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92中 一路顛簸回光返照 彌留之際神遊天外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4-25 17:15      字數:12117
  (眼睛疼得厲害,明天修改,明天校對。想看官方清澈版本,請登錄起點中文網、微信讀書、OO讀書等非盜網站。)

  臘月二十九下午五點,曉星收到桂英的短信,說是要帶她哥回家,曉星回複了幾句,而後在家裏轉來轉去有些手忙腳亂。桂英她二哥很早去了醫院,這次這麽多人回來,想必家裏吃的用的不充足,一番思量,她收拾了幾捆大蔥、兩簍大白菜、一簍白蘿卜、幹粉條、花生油,還有她前天剛做的白饅頭、豆腐包子各搬了一箅子,準備開著她的小三輪去馬家屯看看桂英還有她大哥。晚上七點,萬事俱備,包曉星將兒子托付給維籌以後,自己開車剛出村,被組長攔住了,說是不讓出去。

  “我割豆腐呢!”曉星坐在車座上,雙手搓著車把。

  “割豆腐也不行,村長說了,任何人來也不讓進,出去也不行。”

  二十多的小夥子剛從外麵回來,被分配在村頭守著,曉星好說歹說也愣是不讓。曉星多年未歸,也不知誰家小夥這麽拗。

  開車回到巷子裏,停在自家門口,曉星犯難了。桂英遇到這等大事,她不能不去看看。正愁著手機響了,是一個名為“段家中學八四級一班同學會”的微信小群,裏麵隻有八個人,其中四個人常常不說話。微信群是包曉星回家後才建起來的,群主正是康鴻鈞。

  “我店鋪的斜對門是家賣瓜子的,現在鎮上沒人了,老哥家上千斤的瓜子壓著賣不出去了,你們有人要嗎?成本價,一斤三塊錢!差一點的兩塊五塊,還有五塊一斤的大瓜子!”晚上七點,康鴻鈞率先在群裏發了一條消息。此消息一發,群裏瞬間熱鬧起來,連平日不漏聲色的老同學也出來要瓜子。

  “生的熟的?”老同學李建文問。

  “肯定是熟的呀!過年賣生的?你咋想的呀老李?”康鴻鈞發語音調侃。

  “有五香的嗎?”老同學馬嘉禾問。

  “有!五香的最多了。”康鴻鈞回複。

  “給我留個十斤,不不不十五斤,我今年還沒買瓜子呢!”趙炳文發語音。

  “行,我記在紙上。還有人要嗎?”

  “焦糖味兒的有嗎?我要個五斤焦糖、五斤五香的。”

  “有呐,記下來。”

  “現在村裏不讓進出,你們咋買瓜子呢?”曉星忍不住詢問。

  “剛說了,老哥開著三輪車去村裏送。”康鴻鈞高興,終於等到曉星發言了。

  “包家垣不讓進出呀!”

  “賣瓜子的老哥不用進村,你也不用出村,在村口付了賬拿了貨就成。”

  “這樣啊……那賣瓜子的咋能出來呢?”

  “鎮上沒限行呀!鎮上主幹道的商鋪可以自由進出,主要是周邊好些小村子沒有菜市場,好些人買菜買肉還得去鎮上,所以鎮上的幾排商鋪沒有F。咋了,你是有啥問題嗎?”

  “我……誒鴻鈞,你能問下賣瓜子的大哥,能幫我帶些東西去馬家屯嗎?”

  “行,幫你問問,等會啊。”

  沒多久,康鴻鈞打來電話,曉星也不客套,直接說了自己的難處,誰料康鴻鈞熱心又多情,半個小時後直接開車開到了包家垣村口。到村口後康鴻鈞給村長包棣通打了個電話,村長親自出來迎接,而後兩人去了包曉星家,曉星將東西搬到康鴻鈞的車上,兩人十來分鍾後開車到了馬村長家。

  在巷子裏停好車,康鴻鈞為曉星開了車門,一出車之間桂英家裏裏外外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門裏門外擠滿了人,全是馬村長家的前後街坊、遠近親戚。曉星還當家裏沒人所以提前過來等著桂英,沒想到慢慢朝門口走去,竟發現二三十人窸窸窣窣來來往往,有打掃衛生的、有低頭議論的、有看守火盆的、有清理客廳的……

