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91下 擱置禁忌夜半長聊 陰差陽錯一見鍾情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4-25 17:15      字數:10972
  (明天校對,眼睛疼)

  一月二十二日,湖南省永州市。今晚是董惠芳十年來第一次回老房子住,住慣了張家的小洋房,重回自己家住覺著哪哪都不好——空氣渾濁、室溫很低、物件無不散發黴味。晚上董惠芳不想吃飯,依舊躲在被窩裏回想厚重的往事。

  也許是回到老房的原因,這半天她腦海裏想的人全是致遠他爸。遠他父親性子糙了些但人很能幹,老物件修補、接線換開關、搗鼓水槽漏水、通馬桶樣樣皆會。老何在單位、鄰裏、親戚中人際關係很好,平常在家裏也勤快愛幹,雖酒量大、煙癮大長得圓滾,但半輩子跟著他從未受過什麽苦。自己跟人置氣了遠他爸衝在前麵替她擋著,身體有個不舒服他爸總是陪在身邊端水、講笑話,家裏的大事急事自己幾乎不過問,因為惠芳知道遠他爸會搶先解決的。洗滌自己這一生,最苦的時候該是兒子致遠剛出生那幾年,再有,便是帶豆豆的這些年。

  老張跟遠他爸截然不同。遠他爸從來不看書,更不會寫什麽毛筆字、畫什麽牡丹花,老張會;致遠他爸吃飯呼嚕呼嚕的、睡覺呼嚕呼嚕的、連走路也是呼呼呼的,老張不這樣;致遠他爸不喝茶不懂茶、不太講究東西的品質、不會侍弄貓貓狗狗、不會在牆上掛各種名畫、不知道窗簾定什麽顏色好看,可是老張會;致遠他爸從不會給領導送禮、從不搞關係走後門、從不結交奇奇怪怪但有名聲的人,但是老張會。老張是細膩精明的人,也是心思多、性子怪的人。

  以前致遠他爸在的時候,董惠芳過得很輕鬆、很愜意、很自由,被致遠父親大半生保護的她遭逢愛人去世後著實不知如何生活了。重新選擇時,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末段是瀟灑的、浪漫的、令人向往的、趨向理想化的。所以,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老張。董惠芳喜歡老張高於世俗生活的藝術人生的境界,為這境界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沉迷世俗生活的老太太。

  正自怨自艾間,不防備兒子的電話又來了,老太太盯著電話聽著響鈴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自己如此這般跟兒子怎麽交代。

  “喂媽?”致遠在醫院裏放不下心,晚上又打來電話。

  “誒!遠啊,你……英兒她哥今天晚上怎麽樣了?”董惠芳按照腦海中的計劃問,她特意將視頻鏡頭對準自己的衣服。

  “今天……就這樣,哎……真是不順,漾漾今天發高燒了,早上……”

  何致遠把漾漾發高燒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董惠芳坐起來細細盤問,不免擔心一場。母子倆聊完漾漾聊了幾句仔仔,致遠想解答心中疑惑詢問母親跟張叔叔的事兒,又不知從哪句開口,母子倆舉著電話沉默了。

  “媽你現在在哪兒呀?”沉默良久,致遠故作輕鬆地問。

  “我……我回來了,在咱家呢。”董惠芳一聲歎,這一聲裏起起伏伏,藏了諸多情緒。

  “其實我看見了,下午給你打電話我看見了咱家的櫃子,陽台上的櫃子。”

  “嗯。我……我感冒了,害怕傳染給豆豆。這時候……感冒不好,所以我說……我說回這邊養著。”董惠芳說著長淚兩行,她壓製著悲傷,不願兒子為她擔心分神。沉重在電話兩頭來回流動,母子倆皆不知該說什麽了。

  “你還需要什麽嗎?我買了好多東西,應該是寄到明遠那邊了,我等會給你重新買一些。呐……過年呢?”何致遠眉頭緊皺,用力地舉著手機凝視視頻裏母親蒼老的下巴和褶皺的脖子。

