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89中 大醉之後急救外公入院 重症室外賞析妻兄生平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7874
  (眼睛僵硬,明天校對。)

  肉髻相、禪定印、金袈裟、蓮花座……金光滿身,始終微笑。人鮮少想起他、注視他,直至苦難來臨時才合掌求助於他。人們在坎坷時寄希望他能指引,而他卻冰涼、沉重、冷眼關照、高高在上。昏沉中老馬眯著眼和他談判,沉默地談判,持久地談判。

  周五下午四點半,漾漾餓得哼哼,老馬隨手找了包零食打發了。小孩吃了兩包薯片後獨自個找玩具、看畫冊去了。精神的痛苦可以擊垮肉體,肉體的痛苦不一定能打垮精神。老馬鬱鬱寡歡神情萎靡,電視不入眼、秦腔不入耳,身心煎熬之下他從床底下拉出箱子,箱子裏摸出一瓶西鳳酒,擰開蓋,自斟自飲。片刻以後,老人家頭腦昏沉,行動遲緩,渾身發熱。

  醉眼朦朧中,瞧見小人兒在自己的鴨舌帽上隨意塗畫,老馬不當回事,讓她盡興玩。過兩天回屯了,這塗塗抹抹的帽子許是個大念想。是啊,老馬一直在幻想自己回屯後照顧兒子、和興邦一塊親密生活的畫麵——喝喝酒劃劃拳、品品茶下下棋、聊聊這些年的經曆、講講下一代的笑話……回屯後他們父子倆可得相互攙扶著,家裏的地交給興盛放手去種,屋裏的活兒他爺倆一塊合計。上廁所一塊攙著,喝藥時彼此提醒,康複鍛煉一塊來……如此想著,還算不賴。老馬沉浸在今後父子一心、協力扶持的美好憧憬中,真以為自己在深圳待不長久了。

  還是不太相信興邦出車禍了,不相信兒子進了重症監護室,不相信女婿說的下半截身子癱瘓了……老馬不信這些,他篤定沒那麽嚴重。忐忑中,他常常凝視被桂英放在書架上的那尊佛像——他買來的為給桂英瞅見車禍人死後驅邪念的那尊鍍金佛像。他寄希望佛祖能網開一麵給他兒子留條活路,寄希望於神佛能將厄運轉嫁到自己身上,寄希望他的晚年不要發生任何悲劇……五體麻醉間,老馬依稀記起了一樁往事。

  有一年他跟半生不熟的朋友在家裏喝酒,喝多了讓六七歲的興邦出來跟客人閑聊逗趣,興邦不配合,老馬臉上沒光,啪地一掌落在了興邦臉上。這事兒不光彩,所以幾十年了他一直捂肚子裏,難以啟齒。他最愛的孩子是老大,他傷害最深的孩子也是老大。等他當了好些年的村長慢慢明白關於家庭、親情的真諦時,老大早已不在他身邊了,且無論他如何說服,老大終究不願再回老家,回到他身邊。

  迷迷糊糊中,老馬心裏咯噔一下,瞧見興邦來了。粗糙寬大的臉、疙疙瘩瘩的腰身、輕柔溫和的動作……邦端個椅子坐他邊上,和他聊當年為什麽不想當兵,為什麽不在鎮政府裏幹了,為什麽做生意老是不順……老馬見兒子如此誠摯,也低頭坦誠自己的不是——自己不應該在他想要繼續讀書上學時強迫他當兵,不應該為了麵子無視他的個人意願,不應該在他發展的每一個關口總是否定他,不應該仗著父親的威嚴總是打壓說教從不傾聽……老馬說完這一番話,興邦微微笑了,搖搖頭說沒事,過去的事他早忘了。老馬望著兒子一臉滄桑心裏難過,他想為當年沒有看好青燕(馬興邦前妻)生產的事情向兒子道歉,可話到嘴邊竟啞得開不了口……他後悔小時候總是罵他,後悔將村裏的髒話全用在了親親的兒子身上,後悔總是將自己的榮辱重重地壓在邦身上……