  “誒,你是……”剛從渭南市回來的老四馬興波指著走在前的包曉星,一時認不出是誰。

  “康總,你咋來了呢?”老五馬興成上前詢問握手。

  “原來是馬村長家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噝誒……那個我送我朋友過來,她來看……誒這裏是怎麽了?”康鴻鈞握著手將老五拉到旁邊小聲問。

  “我是桂英她朋友,我一直在深圳的,剛回來。”包曉星走上前跟老四搭話。

  “你是不是包家垣的?”

  “是是。”

  “我聽我英英姐提過你,我是她兄弟,我姐還沒回來呢,他們在路上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讓走動嗎?咋家裏這麽多人?”包曉星尷尬地問。

  “多數是鄰家的、自家屋(堂親)的,有個別是外村的親戚,不來不行呀!”老四搖頭。

  一番寒暄,曉星將車裏的東西卸了下來,而後和康鴻鈞跟老四老五坐在了一處火盆邊邊聊邊等桂英一眾人。本不相識的人忽然相逢,相逢便是緣分。這頭的馬家鬧鬧哄哄人來人往,幾乎整個馬家屯都在打聽馬興邦的死活、馬桂英何時回家、女婿回來沒、車禍多嚴重……那頭的馬興才領著司機剛出了西安,被交警攔下了。好在打車證件齊全,可來回交涉費了不少口舌耽擱了不少時間,惹得馬建民一老頭大冬天地下了車也跟交警掰扯。

  致遠和興盛都下去了,大車後車廂裏隻剩下了馬桂英和她大哥,看著大哥喉嚨裏插著一根粗管子,嘴裏啊啊地叫,桂英心疼又麻木,忍不住在大哥耳畔叫了叫聲。

  “哥?哥!哥……”

  微弱的橙光下,馬桂英看見大哥的頭動了幾下,又叫了幾聲,還拍了幾下大哥的肩膀,可這回大哥又沒反應了。女人有些失望,繼續坐在車裏發呆神遊。

  “哥?哥!哥……”

  馬興邦聽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中不知這人是誰。隻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轉眼一看,他的肩膀在哪裏呢?興邦使勁眨了眨眼睛,在俯望自己,隻見自己的雙肩往下沉,雙臂往下沉,雙腿也往下沉……他好像把自己的肉身分攤給了大地。他臉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嚨和生殖器被大地拆解,肚子裏的五髒六腑朝八方遊去,他雙腿白色的骨頭化成白色的翅膀飛向南天和北天……周身輕盈,鼻子暢通無比,額頭多年的淤積漸漸疏散,十指不複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覺察到自己的頸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頭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塊、粉末、黑土……

  他是一塊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輕飄飄的。他是穿行在油畫裏的幽靈。他是遠方傳來的笛聲。他是夏日的水流,從天上而來,流到地下,繼續流、繼續滲……他被土壤包圍,溫暖實在的土壤緊緊地裹著他,像母親裹著嬰孩一樣。

  地球是一個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靈魂滲進了一塊最古老的水晶石裏,母親的愛也在那裏。他掙脫時間,不生不死,長青不老。他是遠方閃爍的星星,擁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於既宏大又狹小的地方。他懸浮於既吵鬧又寂靜的空間。

  死滅,是安寧的。

  時間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為此哭泣。

  因為他看見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濁。

  風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發。他被路過的人踩來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樹葉。死亡,不過如此。

  他的眼睛還能看到光,橙黃燈泡發射出來的微光。天幸,這個人此時此刻竟有所思。

  馬興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來拯救他,救他脫離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誠摯地告訴他人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哪怕他的存在不那麽重要不那麽光鮮,但也有勝於無。如果他一睜開眼伺候便生出信念,即便是苦修一生或自我犧牲,他心甘情願自在其中。苦難成就的偉大,多出於背後強烈的意誌。沒有意誌、執著、遠見、博愛、信仰或者強烈的欲望,誰能忍受這世間的苦難?