  “過年的話……我今年在這邊過。今天你對門的肖阿姨還過來跟我聊天了,老長時間沒見她,頭發白了很多,膝蓋也不行了。”董惠芳搓著右臉回避手機鏡頭。

  “我跟英英辦完這邊的事情,回去路過湖南,到時候把你接到深圳,倆娃也好久沒見你了,漾漾對你的印象還沒有她外公深呢。”致遠假裝無事地想辦法。

  “行啊!這些年老說去深圳老說去深圳,一直沒去成,實在不行,就年後吧!行啊,到時候我給你們帶帶漾漾……”董惠芳說著把持不住,緩緩地啜泣起來。

  致遠聽了半晌,最後安慰道:“這兩天……媽你這兩天好好休息,先把病養好。過年你去永州走走咱這邊的親戚,這些年一直沒來往,剛好趁著這時候……我……我跟英英忙完了去接你,你在那邊好好的……”何致遠說不下去了,一股渾濁之氣卡在嗓子眼。

  “沒事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媽還沒老呢!我掛了,掛了掛了。”董惠芳掛了電話,趕緊找來紙巾一張一張地擦淚擤鼻涕,淚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何致遠掛了電話,心裏不是個滋味,一個人坐在醫院偏僻的椅子上為母親的委屈憤怒。

  董惠芳難過了半晌,念完張家的怨,又想張家的好。老太太還在琢磨為什麽老張頭沒給她打電話,純真的女人還在為對方找不可辯駁的理由。

  這一晚的老張家,燈光明亮,人聲喧嘩。

  自打下午四點半陳青葉將娘家父母接到自己家以後,張家再沒消停過了。兩夥人見了麵你你我我寒暄完,青葉暗示母親要做飯了。剛來到親家家裏就得做飯,豆豆外婆心裏不高興,奈何她不做飯沒人做,青葉做的沒人吃。沒辦法,晚上七點母女倆買了菜準備開夥做菜。

  “葉,趕緊剝,剝完蒜把菠菜洗一下!菠菜洗完了你去……哦淘米,還沒淘米呢!”

  “葉啊,你麻利點兒!我這要炒菜了你還沒把菜瀝幹水啊!還吃不吃飯呀!”

  “哎呀你說說你,肉還沒解凍呐!叫你在微波爐裏解凍你幹什麽啦!”

  ……

  陳青葉想著父母才來第一晚,能忍則忍,原本肚子裏不舒服的她被這麽一通訓斥催趕,整個人情緒立馬上來了。

  “說了叫你來幫忙做飯的,你一直一直使喚我!我兩手停了嗎?大冬天的你嫌冷不願意碰水我願意嗎?一直忍著一直忍著還在那兒叨叨!我跟你說了我做不來飯,你答應的好好的,怎麽……”

  這下好了,母女倆在廚房裏明槍暗火地杠了起來。

  客廳裏更喧嘩。

  老張和明遠原本陪著豆豆外公在看電視,結果豆豆外公一見明遠給他拿的是名牌煙,一直抽一直抽停不下來,熏得老張頻頻咳嗽,豆豆外公瞧見了反過來取笑老張不會抽煙。後來豆豆外公叮叮咚咚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時見豆豆出來了,外公想跟孩子親近親近,豆豆一臉的嫌棄激怒了老頭,老人不得勁用蠻力抱來孩子要親,豆豆使出吃奶的勁掙紮,明遠好說歹說老小雙方互不妥協,最後豆豆挨了一腦門打。這下好了,豆豆也爆發了。

  明遠暗怒妻子不打招呼請來了嶽父嶽母,男人壓製著怒氣陰著臉去廚房找青葉。

  “豆豆哭呢!你趕緊去哄哄!”

  “你不會哄?你是他爸爸你不會哄?”陳青葉扔下菜刀,裏外受壓迫,情緒有些崩潰。

  “他媽不哄我哄!巴不得呢!”青葉母親殷勤地出去哄金貴的外孫子,留下兩口子在廚房。

  一陣沉默,見嶽母走遠,廚房隻剩他倆個,明遠低沉地說:“你今天出去幹什麽了呀?不打個招呼,這什麽意思呀?”明遠下巴朝外指了指。

  “什麽意思?你把豆豆他奶奶趕出去的時候想沒想過這個年怎麽過?我會不會做飯你不清楚嗎?我伺候得了你們三嗎?”