  六點半,仔仔考完試、聽完老師的假期安排、收拾完學校的東西,拎著行李箱回家了。一推門家裏靜悄悄的,妹妹在沙發上睡著了,仔仔將她抱上床為妹妹蓋好被子;爺爺在陽台邊躺著,一身酒味,眼角含淚,他怎麽叫也叫不醒。放寒假對學生來說本事天大的好事,如今見家裏頹喪透頂,少年突然泄了氣。晚飯怎麽吃是個問題,當務之急少年先點了外賣。等外賣時他主動在微信上跟媽媽匯報完家裏,跟爸爸打電話聊了今天考試的小細節,忙完後叫醒老小吃飯時已經八點多了。照顧妹妹和爺爺吃完飯、上了床,少年鬆了一口氣,這才上線和同學一塊打遊戲。

  晚上十一點,人民醫院裏,馬興盛去如廁,馬興成回了賓館,今夜原該桂英和她二哥守夜,致遠想多陪妻子一會,於是兩人在鐵椅子上相依。

  “現在怎麽辦呀?”桂英紅著眼睛問。

  “聽醫生的。”何致遠麵無表情,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舊事。

  “人民醫院的醫生都那樣說,還以為這個劉延年的專家主任能妙手回春,結果還是不行。老大歡喜,老大失望。”

  致遠一陣沉默,轉移話題道:“你要不要給爸打個電話,咱到醫院後你從來沒跟他說過這邊的情況。”

  桂英思忖一會,開口:“不用了,太晚了。再說,這不有你匯報呐。”

  半晌,致遠又岔開話頭:“仔仔說他這回考得不錯,考完對答案基本都對了,語氣很自信的樣子。”

  “嗬……”桂英輕笑,這是本周唯一好笑的事情。

  隔了一會,桂英問:“明天怎麽辦?不可能一直住在重症監護室吧!”

  “主治醫生和主任心裏有數呢,咱聽他們的。”

  “親愛的,我特愧疚,愧疚得難受。”

  “我知道。”致遠拍著妻子的手腕安慰。

  “這段時間沒有聯係大哥,特後悔。也許我經常給他打打電話,結果會不一樣。”

  “人生無常,珍惜當下吧。”

  “我總感覺是大來到深圳以後,大哥才不願意在廣東待了。我這樣想對嗎?”

  “嘖!你不能給偶然的結果找一個必然的原因,別二次傷害之後造成二次後悔、二次愧疚。”

  “大哥出車禍時邊上什麽也沒有,到現在也是,手機、錢包、證件甚至連衣服也被人(指醫護人員)剝光了。”桂英可憐大哥,不由地又流下了淚。

  “人能活下來就好,別計較這些。”

  “那萬一……活不下來呢?”桂英挺起身子瞪著致遠問。

  何致遠答不上來,桂英又湧出了淚。給妻子擦了淚,致遠握著她的手說:“人要用積極的態度麵對消極的人生。想想當時我爸在永州醫院臨終住院的時候,我覺著自己不幸、我媽可憐,可那個病房裏得重病的全是比仔仔他爺爺年紀小的。你選墓碑的時候我哭成啥樣啦,等埋葬的時候我發現咱爸左邊的人死的時候是五十二,右邊的墓碑上寫的年齡是三十七,比咱爸還小。英英你還記得嗎,那片墓地裏還有個十二歲小孩的墓碑?”

  “嗯,記著呢。”

  “大哥折騰了一輩子,恐怕也用盡力氣了,努力到個人能力的極限,不遺憾了!生命的長度不夠,我想大哥的寬度和深度,應該夠了。我們要做的,是盡人事,聽天命。”

  “我哥太可憐了,年輕時在家裏不受待見,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樣樣不順,這些年辦廠子個個倒閉,現在剛到半百又出車禍……”

