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星河微寒:夜話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4635
  斷樓心裏咯噔一下,拉著楊再興的胳膊道:“大哥,不說這些,我們去喝酒。”

  楊再興一下子抽出胳膊道:“少來,你說清楚點,你到底是當了偽齊的將軍,還是當了金賊的將軍?”

  斷樓沉默了一會兒道:“八年前,你走後不久,先太祖和我母親認作了兄妹,也就是我的幹舅舅。我現在是大金國論忒母勃極烈,封萬戶,從三品。一年前,我還帶人在黃天蕩,破了韓世忠的鐵索連舟。至於追你的那個蒲魯渾,那便是我在大定府訓練出來的將領。”

  他不想對楊再興有隱瞞,便將所有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出來。說完之後,斷樓本以為楊再興會發作,可他隻是定定地看著自己,半晌無語。

  二人不由得都想起,八年前楊再興離開關外回家鄉的時候,曾經撂下一句話道:“要是有一天金國和大宋打起來,我看你幫哪一邊!”當時隻不過是孩童鬥嘴的氣話,卻沒想到數年之後,戲言成真,兩人心裏都是感慨萬千,不知道該說什麽。

  秋剪風初時不知道楊再興的身份,現如今知道他是宋朝將領之後,本就暗暗擔心他們兄弟因此心生嫌隙,這個場麵,她想說些什麽,卻是身份略有尷尬,插不上話。

  三人就這麽僵持了許久,一直等到方羅生、孟若嫻和秦鬆又上到山來。方羅生看著三人,也是奇怪,心中早有疑惑,問道:“楊將軍,你和我這位斷樓師侄原本就相識的嗎?”

  斷樓回過頭道:“我和楊大哥,是從小就結義的兄弟。”

  方羅生恍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方才這般相護。那你們現在這是……”

  “方掌門!”楊再興打斷道:“華山派忠義之幫,為何竟會藏著這樣一個番邦將領?”

  這話問得方羅生楞了一下,孟若嫻連忙接口道:“哦,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華山派曾被奸人蒙騙,和女真平民有了些衝突。多虧斷樓師侄舍命從中調解,才保全了我關西三派免遭大禍。他現在是在此養傷,剪風負責照顧他。不然,我們還不知道有這樣好的一個師侄呢。”

  孟若嫻此話自然是為了調和氣氛,楊再興卻厲聲道:“好啊,果然還是護著金賊的,真是女真韃子的好外甥啊!”

  斷樓知道自己這個大哥性子直爽,素來是口無遮攔,也不會拐彎抹角。原本他也習慣了,可是這話仍然是聽著刺耳,便道:“大哥,他們不是金兵,隻是平民而已,難道你……”

  “不要再說了!”楊再興猛地甩了一下手,轉而對方羅生道:“方掌門,那胡為道雖然暫時走了,但是隻要找不到人就不會罷休,很有可能會在四周設下埋伏,我隻怕要在貴派叨擾些日子了。”

  方羅生點點頭道:“這個楊將軍不必擔心,我華山派別的不敢說,住人藏人的地方總還是不缺的,將軍盡管放心住下。至於外麵的情形,或是聯絡其他各派,大可交給我華山派弟子來辦。”楊再興拱手道:“那就多謝方掌門了。”方羅生道:“舉手之勞而已。秦鬆,帶楊將軍去下榻的地方。”秦鬆領命,帶著楊再興離開了。

  兩人走了之後,方羅生歎口氣,麵色轉而陰沉,看著站在旁邊的秋剪風道:“剪風,你隨我來!”

  秋剪風預料到方羅生要問責自己“將軍夫人”之事,心裏早就有了準備,倒也不甚慌張,答一聲“是。”斷樓想隨著下山,方羅生卻厲聲道:“你不許過來!”帶著秋剪風便走了。

  孟若嫻見狀,寬慰斷樓道:“師侄,放心,我會護著剪風的。”連忙追著方羅生也走了。斷樓看著幾人的身影在小路的盡頭漸漸消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這一天,斷樓都沒有下山,就一直在洞中呆著。他不知道下去之後,如果碰見楊再興該說些什麽。同時,他也有些擔心秋剪風的處境。可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下去,局麵說不定會更糟。他這般心境也沒法練功,隻好坐在洞口,看著日頭挨時間——他從沒有這樣盼著夜晚快點到來。

  好不容易等到了子時,聽得有腳步聲。斷樓急忙趕出去道:“秋姑娘,我……”卻是一愣,來人不是秋剪風,而是楊再興,手裏還提著兩壇酒和幾個油紙包。

  看斷樓麵帶疑惑,楊再興笑笑道:“我聽秋姑娘說了,你們每天晚上都會來這裏。我想練武也不在這一時,就跟秋姑娘說,咱們兄弟倆許久沒見了,今晚要好好喝一頓,請她今晚就不必過來了。”