  “該怎麽過就怎麽過!這世界不管沒了誰照樣轉!你剛好利用這個機會練練做飯!別的媳婦能做來你做不來!”

  “別的媳婦懷孕了也要給全家人一天做三頓飯嗎?我早就有反應了你眼瞎嗎?保不保得住我都不知道,你還在這叫我做飯!怎麽做!”陳青葉急得一聲吼,吼完肚子有點痛,她緊忙扔下手裏的東西,護著小腹流著淚,慢慢走回了臥房,留下明遠和一大家子愣愣地在消化懷孕這件事。

  父母、公公、丈夫、兒子對於青葉再孕這件事各懷心思,每個人的小心思裏皆摻雜著自己的自私、心機和功利。接下來的日子裏,丈母娘一看接自己過來是當全職保姆的,立馬換了臉色,做飯打掃的同時不停地朝明遠和青葉索取、抱怨、顯擺。豆豆外公見自己女兒又要給他們張家生龍生鳳,立刻在親家翁和女婿麵前作威作福、露出本色。七歲的豆豆還不懂二胎意味著什麽,隻是在姥姥姥爺頻頻提起他將有弟弟妹妹時陰著臉揚言要扔掉弟弟妹妹。青葉高齡懷上二胎,孕期反應隨著月份的增多越來越嚴重,明遠當然還想要個兒子,這些年輕視家庭的他在這個時候分明感到了另一個女人對這個家庭的和諧意味著什麽。最可憐的算是老張頭了,親家到家以後,整天在家裏大呼小叫,每天他兩口不吵個三五回合不罷休,吵得文縐縐的老張頭心突突地跳,還有對方的衛生習慣、餐桌陋習、抽煙貪酒、生活方式方方麵麵老張頭皆受不了,起先為了孩子忍,後來沒幾天能文不能武的老張有點假性抑鬱了。家裏長期住著自己反感討厭又得倚靠的人,這日子怎麽過?

  “怎麽了?”晚上桂英找到丈夫,見他神色不對,坐在一處詢問。

  “沒事。”致遠聽到聲音,頭也沒回。

  一陣安靜,桂英開口:“老錢總幫忙,送漾漾去了婦幼醫院。”

  致遠抬起頭驚訝道:“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辛苦你了!”

  “你剛才不是給媽視頻電話了嘛,她那邊怎麽樣?”

  “不好。”致遠想起母親,努嘴搖頭。

  “怎麽了?”

  “她回老房子住了。”致遠輕聲說,言語間滿是無奈。

  “為什麽?今年不臘月二十八嘛!為什麽呀?”桂英滿是疑問。

  “因為她感冒了。”何致遠麵無表情,好像臉上沉甸甸的肉隨時會掉下來一般。

  “啥?因為她感冒了,所以回老房子住了?不是……老房子還能住嗎?”

  致遠緩緩轉頭,久久凝視妻子。桂英懂了,一張嘴啊了一聲,立刻雙眉緊皺。

  “英英姐?英英姐?醫生叫你呢!”兩口子正沉默,老五馬興成過來找人。

  原來,二十二號這天人民醫院又接收了十幾個病例,醫生意欲說服家屬簽字以讓馬興邦盡快出院,因為醫院裏的呼吸科門診早滿了,隔離病房也不夠用了,重症監護室正在被考慮征用。

  “張醫生,你讓我哥回家,他這樣子回家不就死了嗎?”桂英似懂不懂,皺著臉小聲問。

  “嘖!是這樣的,現在這個新·病毒的傳·性很強,全國都在應對這個病毒,它的社會危害性……”

  醫生長篇大論地解釋,馬桂英一句也聽不到了,好像上帝給醫生的大嘴靜音了似的。主治醫生見對麵坐著的家屬遲遲沒有反應,以為她聽進去了,於是自顧自地又開始講述醫院目前的緊急處境。

  “我不同意。”

  桂英歪著腦袋輕聲打斷,見醫生十分詫異,數秒無話,起身走了,留下個張醫生尋詞措句、點麵論證地講了大半天,有點愣。

  “怎麽了?”何致遠見妻子出來,走過來問。

  “哼!讓出院呢!說是要給那些染了·毒的騰位置,他娘的……這情況能出院嗎?嗬嗬嗬……”

