掌的事情,尹笑仇已經知道了。

  正尷尬之際,秦鬆走了上來,在方羅生耳邊低語幾句。方羅生倏然變色,低聲道:“快請夫人過去看看。”秦鬆領命,趕緊去到後殿去了。

  此時,在後殿的偏臥裏,秋剪風正一身霞帔,坐在銅鏡前,用銀針挑了一點石榴花脂,細細地蘸在唇上,上下輕輕一抿,頓時丹唇如朱,在平日的秀美上,又多了十分的嬌豔。

  “徐大嫂,多虧了你,不然這打扮起來這麽費事,我一個人可弄不過來。”秋剪風對身後忙碌的徐大嫂道。

  徐大嫂將鳳冠拿過來給秋剪風戴好,笑道:“你能請我來啊,我就很高興了。活了這些年,還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新娘子呢。”

  秋剪風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對了,寶兒呢?”徐大嫂道:“在外麵玩呢,她……”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寶兒“哎呀”一聲輕叫。徐大嫂嚇了一跳,連忙跑了出去,看見院中寶兒跌倒在地,一個紅衣的年輕公子正將她扶起來。那公子抬頭看見徐大嫂,微微一怔,將寶兒送到了徐大嫂身邊。

  徐大嫂問道:“寶兒,怎麽回事?”寶兒道:“我跑得太快,撞到了這個……”

  徐大嫂正要道歉,那公子搖搖頭,溫和笑道:“沒關係的,不過下次要小心些啊。對了大嫂,我想去趟毛女峰,您知道怎麽走嗎?”

  “毛女峰?”徐大嫂想了想道:“由此向西,那座白色的山便是,可那裏沒什麽人,你……”

  “多謝。”那公子輕輕點頭,一回身便躍出了牆外。

  寶兒歪著腦袋道:“娘,這個姐姐看起來好眼熟啊。”

  徐大嫂輕輕拍了一下寶兒的小腦瓜道:“什麽姐姐,那是位公子,你應該叫哥哥。”說完,不由得看看牆外,自言自語道:“不過說的也是,確實有些眼熟,在哪兒見過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