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92下 倏然而來倏然而往 興邦去世死因非常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4-25 17:15      字數:9704
  “喂?誰呀?”晚上九點,老馬在醫院的小床邊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叔,是我,永旺,樊永旺。”樊偉成之子樊永旺大晚上打來電話。

  “嗯?”老馬一時記不起,咀嚼永旺兩字數次,突然知曉啊地一聲:“啊啊啊!知了知了,你是偉成他子對不?”

  “對的。叔打攪你了,我給你家打電話沒人接。”

  “咋了?啥事呀?”老馬舉著電話問。

  “我這裏有些口罩,現在全國緊缺,市場上不好買,我心想給你寄些過去。我在這邊也沒什麽朋友了,自己用不了這麽多口罩。”永旺一片誠意。

  “哦!那你從哪兒買到那麽多呢?”老馬隨口一問。

  “公司發的。”

  “哦這樣子呀!永旺你現在在哪裏上班?”老馬關心。

  “在……我在殯儀館,就上次您去的那個殯儀館,我大火葬的那個。那天,火葬了我大之後,我不敢出去,怕那些要債的人要我的命。我……我就求殯儀館的領導給我個工作,剛開始他們沒同意,後來……後來同意了。”人到中年的樊永旺說起自己的遭際,恍如大夢一場。

  “哦!哦!”老馬頻頻點頭,一聽殯儀館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老馬問:“那你欠人家的錢呢?”

  “在還,這幾個月一直在還。我把房子、車子、家具、電器全賣了,一件不留全賣了,賣了好幾個月。前幾年給我大買的保險賠的錢,也還了人家一部分。現在加起來攏共隻剩不到三百萬了,我跟他們保證了會還的。”樊永旺言辭簡短沉穩。

  “那你沒房子了,住哪兒呢?”老馬關心。

  “就住殯儀館。公司有宿舍,再加上殯儀館隨時會送人過來,晚上經常也火葬的……叔你不用操心我。我現在住在殯儀館特別踏實,心裏特別踏實,這十來年也沒這麽踏實過。”永旺實話實說。

  “哎……踏實就好!踏實就好!殯儀館的工資咋樣啊?你靠賺工資還得了人家的錢嗎?三百萬可不是小數目呀旺!”老馬愁眉不展。

  “殯儀館工資挺高的,比外麵的一般工作工資都高,而且我上的是夜班,夜班工資比白班還高。叔你放心,三百萬對我來說不是大數目,我能還得了。”

  “好!好!好!那……你老婆娃兒呢?”

  “呃……”被問到痛處,永旺長歎道:“這個……不急,不急……那個叔,我下午已經把口罩寄過去了,你記著接收。”

  “不用不用,我這裏有呐,有呐!好多口罩呐!”老馬反複強調。

  “叔你收著吧,你收了我心裏舒坦。”永旺低聲哀求。

  “成。成。”

  “還有……叔還有個事兒……我大先前有個拐杖送了你,這段時間我把家裏的東西處理了,是托人幫忙處理的,全部處理幹淨了,連我大的東西也一件沒留。我心想我大的拐杖您能不能送給我作個念想?”

  “可以啊可以啊!說實話,叔留著也沒用,趕明給你寄過去得了。哦這段時間不行,現在又過年又病毒的哎……這兩天……我一直在醫院,我外孫女發高燒呐,今晚上我守著。你放心,這事叔記著呢,過段時間發給你。”老馬想起兒子車禍、瘟·盛行、桂英不在、漾漾發燒種種糟心事,驀地胸悶起來。

  “好,謝謝叔。”

  兩人道別後掛了電話,唏噓不已。沒想到樊偉成的兒子能在殯儀館裏絕地重生,老馬可憐又敬佩。半晌驚歎,已到晚上十點,起身打水時老頭忽覺右腳疼得厲害,打完水他去了男廁所看腳,不成想最近跑眼鏡店、跑超市、跑醫院跑多了,原先骨折的地方舊傷複發,腳麵腫得光光亮,摸也摸不得。重穿好鞋襪,老馬拎著熱水一瘸一拐回了病房,此時仔仔睡著了,漾漾依然昏睡。不知今晚興邦如何,老馬一想起這些,陰鬱難平。