  “這幾天你老說大哥可憐、大哥可憐,我一點不覺得!反過來,我還有點羨慕他。他國內除了新疆西藏幾乎跑遍了,國外也沒少跑,他見過雲南人怎麽種植、馬拉西亞人怎麽生活、泰國人怎麽做小生意……他跟泰國僧侶拍過照,參觀過韓國工廠,爬過日本富士山……在國內他一有空爬名山、逛寺廟、去旅遊區、逛商業街,每次他來咱家,我聽著他那些遊曆,特別羨慕,甚至有點嫉妒。他見得多,看過的生活狀態、民族風貌、語言信仰不止深圳人這一種,我想他比咱們要包容開放得多。我曾經問過大哥,我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生活——上班、開個小店、在某個城市固定下來,他很不屑地搖搖頭,他說他喜歡現在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廠子忙起來忙工作,廠子穩定了出去玩。我猜,如果大哥想要找個媳婦或者想生孩子養孩子的話,他不會這麽多年談不到對象、生不出孩子,他沒有那麽做,一定是他沒有那麽想,沒有那個動機。”

  見妻子靜靜地聽,何致遠咽了口唾沫繼續安慰:“你不能用你自己定義的幸福去框大哥,他不是通俗意義上的社會人,他是那種兼顧了背包客和小老板的邊緣人,是愛去新地方、愛看世界、愛冒險的成年人。我們看得到他很孤獨、沒有家庭、到處漂泊、膝下無子,但是我們看不到他享受的精神快樂——自然風景曆史奇觀、途中的意外之喜意外之友、跨文化體驗跨民族交流、反主流價值觀的另類刺激、沒有目的約束的心態、漫遊型的生活習慣……大哥見識過不同的文化形態,了解過不同的生存方式、生命意義,我想他比我們更懂怎麽活著更有生命力。”

  “如果一種生活方式讓一個人感到特痛苦,那麽他會改變的,想方設法改變的。這二十年大哥一成不變,說明什麽?說明他享受其中!喝酒有喝酒的酣暢,喝茶有喝茶的境界,原本沒有關聯,但人總愛把沒有關聯的東西、觀念對立起來。大哥是喝過好酒也品過好茶的人,我猜他絕對不會把酒和茶對立,反過來還會把兩者融合。所以我說他生活的寬度和深度遠超我們這些蝸居房奴的城裏人,你非要說活得長才算幸福的話,那我覺著這世上沒幾個人是幸福的、圓滿的。”

  “我隻是覺著我哥前半生真的太苦……”桂英還沒說完,致遠長長一歎,打斷了她。

  “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過去的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特別是在爸跟前!”致遠皺著眉緊握桂英的手,語氣迫人而威嚴。

  桂英亦皺著眉凝視丈夫,她依然不平,總想為大哥的不幸找到一個有力的解釋。

  “永遠不要再提了,無論大哥怎樣!”何致遠再次犀利地警告妻子。

  馬桂英流著淚,一動不動,許久後低下了頭,深深悲傷,而後止不住地啜泣,引來左右人的關注。致遠拍著妻子的背安慰她,興盛也走過來安慰妹子。

  當人們麵對反倫理道德、違法律法規的言行舉止時,總希望違反者有一個合乎情理的原因去抵兌其出格的行為,而當這原因絲毫不合乎情理甚至匪夷所思、離奇驚駭時,人們不願意相信這不可置信的理由是真實的發生、真正的存在。解釋不通,是大腦的BUG,是人性的稽查對象,是正常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比如一個人剁掉自己的手指,目的是為了知道剁手指有多痛、或者剛磨的菜刀利不利、或者懲罰自己出軌,常人是絕不接受這種原因的,所以會給他安置一個妥帖舒服的名目——神經病。

  同樣,麵對至親的人生悲慘不幸、友人的邪惡殘忍、同事的陰謀算計,人們一定要找到一個可解釋得通的原因,才能容忍這個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內、生活裏。馬桂英無法接受大哥可憐可悲的人生成果,也無法改變大哥閑散、反常的生活麵貌,所以她總是想要尋求一個可以庇護的理由。何致遠看得清楚,人脫離原生家庭以後的人生是自己為自己引航掌舵,而生命的結束、死亡的形式大多不是自己可以操控的。

