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秋風無淚:顧影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4456
  方羅生笑眯眯地,背著手走了過來,兩眼下有重重的黑眼圈,抬手道:“唉,我不是說了嗎,現在夫人又不在,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多禮啊。”

  秋剪風口中道:“是。”卻仍然行滿了三次萬福禮,才站起身來。方羅生道:“不是在照顧尹大小姐嗎?這是要去哪啊?”秋剪風道:“回掌門的話,弟子是要去一趟鬆檜峰,采一些日用的草藥回來。尹大小姐休息了,我一會兒再去看她。”

  方羅生臉色一變,皺皺眉道:“怎麽,夫人又罰你去摘九玉鬆塔了?”秋剪風搖搖頭道:“不是的,隻是找一些普通的白鬆塔,是秦大夫說斷樓公子要用的。”

  方羅生舒展開眉頭,幹笑兩聲道:“是啊,這昨日一場秋雨剛過,鬆塔掉落,正是適合采拾的時候,我和你一同去吧。”秋剪風推辭道:“不敢勞動掌門……”方羅生擺手道:“哎,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嘛。我這幾天身心俱疲,正好當散散步,走吧……”說罷,也不待秋剪風回話,便徑直走了開來。秋剪風無奈,隻好跟在方羅生身後。

  華山共有五峰,其中又以南峰為元首。南峰一分為三頂,落雁峰最高居中,鬆檜峰次之居東,孝子峰最低居西,遠看如一尊巨人,麵北危坐而引雙膝。華山派主要的起居建築,就在這巨人雙膝懷中。

  兩人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鬆檜峰的半山腰,進入一片茂密的鬆林,果然如方羅生所說,一場秋雨過後,滿地都是晶瑩的鬆塔,空氣沾露,分外清新。

  但秋剪風可無心欣賞這秋景,她挎著一個小小竹籃,撿拾一些幹淨漂亮的白鬆塔,還時刻留意著身後的方羅生。不一會兒,方羅生開口道:“剪風啊,這最近照顧尹大小姐,習文練武可曾懈怠啊?”秋剪風道:“掌門放心,弟子這幾日絕無懈怠。”

  方羅生笑道:“可真是辛苦了,改日我得空,親自教你一下。”秋剪風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方羅生這話語氣甚是溫和,可她隻覺得說不出的厭惡。

  走了一會兒,方羅生折住一支鬆枝,做出個文人雅士的神態,清口吟道:“雨濕輕塵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半含惆悵閑看繡,一朵梨花壓象床……”

  秋剪風咬著牙,任由這些語調纏綿的靡靡之詞鑽進耳朵裏,隻當是地雀走鵑嘰嘰喳喳,可是方羅生似乎頗自陶醉,見秋剪風漸漸走開,連忙跟上去,繼續念道:“藕絲衫子柳花裙,空著沈香慢火熏。閑倚屏風笑周昉,枉拋心力畫朝雲。”

  “喲,我還當是哪來的老夫少妻呢,原來是你們兩個!”一聲尖細的聲音從密林中傳來,二人都是慌亂,回頭一看,孟若嫻手裏也提著個竹籃,鐵青著臉向兩人走來。

  方羅生見是夫人,眉開眼笑地迎上去道:“哎呀夫人啊,這是又送什麽好吃的來了?”伸手便要去掀竹籃上的布簾,孟若嫻一把將方羅生的手打開,啐道:“誰說是給你吃的。我聽人說,這鬆檜峰新近出了一隻極為漂亮的白狐,都要成精成仙了,我特來喂一下。”

  說著,推開方羅生走到秋剪風麵前,笑吟吟道:“剪風啊,你聽說過沒有啊?”

  秋剪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道該說什麽。孟若嫻道:“算了,沒聽過就沒聽過吧,正好你在這,就一起嚐嚐吧。”將竹籃擺在一塊青苔岩石上,從中取出四個小小的油紙包,一一擺開,解開係在上麵的麻繩,乃是水晶餅、核桃酥、棗泥糕和蓼花糖,甚是精致,甜香四溢。方羅生喜道:“夫人的手藝真是越發的好了,來,一起吃!”說著便坐到竹籃旁邊,向秋剪風也招招手。

  秋剪風仍是遠遠站著,孟若嫻看著她,背著手高聲道:“這有的人吧,年輕的時候喜歡念酸詩也就算了,但好歹也是一表人才,酸一些就酸一些吧。可現在,這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怎麽念酸詩還有人聽呢?你說說,這到底是誰沒有自知之明,還是有人非要上趕著呢?”

