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90中 老父親神情恍惚兩娃受苦 眾城會出湘入粵兩頭被禁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4-25 17:15      字數:9325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靈魂疲憊至無法分裂、無力掩飾,此時的老馬像極了一個七旬老頭,一個瘦弱而傷感的腐朽之軀。也許他不安的靈魂是個張牙舞爪的牛犢子,他強勢的性格如同夏天聒噪的知了,馬家屯帶給他的陽光、純真、正氣、能量使他錯過了真實自己的另一麵——迷惑、沉默且悲觀的一位老人。他不敢再有任何幻想,因為心底全是絕望。

  生與死一步之遙,萬物的生命不過曇花一現,有開合自有終時。所以,陽台的長壽花、路邊的銅錢草、地裏的小麥苗,是誰在澆灌?誰決定它們的生?誰決定它們的死?

  冥王和死神坐在老馬身後的沙發上,欣賞著一位老父親的悲哀,如同欣賞今晚的明月——真實、安靜、緩慢,叫人感動,讓人震撼。

  沒有悲傷,隻是失魂落魄的疲憊,好像從很遠很苦的地方剛剛回來,老馬睜著眼,卻一直醒不來。

  死亡是什麽感覺?匱乏、虛弱、燃燒、冰冷、爆炸還是單純的疼痛。臨終前人有何樣感受?難過、迷醉、瘋狂、激烈還是征服與被征服,抑或隻是悲傷後悔。老馬見過在睡夢中死去的老人,他猜測那些壽終正寢的人咽氣時一定以為自己是被命運決定了、被更高更大的造物主主宰了這一生,如同自殺的人最終閉眼時一定認為自己是自己的大師、自己決定了最終的離開一樣。絕望到極處,會生出一股烈火般的衝動——朝向自己的衝動。同樣,脆弱到極端,人也會異樣地爆發——朝向自己的爆發。有時候,人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如何發生,卻非常清醒結果是什麽。

  從精神到肉體,老馬好像在被動地做一場準備死亡的訓練。越來越強烈的意誌引導越來越疲弱的身體,當意誌的方向是朝著死亡時,身體也朝著生命終結的目標前進。

  等待,人好像一直在等待。黎明近在咫尺,新的一天新的消息老人有些承受不起。世界上每一天有很多人跟兒子興邦一樣拿到了相同的結局。有人膽怯哭哭啼啼、拖拖拉拉,有人勇敢自己為自己做決定。人終有一死,如果能在夢裏終結那該多好,醒著不必愧疚也無恐懼。躺下來,閉上眼,翻車了,癱瘓了,昏迷了,入院了,病危了,被搶救……這樣的指令在老馬的腦海裏重複。沒錯,老頭幻想著人死之前的樣子,好像這一刻他正好坐在兒子的病床邊,看他最後的容顏。

  目睹這位白發蒼蒼的老父親神魂顛倒、僵死如此,死神忽然心生憐憫。直到老頭眼睛濕潤,鼻子通氣,臉上淌下兩行淚,頑皮的冥王才帶著死神甩袖離開。

  一月二十一日,這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七,一早老馬忙著去小區樓下的快遞櫃收東西。小區裏人少了很多,往常在小區花園裏帶孩子、遛狗的人忽然不見了。透過圍欄瞭望街上,上下班的時間點真沒什麽人,倒是多了一層稀疏落葉。老馬拉著大件小件的包裹往回走,一路上盤算著給兩娃兒整些什麽早飯。外麵賣早餐的原本這時好多回家過年去了,趕上有病毒流感不打算回家的也不願出來賣早飯了。

  回到家還沒喘口氣,老馬接到了致遠每天定時打來的電話。得知昨夜兒子病危險些過去,雖然淩晨搶救過來了,但老馬整個人頓時變得不好了。好像到了這一刻,他才知道兒子車禍後傷得有多重。先前他總幻想著會好起來,車禍後沒有接到第二條壞消息的老父親以為一切真的會好起來,直到這通心髒驟停、病危搶救的電話。