  馬桂英暴怒,原本隻是怒笑諷笑,笑著笑著兜不住了渾身顫抖,笑著笑著沒了聲音,笑著笑著滿臉是淚。致遠見狀趕緊擁住了桂英。在旁的老三馬興才聽見了,雙手插褲兜沒說話,兩隻大圓眼眨了又眨,最後耷拉,盯著腳尖。幾兄弟見桂英哭得不行,紛紛上前安慰。

  “怎麽了這是?”老四問。

  “醫院讓出院,給那些傳·病的騰地方。”

  老三望著老四和老五意味深長地說,黑漆漆一張臉上兩眼瞪得賊大,眼中有話。兄弟無言,慢慢散開,桂英也止了哭,坐在椅子上發呆。

  今晚是老三、致遠跟老五守夜,老三用眼神暗示老四一塊出去吃夜宵,最後眾人送走興盛和桂英,留在醫院商議起來。

  “這麽下去,不是回事呀!”老三隆重起頭。

  兄弟沉默,相互對眼,過程中不忘瞟瞟女婿致遠。

  “致遠,你說咋辦?英英是婆娘家,到了事上拿不定,你得拎著呀!”老三馬興才嘟著嘴朝女婿說。

  “呃……你們是什麽意思?”致遠有點懵,顧看左右人。

  “遲早得撒手,盡早不盡晚,何況馬上過年了,你等到過年後……年後不好辦,興成興波,你倆說說。”老三雙手插兜,兩眼圓溜溜地眨巴。

  “這事兒不是咱幾個能定的。二哥不拿事,最後可不是英英姐說了算?”老五咬著嘴唇,說完以後雙手抱胸,側對眾人。

  “那姐夫呢?”

  老四指著何致遠問完,眾人偷偷瞟了眼女婿,各自哼笑一聲,連何致遠也羞澀地笑了。家裏人誰不知英英脾氣大主意大,原本覺著這外來的女婿還不錯——知識分子、工作體麵、家境不賴、長得也不磕磣,眼前近觀才知,這個湖南女婿著實是個不拿事的擺設。

  “反正!我把話說在前頭,現在這樣下去,無濟於事!人家張醫生早說了,這樣耗下去沒有意義!能救咱救——豁出去地救治!救不了,何必讓人受這罪呢?你等年後咽了氣,那時候過大年的你辦喪事,村裏家家過春節招待親戚呢,誰給你過來幫忙務事?你請個端盤子的我敢說都請不來!年後家家走親戚呢,哪個婦女願意給你過來在灶上幫忙做菜?哪個老漢你能請過來給咱做賬簿、寫聯子、招呼客人、主持奠酒?”老三說完,眾人沉默。

  “我……我剛聽說,這層樓被征了……征用了!給那些得傳·病的人。你尋思尋思,這樣撐著……確實不是辦法。嗯……”老四抱胸低頭,吞吞吐吐。

  “辦個喪事大著呢!不是說你今個把人拉回去今個就能辦!現在伯(指老馬,馬建國)不在,二哥、英英拿不了事兒,咱幾個不往前衝——誰衝?叫我說,這兩天得趕緊回去人在家裏準備準備,以防萬一!別到跟跟前了,自樂班唱戲的請不來人、灶上做席的請不來人、地裏打墓的請不來人!你不提前給親戚們打聲招呼,人家初二去哪兒初五去哪兒早安排好了,突然地你這人辦(喪)事,整得親戚來不了,多難堪!好歹是長子、村長家兒子,過個喪事請不來親戚,淨叫人笑話!”老三說完側著臉一聲長歎。

  眾人又無言。

  “要不,叫四大(指馬建民,排行老四,方言稱四叔為四大)過來主持?”老五問老三。

  “我的意思就是四大的意思!今個兒他為這專門給我打電話啦。”老三說完,仰頭盯著天花板又是一歎,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格外活泛。

  “四大老了,具體做事的還不得咱幾個?隻是說哪裏有問題了找找他,咋可能整個喪事讓他來主持!這樣整,勞(操勞、勞煩之意)死老漢咧!”老四衝老五說。

  “英英她女婿,你是啥意思麽?英兒定不下來一天天哭哭啼啼的,二哥靠不住,我三個是外人,那你呢?你咋想的麽?”老三逼問英英女婿。

  “啊?哦……”何致遠聽懂了這句老陝話是說給他聽的,撓了撓後腦勺,吞吐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致遠說完,三兄弟紛紛低下眼,各種小動作。老三見女婿果不拿事,悶歎一聲走開了,老四和老五也坐了下來。