  孟若嫻這幾句話陰陽怪氣,方羅生豈能聽不出來,這才回味過剛才“白狐成精”的意思,皺皺眉放下手裏吃了半塊的水晶餅道:“夫人,你這是說什麽,剪風何曾……”

  話說到一半,孟若嫻突然暴起,指著方羅生的鼻子道:“何曾!何曾什麽?這還沒娶過門呢,就向著這小賤人說話了?”她一揚手,看著方羅生,卻忽然轉身,啪的一聲脆響,給了秋剪風一個重重的耳光,清白如玉的臉頰上登時印上了一個駭人的五指印。

  秋剪風毫無防備,突然被這樣狠狠地打了一下,一下子呆住了。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伸出手捂著臉,淚水順著麵頰一下子流了出來。孟若嫻似是還不解氣,罵道:“還哭!”又是一揚手落下,卻在半空中給方羅生一下子捉住了。

  方羅生吹須瞪眼,氣吼道:“夫人,你這是做什麽!剪風她什麽都沒做,是我一直找她的。”孟若嫻看著方羅生,突然哭了出來道:“好啊,為了這個小賤人,你居然吼我!你有本事就休了我吧!把這個小賤人連同那個何淑,一同娶了吧!”說罷,一下子甩開方羅生的手,奔跑出鬆林外去了。

  方羅生看著孟若嫻的背影,又看看秋剪風,急得跳腳拍腿,對秋剪風道:“剪風,對不起,我……我……”正亂說著,忽然抬起手,對準自己的臉啪啪啪連抽三個耳光,當真是一點都不惜力,兩片臉頰登時都腫起老高。打完之後,又一彎腰,回身追趕孟若嫻去了。

  若是旁人,看見堂堂一派掌門居然自己把自己打成個豬樣,一定會忍不住大笑並引為談資。可是秋剪風看著兩人追趕的背影,隻覺得厭惡。再一想,自己不但置身其中,還是這場鬧劇的起因,不禁連自己也厭惡了起來。

  她越想越難受,腦中像是有無數個人正在嘲笑謾罵自己,不顧臉上的疼痛,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可聲音卻是越來越清晰。此時天色漸晚,鬆林中變得暗淡,四周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她感覺好像有無數的魅影在向自己逼近,大叫一聲,埋頭奔走,也不顧身邊密集尖利的鬆枝,一次次劃爛自己素白的衣衫。

  秋剪風輕功絕佳,華山雖險,可她卻見路走路,無路越澗,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秋剪風鬆開雙手,長出了一口氣,一抬頭愣住了,隻見麵前冷白的山石中一個黝黑的洞穴,旁邊題著一豎列紅字:天下第一洞房。

  秋剪風呆了許久,悵然道:“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相傳春秋時期,在華山修行的吹簫隱士蕭史和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就是在這華山的蓮花峰鑿洞為家,點燭成婚,做了一對神仙眷侶,最終雙雙駕鶴成仙,這也便是“洞房”二字的緣來。自華山派創派以來,若是有派中男女相互傾心,便會在此地合巹成禮、洞房花燭。

  秋剪風是個孤兒,自記事起便是在華山,至今已經有一十八年了。曾幾何時,她少女懷春,情竇初開,不知道多少次曾經偷偷跑到這裏來,憧憬未來,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男子讓自己傾心,和自己一起在這古老的地方,紅光燭影,一生相許。

  現下,這洞房已是多時沒有用過了。月光如碎銀流水,撒滿了地麵。秋剪風胳膊一顫,才發現剛才自己奔走得急了樹枝劃破了胳膊,傷口一點點地向外流血。秋剪風輕咬著嘴唇,解開束腕的絲繩,露出白如雪、清如冰的手臂,殷血滴滴如朱丹點點,在月輝下煞是動人。

  旁邊清泉漱漱,秋剪風掬起一捧水,簡單清洗了一下,走進了石洞中,順著瀉入洞中的月光,摸索著拿住火石,啪地一打,點亮了一隻紅燭,頓時,洞中籠上了一層溫暖的橘色。

  秋剪風拿著那隻紅燭,將牆邊燭台上的蠟燭一一點亮,洞中亮堂了起來,顯露出洞頂上千奇百怪的花紋。這些花紋有黑又白,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穹頂,乍一看任誰都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然而仔細看時,卻才看出畫得似乎是人在舞劍的姿態,黑色的凝重呆滯,白色的卻是飄逸如仙,曼妙絕美。

