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92上 兄弟惶恐催促決斷 桂英開悟決定出院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4-25 17:15      字數:9590
  (眼瞼僵硬,明天校對)

  包曉棠整理好心情,重回病房,一見那人,剛褪羞澀,又來害臊。刻骨銘心,無法抑製。曉棠假裝擦鼻涕快步走到馬叔身後,趁他們談話時正視漾漾側對福逸,隻聽那人還在聊仔仔的眼鏡、漾漾的體溫、老小近段兒的生活。

  “小王,等會兒你帶他們出去吃飯吧,醫院裏沒處吃。”老馬衝王福逸說,右手食指輕輕劃過曉棠。

  “行啊。”

  “不用不用,叔我有點受涼了,嗓子不舒服,想趕緊回去。再說,我……早飯十點才吃的。那個……仔仔你走嗎?你什麽時候走呀?”曉棠撓著紅臉蛋想逃。

  “我想留在這兒,爺爺,我不想一個人在家裏。”仔仔央求爺爺。

  “可以,留就留唄。”老馬亦不舍。

  “那這樣,我去買飯,你們等著,二三十分鍾吧。”王福逸說著一拍膝蓋,起身要走,曉棠嚇得慌忙遮掩羞容。

  “棠棠,你跟著小王一塊出去吃唄。”老馬見兩單身,隨口多情。

  “不用不用不用!我馬上走。”曉棠假裝收拾包包要走。

  “那正好,小王你送她走唄。”老馬又隨手亂指。

  “好啊,走吧!”王福逸兩手插兜,笑眯眯地等著曉棠。

  包曉棠不知接下來該怎麽應對,趕鴨子上架地跟著走了。這一路,一個在前大步走,一個在後兩米外亦步亦趨。王福逸見自己幫上了桂英心中得意,哪會留意後麵有一婉約美人盯著他的背影癡癡失神患得患失。

  出了醫院,曉棠直奔地鐵站,福逸開車去買飯,輕輕一聲再見,兩人再也沒見,曉棠卻對王福逸念念不忘好多年。不經意地相遇,染紅了女人半生,不知是因那人那聲,還是因那天的幻想。

  王福逸買好午飯在醫院裏和桂英父親、兒子一起吃,吃完飯閑聊了一會,臨走前他從包裏取出五包醫用口罩留給了老小三個,而後自己瀟灑走了。老馬收了口罩,心中感慨萬千。這幾天他們爺三個到處跑,原以為孤苦伶仃,沒想到收到了很多人的幫助——行俠前兩天寄來口罩,馬俊傑沒幫上忙不好意思要送口罩,老錢總在車裏默默地遞來口罩,王福逸來幫忙又帶著好些口罩……溫暖感動之時,老馬的悲涼褪了一分。

  全城放假,空空無人,如自己的心一樣。曉棠回到住處,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眼裏心裏全是那個人。彼時農批市場附近的村子已經沒多少人了,曉棠大半天跑來跑去的也累了,走不回家的女人直接在小區樓下的院子裏坐了下來,降溫自己的發燙的臉和彷徨的心。

  靜坐時又在咀嚼方才讓自己突然瘋狂又萬分沮喪的人,女人一遍遍回想他的發型、皮膚、衣服、圍巾、鞋子、鼻尖、嘴唇、眼睛,一遍遍欣賞他的名字、口頭禪、微笑和神態。原來世間還有這般完美的男人,原來生命中還有如此完美的經曆。曉棠好似回到了少女二八,一個人坐在冰涼的石凳子上反反複複回放方才觸電的感覺,不防備自己的雙腳被一個東西盯上了。

  那玩意兒一直繞著自己的腳腕摩擦,轉來轉去、聞一聞、舔一舔。原來是一隻可愛的流浪貓——狸花紋、幾個月大、左耳缺了一塊。曉棠被小區院子裏的流浪貓選中了,一時間哭笑不得,神思回歸現實的她暖暖地俯視小貓咪,越看越可愛,不由地伸手去撫摸它的小腦袋。小貓也不回避,任由她撫弄。這些年曉棠在城裏遇見過很多貓,不是所有的貓均像這隻一樣如此黏人。

  “缺耳!給你起個名字叫缺耳,怎麽樣?缺耳?缺耳!”