  脆弱的生命即將隕落,冥冥中馬興邦在等待一個奇跡——一陣巨響,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傷或者一記耳光也可以。

  馬興邦在呐喊,在地心呐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掙紮著上浮到地麵,他撲騰著下沉到地麵——他想方設法拯救自己。他不甘於此。清澈無盡的淚,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靈魂掐斷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畫,堵住笛管。

  他喚來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頭裏帶著大地的力量;他召喚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潛藏著來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雙腿,那雙腿因為飛翔變得健壯有力;他用自己的雙手,將自己的肩膀、雙臂和雙腿重新安在他那殘缺的肢體上,他吸食最後一口來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樂,悲哀、緩慢、沉靜卻富有源源不斷的力量。

  馬興邦穿上肉軀,變成一個嶄新的自己。他打望這視網膜裏的乾坤,一切如舊……一切如舊!一切如舊……天還是天,地還是地,芸芸眾生依然芸芸。他走過一見手術室,手術室裏有人再給他的肉體做激烈的檢查,他的身子搖搖晃晃顛顛簸簸;他路過一處隧道,隧道的燈光投射出宇宙的星光,他欣賞著點點亮白的星光微笑;他看見大樹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邊歎息;他看見一群狗在說著人話爭吵,那聲音陌生而熟悉;他路過一麵牆,那牆上有人的器官,蝴蝶正在啃食人類殘留的細胞;他淌過血粼粼的小溪,看見溪水中現出人臉卻沒有人身;他聽到地裏的稻草堆在說話,稻草堆上擱置著狗頭和鹿頭;他來到一處大洞穴跟前,看見螞蟻大小的人們正在交配,同一時間數萬隻小人在交配;他去到骨頭堆積的山上,山上鋪滿了黃金,黃金上流淌著天上來的聲音;他張開雙臂,不防備自己被一陣風吹起,身體好似氣球,輕輕地在風中飄浮……身體的沉重分散於大地上,興邦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和清醒。

  飄飄而上,馬興邦沉浮於宇宙之中,才懂何為“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的境界。下方黑色是地球的,眼前藍色的是宇宙。沒有縫隙的廣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沒有動物亦沒有植物,那兒寒冷、高峻,但那裏是距離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見宇宙,從此審視地球之人、微茫人生眼光竟大不相同。

  也許宇宙是上帝七天創造的,也許宇宙真是無盡輪回的永恒存在,也許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不過是梵天的夢境衍生,也許銀河係與細胞核一樣存在於某一個無量大的神聖體中。

  眨眼之間,他好像看見了未來的地球——溪水幹涸,河水退位,海平麵下降了數百米。那時候的地球變大了,也變輕了,人更多了,地球轉得更快了,距離太陽更近了……

  當眼睛轉動時,整個宇宙也在轉動。氣流推著興邦去到了一個被藍紫色或土黃色氣體包裹的地方。興邦不知此地何處,隻一眨眼的功夫,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散步。他被棄之於此,沒多久,他接受了這一事實。月球上漆黑一片,到處是土坑,興邦摩拳擦掌,準備在大坑裏載大樹、小坑裏栽小樹,每棵樹上掛上彩燈,這樣地球上的人某一天開發到月球背麵時,會想起他有生之年在這裏的耕耘。他計劃餘生之年可以在月球上種滿各色樹木,最後在大限來臨之前將自己埋在某一刻最愛的大樹下麵。

  一轉身,馬興邦到了北極。極目遠視,冰雪與天空渾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極無邊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於天堂之上。夏天的時候,極地有了海浪,整個半昏半曉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連動物也沒有,鳳凰也不知何時匿了蹤跡,留他一人賞識天地之大、人之卑微。那段時間興邦自在地遊泳、衝浪,仿若自己是整個地球唯一的看守人。何其孤獨,何其浪漫。孤獨難耐的時候,他會開口跟海水談心、跟天空對聊,他們聊過生死、聊過生存、聊過生命。回音告訴他,無論在哪裏,孤獨的人永遠孤獨。