  大腦忽然反應遲鈍,臉上連帶渾身的肉格外僵硬,老馬掛了電話,艱難地走到搖椅上,發幹的嘴唇久久地合不住。方才想著為兩孩子煮雞蛋的心思早沒了,一個人幹巴巴、硬邦邦躺在陽台邊,如沉沉睡去,如刹那死去。呼吸起伏沉重,兩眼直勾勾不眨不動,靈魂在沒有邊界的沙漠上行走,肉體累到麻木發抖。年過七旬的老村長是見過世麵經過風波的人,隻是這一刻,他大腦空白,目瞪口呆,神魂失據,不受控製。

  早上九點半,剛醒來的仔仔聽到爸爸發來的語音,得知爸爸告訴了爺爺舅舅昨晚病危的事情,少年穿著短袖短褲火速下了床。隱約中,他瞧見爺爺躺在搖椅上,一動不動,靜得跟搖椅合二為一,好似陽台上擺著的泥像石雕一般。少年輕輕走過去,輕聲呼喚。

  “爺爺?爺爺?爺爺……”

  “嗯?”老馬從肺腑中嗯了一聲,魂靈被拉了回來,眼珠子轉了一下。

  仔仔看不見爺爺的表情和眼神,隻是用手晃了晃爺爺的手腕問:“爺爺你幾點起床的?你早上一直在椅子上睡的嗎?”

  “不……”

  “爺爺早飯吃什麽呀?”少年試探。從爺爺隻言片語的回答中,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爺爺的空心。

  “哎……讓爺休息會兒,你看有啥吃啥吧!”

  “嗯。”

  仔仔蹲在旁邊觀望片刻,然後轉身離開,回房取了條薄被蓋在爺爺身上,繼而去看妹妹。妹妹昨晚睡在爺爺床上,此刻還沒有睡醒。小孩斜著身子躺著,半截身子露在外麵,仔仔為她蓋好被子,重回了自己被窩。

  湘北病毒差點轉移了老馬對兒子的擔憂,直到今早這一通電話。如今老人家深陷虛妄,悲痛中很快昏昏入睡。漾漾原本每天早上準時起床,奈何最近小孩的生活頻頻被打斷,導致生物鍾亂了,今早睡到十點也沒醒。十點半仔仔吃了零食,十一點漾漾起床後吃了點糖果,口渴的她跟哥哥和爺爺要水喝,爺爺睡著不搭理,哥哥總說“等會”“等會”,小孩渴壞了,最後去自來水龍頭喝涼水解渴。

  上午高中老師打來電話,通知何一鳴明天不用來校取期末考試的成績單,班主任已將電子成績單發到個人郵箱裏,另叮嚀學生寒假外出要注意安全,沒有重大事情盡量待在家裏,同時提醒何一鳴不要參與培訓班的課外輔導,盡量自己預習或複習課程,最後告知如果跟隨父母回老家要向老師通報個人行程。老師反複叮囑,最後將班級通知發到群裏及個人微信。何一鳴舉著放大鏡認認真真讀了一遍。

  過了十二點,大的小的均餓壞了,老馬躺搖椅上極度萎靡昏昏沉沉根本起不來,仔仔無奈,決定自己親自去做飯。菜也沒洗直接切好塞進烤箱,計劃很浪漫結果很狼狽,一盤蔬菜全烤糊了。最後跟妹妹隻得啃火腿麵包、拆雞腿豆幹、嚼鍋巴薯片,完事了喝些礦泉水應付應付。塞飽肚子仔仔百無聊賴,漾漾格外貪睡,沒多久屋子裏又靜了下來。

  這天上午,陳青葉要吃紅燒肉、老張頭想吃煮玉米,冰箱沒了庫存,不放心保姆買菜克扣,董惠芳拉著買菜車自己出去買菜。病毒在永州沒那麽大的關注度,即便事態嚴重街上也看不出來,好多老年人不上網看不見猛如虎的各色報道,所以全不當回事照常生活。去一公裏外的大市場買完蔬菜水果,老太太拉著一小車東西回家時竟出汗了。

  “那病毒是不是感染了會咳嗽呀?”回家後董惠芳跟老張頭閑聊。

  “是的呀!”老張頭蜷在沙發椅上回答。

  董惠芳一邊收拾蔬菜水果一邊叨叨:“剛出去買菜,瞧見好幾個人咳嗽呢!尋常賣豆腐的那女的,也戴著口罩咳嗽呢!這病毒在湘北市,也不知會不會傳染到咱們永州?病毒來沒來不清楚,反正咱這兒的菜價好像漲了些。芹菜五塊多一斤呶!小白菜六塊九……”

  “那你……在哪家買的豆腐呀?”老張頭謹慎。

  “就那女的那兒呀,你不說她家老豆腐最勁道嘛!”