  曉棠跟缺耳玩了幾十分鍾,待身上有勁以後才心滿意足地起身回家。誰知缺耳黏她,她往東走缺耳也朝東走,一路上保持距離緊緊地跟著她。

  “缺耳,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走了十幾米,曉棠回頭衝缺耳憨憨地笑。

  愛情如同宿命,不能謀劃,不可控製,無法逃避。

  曉棠住在五樓,一層一層上了樓,小貓一層一層跟著她,到家門以後發現門口有個小箱子,打開以後發現是一箱子口罩,足足有十包,夠她使用好幾個月。在這個慌亂又荒誕時候,誰會給她寄口罩?驚喜之餘曉棠查看箱子上的發件地址,上麵寫著“雲南省昆明市盤龍區人民路四十七號”,發件人寫的是“過橋米線”。看完三秒,曉棠大驚,隻因她想起了那個人——朱浩天。沒錯,他們最後一次吃的飯正是雲南的過橋米線,那是曉棠第一次吃過橋米線,記憶尤深。

  喜悅完了是驚駭,如同今天遇到那人一般。這跌宕的心情該如何處置,曉棠再看這一箱子的口罩,臉色和眼神早變了意味。

  “喵——喵——”缺耳還在。

  曉棠收了箱子,打開門以後迎接缺耳進屋,小貓此時猶豫了,一人一貓眼神交換了許久,最後缺耳喵喵喵地離開了。

  陽曆一月二十三,農曆臘月二十九,這一天西安人民醫院裏陸陸續續地又接收了幾十個新·病例,醫院內人人自危,馬家兄弟幾個急得來來回回、擠眉弄眼。興才、興波、興成弟兄三個惶恐不安,最後決定讓三哥跟四大(四叔、堂叔,指馬建民)打電話,意思是讓四大跟英英談大哥盡早出院的事兒。中午飯的點,馬桂英接到四叔的電話,那頭老人家苦口婆心,這邊的馬桂英一言不發——沒有應承,沒有反對。

  下午,住院樓對麵的呼吸科接收了一名確診病例,整個住院樓因此沸騰,哎哎嘖嘖、指指點點、忐忐忑忑,好些惜命的重病患者架不住也辦了出院手續回家過年去了。弟兄三個見四大也勸不動自家妹子,有點慌也有點惱。老四馬興波著急回家,奈何開不了口。何致遠早看出了眉目,勸妻子盡早決斷。桂英不愛聽,一聲歎走開了。

  這頭內亂不定,那頭的張醫生又來催促興邦家屬盡快出院。這次來談的語氣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馬桂英默然不答,張醫生又找來其他家屬來談。兄弟們唉聲歎氣,一家人如此僵持,馬桂英看得明白,隻是下不了決心。她知道,大哥一旦出院,必死無疑。

  下午,湘北市徹底F城,新聞媒體紛紛轉載,人們的情緒被恐慌狂轟濫炸,馬桂英在這種情況下大腦幾乎失去了反應能力。原本昨晚計劃好今天要打電話安慰婆婆、問老頭漾漾的情況、向李總和錢總致謝……真到了此刻,她什麽也做不了,隻是木訥地坐在樓道裏抱著水杯凝視外麵灰白的天。

  “實在不行,我先回去了,幹熬在這裏也不是事兒!明個除夕後個初一,津津(老四馬興波妻子)在家啥也沒整,巴巴地等我回來!再說,大哥現在已經七八天沒進食、沒吭氣、沒睜眼,一直沒個動靜!那……不得個人回去準備(後事)嗎?”老四攤著手朝弟兄們嘀咕。

  “要準備,你一人也不夠哇!”老三提溜著眼珠子也想回去。

  弟兄們一陣低頭嘟囔,不防備桂英來了,幾人插著褲兜慢慢散開。待桂英坐下來以後,三兄弟眉來眼去地又聚了過來。

  “英英姐,我得回去了。”老四先開口。

  “啊?可以啊,這麽多人守在這兒也沒用。我也正想說呢,快過年了,是得回去了,娃娃們也回來了,我二媽(指二嬸,馬興才、馬興波之母,西北局部方言中稱二嬸為二媽)也等著呢。”馬桂英意料之中,言辭誠懇。