  不知道遊行了多久,馬興邦累又累又渴,喉嚨腫痛,他想回到初始地方,奈何找不到回去的路。

  “哥?哥!哥……”

  他聽到一個特別熟悉的聲音,好像在他的耳畔說話,他數次轉頭卻找不到那人在哪裏。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馬興邦渾身一震,意欲睜開眼,奈何怎麽也睜不開。他使勁力氣眨眼皮、睜眼皮,奈何身體無動於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雙手?他的雙手在哪裏?他的雙腳在哪裏?他被人綁架了還是被人迷暈了?馬興邦的頭一直在微微地晃動,可惜他已經無法驅使自己的肉體。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後,馬興盛重坐在車裏,發現大哥的眉目在動,於是上前呼喚,引得桂英、致遠也跟著叫。

  興邦聽見了,可惜睜不開眼。他記起了那聲音,他知道兄弟妹子和妹夫在身邊,他動不了,但是大腦溫柔地笑了。

  馬興邦開始回憶,自己是如何置身於此的。他記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樣重要的東西,具體是什麽東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邊人的來救他,其中有一個熟悉的麵孔,沒錯,正是愛人青燕。

  青燕見他受了傷,在邊上問寒問暖的,興邦覺著無礙,起身拍了拍塵土,興奮地拉著青燕往前走。

  “我們去哪兒呀?”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問,興邦隻管拉著她走。其實他也不知他們即將要去哪裏,隻說:“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兩口子路過一段兒菜花地,金黃的油菜花正逢盛放;後來他們去了鶯歌穀,興邦帶著燕子領略鶯歌穀獨特的美;離開鶯歌穀時,燕子乏力爬不了坡,興邦喜滋滋地拉著心愛的姑娘出穀。剛一出穀,瞅見兩孩子皺著小眉望著他倆。

  “媽,回去!”大孩子生氣地衝著青燕凶。

  “嗯?”興邦愣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這是我娃兒!兩個都是!”青燕指著兩孩子麵露難色。

  興邦癡呆,望著兩孩子難以置信。

  “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不著!”青燕轉身流下了淚。

  “我……我在……”馬興邦語塞,因為他刹那間也想不起來自己這些年去了哪裏。

  “媽,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歲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燕子點頭,回望興邦滿眼為難,兩腳不知不覺地朝孩子那邊挪去。

  興邦望著他們一步一步地離開,揪心地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雙眉緊皺,緊皺。

  待望不見她們娘三個以後,馬興邦空空地坐在鶯歌穀邊上,好像丟了半條命一樣。沒多久落芳華來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嫵媚,隻是老了一些。芳華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將頭靠在他肩上,陪著他靜靜地看夕陽晚霞。

  不知過了多久,興邦在廠子裏忙活,忽然門衛的老頭說門口有個孩子找他。正維修機器的馬興邦一身黑油地去門口看。老遠瞧見了一姑娘,七八歲的樣子,他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那丫頭是自己的娃兒,兩腳快步上前,走進以後發現模樣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兒漾漾,但心裏早認定是自己的小孩。興邦放慢腳步,遊移不定。走上前喊她時,小丫頭咯咯笑地跑了,跑遠了……興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時竟記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麽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無助,擔心小孩子出事,同時惱恨自己記不起孩子的名字。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後回到廠子裏時,父親也在。興邦條件反射地提起一顆心,緩緩走上前跟父親打招呼。父親一開口便開始斥責他、批評他、嗔怪他……興邦聽著老頭絮絮叨叨地責罵走了神,轉眼看天空時,天上正有一隻五彩的大鳳凰朝他飛來。他忍不住大喜,盯著鳳凰的大眼睛希望鳳凰能帶他飛一段。鳳凰落地,他爬上鳳凰背上,留下父親一人憂傷地望著他。與其兩兩相看兩兩生厭,不如遠去悠悠,留些好的念想罷了。

  興邦當然不舍父親,奈何人間悲傷,他徒留無益。他曾聽人說,隻要離開了人間,那便離開了地獄。一切決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罷了。人們曾說,哪怕是一個人的天堂,也比人間要好。不知在何處,鳳凰盤桓遠去,他停在沒有坐標的荒漠中。無盡的悲傷與絕望中,興邦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他窗前朝他微笑,他知道是青燕回來了,他睜開眼張開嘴要說話,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那是妹子桂英,興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時心懷溫暖。