  這一晚,仔仔一人在家,爸爸媽媽在醫院,爺爺妹妹也在醫院,無聊中少年跟顧舒語聊了起來,聊完以後依然感覺自己無用。九點多他想起了曉棠阿姨,於是打電話求助曉棠阿姨明早帶他去婦幼醫院看妹妹。曉棠掛了電話,才知英英姐家近來處處不順,多少吃驚,驚發生了這麽多事她竟然不知。近來曉棠一心浪漫地規劃著自己一個人的除夕與春節,不成想這個年假處處動蕩,雪梅下午打電話說她決定不回來了,姐姐近來忙得聯絡不上,今天公司提前放假,孤獨而充裕的女人有些無所適從。

  這一晚,眾城會一行人午夜十二點半搬完所有的箱子,淩晨一點大家聚在一處點著蠟燭吃燭光晚餐,條件雖苦,好在一幫年輕人說說笑笑的格外熱鬧。吃完飯老蔣和老封開始分發睡袋、毛毯等物,十五人將就著在一輛大巴車裏度夜。身板小的一人占兩座,身板大的一人占四個座,還有窩不下的直接躺在過道上睡,也有搬來小箱子給自己當腳踏凳子伸腿的。十五人睡在大巴車裏不算擁擠,關上門窗車內的溫度剛剛好。

  這一晚,老錢總送馬經理女兒去醫院的事情也傳開了,人們為了八卦而八卦,相關的不相關的全趁著有耳朵聽一股腦往外倒。王福逸十一點多得知此事,心頭悶悶不樂。桂英明知自己在深圳,明知自己年前閑著,且近來兩人頻頻聯絡,為何今天她女兒發高燒她沒有找自己呢?男人認為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尊嚴和地位受到了挑釁,他怎麽也想不通。十二點,王福逸朝桂英發去消息——“睡了沒?”

  躺在小賓館床上的馬桂英還在為張醫生要求大哥出院的話惱怒,翻來覆去睡不著,淩晨一點多她翻開手機習慣性地查消息,正巧看到了王福逸發來的。

  “沒。”

  “今晚你又守夜?”聽見微信消息叮咚響,王福逸打開夜燈從被窩爬起來摸手機,速回。

  “沒有,今晚不是我。”

  “你女兒高燒怎麽樣了?”福逸直擊核心問題。

  “在醫院呢,具體我也不知道。”桂英衝著手機長歎。

  “放心,到了醫院有醫生呢。”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相信婦幼醫院的醫生。”

  “你今天為什麽沒有給我打電話?”隔了一會,福逸質問。

  “太忙了。”

  “你女兒發高燒,為什麽第一個不打給我?”福逸逼問。

  馬桂英隔著手機屏幕感到特別緊張,反複思忖,發送消息:“因為你還沒有做父母。”

  福逸看到這句話,心髒仿佛被電擊了一下,大腦頓時空白,良久沒有反應。

  見對方沒有反應,桂英關了手機屏幕,準備休息。在今年今月如此這般的交瘁、惶恐、慌亂、流年不順中,她為何總想著他?為何寄希望於他來解開自己生活的亂麻?為何在夜深人靜時總期待他會給自己打電話或者自己想跟他說說話?明明和她一起扛擔、衝鋒、攜手、步步相伴的人是愛人致遠,她為何總是將王福逸想象成天外的威武神將會來拯救自己?

  對方的濃情隔著千山萬水她依然感受得到,他們怎麽繼續?他們如何結束?

  這邊是即將去世的大哥,那便是高燒不退的女兒,湖南有受了委屈的婆婆,深圳有悲傷煎熬、令她愧疚同時需要她安慰的老父親,怎能睡得著呢?

  淚水狡猾地攢動,正悲傷間,電話響了,果然還是王福逸。

  “喂?喂?”電話通了,王福逸一直在輕聲呼喚,卻呼不出桂英的名字。

  “怎麽了?這麽晚?”