  董惠芳平時又帶孩子又做家務,哪有閑工夫看手機刷頭條,關於病毒什麽的淨是飯桌上聽晚輩說的、閑暇時老張頭從收音機裏轉述的。大冬天的永州氣溫在零下幾度,上街見有人咳嗽太正常不過了,她瞧見那咳嗽的、戴口罩的不過是當成自己發掘的最新材料,無聊時跟老張頭對接對接天下大事,奈何老張頭可不這麽想。

  “她咳嗽呢你在她家買什麽豆腐呀!你跟她說話沒?”老張頭驀地生氣了,聲音之大驚動了家裏的另三人加廚房的保姆。

  “我不跟她說話怎麽給你買豆腐?你不說中午要吃煮玉米和麻婆豆腐嗎?”董惠芳拎著豆腐有點懵。

  “趕緊把那豆腐扔了吧!早傳染病毒啦!趕緊給我扔啦!”老張頭用拐杖命令董惠芳扔豆腐。

  “哪有病毒呀?明遠你看看哪有病毒呀?”董惠芳見繼子明遠和媳婦陳青葉、孫子豆豆還有保姆全來了餐廳,委屈巴巴地將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阿姨,要不扔了吧!幾塊錢的東西,萬一真有病毒呢?”明遠理智,架不住此時瘋傳的病毒之恐怖。

  董惠芳想說“要真有病毒那我豈不也傳染了”,這話愣是沒出口,咽了口唾沫,點點頭說:“行吧,你這樣說……那扔了唄!”老人依依不舍,把一大塊溫熱的、精心挑選的老豆腐咣當一聲扔進了垃圾桶。這一扔,看似完美和諧的組合家庭又出現了罅隙。

  “我當什麽事呐!不就是塊豆腐嗎?實在不行媽你這幾天別在市場上買菜了,我在網上買吧!”陳青葉安慰婆婆。

  “這哪是一塊豆腐的事兒!現在病毒全國地傳——遼寧有、陝西有、廣東有、成都有,今天全國已經有十八個省出現確診病例了!我告訴你,永州早有確診病例啦!疑似病例已經七八十個啦!明明說的是流感病毒,哪是一塊豆腐呀!”老張頭的食指在空中劃來劃去,從未有的凶巴巴嚇住了董惠芳。

  董惠芳性子軟沒搭理,見父子倆都衝著她,再多說又起是非,幹脆鑽進了廚房做飯。她跟老張鬥嘴,要說是不幹事地鬥鬥嘴說說笑,她沒準會贏;倘一旦涉及家事或利益,董惠芳永遠沒有插嘴的份兒。一來她是晚年嫁進來,跟明遠沒什麽感情;二來她年老朱黃、條件一般、沒多少儲蓄,比起張家差了一截子,不免小心翼翼、忍氣吞聲。時間久了,她這沒脾氣、老好人的樣子連自己也習慣了。好在媳婦不強勢不多事、好在豆豆對她百依百順、好在老張頭和明遠和和氣氣從不針對她。如此,在張家一轉眼過了八年多,跟老張頭也好了十年了。

  午後,聽英文歌的何一鳴電話響了,竟是顧舒語打來的。近來動蕩,舒語早被手機裏狂轟濫炸的病毒嚇壞了,特別是他爸爸決定放棄去廣州給奶奶看病以後,女孩更是被傳說中的病毒鎮壓住了。

  “為什麽不去了呢?”少年問。

  “除了因為廣州和深圳有確診病例,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小叔不讓去。我小叔在法國看到國外對湘北病毒的報道、對華人的態度發現情況挺嚴重的,比國內說的要嚴重很多,他勸我爸爸等一等,等病毒過去了,再去中山醫院給我奶奶看病。”

  “這樣啊!”