  “誒誒誒!哥醒了!”望著大哥犯困的興盛忽然看見大哥睜開了眼,渾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動地喊了起來。

  馬興邦聽親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見自己手腳皆動不了,他忘記了自己發生了什麽,但是猜到了不好的結局。他嚐試了好幾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連手指和肩膀也不聽使喚。頓時,男人濕了眼角。

  “啊……啊……”興邦說不了話,這才感覺到自己嘴裏插著東西。直覺判斷,自己的狀態非常不好。

  “哥……你認得致遠不?你認得他的話擠個眼。”三人各自著急,還是桂英有主意。

  馬興邦擠了擠眼,他不知道自己經曆什麽,隻記得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見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走了數不清的地方,卻沒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你記得你怎麽了嘛?還記得嗎?”

  馬興邦輕微地搖頭擠眼。

  “你出車禍了,嚴重得很很……”桂英說著急促地啜泣起來。

  馬興邦微微地點了點下巴,該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隻有揪心地遺憾。

  “你在醫院的ICU裏躺了七八天,一次也沒醒來過,我……明個是除夕,我跟我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馬興邦擠擠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哥你現在感覺怎樣?要是你腦子清洗的話,咱現在回醫院繼續治療。我先讓車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剛說完便敲車廂內側的小窗戶,叫老三停車。

  “啊……嗚嗚……啊啊……”馬興邦見狀一個勁兒地搖頭擠眼,嘴裏嗚嗚哇哇地不允許,那聲音淒慘得像極了一直發怒嘶吼的大貓。

  “哥不讓!大哥不讓!”興盛見大哥如此,趕緊製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來的這段時間。”致遠在旁勸慰。

  “這個時候不救?那啥時候能救?”

  “呃……嗚嗚……啊嗯……”馬興邦用力地盯著妹子,拉長音地從嗓子裏發出最後的聲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著大哥的手安撫他,自己早泣不成聲,仰頭靠著車廂眼淚嘩啦嘩啦地流。

  “哥,你想回家是嗎?回馬家屯是嗎?”何致遠湊上前問話。

  馬興邦點點下巴擠擠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你可沒救了呀!哥……”桂英傷心得難以自控。

  “哥,你還記得你出車禍的事兒嗎?”何致遠理智,撿最重要的事情先說。

  馬興邦擺頭擠眼。

  “哥你出車禍是因為車閘壞了,那個車我們查了,有問題!你的車在哪兒買的?過後了我們給你找律師。現在這樣,我說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個字母,我說到那個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遠重複了兩邊。

  馬興邦聽懂以後,激烈地搖頭。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嗎?”何致遠反複確定。

  馬興邦再三點頭,整得何致遠忽然望著妻子和二哥,一時不不知要說什麽了。

  “啊!拉!哈……”隨後,興邦兩眼珠子等著妹子,想要說什麽,啊啊啊地說不出來。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嗎?”桂英哽咽著問。

  “啊!拉!哈……”馬興邦嘴裏插著管子,發不出大笑的大字,好在興盛猜到了。

  “哥,你是說大嗎?”

  馬興邦連連點頭。

  “你放心,大我養,我養!”桂英擦著眼淚低聲哽咽。

  “哥,你放心,大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遠安慰。

  “嗯!嗯!嗯……”馬興邦繼而用下巴指著興盛,兩眼珠子卻看向妹子桂英。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

  “嗯,嗯……”興邦點頭,如釋重負地點頭。

  “哥你廠子在哪裏?要不要英英給你把廠子料理了?”何致遠問。

  興邦連連搖頭擠眼。

  致遠一聲長歎,不再提這些事了。

  “哥你還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腦說了吧,我全應承。”桂英抓著大哥的胳膊肘詢問。

