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卷烽火:子夜
作者:雨闕      更新:2020-05-21 16:02      字數:4026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今年的冬天卻來得格外的早,西北的冷風吹過幾次,明明才不過霜降時分,草原上便已經飄起了小雪。要照往常,這倒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胡哲早已經備好了足夠的草料,幹糧和炭火也不愁,讓羊兒們、也讓自己夫妻兩個在暖帳裏舒舒服服地過個冬,可今年卻有所不同,可蘭不安地坐在帳子裏,懷裏抱著一隻剛出生的小羊,那匹瘦馬已經養好了,站在火爐邊打著瞌睡。帳外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可蘭急忙站了起來,胡哲掀開帳門走了進來,摘下帽子,拍一拍上麵的雪粒。

  “怎麽樣了?今天又是哪一家?”可蘭快步走上前去,胡哲卻擺擺手退了兩步,示意自己身上帶著冷氣,不要靠自己太近,走到火爐邊,悶著頭一聲不吭地坐下,也不說話。可蘭有點著急,走到胡哲的背後,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肩膀,胡哲歎了口氣,說道:“是蒲古裏他們家,被牽走了四頭牛,就換回來兩張破狼皮,那帶頭的官兵還說什麽,一隻狼能咬死起碼五頭牛,給兩張狼皮算是便宜了,蒲古裏心疼,被打了,我把那瓶刀傷藥給他留下了,這個冬天他們家恐怕是難過了。”

  可蘭氣得手裏發抖,說道:“這也太欺負人了,還講不講理了?”胡哲哼一聲,回頭拉著可蘭坐下,說道:“講理?講理他就不叫打女真了,說是搞買賣,其實就是明搶。”說罷,抓起一根幹柴狠狠地丟進火爐裏,火星四濺,把可蘭懷裏的小羊嚇了一跳,咩咩地叫了兩聲。

  可蘭摸了摸小羊的頭,問道:“那……還是為了雲華妹子的事情?”胡哲點點頭,說:“這些官兵每到一戶人家就拿出一張畫像,我看樣子畫得就是那個雲華,問有沒有見過這麽個人,一說沒見過,就說要打女真,換點東西,這周圍基本每一家都讓他們轉過了。”可蘭想了想說:“前幾天阿爹和阿媽托人來信,說雲華已經在他們那裏住下了。你說,他們要是在找雲華的話,這附近沒有,不就應該往別的地方去找嗎?這都快一個月了,怎麽還不走了呢?”

  胡哲想了想說:“這幫兵裏有不少就是從阿媽阿爹那個方向來的,肯定是沒找到,大概是怕這麽回去沒法交差,就匯合在這裏,撿著咱們這些單戶牧民搶點東西回去,好孝敬他們的官老爺。”

  可蘭點點頭,忽然有想起什麽,說道:“周圍大家,有沒有誰問你官兵們找的人是誰?”胡哲沉默了一會兒,說:“問肯定是會問的,我隻是說一個月之前這個人看見這個人在我帳前走過,搶了我的馬走了,大家畢竟受了這麽大的損失,總不能瞞著。”

  可蘭眼裏有些憂慮,說:“會不會有人走漏消息?南帳的尹家,我總覺得他們靠不住。”胡哲搖搖頭,說:“大家都是逃難來到這裏的,都是過命的交情。尹義雖然平日好吃懶做了些,可他畢竟也是個漢人,念在同族的情義上也是不會說出去的,再說,我也沒告訴他們雲華去了阿爹阿媽那裏,沒什麽的。這個冬天咬咬牙就過去了,實在不行,我過幾天去一趟阿爹那裏,請他們老兩口接濟一下……”話還沒說完,可蘭就搖搖頭說:“還是先不要去了,再等幾個月,你要是現在去了,雲華妹妹心裏肯定過意不去,說不定就要走,她現在的身體可經不起折騰。”胡哲一愣,問道:“什麽意思?”可蘭無奈地說:“你啊,我少說一句話,你就看不出來,虧得你還有個懷孕五個多月的老婆呢。”