  “不是!我哪是為過年回去呀!你把你兄弟想成啥了?”老四手心拍手背地翻了臉。

  “興波是想回去準備後事呐!哪是為過年呀!”老三替親兄弟解釋。

  “行啊!行啊!咋回去?這個點有車嗎?”桂英站起來問。

  “有!我那車在我夥計那兒呢。”老四撓頭。

  “我四哥回去的話,那我也回去吧。”老五馬興成惦記一家老小。

  “行。”馬桂英點頭。

  老三一聽老五這麽說,微張著嘴巴、微抬著下巴朝著老五刹那間定格了。

  “要帶什麽不?你倆把二哥的髒衣服帶回去吧。”何致遠在邊上拍著馬興盛的後背說。

  “哎哎還有我的,下次來讓你嫂子給我多拿些襪子。”老三馬興才衝老四說。

  弟兄們一合計,決意先出去吃午飯,下午天暖風小,適合開車回家。五人一夥離開了住院樓,留馬興盛一人守著。今天興盛不怎麽哭了,常常在醫院的過道裏踱步,或者在有風的窗口發呆,或者靠著冰冷的白牆默默抽煙。

  自打母親去世、妹子出嫁以後,老二馬興盛的家還有父親和大哥。今年(指農曆年)父親去了深圳英英家,打電話一開口便是深圳好城裏好環境好孩子好,起初興盛問過好幾次什麽時候回來,父親從來沒給過具體日子。單純的馬興盛沒有將父親待在深圳視作離開他、離開家,直到父親無意間表態說他以後要給英英帶孩子、他要把漾漾照看大、他要陪著仔仔高考上大學,興盛這才緩過神來,一個人在家裏按捺不住地獨自心涼。還好,他的家還有大哥。大哥很少回家,但隻要回家,他的家便是馬家屯。無論大哥飛出去多遠多久,興盛料想他終有回來的時候。天可憐見,這次正是大哥出了車禍——保不住命的那種車禍。

  大哥的離開,對別人來說,是少了一個親戚,對馬興盛來說,是少了一個家人,是沒了一個家。一個人生活算是有家嗎?馬興盛除了哭大哥,同時也在哭自己往後沒有家了。此刻昏迷的大哥要不要出院回家,除了英英沒人問過他的意思。他不傻,隻是難過得無法抑製罷了。英英問過他好幾次怎麽辦、要不要送回去,興盛總是沉默發愣,他有答案但不願說出來。人們總是容易忽略他,包括他自己。

  從小到大,馬興盛無數次表達過自己的意願和選擇,隻是沒有人聽罷了。久而久之,他習慣了,習慣了忽略自己的意見,習慣了讓所有人忽略自己,習慣了依賴別人替自己做決定。馬興盛在屯裏活到四十多年,也有他的一套內嵌理論,他認為無論是何樣決定無論是誰做的決定,若幹年後回頭看,其實沒有任何分別,或者說沒有任何意義。抽煙抽紅盒子還是藍盒子、走親戚穿藍外套還是灰外套、自留地種芝麻還是種紅薯、鄰居雅雅選西灣的對象還是宋家的小夥、後巷剛生的孫子是婆婆帶還是媳婦養、糊糊家女兒報天津的大學還是南京的大學、於嬸嬸的高血壓看縣裏的大夫還是市裏的中醫、紅軍的二老婆埋在他家祖墳上還是單獨葬……馬興盛從來不會為了沒有意義的事情開口。

  當然,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沒有意義。大哥到了這份上,馬興盛認為這境況已經失去了讓他開口的必要。妹子英英這麽多年來難得回來一趟,她願意回來當家,那便讓她當家。至少,在這些人裏,除了自己,隻有英英是深愛大哥、真正關愛大哥的,隻有英英能感受到失去大哥的痛。

  當選擇的人看透了意義本身時,選擇才具有價值。可是馬家屯裏有幾個人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除了吃吃喝喝、傳宗接代,馬興盛想不出他世界裏的第二種人生。但是,三妹不一樣,她說話做事的樣子跟村裏所有的婦女都不一樣;大哥也不一樣,他照片裏拍到的萬千國內外山水風情使他與馬家屯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不一樣;父親更是與眾不同,他一輩子是農民,但他的追求和境界遠遠高於一個普通農民。有如此家人,興盛常在被窩裏竊喜,喜自己出生並生活在這樣開闊自由的影子下,他的不婚正是他堅持並選擇的意義,可是這幾天,老二興盛秉持的意義即將失去意義,因為他緊守和仰賴的家,即將沒有家人了。