  “嗯,嗯……”馬興邦望著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著英英,兩眼盯著妹子流淚。

  “啥意思?你想說啥?”桂英猜不透。

  “嗯,嗯……”興邦指著妹子堅持要說什麽,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哥你想讓我幹什麽?”桂英撫摸著大哥的頭發問。

  興邦搖頭,輕微搖著,搖下了兩地渾濁的淚。

  “哥你是放心不下英英家兩孩子嗎?”興盛猜測。

  興邦依然使勁搖頭擠眼。

  三人猜不透,急得興邦直流淚。

  大車經過渭南市附近時,因為一路有不少的減震帶,導致馬興邦被顛簸得很快睜不開眼哼不出聲了,三人怎麽叫也叫不醒,而後各自默默抹淚。

  馬興邦此刻非常清醒,隻是睜不開眼、動不了身罷了。他分明地聽見妹子在哭,聽見妹夫在歎氣,聽見興盛在嗚咽。馬興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劇烈顛簸,感知到渾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

  誰能排練好自己的死亡?誰能演一場完美的謝幕?多少人的結局不是落魄收場?過去輕悠悠不留蹤影,天高地闊終歸空蕩無跡,何必耿耿於懷。馬興邦從自己以及親人的神色中感知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感謝死亡,它給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了個理智的終結,還那自由的靈魂一個浩瀚的居所。

  悲劇的結局,是另一個悲劇。

  憂傷和遺憾像開關一樣被被自己一次次打開,湧現、蔓延、失控、泛濫。

  他怎能這樣離開呢?

  他該怎麽挽回呢?

  馬興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別,不知從哪裏開始,腦海中隻剩下唏噓。終於,他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

  是做夢又不像做夢,他懷疑自己處在深沉慌亂的夢中,他擔心自己永遠醒不過來。馬興邦掙紮著要醒來,一切隻是一場大夢,都是夢,夢中夢,況且他又不是第一次夢見自己出車禍了。一切都是假的,他渴望極端的絕望能將他從夢中拽醒,水能將他從噩夢中推醒,這一刻,他該呼喚誰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啟動自己,無論靈魂還是肉體。他用力地瞪大眼睛,為何眼中沒有色彩與光影?

  是否這是每個人一生必經的階段——他將呼吸調整到最輕最慢的節奏,然後盯著一個地方全身靜止,漸漸地他眼神渙散,繼而他大腦空白。不知過了多久,馬興邦進入到另一種境界,他驀地感覺不到自己的肉體,也感覺不到自己的靈魂。他看見靈魂和身體在頻繁互換,他看見自己沉重的身體化成一陣清風空中旋轉、跳躍。輕靈的靈魂與身體一起懸浮或伏地,那是一種身心無我的超級釋放,又是一種靈魂與身體的同時休克,更是一種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脫。一切感覺到了極致皆是美不可言。

  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

  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

  馬興邦頻繁地進入到這種狀態,他很清醒,清醒到自己在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進入到這種超脫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於此刻他對於這種感覺有些上癮。他是否已經死了?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但奈何,驚恐使他重新歸位。他此時此刻又在恐懼什麽?恐懼這輩子沒有過好?人生,有對錯好壞嗎?每個人都截然不同,他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場?是因為自己死期將至依舊沒有明白人活著的意義嗎?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這種意義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是在生死兩端點之間尋找嗎?是在徒勞重複的工作中獲得嗎?是從征服肉體或精神的磨難中凸顯而出嗎?是為了那執著的優雅而倉惶半生嗎?是為了別人的銘記而大費周章嗎?還是一道自命題然後自作答的白卷?如果是這樣,馬興邦該如何給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題呢?