  “是的,我小叔說深圳比廣州要安全。”

  “為什麽?”

  “因為他說……他說深圳的醫院是最先發現這個病毒的,還說深圳現在的應對措施是全國最好的。大概意思是深圳借鑒了香港的經驗和做法吧,比其他城市反應快。”

  “嗯那倒是!昨天開始,在網上點餐以後,我們這裏的物業已經不讓送餐的進小區了,得自己下去取,取的時候飯早涼了也不好吃了。”仔仔反饋。

  “反正……好害怕呀!”女孩噘著嘴趴在床上撒嬌。

  “沒事的,有你爸爸媽媽呐,還有學校和政府呢,輪不到我們操心的。”

  “嗯……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啊。”

  “假如我感染了這個病毒,你會去醫院看我嗎?”顧舒語拄著下巴問。

  “我媽不讓,除非你是我女朋友。”少年絞盡腦汁以後故意下套。

  “我說假如!”

  “沒有假如。放心,你不會感染的。”

  “那好吧……那要是真的我感染了,你會去醫院看我嗎?”顧舒語捂著電話又小聲問。

  “一定會,肯定會。”

  “真的嗎?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女朋友呀。”

  “我是說假如!”

  “那好吧。假如!假如你感染了病毒,我會去醫院看你的。所以,你同意做我女朋友了嗎?”

  “假如的話,可以吧!如果不是假如的話,我也不知道。”

  “嗬嗬……”少年憨憨地笑。

  “這兩天特別害怕,心慌慌的。我奶奶喝了藥老是昏迷不醒,整得我爸爸好擔心,頭發也白了一點。”

  “你要是害怕了給我打電話,聊聊天就不怕了。”

  “不行哦!我媽媽會發現的!發微信可以的。”

  “微信就微信,你說怎樣就怎樣。”

  近日病毒席卷,未經事的兩小隻躲在小屋裏常常互訴心腸。在你儂我儂的電話中,顧舒語漸漸地有些依賴一鳴的安慰、鼓勵、開導和小幽默。一鳴為逞男孩氣概,將自己沒了眼鏡看不見東西的事兒一句不提。

  昨晚守夜,今早回賓館睡了半天,下午馬桂英又匆匆趕到人民醫院裏。今天西安人民醫院又接收了十幾名疑似病例,聽護士和其他家屬說好像其中有兩名確診病例。醫院裏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好多病情不嚴重的患者直接辦出院手續回家去了。

  今天大半天大哥平安無事,眾人稍稍放心。老三老四老五上午從建民叔家回來後,待在醫院人多擁擠又無所事事,兄弟們商定後決定分兩撥,一撥回賓館休息,一撥在醫院等著。下午致遠又出去買口罩和日用品了,他照例每天跟家裏人打好多個電話。醫院裏處處慌慌張張、談毒色變,除了重症監護室這裏。

  下午喝了一杯咖啡,馬桂英還是提不起勁頭,連日來好像日日大醉一般,除了有大事時她出來決斷,其餘時間跟做夢似的。麵對這兩天來勢洶洶的病毒,桂英恍覺風雲變幻如是另一個時代的事情,她隻是個旁觀的過路客,即便親眼見過全副武裝的人抬著感染者在她麵前走過好幾回。疲勞憂心不僅使她暴瘦,還令她癡醉迷糊,常常覺得眼下如夢,現實是場幻境。情緒總是不受控製,悲傷說來就來,脾氣說大就大,大腦如同正被盛夏的驕陽炙烤。此刻,又見二哥在那兒哭,女人心裏特別難受,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抽兩根煙,又怕被家裏人發現傳出去。

  三點多王福逸又打來電話,問桂英要不要口罩,福逸說他從一朋友那兒弄來一箱子醫用口罩,桂英以醫院有為由拒絕了。

  這一天,大大小小的社交群裏,再次瘋傳湘北市要封城的消息,互聯網的記憶裏沒有封城這一項,誰也不知道封城是什麽畫麵,誰也不清楚這場封城會持續多久。好多湘北市民連夜出走,以各種方式投奔上海、成都、廣州、深圳等地。