  “我猜你還沒睡?”

  “睡不著……”

  成年男女,聊了一陣可有可無的閑話,皆覺著歡喜溫暖,又品出無味尷尬。王福逸斷斷續續的溫柔話快要說盡了,桂英聽著隻當是綿柔的安慰,預告到對方即將掛電話時她又萬分不舍。

  “剛好有個問題想谘詢下你。”桂英躺在枕頭上呢喃。

  “你說。”

  “醫院的病房不夠用了,因為新··毒,主治醫生讓出院,可是我哥這樣子,一出院……”馬桂英閉著眼睛輕輕啜泣,如同在夢裏說夢話,如同向夢中求夢神。

  “如果,你哥在ICU裏住著有用的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果,沒有用的話,何必呢?我想他滿身插著管子針頭也不舒服,但凡有點意識,他肯定不想這樣子的。”王福逸靠在床頭歪著腦袋。

  “我不想……在我手裏……我不想是我做決定……”桂英不知該如何講。

  “你覺得這重要嗎?我跟你說說我母親吧,她肝病熬到最後快不行了,也是靠輸液活著,我這麽看了她七八天,每天偶爾清醒的時候一直朝我皺眉、發火、搖頭,她喉嚨裏插著個大管子特不舒服,她就是走也不想這樣不舒服地走了。最後是我決定拔管子的,我知道撤了呼吸機是什麽後果,但是,我從來沒後悔過。推人及己,如果你是你哥,你想象他現在一個人躺在ICU裏,一個親人看不見還要活受罪,你願意嗎?”

  “嗯……”馬桂英側躺在被窩裏,眼角濕潤,若有所思。

  兩人軟軟地聊著,幾十分鍾後,桂英睡著了,王福逸聽著她酣酣的呼吸聲,莫名的幸福湧上心田。掛了電話,男人心滿意足地也睡了。

  淩晨兩點,老馬睜開眼坐直,這才發現自己倒在漾漾床邊的椅子上睡著了。醒來後他從床頭櫃的盒子裏拿出了溫度計,甩好後夾在漾漾腋下,中途上了個衛生間,回來看度數時是三十九度五。降是降了,依然高燒。老馬伸手摸了摸漾漾的脊背,發現濕溜溜的,於是從袋子裏掏出毛巾,打算放在漾漾衣服裏麵。給娃兒翻身的時候,不防備小兒抽搐了一下,老馬嚇了一跳,待孩子平靜後繼續塞毛巾。放好毛巾將漾漾翻平時,漾漾又抽搐了幾下。老馬始終小心翼翼,可瞅著娃兒這樣子蹬腳抽出發抖,老人心裏七上八下,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夜的醫院沒人,老馬跑去值班護士那裏反映情況,護士安慰了幾聲繼續趴在谘詢台上休息,老馬折回來坐在漾漾床邊,看著她睜不開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地小身板,心煩意亂,悲傷難耐。

  太愧疚!這幾天他沒有照看漾漾睡覺,沒有給漾漾吃熱飯,沒有給孩子穿好衣服,漾漾午休他眼睜睜看著小孩沒有蓋被子卻無動於衷。任桂英如何怪罪他,他愣是一句還不了嘴。因為老馬很清楚,漾漾的高燒幾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淩晨三點,李玉冰一行人回到了深圳。伍明蘭、隆石生和老喬三人各回各家,李玉冰到了公司。彼時,公司的大會議室裏還有人在,寧廣華、席晨光以及協會的張領三人在熱聊。時間太晚,回去怕影響家裏人休息,不如留在公司將就一晚。

  “老錢呢?”李玉冰打過招呼,一身倦容地問三人。

  “他辦公室呢。”席晨光一指。

  “好,你們早點睡,能回家的趕緊回家,今天辛苦了。”

  李玉冰說完輕輕關上了會議室的門,去了老錢總辦公室。走過空蕩蕩、華麗麗的辦公室,李玉冰直奔老錢辦公室內的套房裏。晚上彭凱悅早回家了,老錢喝了雙份的藥正半躺在床上打鼾。今天,老錢提前出院,一定是因為自己,李玉冰想到這裏輕輕坐在了小床邊的椅子上,失神地凝視老錢似呻吟似喘息地安睡。