  一路顛簸,臨近午夜,馬興邦終於回到了家裏,回到了自己的房子裏。熟悉的木質窗框、掛著塵埃的白牆、泛黃的中國地圖、幾平米大的土炕、帶著陳舊氣息的床單被褥……興邦眨眼打量這一切,悲涼又安心。

  待兄弟們將他放到炕上以後,左右人為他赤裸發燒的身子蓋上被子,此時四大、嬸嬸、堂姑等一行人紛紛上前跟他說話。好奇怪,馬興邦明明見七八張嘴朝著他張張合合地噴唾沫星子,奈何自己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又分明感知到了混亂、晃動和聒噪。良久,見他沒反應,家裏人自顧自地聊了起來——炕邊坐著的三位長輩用食指各自比劃、藤椅上坐著的四叔和甲子爺在抽煙碰頭、房子中央站著的老三朝著七八個人發表講話、妹子英英和她朋友曉星在房門口聊天、妹夫致遠在牆角跟一老太太搭話……興邦扭動眼珠子看了一大圈,最後才發現,他最想見的人興盛正在炕裏麵靠牆坐著。兄弟來四目相對,哀傷四溢,興盛望著大哥淚如泉湧。

  “啊……啊……”興邦渾身滾燙高燒不退,此刻口幹難耐,隻能朝著興盛要水喝,奈何怎麽也說不出水這個字。

  “咋了哥?”興盛擦幹淚咧著嘴湊上前問。

  “啊!啊!”馬興邦不停地抬下巴動嘴,用牙齒咬著管子提示他。

  “你……你是要喝水嗎?”興盛在他耳邊問。

  興邦望著口型依稀聽著了,點點頭擠擠眼。一屋子人進進出出的全為他而來,除了老二沒人關注他,即便所有的話題無不繞著他展開,可這些人總有法子將話題引到他們自己身上去。

  興盛毫不引人注意地取來水杯和小茶碗,然後給茶碗中倒入一口水,避開呼吸機的管子朝大哥嘴裏慢慢灌入。恍如久旱逢甘霖,興邦幹裂的嘴唇得到滋潤,可餘下的半口水從嘴裏往下咽,怎麽也咽不下去。那半口水卡在了喉嚨裏下不去上不來,整得馬興邦啊啊咳咳地呻吟,引來了周邊人的注意。

  “咋了?怎麽了?”人們紛紛上來圍觀。

  “我哥要喝水,我給他喂了一點。”興盛臉紅地望著眾人,兩手端著水杯和茶碗不知如何安置。

  “這樣子不能喝水的!肯定是卡住了……”一些人覺著無妨,人群中一些人開始小聲議論。

  “啊!啊……”馬興邦氣息越來越微弱。

  “嘖不行了!快不行了!哎呀……可憐呀……嘖嘖……”人們圍著興邦發出各種各樣的言辭。

  一傳二、二傳三,很快大哥快咽氣的話傳到了站在門口的馬桂英耳中。桂英望著二哥不知所措的無助模樣,不忍多問一句多看一眼。誰想這時候邊上正有一多事的堂姑走過來吆喝。這人六十七八一臉褶皺,一米五的個頭紮著花白發髻,堂姑特意走到桂英邊上,用左手使勁打了下桂英的胳膊肘,等桂英扭過頭看她時,堂姑故作生氣地皺著眉抱怨。

  “英英啊,你二哥咋一點腦子也沒有哇!人這樣子啦,不能給喂水的,你看他一給水,那水馬上成了痰卡在嗓子眼兒!你瞅瞅你大哥現在卡得半死不活的!也不知這口氣上得來上不來!”