  一月二十一日淩晨三點,蔣民義等人乘坐大巴車進了湖南省。兩位老司機輪流開車,一路輕車快行,奈何進入湖南省以後處處不順。率先入湖南之境的是望城市(純屬虛構),望城市因為靠近廣東省,審查並不嚴格。過了望城市是永州市,永州市的高速路封了一段,蔣民義費盡口舌也沒用,最後是李玉冰利用行業關係聯係上永州市的一位交通局的領導才放行的。畢竟,各地的交通部門和公安部門是安科行業各色產品的最大買家。早上九點,從永州到邵陽市、婁底市也多虧那位領導沒有耽擱時間,但從婁底市開到湘北市的交界以後,大巴車徹底無法通行。出湘北市的車密密麻麻擠在高速路上,進湘北市的大道直接封了,更別提市內的核心幹道了。

  無奈,蔣民義最後通知徐東江他們從賓館背包走出來,這一路從賓館到兩市交界整整五十公裏,幸好徐東江一行人全是青壯年,這一趟全當是走馬拉鬆了。出了賓館為躲避檢查,花海洋提議走公園,從望月公園走到梅溪湖公園,從梅溪湖公園穿到象鼻窩森林公園,出了森林公園遇到一大卡車,眾人合掌祈求最後擠在了大卡車上。年輕人們絲毫不覺得這一趟出城恐懼害怕,反倒一路爬山涉水、半路搭車、說說笑笑地跟野遊似的特刺激。晚上八點半,十來個人在婁底市高速路旁邊的一個村子裏終於找到了蔣民義蔣總和大巴車。蔣總建議稍息片刻,等晚上十點整發車回深圳。

  兩幫人碰頭後,大家歡呼不已,拍照的拍照、發視頻的發視頻、打電話的打電話……行業裏的大小社交群在線看到同行順利離開災區湘北市,好事的、多情的、熱心的隔著手機屏幕一番樂嗬起哄。這幫人沿途拍攝的關於湘北的自然風光、城市建設、災區防控、實體店被封、小區貼封條、市民封城出逃、火車站空空無人、高速路上的密集車輛等等的照片在各個群裏刷屏刷了一整天。

  果不其然,後天——一月二十三日——湘北市暫時全麵關閉全市的離市通道。現代社會出現封城之舉,全國乃至世界頓時嘩然。

  “爺爺,你好點沒?一天了你都沒怎麽吃飯。”晚上六點,餓壞的仔仔搖醒了昏沉的爺爺。這一天過的,爺爺在睡覺、漾漾在睡覺,剩下一個仔仔沒有眼鏡什麽也幹不了,醒著還不如睡著。

  “爺爺家裏沒熱水了。我剛燒了一壺熱水,把熱水從水壺裏往暖水瓶裏灌的時候,我看不見,不敢!害怕被開水燙啦!”

  “等會,爺去灌。”老馬有氣無力。

  “漾漾睡了一天了,大冬天吃的全是冷東西,要生病了怎麽辦呀?”

  “等會,等會出去吃熱飯。”

  “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我同學蕭然——那天過生日的那個,他媽媽在市中心開餐館呢,剛才他告訴我說,從今天開始他們家的餐館不讓開了,隻能送外賣,人家規定客人不能在裏麵吃。他家開的是川菜,大盤的那種,怎麽打包呀!”少年無奈地搖頭。

  “哦。”

  “我下午找眼鏡店,記了幾個電話打過去以後,沒人接!我猜眼鏡店也不讓開了吧,就算讓開,誰這時候開門呀!我估計年前可能配不了眼鏡了,哎……”少年長長一歎。

  “沒事,你當是高考前休息休息。”老馬嘴唇發幹,嘴裏出來的味兒帶著腐臭。

  “我同學飛飛——郭華飛,他媽媽是社區醫生,今天他告訴我說他媽媽沒有上班,因為沒有口罩不敢上班,所以他媽媽所在的社區醫院直接關門了。原來社區醫院也害怕傳染病毒呀!”少年驚怪,噘嘴搖頭。

  老馬閉著眼睛,沒有回應,乍一看好像死了一般。

  “爺爺,你醒了沒?什麽時候出去吃飯呀?我爸早上不是說,大舅昨晚上已經搶救過來了嘛,你怎麽……還這樣。我媽下午又去醫院了,有我媽在,爺爺你不用擔心的。”少年小聲嘟囔。

  仔仔一說到他大舅,老馬的神色有了變化。雖然閉著眼睛,但臉上的褶子開始微微地動。

  “爺爺,咱出去吃飯唄!”