  多少人質疑過他們的感情?數不勝數。這些年聽到的那些關於自己的不堪入目的流言,李玉冰常一笑了之。高於年齡的成熟和理智使她看待一切均與常人不同,她渴望安寧,追求內心的寧靜,希望身邊始終有個踏實的人衝著她暖暖地笑,笑生活的起起伏伏不過爾爾。老錢正是這樣的人,一個有格局有閱曆的人,一個可以保護她的人,一個看得懂她簡單與純潔的人。

  李玉冰的人生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母親的出走、父親的去世、婚姻的不幸、養育的辛苦……遇到老錢之前,她看待命運全是藍色的、悲情的、帶著哲學虛無主義的,可是遇到老錢之後,她發現殘破的生活也有色彩、也是快樂、也可以豁達,不完美的生活也能夠活出高度和境界。她隻是順著老錢的指引改換了看待人生的姿態,沒想到,她成了另一個李玉冰——一個看得到眾生風光的人。

  “你回來了。”被凝視的老錢睜開了眼,打算坐起來,被李玉冰按住了。

  “你怎麽出院了呢?”

  “在醫院太閑了。”

  “桂英她小孩怎麽樣了?”

  “交給胡主任了,放心吧。”

  “嗯。”李玉冰坐在床邊握住了老錢的手。

  “歇會兒吧,才三點多。”

  “好。”

  李玉冰慢慢地躺在了老錢身邊,將細細的胳膊放在他肚子上,將輕薄的手掌放在了他心髒的位置。她喜歡將耳朵靠在老錢身上傾聽他撲通撲通的心跳,因為她很早便懂無物常駐。

  淩晨五點,廣東省界上開始喧嘩起來。蔣民義聽聲起來,繞過橫七豎八熟睡的同事,悄悄下了車。下車後裹著厚外套走了幾百米一打聽,這才知檢查站那邊有了動靜——檢查的設備到位了,醫護人員也剛剛到,現在已經開始做檢測了。不過聽前麵傳過來的話說,從目前檢測的情況判斷,人均檢測時間加登記備案時間合下來二十來分鍾,蔣民義一聽這速度,又遙望黑夜裏這有頭無尾的八排車隊,輪到他們一行人不知猴年馬月了。在車外麵抽了兩根煙,跟高速路上的陌生人閑聊了一陣,老蔣繼續裹著厚外套上車睡覺去了。

  這兩天兩夜的鬧騰,十五人被滯留的事情第二天登上了安科行業的新聞頭條,新聞出自競爭對手——安防展,一係列圖片皆是來自花海洋等人發在行業群裏的原生圖。

  一月二十三號,一早起來,仔仔收拾好東西等著棠阿姨過來接他去醫院。跟爸爸打完電話,他無意翻到了手機上的郵箱,打開郵箱,用聚著微光的雙眼查看郵件,這才知自己期末考試考了班裏總分第八名,其中數學成績排名第三,英語成績排名第七。少年將郵件文字放大無數倍後截了圖,本想發給爸爸,可轉念一想,這時候這樣的好消息太微不足道了,它不但不能衝抵一絲一毫的壞消息,反而會提醒人們壞處境究竟有多糟糕。

  上午十點半,包曉棠打扮好自己、采購完東西,拎著大包小包出門了。打車到了金華福地,她接了仔仔直奔婦幼醫院。到了醫院,按照仔仔外公發的樓號,她很快找到了漾漾所在的病房。氣喘籲籲,女人探頭朝裏一看,果然看到了馬叔。

  “叔!叔!”

  “爺爺,漾漾怎麽樣了?”

  曉棠和仔仔拎著東西走到老馬跟前,老馬歡喜得隻管笑,曉棠和仔仔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沒了。望著親親的外孫子站在眼前一臉擔憂,老馬禁不住老眼酸了。

  “今早起來三十八度了,還是低燒。”老馬反應過來回了一句。

  “馬叔你怎麽樣呀?早飯吃了沒?我帶了很多麵包、方麵便、餅幹啥的,你先吃點東西吧。”

  “等會吃,現在不餓。”

  仔仔坐在爺爺身邊,右手緊握妹妹的腳腕,曉棠和老馬一來一往地聊著,不防備這時候病房裏進來一個人。

  “馬叔,水好了,你先喝點水吧!”