  桂英執迷,是因為她跟小時候一樣,對大哥抱有一種高於現實的幻想。老馬對兒子極大失望,同樣是因為他一直對老大抱有一種高於現實的幻想。這幻想跟虛榮一樣會傳染蔓延,導致馬家的所有人皆對興邦有幻想——他們期待並相信馬興邦會大有作為,包括馬興邦自己。在這樣的泡沫下,馬興邦主動同時被動地拔苗助長。他幾乎沒有享受過常規世俗的人生,他一直在為眾人無形且無心堆砌或烘托的光環、榮耀、麵子、一口氣在透支生命力。可這泡沫從何而來?也許是生於一句話、一個數字,也許是源於一輛車、一個包,也許是出於某種氣質、某個眼神。

  唯一清醒的人是何致遠,他一直將興邦視為尋常人,並不曾賦予他任何的社會期待或者說功名期待,反倒是理解並支持妻兄在一半常規生活之外的另一半閑野生活。一個人身上和諧地兼顧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這何嚐不是一種成功。隻可惜,何致遠也是自己局中的迷糊人。

  一月十八日,周六一早,老馬躺床上睡不著了。昨晚喝酒導致一夜口幹舌燥,早上起來喝完水在躺椅上癱著。沒多久清晨的亮白嵌在了簾子四周,老馬伸手拉開簾子,等候新的一天。抽完幾鍋煙,人清醒舒坦了很多,兩娃兒如今不上學,他也懶得動彈。良久轉頭,一看牆上掛著的老黃曆,日子竟定格在了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他猜到家裏出事的那天。掙紮了好久,才過了幾天,歲月煎熬時日難度。

  九點半漾漾醒了,下床後沒穿外套直接跑到爺爺跟前要吃要喝,老馬為她穿衣梳洗,而後在家裏找到一塊幹麵包,微波爐加熱後給她拿著吃,吃完麵包喝了熱水,小孩自己搬來她最愛的百寶箱在爺爺身邊玩。

  “一隻鹿和一棵樹、黑尾巴的紅公雞、塑料的大雪花、春天的房子、頭大身小的蹬蹬狗……”小孩兒搬弄自己的收藏。

  “爺爺,你看,這是洋蔥的大別墅,還有黑白色的遊樂園。”

  “嗯。”

  “爺爺,這個花蝴蝶睡著了,這個帶絮絮的蝴蝶結就是她睡著以後的樣子……”

  “嗯。”

  “爺爺,我的魔法小奶瓶,我要用這個喝奶,你要喝嗎?爺爺?你看這個嘛!”

  “嗯。”

  “這個是垃圾分類機器人,這是戴王冠的鹿女王,這是大長腿的孫悟空……爺爺,爺爺?你看看我的孫悟空……”

  “嗯嗯,好看,好看……”

  “這是周周送給我的……四條腿的機器人!”小孩高舉玩具博取關注,老馬摸了摸漾漾的頭,嗯嗯地迎合她。

  搭訕的小人兒心好累,半晌後獨自個玩去了。

  十一點仔仔睡醒了,吃了點零食又回床續著睡,再醒時已下午一點。徹底清醒的少年早餓慌了,趕緊訂了三分外賣,見妹妹睡午覺、爺爺在聽戲,家裏死氣沉沉少年莫名擔心。蕭然今天請他們出去玩還要吃飯唱歌,這光景他怎麽放心把無精打采不管事兒的爺爺和鬱鬱寡歡獨自玩的妹妹扔在家裏。

  一番簡單算計以後,仔仔先是在網上給妹妹買了七八樣玩具,然後給他們三人下單了吐司、堅果、水果、純淨水、牛奶、餅幹、火腿腸、醬牛肉、炸雞腿等等,這些東西足夠他們三人吃一周。臨出發前他刻意乖巧懂事地給媽媽發信息問候、給爸爸打電話匯報,為周全起見他專門悄悄給鍾爺爺發了信息,謊稱他下午學校有事,希望鍾爺爺能有空過來陪陪爺爺。最後,心機少年換好衣服、定好發型,假裝為難地走到爺爺跟前蹲下來扶著搖椅扶手請示。

  “爺爺,中午飯是不是不好吃?”