  “好。”老馬不出聲地回答。

  “那我去叫漾漾啦,她今天睡了一天,比死豬還能睡。”

  少年興奮,蹭地一下起來,沒瞧見地上漾漾放的一灘玩具還有一個米黃色的兒童小板凳,撲通一下跟被砍斷的大樹一般栽倒了,趴在地上嗷嗷地叫。這下,徹底叫醒了老馬。

  “嘖!咋不看地呢!”老馬有些氣短,緩緩起身扶仔仔。

  “我!我一千度能看見嗎?”少年氣得抱著膝蓋喘氣哼哼。

  “那你咋過來的呢?”老馬蹲地上緩緩地清理玩具。

  “死漾漾,睡著了還能禍害人!我在街上都沒摔跤,在自己家裏倒摔了一跤!爺爺你看我膝蓋和胳膊肘是不是破了……啊啊……”

  被仔仔這麽一吼一叫,老馬徹底清醒了,生了些精神。好像興邦病危的事兒已成了昨日被撕掉的老黃曆。七點多,老馬帶著兩孩子出去吃晚飯,繞著小區轉了幾圈,隻有一家甘肅拉麵店開著門,可惜老板不讓進店吃飯,店門口橫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張菜單一張二維碼。老馬點好了菜,朝老板要了兩個凳子坐著,飯好以後老馬喂了漾漾然後自己端碗吃麵,仔仔也寒磣地端著大碗吃。好幾天沒吃熱乎飯沒喝熱乎湯,三人呼嚕呼嚕大口大口地享受著這頓晚飯。

  再說眾城會一幹人等,大晚上在返程車上眾人高呼慶幸,個個在講述這一路的奇聞怪事,車上的成年人在這種非常時刻放縱得跟大學生似的。從婁底市到深圳市,走京港澳高速、樂廣高速路程不過八百公裏,行車不到十個小時,按理說這夥人休息片刻,從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點行到第二天早上八點,足夠到深圳了。可惜不湊巧,各省各市無不在防控湘北病毒,特別是廣東省審查最為嚴格。這夥人坐大巴車早上六點到廣東省界時,剛好被昨天剛剛設置的管界高速路段聯合檢疫檢查站攔住了,同時被攔住的還有貼在高速路上首尾相連八九公裏的其他車輛。

  “這怎麽辦呀?離深圳還幾百公裏呢!”蔣民義被高速公路上的壯觀場景嚇到了,前望不見檢查站,後看不到光路麵,巴車擠在小車中央,進退維穀。

  “這比國慶的堵車還嚴重!”徐東江撩著頭發有點懵。

  “上個廁所也不好弄呀!這又沒有服務區!”花海洋提了提皮帶。

  “花經理,那邊有個村子,大概兩三公裏吧!你……急的話去那邊,反正這會兒車也動不了。”司機指著遠處說。

  “眨眼的功夫,後麵排隊的車越來越多啦!根本退不出去,卡在這裏是幾個意思呀?”編輯童勇俊望著滿大路的車與出來抽煙閑聊的人呆了。

  “前麵人不說是有檢查站嗎?怎麽沒見檢查的人過來?”眾城會的業務員張晉皺著眉問。

  “東江啊,怕得要你跑一趟了!你跟張晉、海洋、高洪幾個人去前麵看看,到底檢查站離咱這兒多遠,怎麽檢查的?大概檢查多久?一一問清楚了!你們年輕人腿腳好,去前麵跑跑看!這路上清一水是小轎車,司機不敢離車,咱車大人多,剛好探探路!”蔣民義吩咐。

  “成!行……”徐東江等人應聲。

  “哎我不行我不行!我憋了半路了,蔣總我去找廁所了!”花海洋說完捂著肚子拿了把雨傘,率先下了大巴車,朝草叢茂盛的地方跑去。花海洋一走,路上煎熬的其他司機也有尾隨的,分別去了茂盛的幹草疙瘩裏方便。