  堂姑知老二興盛是個老實蛋任人說道也不會還嘴的,於是跑過來在有能耐的三妹跟前刷存在感。馬桂英一聽這話,頓時暴躁,氣衝腦門,恨不得將這不曉事的老太太一腳踩碎。

  “姑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呀?那你說我大哥渴了不喝水咋弄?擱你身上,你八九天不喝水,是不是會死呀?你的意思是我二哥要不喂那一口水我大哥還能長命百歲?我大哥渴得難受,我二哥要不上去喂水,我看見了我也會喂的!咋地?你來我跟前說這話是啥意思呀?挑撥離間嗎?姑你說你一長輩,一把年紀了擱這兒搬弄是非,不怕遭報應嗎?”桂英惡狠狠地吼完,一瞬間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望向了她。

  “我哪有那意思呀……我是好意呀!我為了興邦好哇!哎呀呀我的娘呀……”

  老堂姑一把年紀怎受得了這話,馬上嗚嗚咽咽朝眾人哭訴起來,眾人紛紛過來,安慰的、詢問的、解釋的圍成一疙瘩。這下好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老太太赤裸裸成了興邦屋子裏的主角。曉星跟致遠怕桂英再次爆發,兩人趕緊把桂英拉到了老二興盛的房子裏靜氣。聽著老婆子在大哥房裏又哭又鬧,桂英怒不可遏,咬牙切齒地幹跺腳。

  馬興盛瞅著因為自己引發了這一場大戰,靜觀鬧哄哄的房子和氣息奄奄的大哥,默默地攢在火炕一角抿嘴抹淚,好在四叔(指馬建民)在邊上理智地安慰。馬建民正勸著,忽見興邦臉上沒了動靜,老頭伸出食指顫顫巍巍放到興邦鼻孔外,發現徹底沒氣了。馬建民不敢確定,用手摸了摸興邦的脈搏,似在跳似沒跳,徹底迷糊了。幸好村裏醫療站的醫生此刻也在邊上調製呼吸機,馬建民使了使眼色,村醫會意也去試探鼻息和脈搏,隨後朝著馬建民點了點頭。望著這一切發生的馬興盛捂著臉嗚嗚地痛哭不已。

  陽曆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己亥豬年臘月三十號淩晨一點,馬興邦去世了。

  “啊呀我的興邦呀,你咋這麽早早就走了呢!哎呀我的邦啊,你咋這麽可憐呐……”馬建民見族裏的混賬妹子(指方才的堂姑)此時在這兒耍潑耍賴的氣不過,帶頭吊喪哀嚎。這一刻,眾人才知,馬興邦去世了。轉眼間,一屋子裏沒用的老頭老太太和婦女們不約而同地哀嚎起來。

  馬建民見達成目的,瞬間止住嚎叫開始指導晚輩們。

  “沒用的人先出去出去,給讓個道兒!興才?興才!興才你趕緊過來,把房子裏清一下,然後叫人把棺材抬到堂上!”

  “英英呐?英英呢?把英英叫過來,準備他哥棺材裏的東西!這時候趕緊辦正事,別哭哭啼啼整那沒用的!”

  “興成嘞?興成!興成你去聯係靈堂上用的家夥什,先把靈堂掛起來!”

  “興波你過來,跟你甲子爺、玉泉叔商量著通知親戚吧!落到一張單子上,弄完了叫我過過眼!”

  馬桂英一聽大哥去世,懵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抱著頭沙啞無聲地急促喘息。桂英是用不上了,幸好堂姐馬興興、馬興英等人在家裏幫襯,才不至於落下事來。女婿何致遠原本跟康鴻鈞在聊天,此刻也被族中長輩叫去寫訃告、對聯等。興盛房子裏留下包曉星一個人坐在炕邊,她抹著淚望著桂英跟孩子一般大哭,不知如何安慰。

  整個家裏人人奔走,淩晨兩點,棺材等物準備好了,馬建民一聲令下,十來個兄弟一齊上手給赤裸裸渾身滾燙的馬興邦穿壽衣;接著,十來人用一張被子將大哥馬興邦抬進了棺材裏;隨後,棺材前麵擺上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好祖宗相框、香爐、果盤、蠟燭;很快,桌子下麵擺上了燒紙的孝子盆、跪拜的席子、祭奠的酒壺;緊接著,馬興邦的個人衣物被塞進了三五個蛇皮袋子裏扔掉了;最後,點火燒紙,跪地嗚呼,男人們第一次磕頭奠酒……

  天氣忽然變冷了,午後的光線有些陰暗。老馬環顧視野,上下左右全是人,黑壓壓數萬人在眼眸中晃動。定睛一看,才知這裏是地鐵站。人流推著老頭挪腳,到了一處樓梯上下拐彎的平台上,老馬站著發呆,隻因他想不起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問。

  猛然一轉身,老馬雙眉一皺,瞧見了老大興邦。老馬大吃一驚,茫茫人海中竟有這等偶遇,於是他提著一顆心喊兒子。

  “邦?邦?”