  胡哲有些驚訝,正想說什麽,站在窗邊的瘦馬突然叫了一聲,胡哲回頭,瞥見帳外一個黑影閃過,警覺地站起來,大聲問道:“是誰?”隨即大踏步走出帳外,卻是四下無人。

  回到帳裏,可蘭有些緊張,胡哲安慰說:“應該是隻野羊或者什麽的,沒事。”說罷,伸手將亢奮的瘦馬的脖子按了下去,說道:“真的是匹好馬啊,隻怕出去就有人認出你來,隻能委屈一下,呆在這帳子裏了。”可蘭也是自言自語:“風聲這麽緊,隻怕雲華妹妹不是家遭了兵難這麽簡單……”

  胡哲二人這裏擔驚受怕,雲華那裏也是心事重重,白天她幫著蘇家老兩口做些農活,倒是還有說有笑,可是一到了晚上,夜深人靜,聽著兩位老人睡著了,自己總是披衣下床,在院子裏呆呆地站著。

  這一天晚上,天上下著密密的小雪,把地麵都染上了白色,雲華又獨自在院中發呆了許久,心想已經這麽長時間,恐怕是已經瞞不下去了。她白天總是束著腰,明知道這樣對孩子不好,可她仍然是拿不定主意。一想到那個傷心之人,就覺得這個孩子還不如不要,既然打定主意再不相見,孩子便如同生而無父,自己又孤苦伶仃,何必讓孩子跟自己一同受罪。可每次,剛要下定決心,便感到孩子在腹中會輕輕地動一下,似乎在懇求自己不要放棄他,便又心軟了——已經四個多月了,孩子已經成型,實在是不忍。自懷孕之後,雲華不管做什麽事情都不再像以前那樣果斷了,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想到這裏,雲華的思緒又模糊了,回到了四個多月前那個夜晚,明月高樓,晚風微涼,洞房花燭……

  “大晚上的站在這裏,就算你自己身體好,也要為孩子考慮下嘛。”蘇婆婆不知何時站在了雲華的身後,輕輕地說了一句。雲華一驚,回過頭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一陣酸楚湧上心頭,眼淚便流了下來。蘇婆婆憐愛地替她抹去眼淚,將雲華抱在懷裏,說道:“哭吧,哭吧孩子,這憋在心裏,孩子也跟著你一起難受啊。”

  雲華抽泣著,問道:“婆婆,你說,我該留下這個孩子嗎?”蘇婆婆看著月亮,喃喃地說道:“傻丫頭,你問誰呢?你要是心疼這個孩子,那就留下。要是這個孩子隻會讓你傷心呢,婆婆也能好好幫你養身子,咱以後還可以再嫁個好人家……”雲華突然抬起頭,幾乎是喊了起來:“不!我不會的!”

  蘇婆婆看著雲華,她的眼神雖然無比憂傷,可卻沒有半點的猶疑,便說道:“丫頭啊,之前我說過我不問你,可我現在還是要問了,是那個人……他負了心?”雲華搖搖頭,說:“不是的,他對我很好,隻是……”蘇婆婆看著欲言又止的雲華,似乎是明白了什麽,歎口氣說:“你這孩子也是命苦,隻可惜你托付對了心,卻沒有托付對人。你猶豫要不要這孩子,除了害怕以後的日子,是不是還擔心這孩子……會像他父親一樣?”

  這個念頭其實在雲華的心裏徘徊了許久,隻是她一直不敢麵對,今日被蘇婆婆點了出來,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蘇婆婆低下頭,想了想說道:“丫頭,你記不記得我家老頭子說過,我們本來是有三個兒子,可是他們都以為我們已經死了?”雲華點點頭,蘇婆婆歎了口氣,拉著她的手坐在門口的藤椅上,說道:“他們並非不孝,隻是我家老頭子,宦海沉浮半生,一心報國卻處處不得誌,當官總共不過四十年,有將近三十年都是在被貶的路上,每到一處,百姓倒是擁戴扶持,可就是入不了朝廷的眼,這到最後也看透了,最後皇上要召回也覺得沒多大意思,可我們那幾個兒子,卻還是擠破了頭皮要往那官場裏去,還硬要拉上他們父親,我老兩口一合計,怕是隻有死了才能逃開這檔子事,就裝死了幾天,又偷著來到這北地過了這許多年。”