  下午送走二個堂弟,桂英心裏添了一份秋涼,回到醫院一個人坐在二哥身邊發呆。無聊時拿起手機看,手機裏全是別人的生活、外麵的世界——今天,全國確·六百三十四例,疑似四百二十二例,救治三十人,死亡十七人;今天,伍明蘭蘭姐在群裏抱怨說他老公開的旅行社得無限期歇業了;今天,花海洋在群裏分享他們眾城會的大巴車終於挪動了幾十米;今天,業務員黃立雄發朋友圈說他老婆開的補課班退款停業了;今天,同事岩若玲訴苦他老公開茶葉店的宏鑫茶城禁止客人通行;今天,編輯林佩源發牢騷說她公婆開的二手家具店已經好幾天了沒一個客人上門;今天,公司的蔣民義蔣總說他女兒在美國讀書今年可能回不來了……此時此刻,馬桂英最想打電話傾訴的人是老頭,可這時候她斷然不能給他打去電話。無助中女人想起了婆婆,於是她走到空曠的樓道撥打電話,一來安慰婆婆,二來求助長輩。

  “屋裏人讓早早出院,但是我……”桂英講了一大堆,安慰婆婆時嘴皮子格外利落,談及大哥卻吞吞吐吐。

  “你不情願?”董惠芳問兒媳。

  “嗯。”

  “其他人的意見嚴格來說,算不上意見,外人罷了。這種大事,你跟你二哥定就好,問問你二哥的意思。”

  “我問了,他不說話。問了好幾次,都不說。”桂英想起二哥心裏沉重。

  “遠是啥意思?”

  “他沒啥意思,他都聽我的。”桂英哭笑不得。

  “英英啊,你是有主意的人,其實不用問別人的意思,你怎麽想的怎麽做唄。”一陣沉默,董惠芳長籲著氣說。

  “哎……”桂英聽到這裏,鼻酸眼紅。

  “你說醫生都已經放棄了,那……媽想著,你哥在家裏走了,比在醫院要好吧。你想再堅持堅持也行,關鍵這堅持對你來說有價值,對你大哥來說呢?住在ICU裏,好像你哥還沒走。但是嘞,對你大哥來說,一點知覺也沒有,其實沒區別。”董惠芳一邊說一邊擦淚。

  桂英久久沒有回應。

  “你大哥的事情,按理說不用問我,現在你既然問了,媽倒想說說自己的事兒。趕明……媽也這樣了,遠(何致遠)性子猶猶豫豫的,你可別猶豫。要是媽昏迷不醒,那躺在醫院不如躺在我自個屋裏舒坦——味道是那個味道,床墊枕頭是那個床墊枕頭,被子被套也是我的被子被套。媽可不愛用人家的東西,死了也不想汙了人家的床跟枕頭,給人家護士啥的添一堆麻煩!沒有人想睡一個死了人的病床,沒有人死在病床上是安心的!臨了了,你趕緊讓媽麻利地走,千萬別擱醫院裏受罪!一定得給我火葬,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本是外人給意見,給意見的人卻哭得嗚嗚咽咽如同小孩。也許是被驅趕以後心灰意冷,董惠芳說出的話句句紮心卻句句屬實。她借著桂英大哥的事兒在說自己,也是借著自己的事兒開導桂英。桂英聽到這裏,淚流滿麵,悲傷不已。

  中午吃完飯,下午兩點多王福逸走後,老馬閑來無事又甩好溫度計給漾漾測體溫,沒想到一測體溫又上來了——三十九度三。老頭嚇得趕緊喊來護士醫生,仔仔站在旁邊雙眉緊皺、雙手握拳、雙肩高聳。很快,漾漾被灌下了兩片新藥丸,醫生在老馬繳費以後給漾漾取來了新配的吊水。老馬幹巴巴站在邊上,瞅著護士不那麽溫柔地在漾漾胳膊上找血管——一下、兩下、三下……眼見著護士那麽粗狂地紮針漾漾竟沒有一絲反應,老人揪得如同心在滴血。