  如果認為對抗動物屬性上的命運是有意義的,那該如何理解順從傳宗接代的命運?如果認為攫取物質財富是絕對有意義的,那該如何理解積累精神財富?如果認為擁有幸福與平和是有意義的,那如何理解消除殘缺和災難?如果被絕大多數人認證的標準通過了、達到了是有意義的,那如何理解放棄世俗眼光通過努力達到自己心裏的標準?對某些人來說這些命題的答案很簡單,對某些人來說得到並證明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興邦以為,也許經常祈禱、常年隱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給出些許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每個人的生命時光皆是有限的,現實社會賦予人們的掌控權更是有限的,關於這些問題,有些人生性淺薄來不及思考,有些人活著尚難沒有權利思考,有些人放棄回答永遠不會思考。可能馬興邦這樣的將死之人才會揪著這些問題拉拉扯扯。

  活著不能是為了別人,畢竟那樣的使命不足以堅持一生。如果說為了自己,那為了自己的什麽——夢想?尊嚴?富有?還是長壽?除了低級的勞作、虛妄的意誌、脆弱的身心、短暫的壽命,凡俗人所剩無幾。所以,該拿什麽去對抗自己心中那難能可貴的追求?歲月沉重,還能掏出什麽東西讓自己堅持一生呢?

  誰能擺平出生的不平等?誰能逃脫生命時間的束縛?誰能抵抗社會主流的意誌?

  外在的力量正操控著人類的感知與思考——工業化、智能化、標準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遠離原始化自然化狀態,自創詞匯,與網上的定義不同。)……活在這個時代人大抵都會感到奔波動蕩。不知時間的人會不會逃脫時間的控製?咿呀小孩、老糊塗、植物人或常年閉關修行的高人,馬興邦認為他們可能生活在時間之外。那麽,時間的本質是什麽?為什麽萬事萬物通通擺脫不了。

  冬夏滾動,春秋交接,世人懵懂,怎知光陰。以前憑借著宗教或者神秘主義的解說,人對時間從哪裏來這種瘮人的終極話題有了階段性的權威答案;今天,人們果斷地撇開宗教,迷信科學,崇拜物質,仰仗朝氣蓬勃的科學技術與日新月異無所不包的拜物主義,人們對時間的理解理智到隻會記錄、監控、測量,卻無能認識。

  時至今日,馬興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徒增煩惱,白白地耗費目下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陰。

  神不但創造了天地、光照、空氣、水、草木、動物和人類,也創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懶惰、貪婪、貪食和色欲。這世界沒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獎誰的修行也不需要懲罰誰的罪惡;人從塵土中來最後亦要回歸塵土,所以神也沒必要插手戰亂,沒必要支持正義。地球隻是它腳下的一個玩物,翻過來時地球是人類的天堂,翻過去時地球成了人類的地獄。不要相信誰能救自己,如果還能回來,他希望雙腳落地的地方不是地球。

  極端的痛苦推著他走到生命的極端。他的雙眼看到了太多的憤怒與辛酸,雙耳聽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議。

  每當看到空中的小鳥、樹上的蟲子、畫裏的山川,馬興邦常常臆想著要將它們據為己有——收養、命名都可以。占為己有之後,他隻想和它們聊聊天,或者將自己的靈魂送給它們。冥冥中注定要離開,所以他很早就開始為自己的靈魂尋覓一個好去處。忍辱負重三十年,該解脫了。傷痕累累的肉體再也拖不起這沉重的魂靈了。他們應該相互告別,該是是時候告別了。

  一個是愚蠢地活著,一個是憂傷地死去;有時候是一個粗狂地活著,一個抑鬱地死去;抑或,一個麻木地活著,一個絕望地求死。所以,肉體與靈魂,到底誰在操控誰、誰在影響誰、睡在幹擾誰?如果這個時候再不去想這個問題,也許他永遠沒有機會再想了。命運時常不會給人留任何餘地,除了慢慢的遺憾與沉沉的憂傷。

  餓了找餐廳、尿急尋廁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難擋、毒癮突犯、病痛難熬時大腦會啟動緊急預案,往往這個時候,靈魂被肉體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開會時得憋尿、減肥期間要忍餓、禁欲以保持能量、癮發作時主動尋求外在幫助……這自主的行為,是精神或靈魂淩駕肉體以後的結果。

  靈魂具有力量,奇大無比的力量。靈魂可以規定肉體永遠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靈魂可以鼓勵肉體扛過生子或癌症,靈魂可以引導肉體自我訓練提升官能,靈魂也可以在某些時候蠱惑肉體自我了斷。