  “誒大。”興邦看見了父親,背離人群走過來,一點也不驚訝,好似這偶遇注定一般。

  “邦你去哪了呀?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呀?”老馬擰巴著一顆心憂傷地凝視兒子。

  “我在深圳呀,我就在龍華區呐!”興邦隨手一指,掩不住行色匆匆。

  “那你咋不來看我呢?我也在龍華(馬桂英所在的金華福地小區坐標為深圳市龍華區)呀!”老馬上前一腳問,想摸摸兒子胳膊、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臉蛋,奈何動不了手。

  “我在龍華開廠子呢!廠子裏忙,事兒特多!顧不來!”馬興邦不耐煩一臉著急。

  老馬動了動嘴,憂傷流淌得滿臉皆是,想說些軟乎話卻一直出不了口,憋得老頭雙眼發酸。

  “大我得走了!太忙了,我得走了!人家等著我呐!”

  來不及打招呼,馬興邦倏地一轉身下樓梯去了。同一時間下樓梯的人有上百個,每一台階上均有十來雙腳在挪動。才兩三秒的功夫,馬興邦便徹徹底底消失在了人海中。老馬尋不見兒子,思念多年未見,忽然地鐵相遇,卻僅有短短兩分鍾。奈何奈何!老頭撕心裂肺,弓著身子站在樓道的平台上望著兒子消失的方向,凝固的悲傷久久無法散開。

  揪心揪得厲害,老頭急得大呼一口氣,再出氣時睜開了眼。原來是夢。抬起左手看了看機械手表,此時淩晨兩點,他來不及多想,趕緊取來溫度計,擦幹甩好,放在了漾漾腋窩下用手按著孩兒胳膊。

  醫院的夜裏微微冷,老馬起身帶風,吵醒了仔仔。少年一摸手機才兩點,見爺爺在給妹妹測體溫,心想等得知漾漾體溫以後再接著睡。打著哈欠,仔仔將手機放在鼻頭那兒看消息,點開微信發現爸爸大半夜發來一條,少年看見了文字嚇了一跳,偷瞥了一眼爺爺然後再去看爸爸發來的消息。

  “仔兒,你大舅去世了,淩晨一點整。”

  攏共十三個字,少年眯著眼睛用力用力看了好幾遍,恍如被人當頭棒喝,他異常清醒地關了手機,望著爺爺,心情複雜到難以處理,以致大腦驟然死機。

  仔仔克製不住地歎了幾口氣,等爺爺取出體溫計看度數時,少年才開了口問:“爺爺,現在多少度?”

  “哎呀……三十七度!三十七度……這是徹底退燒了嗎?爺再測一回。”老馬在台燈下看完度數,重新甩好再測。

  仔仔格外緊張,一顆心好像不再跳動。懂事之後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少年不知如何處理,父母、學校和社會灌輸了十六年的東西此刻在這件事兒上壓根派不上用場。血液停止流動,大腦一片空白,談不上悲傷,沒那麽恐怖,隻發覺大腦被上下拉長了,眼睛和鼻孔變大了,額頭和太陽穴的毛孔個個張開。

  五分鍾後,老馬再看溫度計,度數竟然掉了一點點——三十六度九。老頭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來,隨後給心肝寶貝蓋好被子,嘴裏輕鬆愜意地哎呀不止。