  這些小畫展現的是什麽東西,就是方羅生和孟若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據傳是當年華山劍法的創始人潯陽祖師,落發為尼後隱居此地時所畫,因此大家都猜測是華山劍法的綱要圖影,可是若按照黑影來練過於遲緩,按照白影來練又太快,總是不成,漸漸也就都失去了興趣,無人問津。

  秋剪風心煩的時候,就會來這裏看看這些小畫,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總覺得像是一對情侶,在這雲海茫茫中一起舞劍,互訴衷腸,總是能引得她癡癡想半天。

  看著看著,眼前恍惚一閃,突然出現了斷樓的身影,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卻不願意丟掉這個幻影,輕輕坐下身,覺得自己的周身似乎變得綿軟無力,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溫熱,幾乎可以聽見急急的鼻息。

  突然,斷樓的身影破滅了,扭曲成了方羅生那張老氣橫秋的臉。秋剪風感到一陣作嘔,逃也似地走了出來,吐出了一口濁氣,又走了兩步,卻是足底一濕,輕叫一聲抬開腳。

  原來昨日這一場綿綿秋雨,在這洞口的一片窪地之中積起了一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水潭。秋剪風一低頭,望見水中自己的幽幽倩影,月亮羞怯地躲進了淡雲之後,隻有清冷的微光映著這池中的仙子,不禁出了神。

  一陣涼風吹過,秋剪風打了個寒戰,抬頭一看,已是滿天繁星,輕拍額頭道:“呀,都什麽是時辰了!”連忙回到洞中熄滅了蠟燭,向著落雁峰的方向跑去。

  跑了一會兒,經過鬆檜峰方才的那片鬆林,兩個竹籃子還靜靜地躺在那裏。幾隻小鬆鼠圍在旁邊,吱吱唧唧地輕叫著,聽見有人的腳步聲,連忙躲了起來。

  秋剪風輕輕笑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兩個籃子都撿了起來,在岩石上給那窩小鬆鼠留了幾塊點心、幾顆鬆塔,快步趕了回去。

  來到大門口,秋剪風屏住呼吸,繞開了方羅生和孟若嫻的居所,來到尹柳養病的房間,推開門走了進去。

  尹柳似乎正百無聊賴,一看見秋剪風,又是驚喜,又是埋怨道:“秋姐姐,你不是說一個時辰後就來看我的嗎?怎麽現在才過來啊。”仔細一看,訝道:“秋姐姐,你的衣服,還有臉上,是怎麽了?”

  秋剪風一愣,隨即恢複了溫和的神態,將兩個竹籃放在床頭,係上束腕絲繩道:“沒什麽,我去采了些鬆塔做藥,不小心摔了。”她怕尹柳再問什麽,連忙取出小糕點道:“來,吃吧,這點心可好吃了。不過在籃子裏放的時間有點長,你嚐嚐還酥不酥?”

  尹柳嗯了一聲,拿起一塊水晶餅,輕輕咬了一口,頓時唇齒生香,讚道:“真好吃,是你做的嗎?”秋剪風道:“我也會一些,但這些是掌門夫人做的,她……特意做給你的。”

  尹柳眼睛滴溜溜一轉,捕捉到了秋剪風語氣中的不自然,放下水晶餅道:“秋姐姐,我聽說方伯伯想娶你做新夫人,是嗎?”

  秋剪風臉色一青道:“你聽誰說的?”尹柳道:“我本來睡得好好的,讓方伯伯和他夫人的吵架聲給弄醒了,是他自己叫出來的。不光是我,恐怕半個院子的人都聽到了呢。”

  秋剪風咬咬牙,尹柳見他不說話,憤憤道:“怪不得我爹爹每次提到方伯伯都不喜歡,原來還是個好色的老頭子,看他那個又老又醜的樣子,怎麽配得上姐姐嘛……”

  “尹姑娘!”秋剪風猛地站起身道:“你要是再說這些話,我以後就不幫你去看斷樓公子啦。”

  這個威脅果然管用,尹柳立時不說話了,乖乖吃了幾塊點心。秋剪風又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囑咐她好好休息。

  第二天一早,秋剪風便來照看尹柳的飲食。可尹柳知道了斷樓醒來的消息,實在是坐立不安,又使起了小性子,纏磨著秋剪風再去看看斷樓。

  讓她意想不到的是,秋剪風這次答應得很爽快,差人將若瑄叫了過來,自己便過去了。

  秋剪風心亂如麻,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答應得如此痛快,甚至於還有一些期待。

  她走到斷樓房門口,輕聲喚道:“斷樓……公子,可還好嗎?”

  無人回答,秋剪風遲疑了一下,推開門走了進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