  包曉棠循聲望去,隻見一儒雅偉岸之人、戴著光環、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明明是中年人,卻透著濃烈的青春氣息,一字不苟的發型、煞有情調的圍巾、淡淡的男士香水、剛剛好的身材。白膚大眼、紅唇皓齒、長臉濃眉、一米八九。幹脆利落的臉上洋溢著真誠和謙卑,精致的穿著中流露著成熟和富有,身上散發的氣息融合了青春與老成、熱情與睿智。曉棠意識到自己看呆了,趕緊別過頭盯著漾漾,用力盯著漾漾,以耗費力氣快速轉移她熾熱的臉和狂跳的心。

  “好好好,小王你坐你坐!”老馬接過水,招呼那人坐在病床邊的小凳子上。

  “這是仔仔吧!還記得我嗎?”王福逸局促地落座在小凳子上,然後一臉笑容地跟桂英兒子搭話。

  “叔叔好!”仔仔看不見,隻管程序性地打招呼。

  “他看不見!近視眼鏡被他妹妹摔壞了,現在過年沒地方配鏡子,開店的人個個回家了。”

  “哦這樣啊!呃……誒這個是?”王福逸指了指老馬背後坐著的女孩。

  “哦!這是……桂英她朋友,也是親戚。棠啊,這是桂英她同事、朋友。”老馬兩頭介紹。

  “你好!”曉棠招了招手,用手擋住了紅燦燦的臉蛋。

  “你好!”王福逸彬彬有禮地朝曉棠點頭,點完頭快速地挪開了眼神。

  “仔仔,為什麽配不到鏡片呢?大商場裏有名牌的連鎖眼鏡店,那邊可以的!等會兒叔叔帶你配眼鏡去,這事還比較急!”王福逸想辦法。

  “不行!他是高度近視,我們找遍了,沒他這度數!人家說要定製的,現在廠子裏工人放假了,沒人管這事了……”老馬解釋。

  “哦!仔仔你多少度哇?”

  “近視一千多,散光兩百。”

  “多少?再說一遍,叔叔記下來,幫你找找。”王福逸掏出手機點開便簽本認真記錄。

  曉棠趁此悄默默出了病房,直奔醫院的衛生間,在衛生間裏她凝視自己——尋尋覓覓這麽多年,為何令她心動人是他呢?王福逸,桂英姐提起過這人好多次,英英姐口中乍一聽的庸庸之輩,為何今天她卻看到的卻是金光燦燦的?

  怦然心動,同時,悵然若失。

  如是初戀一般,美人兒惶惶不安。

  極大驚喜和極大失望,怎麽能同時出現呢?

  她該怎麽處理這種生理性的、不受控製的、一秒乍來的強烈感受?包曉棠像初戀的女孩一般不知所措。

  明明對他一無所知卻失落極了。她看他不過三秒鍾、聽他說話不過幾分鍾、對他的了解不過泛泛,為什麽內心會有這麽大的衝擊力呢?愛情,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他滿口是桂英桂英、仔仔漾漾。注定,刻骨銘心地相遇,對一個人來說天崩地裂,對另一個人來說卻過眼即忘。初戀是什麽滋味她早忘了,曉棠卻非常清楚,這一天、這一刻、這個人她將終身難忘。

  心馳神往的愛情如此莽撞地來了,她卻不敢正眼看他一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時刻就在眼下,她卻不知該怎麽應對。包曉棠提醒自己她和他的相遇是因為英英姐,她不停地在嘴裏念叨英英姐,可是,愛情,是反理智、反道德甚至反智慧的。她駕馭不了此刻天南海北、滄海桑田的一顆心。

  一座大山佇立在眼前,她不知該怎麽攀越。恍如一夢,女人愣愣地回不過神來。明明初次相見,她便開始回憶她見不到他以後的微笑、聲音、動作……他的愛在何方是他的事情,可自己為何忍不住地失落——沉沉地失落,撿不起來的失落?明明初次相見,她便心懷決絕的、此生不見的悲哀。該怎麽安撫此刻的自己?女人打開了女生廁所的小窗戶,任濕冷的風拍打自己熾熱發火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