  “湊活。”

  “晚上吃什麽?我提前預定了。”

  “隨便。”

  “那待會我把晚飯下單啦?”

  “嗯。”

  “爺爺,我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一下……”少年滿臉褶皺。

  “啥事?”老人微微地挪了下臉,有氣無力。

  “我一同學關係特好——蕭然——我跟你說過的,我們……我們好久沒見了,他請我去吃飯給他過生日。他每年的生日都在期末考試之前,連著三年了,今年他生日好不容易在期末考試之後,然後就……”少年吞吞吐吐,一半誠摯一半表演。

  “去吧去吧!”老馬擠擠眼。

  “你這個樣子我擔心……漾漾午睡你都沒給她蓋被子!”

  “爺忘了,現在記住咯,你去吧,別擔心家裏。”老馬安慰好不容易考完試的小夥子。

  小夥子抿了抿嘴,壓製住狂喜,繼續表演:“那我早去早回,晚飯到了爺爺你開門接下,另外我在網上買了很多吃的,我備注送上門,到時候人家敲門你也接收一下。”

  “行。”

  “那……那我走了?”

  “去吧。”老馬擠擠眼示意他走。

  少年蹭地起身,輕快地轉身要走,老馬忽然伸手說:“等等,你把那日曆撕到今天的!”

  “啊?哦!”

  少年撕了日曆,躡手躡腳地收拾包走了。一出門狂喜狂跳、蹦了幾蹦,進電梯裏還不忘哼著歌照照自己的穿著。

  小帥哥蕭然今天安排了去深圳歡樂穀玩,他提前買了八張門票請了八個好朋友,何一鳴找到蕭然時已下午三點了,眾人等他等得不耐煩,一見他來立馬吆喝著打車出發。四點多到了歡樂穀,蕭然買足了吃的喝的,八個小夥子瘋魔一般玩了起來,分幫結派地挑選自己喜歡的項目——開碰碰車、坐過山車、上風火輪、進UFO、劃曆險船、逛海島小鎮、坐環園火車、進鬼城探險、體驗金礦漂流、溜彩虹賽道……

  玩完出穀時,已經晚上八點半了。一群十五六的小夥子早餓壞了,蕭然帶著呼喊吆喝的眾人去市中心的火鍋店吃火鍋,吃完火鍋有人主張著去唱歌其他人熱烈響應。趕去最近的KTV時已經晚上十點了,輕狂胡鬧的年紀怎能不喝酒?一人唱歌的時候,其他七個人互相灌酒。

  因今日何一鳴來得最晚,害眾人等了一個小時,蕭然提議每人灌了一鳴一杯酒,七杯進口的、度數不低的啤酒下肚,何一鳴有點暈乎發燙。聊起期末考試,眾人都說難難難、沒考好、要挨罵、擔心壓歲錢,唯獨何一鳴一人傻乎乎又篤定地說題目很簡單,導致眾人氣不過又每人灌了他一杯。後來聊起女同桌、女班長、隔壁班的姑娘,個個垂涎不得呼天罵地,何一鳴酒後嘚瑟地暗示自己有女朋友了,眾人信不過他竟不慚地翻出了顧舒語的靚照,導致七個血氣方剛的小狼狗嫉妒無極,又紛紛朝他灌酒……這下好了,何一鳴真的喝多了。蕭然以為何一鳴累了,癱在沙發上睡著了,誰成想午夜十二點散場時,何一鳴起不來了。

  “啤酒也能喝醉?我去!這什麽海量!我操,蕭然這哥們真醉啦!啤酒也能喝成這樣……”一群人指著卡座上癱著的何一鳴紛紛嘲笑。

  蕭然扇了一鳴兩巴掌,沒反應,眾人笑。

  “要不你們先走吧,我送他回去!”蕭然跟眾人商量。

  吃飽喝足的小夥子們三三兩兩走了,隻剩下蕭然與一鳴。在KTV工作人員的幫助下,蕭然將一鳴扛到了出租車上。到了金華福地以後,蕭然知趣地給一鳴爺爺打電話。

  下午鍾能過來坐了一會,晚飯後走了,老馬一晚上等仔仔回家,等得迷迷糊糊睡著了,大半夜熟睡中忽接到電話,老頭驚了一下。來不及穿外套老馬下樓出小區找著人,支走了蕭然叫他早早回家別讓父母擔心,最後自己一人抱著仔仔往回拖。