  “睡吧!我娃睡吧!還早呢!”老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給仔仔蓋毛毯。

  “哦。”仔仔兩眼模糊地望著爺爺,兩片唇合不住。

  “咋了,有啥事嗎?”老馬見仔仔兩眼珠子左右轉來轉去,眼皮大開大合地眨巴個不停,不知是半夜醒來人遲鈍還是瞌睡得反應慢。

  仔仔麵無表情,筆直坐著,好像被點穴了一樣,隻剩眼睛在說話。

  “咋了?仔兒?難不成你也病了?是頭暈惡心還是發冷呀?”老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摸了下小夥額頭、脖子和手腕的溫度。

  如此問了好幾遍,拍了又拍、摸了又摸,不知哪一句點醒了少年,小夥子一出口也不拐彎:“我舅去世了,我爸剛發的。”說完指著手機,盯著爺爺再次定格,嗓子眼不停地咽唾沫。

  “哦……”老馬收回了手和氣,這一夜再沒說話。

  老頭躺在椅子上,半晌沒有反應,仔仔見狀關了床頭燈,兩耳卻一直監聽爺爺的鼻息,心裏一直在想該說些什麽話來安慰爺爺,想著想著,少年睡過去了。老馬回憶方才的夢境,循環往複地回憶每一個畫麵、每一句話,連帶剛才給漾漾測體溫、仔仔說的那句話也一遍遍在腦中重複,好像又是一個逼真的夢。七旬老翁朦朧中不知幾點也睡著了,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馬興邦躺在一個非常舒服的地方,大腦依然在運轉。他是複活前的努力掙紮,還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天知道。好像還活著,好像已死去。聽說,日落前夕西天會出現多彩耀眼的光線反射,油燈耗盡之前火苗會突然閃爍一亮,燈絲燃燒殆盡之時會出現明光一閃……馬興邦不確定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隻感覺他在參加一場葬禮——自己的葬禮。他聽到了親朋好友這一夜紛紛過來看望他最後一眼,他看見家人因他的離開痛哭不已,他聽見前來吊喪的鄰居遠親在他跟前伏地大哭,他看見自己的肉體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裏……

  曾經,人生不順的時候,他嚐試過死亡,用想象的方式體驗過好多次。他躺在床上,攤平身體,一動不動。他將床鋪幻想成棺材和墳墓,他將冰涼的手腳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後的溫度,他將睡著的狀態當作是死後的長眠……因為幻想過,所以才能獲得一種假象的重生。這一次的奇特體驗,馬興邦分不出是真實的還是幻想的。

  生而不說,死而不禍。

  他聞到了一股臭味。穿過人群,興邦尋找臭味的源泉。世界好似腐爛,腐臭的氣息如陽光一樣彌漫。所有的肢體掛著瘡疤,所有的靈魂汙漬斑斑。馬興邦慶幸自己的靈魂安然無恙,他帶著純潔繼續尋覓。人群中沒有道路,現實世界容不得他,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爛的現實。曾經他不斷妥協,容忍自己攜帶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現實世界,好像兩個人共用一段時間、共用一副軀體、共用一個頭腦一樣,他期待精密安排、自由切換、和諧共處,他希望自己是幸運、純潔且安寧的。如果能尋得靈魂的安寧,麻煩一點又有什麽關係?可惜,二者早已決裂。他猜想別人跟他一樣,背負著即將腐爛或者已經腐爛的靈魂,走走停停,憑借幸運抵達終點,這已算無限圓滿。可惜,如今的馬興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圓滿。因為他尋到的臭味來源,竟是躺在棺材裏的自己。他站在高處俯視自己臃腫的肉體,悲憫油然而生。現實荒誕,人生辛酸,一生受難,最後意誌衰退,感覺遲鈍,孑然一身躊躇於陰陽之間……他可憐自己,連做夢也在可憐自己。

  在背離世俗的道路上,每走一步無不伴隨著傷害。通往輝煌彼岸的大道上,還有一個必經的岔路口——毀滅。毀滅有兩種,一種是被世俗毀滅,一種是被自己毀滅。趟過了毀滅,人才能重生。馬興邦渴望通過毀滅而重生,他曾經將自己拆解成一塊一塊的瓦片、磚頭,然後一瓦一磚地重建,從身體到靈魂,從頭發到腳掌,從穿衣到呼吸……一個人隻有經過一次次重建,才能練就鋼鐵一般的精神。