  斷樓點點頭,將楊再興請了進來,點燃蠟燭。楊再興坐下來看看四周,笑道:“咱們兩個大男人,居然在這洞房裏喝酒,說出去還真是讓人笑話。”說著,將手裏的油紙包一一打開,是一包羊肉、一包豬頭肉,都用刀切得細細的。楊再興道:“秋姑娘本來說要給炒幾個菜,我說咱們兄弟之間沒那麽多講究,就這個吃起來更痛快。”

  斷樓也不介意,問道:“秋姑娘,她沒事吧?”

  “沒事,我去找她的時候,正好在門外聽見,方掌門好像是要責怪她,但有孟夫人護著,也沒什麽,就是罵了兩句而已,不過你還是得好好謝謝人家才是。”楊再興擺開兩個海碗,給斷樓和自己倒上酒,端起來道:“這第一碗酒,大哥要先敬你。我白天說你護著金賊,是我不對,在這裏給你賠罪了。”

  這倒讓斷樓有些意外,手裏的酒停在半空,疑惑道:“大哥,你這是怎麽了?”

  楊再興仰頭將自己那碗酒喝幹,大吐一口氣,放下碗擦擦嘴道:“我已經聽說了,那姑娘是個公主,叫完顏翎對吧?你白天跟我說了那麽多舅舅外甥的,怎麽單單不告訴我這個?”

  斷樓愣了一下,咬咬牙,將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楊再興看斷樓不說話,笑道:“行了吧,這種事還跟大哥藏著掖著。你就是嘴上硬手上狠,心裏比誰都軟,我還能不知道?”說著,拍了拍斷樓的肩膀,歎口氣道:“你從小的心事我明白,這樣真的挺好的,大哥也替你高興。”

  若是旁人,聽說他要娶一位金國公主,必然會罵他是個貪圖富貴、賣國求榮之人。但楊再興了解斷樓,深知他不是這樣的人。斷樓從小因為生身父親的緣故,對於身邊父母雙全的同齡孩子都有些抵觸,還動不動和他們打架,其實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勉強的偽裝?楊再興走了以後,隻有完顏翎一個人,能這麽多年都陪著他、喜歡他,這對於斷樓那顆看似堅強實則敏感的心來說,便是最重要的東西。

  楊再興能理解自己,斷樓眼眶有些濕潤,吸了一口氣道:“大哥,謝謝你。”

  “哎,兄弟之間,說什麽謝,都在酒裏了,喝!”楊再興又給斷樓倒上酒,兩人碰了一碗。飲完後,楊再興道:“不過兄弟啊,你就算再顧念翎兒姑娘的好,她到底也是女真人,你是漢人。現在金宋兩國交戰之際,你作為大宋漢室血脈,可不能站錯了立場啊。”

  斷樓苦笑道:“大哥,這個問題,八年前我就回答過你了,我雖然是漢人,可是從小在金國長大,受女真人大恩,我怎麽能……”

  “放屁,有奶便是娘,那跟畜生有什麽區別?”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其實不是漢人而是女真人,你又該當如何?”

  “又是放屁,我堂堂名門之後,怎麽可能是女真人?”

  斷樓見楊再興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願和他再吵下去。其實在經曆了這麽多之後,他有時候也為自己該站在哪一邊而迷茫,不禁歎口氣道:“要是不打仗,那該有多好?”

  麵對斷樓的感慨,楊再興不以為然道:“這還沒喝多少酒呢,就開始說胡話了。”喝了一碗酒後,笑笑道:“你還記得白天問我,我為什麽當兵嗎?”

  斷樓道:“記得,你不是從小就想當兵嗎。”

  楊再興笑道:“狗屁!當時我回到家鄉後不久,爹娘就生病去世了。我就一直跟著我那個曹成叔叔,沒當吃皇糧的兵,當的是打家劫舍的匪病。後來越做越大,占了道州和賀州,我守莫邪關。朝廷派兵來鎮壓,可都是些酒囊飯袋。裏麵一個叫韓順夫的,更是個廢物,在陪著女人喝酒的時候,讓我帶兵偷襲,給砍了一條胳膊。”

  斷樓此時也有了些醉意,兩隻手撐住晃悠悠的身體,笑道:“還說我,原來大哥你也是個反賊啊。”楊再興道:“不過也有硬氣的,那韓順夫身邊有一個年輕人,長挺大個個子,笨笨的,啥武功也不會,拿著個菜刀就上來砍我,讓我一槍給捅死了。”

  斷樓喝一碗酒,晃晃腦袋道:“這……不是白白送死嗎?”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是嶽飛的弟弟。”

  斷樓被噎了一下,怔怔道:“什麽?”