  但是,大多數時候,靈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為別人的背叛失信而瘋狂,因為別人的優越、成功而仇恨,因為別人的權威、高貴而虛榮諂媚……這些行徑與因為他人的愚蠢、無能、頑固而怒傷自己的五髒一樣,與因為糟糕的天氣而衝著老天破口大罵一樣,與對著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樣,可笑至極。帶著病毒或信仰邪惡的靈魂令人自我毀滅甚至種族毀滅。

  生而為善且品質純淨的靈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曆史,盡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來的也是。所以,肉體與靈魂兩套班子兩套管理,但多數時候,靈魂任由身體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蠻橫。有些人善於駕馭自己的靈魂,有些人則服從於自己的肉體,這一點,可能上癮。戒癮,或者說如何訓練、驅使、支配自己的大腦,是一個人綜合實力的最佳體現。

  馬興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這一輩子始終在被各種各樣的癮所操控——茶癮、煙癮、晚睡的癮、自w的癮、不回家的癮、沉默寡言的癮、逃避的癮、失敗的癮、虛偽的癮、虛榮的癮、墮落的癮、抑鬱的癮……所有的關係中,最重要的關係正是軀殼與靈魂。靈魂的無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牽製,浪費了一生。

  正因為如此,靈魂才感到孤獨。

  饑餓、疼痛、麻木、迷糊……當大腦一直以頻率為4-7Hz的θ波運行時,靈魂還在絮絮叨叨,一會抱怨一會痛哭,一會求生一會欲死……馬興邦繃不住的時候真想咬舌自盡,或者將左右大腦掰開扔掉,這樣世界便徹底安靜了,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車禍癱瘓、即將死亡的事實。

  死亡,在永生之後。也許有一天,他會帶著他的靈魂與肉體去一處永生的地方活下去。

  人類對地球的探索尚淺,不應過早斬釘截鐵地斷定一切未知狀態的有無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氣層厚約數百公裏,在這其中生活著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種,人類應該保持審慎,僅是偶然拍到的“飛棍”便困擾了人們十來年,何況是其它更異類的生物。或許未知物種生存在非可見光的波段裏,鳥類或許看得見它們。科學家已發現鳥類看到的電磁波波段不同於人類。如同四肢動物和魚類的差別一樣,大氣生物較之陸地生物與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宇宙中一定存在著某種永生的未知物種,它們不需要四條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體,不必用鰓呼吸,不必太龐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種有很多個翅膀、有超長的身體、中空的球形腹部、單薄透明的皮囊、輕盈緊湊的器官、極小的腦袋……隨著探索的深入,宇宙會慢慢地向人類鋪開。任何生物想要活下來,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樣絕技皆可以維持它們的物種存活在地球上,比如扇貝的貝殼、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螞蟻的社會化、變色龍的皮膚……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馬興邦相信無所不能無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誌,它一定是永生永動的,一定是至簡至繁的,一定是無形五象的,一定是高於智慧同時低於智慧的。

  人類所謂的有和無,建立在自以為確信的證據之上。如果沒有證據那便意味著不存在。地球磁場在地球形成後便有了,隻是人類社會運行到十七世紀才發現;腦電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隻是人類的先知十九世紀才得到印證。人所有的質疑來源於自身狹隘的身體和頭腦,所有的確定無不建立在身體和大腦的理解之內。說到底,人類最大的局限在於人之為人。

  馬興邦隻恍恍思索中,不防備大車停了下來。咣當一下身子一閃,興邦再次睜開眼睛。在繁雜吵擾的聲音中,他看見大車車廂門開了,妹子妹夫下了車,堂弟們抬著他下了車。他從車上被抬到家門口,繼而是屋內小院、山水畫的客廳、他的房間、他的大土炕……這短短一路上,他看見了二嬸三嬸、堂弟的媳婦們孩子們、堂妹興興興華、左鄰的小婷、右鄰的留青、對門的翡翠嫂子、後巷的蒼娃叔、南頭的小築、西邊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領導流丹、小學同學玉樹、求他幫忙的金露……這短短一路上,他聽到了人們哭他的、跟他說話的、問他身體的、議論車禍的、給他鋪床的、為他調整呼吸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