  雲華覺得有些奇怪,難道這裝死竟能如此以假亂真?蘇婆婆看出她的疑惑,笑著說:“江湖之大自然是無奇不有,毒藥入五髒六腑便是真死,若是偏了就是假死,不過幾天便排出去了,世上倒也真的有無聊之人做這樣的東西。”隨即收了笑,抓緊雲華的手,說道:“丫頭你聽我說,都說這子女像父母,也難保兒女的一生就是把父母的一生再過一遍,可是……”蘇婆婆欲言又止,頓了一頓,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婆婆是什麽意思,對嗎?”

  雲華伸手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努力地笑了一笑,對蘇婆婆說:“我明白的,人會變,孩子也會變,我隻盼這個孩子,能過出他自己的生活。”蘇婆婆也眉開眼笑,說道:“好,好,這才是好孩子。來天太晚了,這小雪最凍人,咱們還是回屋去吧,明天讓你老伯給你做點好吃的,補補身子,這四個多月了,正是孩子長身子的時候呢。”

  雲華點點頭,兩人站起來,挽著手正想回屋。突然,雲華停了下來,回身向村中的那條小路望去,眼中有些緊張。蘇婆婆有些奇怪,正想問什麽,耳邊卻好像有什麽聲音傳來,也向小路的那邊張望著。

  漸漸地,聲音近了,好像是馬蹄聲,十分的急促,還含混著馬喘粗氣的聲音,拴在門口的紅馬也抬起了頭,輕輕地叫了兩聲,似乎有些不安。夜色中,一人一馬的身影漸漸出現,走到近處,雲華不禁大吃一驚,那竟然是自己的那匹瘦馬,而馬上之人,居然是可蘭。

  瘦馬一見雲華,興奮地叫了起來,馬上的可蘭原本是伏在馬背上,聽見馬聲便抬起了頭,滿臉血汙,看見雲華和蘇婆婆正急急忙忙地向自己走來,無力地叫了一聲阿媽,便軟軟地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掉下馬背,雲華腳下箭步衝過去將可蘭扶住,紅馬也焦急地想要過來,使勁拉扯著韁繩。

  蘇婆婆見勢不妙,向著屋裏喊一聲:“老頭子快起來,可蘭受傷了!”隨即上前查看,才發現瘦馬身上已經是中了數箭,這一路跑到這裏,獻血汩汩地冒著,可蘭被一根粗粗的麻繩拴在了馬背上,這才一路沒有掉下來。雲華急忙解開繩子,把可蘭抱進了屋裏。蘇老伯已經披衣起身掌好了燈,拿出了藥箱,雲華把可蘭放在床上,蘇婆婆仔細地查看著,兩匹馬也焦急地向裏麵望著。

  看了一會兒,蘇婆婆鬆了口氣,說道:“沒有外傷,臉上的血不是她的,隻是這一路顛簸,又是伏在馬背上,動了些胎氣,應該一會兒就醒過來了。”蘇老伯麵色凝重,看了看門外問道:“胡哲呢?怎麽兩人沒在一起,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蘇婆婆歎口氣說:“肯定是出事了,不然可蘭也不會這個時候這個樣子過來,可咱們現在也不能離開,隻能等她醒過來了。”

  雲華看著昏迷的可蘭,心中萬分焦慮,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快步走到門外,將瘦馬身上的箭打斷,映著雪夜的月光,隻見箭簇上赫然刻著“羽林”二字,是上京禁衛營的鐵箭!

  雲華心裏猛地一沉,愧疚萬分,隨即便怒火中燒。她回到屋裏,拿起自己的雙劍,咬著牙說:“蘇老伯、蘇婆婆,你們二人照顧好可蘭姐姐,我這就去把胡哲大哥救出來!”說著便衝出了門外,也不管蘇婆婆連聲詢問。

  此時天已經黑透,恐怕已經過了子時,可雲華也顧不上那麽許多,挎上雙劍,解開紅馬的韁繩一躍而上,猛地加上一鞭。紅馬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撒野,一聲也不叫便猛地跑了出去,蘇家二老剛追出門,便隻見茫茫白雪,連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