  下午三點,氣溫正好。忽然間雲開天眼,樓道裏陽光明媚,刺眼的光芒中沉浮著無數塵埃,迥異的氣味好像看不見的河流在空中交錯。馬桂英感到刺眼,用手背遮住光芒,然後睜大眼朝樓道盡頭看,隻見大哥穿著一身大妮子深灰外套朝她走來。休閑褲嶄新、一雙鞋錚亮、頭發圓潤有型……大哥年輕英俊、步伐矯健、兩袖帶風,大眼珠子明亮攢光,厚嘴唇拉長了微微地笑。如此一步一步,如月光輕灑一般走到桂英跟前。桂英趕忙讓座,興邦緩緩坐了下來,朝著妹子哼笑一聲。

  “英,哥打算回去了!”興邦搓著兩個大手掌一臉興奮。

  “啥時候?”

  “就現在。”大哥笑著用手食指戳了戳地麵。

  “車票買了嗎?”

  “買了。”

  “哦。”桂英聽到大哥要回,心頭也高興也不舍,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大,你照顧好他,我以後不會來深圳了。”

  “為啥?”

  “嗬嗬……哥想回屯了,屯裏日子安靜。”

  “大你放心,我保證他吃得好睡得好,發火的時候有人挨著,要摔東西了我趕緊給他遞過去!”桂英調皮地說完,兄妹倆頭挨頭地湊在一處偷笑。

  “以後辛苦你了。”

  “你咋這麽見外呢?你回去還要帶啥東西嗎?”

  “帶東西啊……我想想,我記得要帶好多……誒?想不起來了。”馬興邦頓失神采。

  “沒事,慢慢想。”

  “嘖真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要帶啥東西回去了……”

  大哥一直在想,想得有些著急發愁,桂英勸他別著急,興邦卻陷入了黑洞一般的呆滯和恐慌中,引得桂英也開始為此心焦。

  “哥忘了!忘咧!一點兒記不起來了!”興邦忽然抬頭望著妹子,雙眼盡是深沉的悲哀。

  “東西重要嗎?”

  “重要!重要!”馬興邦沉沉地點頭,好像忘記的東西如自己一樣重要。

  “那怎麽辦?”桂英慌得忽起心火,不知如何是好。

  急火火之間,女人心突突地跳,繼而睜眼醒了。原來是一個夢,好真實的夢。馬桂英睜開眼望了望邊上的空座,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座椅,皮墊子微微熱,好像大哥真的來過似的。

  下午四點半,馬桂英在醫院的長椅上發呆,不知不覺睡著了。近來守夜黑白顛倒、神情萎靡,說不出因為悲傷還是疲倦,隻曉得時間過得比計劃還緊湊緊張,總在走來走去地忙事情,卻說不出來幹了什麽。人微微虛脫,醒著好像半睡,睡著如同醒著,時常將周邊人的對話當成夢境,將夢裏的畫麵當作眯眼中看到的現實。

  馬桂英反複咀嚼方才夢境裏的對話,反複咀嚼,恨不得倒背如流寫在紙上。忽然睜大眼,重新打望世界,好似有了色彩。桂英流了一滴淚,歎了一口氣,好像時間過了若幹年似的漫長無期。心酸中,她無意識地尋找二哥的身影,盯著二哥很久很久。

  凡人的一生,哪有壯觀可言?哪有英雄可拜?哪有生命的光芒照耀?哪有偉大的夢想牽引?哪有希望和星光在彼岸靜候?桂英這些天看得多也思得多,生存,不過是在殘酷與蒼涼的現實中反複丟棄又修補尊嚴;人生,不過是在人群的荒漠中孤獨地流浪抑或為了擺脫孤獨一點點撕掉人性的真與美;活著,不過是在不歸與不安中跪著乞討罷了。

  花開花落,終有定時;萬物並作,各有因果;人生人死,緣因天道。昭昭昏昏、察察悶悶、長長短短、起起伏伏,一生不過如此。天地尚不能長久,況乎於人?死而亡者,芸芸眾生。花枯而幹,何須悲憫?何須哀悼?何須高高舉起吸食或銘記枯萎的味道?何須壓在書裏收藏或永駐它末時的花瓣?