  七點鍾太陽升起以後,徐東江帶著三個人,順著一路彎彎扭扭的車縫,朝最開始禁行卡車的地方走去。心想著沒多少路,四個人在高速路上彎彎繞繞地走,穿過戴口罩的、奶孩子的、下車舒展的、捂嘴咳嗽的、車內打鼾的、車頂抽煙的、邊上聽車載廣播的、圍圈打牌的、高舉拍照的、惡語罵人的、報警求助的……沒見過的還當是鬧市區,哪會相信這是四周莊稼地連天的高速路上。

  到了終點一看,冷冰冰一團水泥建築橫在廣東與湖南的兩省交界處,裏麵幾排人、外麵幾排人,人人麵無表情手持器械軍姿站定。進廣東的十幾條通道全被關閉,沒有任何說明,沒有一人解釋。回頭再看停在高速路上的車,歪歪扭扭好幾溜,車門大開垃圾滿地,穿著紅黃黑白各色外套的人們用各種表情望著徐東江四個人。

  一來加一回,上午九點半,徐東江和張晉、高洪、郭昕四個人回來了。結果難以置信,蔣民義聽得愣住了。

  “就一群當兵的,黑的、熒光的、軍綠的各種製服,好幾百人密密麻麻站成兩排,手持**,不讓通過。”張晉匯報。

  “不說是檢查站嗎?沒人檢查嗎?”

  “倒是有穿防護服戴口罩的,但是沒動彈呀!”徐東江一臉懵逼。

  “你沒問問?咱這情況你沒跟人家說一說?”蔣民義問徐東江。

  “蔣總,根本沒人跟你說話!”徐東江站在路邊眉頭緊皺。

  “我們一路回來的時候,兩邊的人全在問我們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我們走了一圈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不讓通關進省。”郭昕苦笑著攤手。

  “我問了群裏,裏麵有人說好像是因為檢測設備還沒到這邊的檢查站呢,說是不檢查不放人!因為傳出湘北封城,廣東這邊害怕這兩天進省的有湘北人。”花海洋在車裏舉著手機說。

  “這樣啊!這他媽得等到猴年馬月呀!”

  蔣民義籲了一口氣,搖搖頭重新坐進了大巴車裏,雖心知官方通告總是來得稍晚一些,但蔣總還是忍不住在相關網站上尋找高速禁行的原因和解釋。徐東江等人一來回走了好幾公裏,早累壞了,紛紛進了車休息喝水。車上的礦泉水有限,原本接人算好一來回一天半的行程,蔣民義叫人準備了足足兩天的零食、麵包和水,誰能料得到昨天高速路還好好的今天忽然變卦。

  一月二十二號一早,老馬起來收了快遞,九點鍾煮了六個雞蛋,十點半仔仔醒了,接完爸爸的電話喊著要吃早飯。老馬給他舀了兩個熱雞蛋,繼續等漾漾起床。到了十一點半,漾漾依然沒睡起來,老馬躺在搖椅上神思迷離早把這事兒忘了。一上午無聊的仔仔忽覺奇怪,妹妹怎麽可能一口氣從昨晚九點睡到今天中午十一點半呢?小孩生物鍾很準的,平常周末多是他起不來妹妹在房間騷擾他。想到這裏少年預感不好,快步摸著牆進了妹妹房間,叫了幾聲沒回應,摸了下臉蛋嚇壞了。少年不確定,摸了臉蛋摸額頭,摸完額頭再摸肚子,摸完肚子又摸妹妹露在被子外麵的腳丫子。

  壞了,妹妹發燒了。熾熱的體溫嚇壞了少年,仔仔急得起身去叫爺爺,誰想剛站起來還沒站穩出聲,一顆人頭狠狠地撞到了妹妹低矮的衣櫃上。啊呀一聲,少年抱著頭張嘴深呼吸。老馬聽見動靜,料他沒戴眼鏡又撞了,想問一問老人沒力氣,轉過頭繼續沉浸在似睡未睡、似醒非醒、似昏非昏的第三狀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