  可惜,他失敗了。

  馬克思·奧勒留曾說過:“試想一個人垂死的時候其身心是什麽樣子?再想想人生的短暫,過去與未來的時間之無底深淵,一切物質脆弱無力。”興邦自知自己不是一個偉大的人,不是一個堅韌的人,也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所以,從一開始他便對自然生成的自己感到失望。

  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少年時馬興邦常幻想長大以後的自己——智勇雙全、膽略過人、豪邁颯爽、有情有義、器宇軒昂、忠君愛國,為此他收集過豹子頭、花和尚、浪子燕青的貼畫,學舌一般講過曹操、劉備、諸葛亮的故事,纏著老人要聽戲裏秦瓊、咬金和羅成的台本。青年時期他希望自己是敢於冒險的、充滿夢想的、見過場麵的、胸有格局的……為此他按照成功學訓練過自己的言行,他模仿過他認為充滿魅力的人,他虛假地在人群中表演過自己是領導的模樣,他在黑夜裏預演過如何說話能夠影響別人表現自己。中年以後,馬興邦勸說自己要積極進取、要樂觀豁達、要寬容沉穩、要友好坦率……他努力過,幼稚而可笑地努力過,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那個天地人和合而成的陝西鄉村娃。他去了很多城市、走了很多國家、見過很多民族,最後還是回到了馬家屯裏。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興邦伸手撫摸棺材裏冰涼慘白的自己,不禁愴然淚下。他花了一生的時間去雕琢自己,最後將自己鍛造成如今這副殘敗腐爛的樣子。歲月流逝,除了遺憾和失望,他找不到更加優秀的詞匯來總結自己這一生。時至今日,他即將離開,才放下執念,不得不委屈地接受真實、平庸且沒本事的自己。如果一開始知道結局如是這般淒涼,也許,馬興邦會像二弟興盛一樣,踏踏實實留在屯裏,安安生生享受他該得的幸福。

  真實的自己遠遠配不上他卓絕的期待,他陳舊不堪,相對於鮮嫩虛榮的大腦,他的肉體營養不良、長勢不好、羞愧難當。

  死生,命也。

  人群中他感覺到有人在深深地凝視他,興邦轉身尋去,原來是母親、祖母和祖父。這些年他常常夢到他們,隻是在夢裏總看不到他們的容顏。他夢見過祖父在地裏耕作,夢見母親被人拋棄,夢見祖母在紡線,夢見祖父在吃麵,夢見祖父在他眼前死去,夢見祖母走失丟了,夢見母親委屈得哭哭啼啼……多年的夢還在枕邊,隻是夢裏夢外的人早已消逝。

  馬興邦格外欣喜地走過去,忽然間變成少年跑到母親跟前,跟他們訴說自己這些年在外的履曆和見聞。他們邊走邊聊,在家門口樹樁子上笑談,在鶯歌穀邊漫步,在打麥場上看黃土高原……走了很久,漆黑中出現一隧道,隧道盡頭是白光,興邦攙扶著瘸腿的祖母朝著白光欣然走去。

  忽然天地乍明,處處刺眼,他們四人走到了鶯歌穀裏休息。在一片無盡的狗尾草叢中,馬興邦躺在草上枕著阿婆的肚腩,欣賞大自然的演出。爺爺帶他爬到山巔俯望鶯歌穀,兩人麵朝深不見底的穀中,吞吐高空的清風淡雲,氣定神閑隻等一輪紅日從天而落。

  時光倒流,他看見山穀的最初是一個天外飛石砸出來的巨坑,曆經風雨衝刷才化成一彎山穀。穀底是一片沒有棱角的枯黃,隻在太陽照耀時才略微發亮。起北風時,狗尾草起起伏伏,露出坡上、溝底那坑坑窪窪、歪歪扭扭的黃土路。沒有風時,穀底盡是軟硬不一、高低不平的麥穗地,隻等著有人來收割。

  刹那間時空盤旋,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界是一片漫無邊際的狗尾草。所見之色皆是綠,所聞之味皆是草香,景觀隨心所變,而自己則變成了一隻藏在狗尾叢中的黑色兔子,偶爾是一隻自由展翅的貓頭鷹。