  桂英心下一沉,踩著海綿輕輕走到二哥旁邊。二哥在樓道的窗口朝下望,下麵除了一抹綠的冬青,其餘的樹木多是枝幹。醫院的院子裏栽了很多花卉樹木——幾十米高的落葉鬆、枝杈繁雜的紅豆杉、一整排朝天竄的火焰海棠,還有白木蘭、陝梅杏、月季花、合歡木、野茉莉、楊柳樹、石榴樹、杜鵑花……北方的冬天二十年不見,馬桂英險些忘了故鄉的模樣。冬色凝重,桂英看得著迷,卻遲遲記不起家裏的那棵泡桐樹如今怎樣。

  “英英,你冷不?”許久,興盛小聲問妹子。

  “不冷。”桂英看了眼二哥,片刻琢磨,而後問道:“哥,我想讓大哥回去,我自己也想回去了。”

  “行嘛。”馬興盛靜靜地望著樓下的花園,簡要的回答好像沒有意會到妹子的意思。

  但是,興盛懂,桂英也知他懂。

  數分鍾後,桂英拍了下窗框,輕鬆地說:“好吧,那就這樣吧。”

  轉身,她快步去找老三馬興才。興才在不遠處熱水房外麵的椅子上和致遠聊天,兩人聊的是各家的孩子學習。興才知桂英女婿有文化,在教育孩子上他不懂的問題一股腦抓住機會挨個問,何致遠耐心地一一解答。

  “三哥,出院吧!”桂英清爽走來,大聲地說。

  “啊?”興才、致遠雙雙吃驚。

  “啥時候?現在?”老三不敢相信,盯著桂英用力問。

  “嗯。”桂英點點頭,在三哥邊上坐了下來。

  “呐……那我去辦手續吧!”何致遠提議,桂英點頭允諾,致遠起身走了,留下兄妹倆。

  “早不定晚不定,這個時候定!”老三一臉不悅,盯著桂英嗔怪。

  “咋?”

  “你早點決定,還能讓興波和興成幫幫忙!哦!現在他倆走了你要辦出院!”

  “他倆能幫啥忙?”桂英不解。

  “你當回去的車好找嗎?你這……這樣子誰給你拉?車上不得配著呼吸機吊瓶啥的?你當找個麵包車就成?哪那麽容易!越是這時候車越不好找。”馬興才經得多,實話實說。

  “有救護車呀!”

  “人家救護車隻救不送,興波老早問了!”興才白了一眼桂英。

  “那咋辦?”桂英麵上急,心裏絲毫不急。

  “行了你別管了!我給他倆打電話!再給四大說一下!這事還不好辦!”老三說完擺擺手,起身掏出電話走了。

  “靠你了三哥!往後家裏的大事都要靠你了!”桂英違心地說完,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盯著樓道裏若隱若現的陽光,欣賞醫院裏最後的生機。

  馬興才先打電話告知四叔馬建民,然後通知老四老五停車等候,同時吩咐兩人趕緊在手機上找願意送人的車。何致遠辦完出院手續,也開始在網上尋找願意送重病病人的大車。年關當頭,形勢危急,想要找一輛醫療設施配備齊全的專項大車大晚上長途運送,沒那麽容易。老四老五在渭南市停車以後,哥倆吃了晚飯,找到一處安靜的小廣場,開始到處打電話打聽。此時,連暫住西安的馬建民也在為如何送人回家發愁,琢磨間給幾個老戰友打電話詢問有沒有途徑。

  晚上六點,老馬和仔仔正愁怎麽吃晚飯時,包曉棠又來了醫院,專程給爺倆送飯吃。曉棠不但帶了晚飯,還帶了兩包口罩,以及有可能再見王福逸的僥幸與心機。老小兩人吃著曉棠親自做的熱乎飯,心裏溫暖而感激。晚飯後老馬勸仔仔回家住,仔仔執意不肯,最後八點多曉棠自個回去了。

  坐車到農批市場以後,曉棠並沒有著急回家,而是去了鍾家雜糧鋪子的方向。此時梅梅爺爺已經下班了,一個人在廚房裏做飯。曉棠踏進她熟悉的地方,喊著人走向有燈光的廚房。鍾能見是小孩他姨過來了,歡喜得了不得,趕緊把他昨天為過年買來的瓜子糖掏了出來。