  走了十來步,還沒到小區門口,老馬感覺力氣不夠、動作不對,怎麽走也走不前去。進小區大門後他找到一處座椅,將仔仔放好,最後調整姿勢後背著孩子進他們那棟的電梯。大半年未幹重活,這幾天沒好好吃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老頭氣喘籲籲,不知自己犯暈還當是仔仔太重,進電梯後才覺察是自己腦門緊、暈得厲害。仔仔十六歲、一米七,約莫一百一二斤——兩袋麥的分量,沒想到背了這麽點路反應這麽大,老馬在電梯裏屈腿站著,直歎自己老了。

  出了電梯,他又開始背,進門時堅持背著仔仔開了家門。到家後小碎步摸著牆往近處的客廳沙發走,到沙發後將仔仔撂在寬大的沙發上。老人坐著喘了三口氣,然後彎著腰意圖將孩子兩腿放在沙發上時,不覺間低頭彎腰太快,眼前驀地烏黑一片,自己呼地一聲暈倒了。這麽一個一米八的老頭,直搓搓栽倒在客廳的厚地毯上——淩晨兩點鍾。得虧當時老馬剛來桂英家時嫌棄大茶幾有妨礙影響走路,倘有茶幾在此,這次可是要了老命的一栽。

  人生第一次大醉,啤酒的勁兒來得猛去得快。淩晨四點,從宿醉的死沉中醒來的何一鳴,渾身難受,口幹舌燥、燈光刺眼、半身發冷,定神後他慢慢起來,懵了數秒硬想不起從KTV的沙發到家裏的沙發之間發生了什麽,找手機看時間時發現爺爺直條條趴在地上——左胳膊窩在胸下,腦袋朝右歪著,渾身僵硬麵無表情,少年嚇得倒吸冷氣。

  “爺爺?爺爺?爺爺……”仔仔蹲下去輕聲呼喚,摸了下爺爺的肩膀,是熱的,又聽爺爺呼吸沉重,仔仔猜測爺爺一定是暈倒了,於是抖擻著趕緊將爺爺翻個過兒攤平躺著。

  使勁掀爺爺平躺以後,仔仔徹底清醒了,叫了幾分鍾,見人仍是不醒。學著電視裏的模樣做心肺複蘇術、掐人中、拍臉蛋,爺爺還是沒醒。胡思亂想間又受一驚,以為爺爺要死了。慌亂中不知怎麽辦,嚇壞的孩子喘著大氣抖著手打了一二零。

  在救護車到來之前,他不忘給爺爺蓋被子、拿衣服、倒溫水。六神無主中,他想過給爸爸打電話、給鍾爺爺打電話、上網尋求幫助、敲鄰居叔叔家門……最後統統放棄了。最穩妥的辦法,是靜靜等待救護人員到家。

  半小時後,最近的第二醫院派來的救護車到了,打電話進門後,醫護人員做了簡單地檢查,發現情況並不算嚴重,而後問了老人與家裏的情況,少年一問三不知,家裏又沒有大人,一醫一護麵麵相覷眉頭緊皺,為安全起見,最後決定將老人抬走入院檢查治療。

  仔仔在邊上惶惶忐忑,從未經此等大事的他以為是自己喝醉了導致爺爺暈倒,救護人員抬爺爺出門的時候他依然以為爺爺隨時會死掉。傻乎乎、含著淚、提著心跟著救護人員下了樓,出小區時他感覺有很多該帶到醫院的東西沒帶走,臨近上救護車時一鳴仍想不起究竟是什麽重要的東西落在了家裏。

  “趕緊上來,車要開啦!”救護車的司機推一鳴進去坐著。

  何一鳴張嘴結舌、恍恍惚惚、空心空腦,坐進救護車裏以後才想起大事不好,驀地眼含熱淚氣喘籲籲哎呀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