  倏忽,馬興邦看見自己的人形肉體被風吹散,被大氣稀釋;他人性的靈魂在穹頂旋轉,在冰涼的地下河裏冥思。他變得忽輕忽重,似羽毛飄浮,如石頭墮落。一眨眼天地隨心而變,他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變成了一隻人形巨龍,他聽不懂人話,沒有人的記憶,遠離人類社會,瀟灑自在地隱匿在深林潛伏。巨龍睡著以後,他化成一隻寒號鳥,晝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靜獨居,生活規律,千裏覓食一處屙。

  “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運在前麵。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練,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談的談、說的說,小城故事真不錯……”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知遊曆了多久,驀地時空中盤旋著他最愛的老歌,馬興邦聽了許久,決定尋找歌聲的來源。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裏……”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

  終於在某一天,他找到了一處可以讓他安歇的地方,深入其中由然驚喜,原來這裏是鶯歌穀。他藏匿穀底,在歌聲中告知天地人神,規定此山此穀此風此土隻屬於自己。最後,馬興邦找到一處暖陽平地,緩緩躺下來,翹起二郎腿,穀底為房,天幕為被,雙手作枕,賞白雲蒼狗,聽天堂小調,心滿意足,千呼萬喚,隻等接引佛為他而來。

  生也天行,死也物化。

  此時此刻,馬興邦的腦電波徹底消失。這一天,馬興邦擺脫肉體、笑著走了。這一天同時跟他離開的還有很多上了新聞的人物——九十三歲的漫畫作者、七十四歲的哲學家、九十歲的英國小說家、被害的中國籍日本留學生、三十九歲的報刊記者、一百零七歲的啟東市最長壽老人、八十五歲的香港歌唱家、九十二歲法國指揮家、三十六歲的特級飛行員、五十八歲的結構工程專家、一百一十二歲的漢語拚音之父、二十六歲的江蘇大學碩士研究生、五十一歲的信·市市長、七十二歲的乒乓球運動員……

  這一天同時跟他離開的還有很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禁毒民警宋某、宇航員劉某、台灣詩人錢某某、行政法學家羅某某、德國搖滾樂隊鼓手、紅學家某教授、小麥育種專家張某某、建築學家雷某某、舞蹈演員郭某、演員白某某、作曲家周某、著名企業高層趙某、雕塑家金某某、某協會會長、名人家屬竇某某、京劇演員苗某、政治人物方某、地球物理學家史某某、社會學家魯某、古文字學家付某、抗日老兵呂某某……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馬興邦的去世本有因緣。他出車禍的原因是因為車閘失控,當時通過老朋友趙瓊的關係買二手車時,趙瓊極力給他推薦這輛車。原本這輛車已經老舊,問題很嚴重,經過二手車店老板的包裝之後,這輛二手車看起來委實氣派。趙瓊覺這車不錯,詢價後二手車店老板開出兩萬多,因為老板清楚這輛車過了報廢期限,並且需要花大錢修整底盤。趙瓊出於貪心,轉手朝著興邦推銷時開價五萬,興邦現場看了車也試了車,出於對朋友的信任下手買了。拿了錢的趙瓊把這輛破車吹得天花亂墜,導致興邦大意,急於用車的他將維修檢查一拖再拖,以至於出了車禍。

  世事難料。當年馬興邦斷了讀書的路子,是出於友情義氣在打群架時幫了趙瓊,這一幫,興邦的人生路自此不同。原本興邦今年打算回老家大展身手,周轉半生再次遇到趙瓊時,興邦選擇了相信,結果因此一命嗚呼。

  半年後趙瓊通過老家人得知馬興邦出車禍是因為那輛車,此後心虛作怪日日噩夢嚇得不輕,加之疫情生意不好,他的三家羊肉泡饃店先後關門。趙瓊以為自己是報應上身,為此特意求來大佛日日在家裏祈禱念經。後來變得疑神疑鬼、迷信至極,心懷僥幸又盼著時來運轉,2022年趙瓊借錢買股票意圖翻身,最後折騰得家底光光。此所謂因果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