  “叔你別忙了,趕緊吃飯吧,要不飯涼了!”曉棠勸老人歇歇。

  “吃!吃!馬上吃。”鍾能端著一盤飯出來了。

  “今天我去醫院了,漾漾發燒了……”

  曉棠講起漾漾發燒,鍾能驚得合不攏嘴,這才幾天功夫,老馬那邊先是興邦出車禍,緊接著桂英兩口回老家,繼而又是期末考試、又是老馬暈倒、又是仔仔摔了眼鏡、又是漾漾發高燒的,著實不安生。

  “哎呀!叔最近忙!顧不來,著實不知你馬叔家這麽多事!”鍾能愧疚。

  “最近到處人心惶惶的,我們公司因為這個連年假也提前放了。叔你沒放假?”曉棠問。

  “沒呐!明天放,放倒大年初六。但是嘞,前幾天有個老頭不幹了,那人七十五,身體不行了,回老家了。那老頭先前在時珍路上打掃,公司做管理的小夥子前天來找我,問我能不能找個人替換那老頭。我一問工資也是四千塊錢,我說我幫忙尋一尋,口頭上答應了,但是還沒來記得問,這光景哪裏尋人去?結果,今天小夥子又來了,問我找沒找到人,我說這大過年的一時半會找不到,然後他問我能不能幫忙掃一下那條街。我一問工錢,他說一個人幹兩份活,給六千塊!我一聽不賴呀,就答應了。所以啊,叔尋思著除夕放假了我去時珍路掃一掃,反正今年你姐和成成不在,梅梅昨晚上也告訴我她不回來了。叔一個人待著,還不如出去賺錢。你想叔是從鍾家灣出來的,一輩子當農民,現在一月賺六千,可不是小數啊!”鍾能邊吃邊說,臉上泛光,嘴裏帶笑。

  “賺歸賺,叔你可別累著了!”曉棠有點擔心,然後將包裏的口罩送給了梅梅爺爺。

  “沒事沒事,現在城裏沒人,你瞅瞅!市場裏的人也沒幾個了,路上的垃圾能有多少?頂多掃掃樹葉!不辛苦的!”鍾能解釋。

  “對啦叔,我剛想問呐,我來的時候市場裏咋沒人呢?沒一家鋪子開門的,每年過年前家家囤著賣年貨呐,今年不可能因為這病毒全部關門吧!”曉棠不解。

  “哎……你當這市場裏的人願意?上頭出文件啦,說農批市場傳病,直接關了給!整個海吉星農批市場前天全部關門!賣幹貨的、茶葉的、水果的、花卉的、生鮮的、糧油的,七八百家鋪子,一天全關了!”鍾能唏噓不已。

  “這麽猛!我的天!肯定是因為湖南的東亞野味批發市場的原因。”曉棠猜測。

  “可不!我聽鄰家小王說深圳的菜市場、批發市場那天關了好些呐,不隻是咱這兒海吉星一個!”

  兩人聊了很久,從梅梅在外過年聊到曉星母子在老家的最新動態,從學成近來的狀態聊到了眼下的春節怎麽過。快十點時曉棠告別回家,到樓下的院子後,她不忘找到缺耳喂了小貓一根火腿腸。

  西安人民醫院,晚上八點,老馬家一眾人找了又找,最後是何致遠在網上找到了一輛改裝後的大貨車願意晚上出車,車內配備齊全,但是開家很高。興才一聽拉一趟人要五千塊,伸手搖頭拒絕。桂英見時間晚了,默默地點頭答應了。

  一行人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完賓館與醫院的東西,晚上九點,四個人將大哥馬興邦抬到了大車上。大車裏麵一應俱全,狹窄的病床兩邊還有兩排座椅供家屬乘坐。馬建民在醫院外等候已久,他打算和興邦一道回去。兩輛車一前一後發動,在前的小車上副駕駛坐著馬興才,車廂裏躺著馬興邦,興邦兩側分別是桂英、興盛和致遠;在後的小車上坐著馬建民,開車的是建民大女兒馬興英。九點四十五發車,順利的話晚上十二點便能回到馬家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