  “你沒聽錯,我殺了嶽飛的弟弟。”楊再興索性也不用碗了,直接抱著酒壇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放下來時,臉上已經見醉相,舌頭也有些打結。

  “那嶽飛,怎麽處置你的?”

  “他沒有處置我,他抓住了我,又放了我,還說,他不殺我,讓我忠義報國。”

  斷樓心裏一動,沒有說話。

  “我楊再興雖然算是名門之後,從小父親就教導我忠孝節義,小時候也曾在你麵前學舌。其實在我眼裏,這些東西算個屁,哪有江湖草莽來得痛快?所以,曹成要當反賊,我就跟著當了,他要殺人,我也就跟著殺了,當時還覺得自己特別義氣,特別英雄!”

  楊再興麵色通紅,顯得十分激動,手裏邊比劃邊道:“可是見到嶽大哥之後,我才知道。什麽江湖什麽義氣,那都是喝酒吹牛用的。家國忠義,那才是真正的好漢。”

  楊再興看見斷樓在盯著自己,幹笑兩聲道:“你別看我現在說得這麽好聽,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到底什麽叫做忠義。但是這兩個字,能讓他忍下手足之痛,放過我這個血海敵人。我楊矛子這輩子除了師父之外,從來就沒佩服過誰,但當時我就告訴自己,隻要他不嫌棄,我這顆腦袋,就是他的了!”

  “我這說了半天,你倒是說句話啊。”

  斷樓沉默許久,抬頭道:“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兒女情長事小,家國恩仇事大。可我不像嶽將軍那樣,我到底還是長在大金。我答應你,等我為翎兒報了仇之後,我就退隱江湖,誰也不管了。”

  楊再興見斷樓如此回答,有些生氣,不滿道:“退隱江湖?說得輕巧,你堂堂七尺男兒,不想著保家衛國,怎麽老想著過鄉下日子?”斷樓搖搖頭道:“翎兒剛剛去世,我怎麽能……”

  楊再興一揮手打斷了斷樓的話,大吼道:“別在這裏跟我婆婆媽媽的,死了又怎樣?死得好啊!我看你還有什麽牽掛,等你報完仇,就跟我回去一起當兵。”

  “大哥!”斷樓周身一顫,手裏緊緊攥著酒碗道:“你把這句話收回去。”

  楊再興也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可他此時已經大醉,氣憤之下反而犯了強脾氣,站起身來瞪著斷樓道:“我不收!她就是死得好!”

  “嘩啦”一聲,盛滿酒的碗被捏得粉碎。斷樓雙目血紅,騰地一掌打出,正中楊再興胸口。楊再興一下子仰麵倒地,一會兒又坐了起來,呸地吐出一口鮮血,罵道:“好啊,為了一個女真女子,你居然跟大哥動手,我今天就教訓教訓你!”

  兩人立時都站了起來,拳頭胳膊擰在了一起。他們已經喝光了兩壇酒,都是醺醺的,一股怒氣上頭,管他的什麽武功招數,就像兩個街邊的醉漢一樣胡亂毆打,扭扭歪歪、跌跌碰碰,嘴裏還嘟嘟囔囔地連自己都不知道罵些什麽。

  不一會兒的工夫,洞中的燭台全都給他們打翻了,酒碗踢碎了,兩包熟肉也在腳底下踩得稀爛,到處都是。不過,到底馬下作戰飛楊再興所唱,斷樓又力大些,一下子將他推到在地,抬起手就要向腦門上拍去。

  斷樓修煉襲明神掌已經有半年,縱是不刻意用力,一掌打出的勁道也有上百斤。此時楊再興醉醺醺之中,全然無力防備,他這一掌下去,不死也活不成了。可是斷樓看著楊再興,眼前卻恍然間掠過少年時,兄弟二人在丹湖中,嬉戲打鬧、練武比試的情景,心中湧出一陣酸楚,那隻手高高舉起,卻又無力地落了下來。

  “大哥,我已經失去了翎兒了,你不要再逼我了。”

  楊再興掙紅了脖子,嘶吼道:“少廢話,我今天非得讓你清醒清醒!”說著,向旁邊胡亂一伸手,摸到了自己白天落在洞裏的長槍,下麵抬起一腳,狠狠地踹在了斷樓的肚子上。

  斷樓被這一腳蹬開,趔趄著向後退了兩步,卻不小心一下子踩在了酒壇上,腳下一滑,重心不穩,後腦狠狠地磕在了石壁上,頓時頭腦昏沉,眼前楊再興挺槍向自己刺來的身影一晃而過,失去了知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