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88中 入院陪護兄弟齊心 回陝料理兩口同行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9756
  下午五點電話響了,何致遠一看是陌生號碼,見來電顯示為陝西省渭南市,略微詫異。誰想一開口是濃重的陝西腔,一問是妻子桂英的娘家堂弟馬興成,再一聽才知大事不好——大哥出了車禍。掛了電話致遠從床上起來,好似這幾個月以來頭一回這麽清醒。穿好衣服他出門打車,直接趕往桂英公司,途中他一臉嚴肅手捧手機一直沒停。

  “哎……這一過年,捱過元宵,又要開始準備明年的春季安科展了,頭疼呀!一想起這個我過年放假的輕鬆感也沒啦。”馬經理在辦公室裏抱怨。

  臨下班前,三根老油條擠在一處專業八卦。

  “急什麽?還沒到年假呢!”隆石生捧著茶壺轉著佛珠笑言。

  “眾城會的餘倩說他們前天到了蘇州,說蘇州那邊拉來十幾個讚助商,其中一家公司出了七十萬,托他們辦場關於內存的行業會議,這兩天蘇州那邊明顯活躍呀!”安科展老業務黃立雄抖著大腿搬運小道消息。

  “嗯,我聽說Joden為這個還專門支援了一個人過去呐!”隆石生補充。

  “西線那邊呢?”馬經理問兩人。

  “西線有點難咯……”隆石生說完低頭喝茶。

  “怎麽說?”桂英打聽。

  “Belle走後,Joden把眾城會經理徐東江調過去撐場子,現在東線是鮑衝領著,西線是徐東江帶隊。我聽說好像到了湖南省,今天在湘北市應該!”黃立雄說完抽起了電子煙。

  “湘北市啊!”桂英愣神,聯想湘北市最近的謠傳,而後問道:“湘北市多大呀!怎麽說也能找個幾百萬的讚助!光徐東江自己的客戶也能把湘北的幾場會風光辦起來,更別說還有花海洋、張晉、高洪這些人的客戶!”

  “是歸是!哎……湘北那邊近段兒比較亂,我聽說……那邊有流感,早傳開了,英國BBC報道說湘北市的流感比SARS溫和——你這不比還沒事,一比較嚇死人啦!香港衛生防控中心最近接獲了九十九個疑似湘北病毒的患者!”黃立雄叼著煙耷拉著眼皮說。

  “據我聽說的,湘北這病毒很嚴重!比想象中的嚴重!你婆婆不是在湖南嗎?趕緊接過來,我湖南沒親戚,要有親戚早挨個打電話啦。”隆石生低聲說。

  “這麽恐怖呀!還好我老公他們家不在湘北市,在永州呢。永州地方小些,離省會遠。”桂英說完又愣神了,忽地兩眼一睜問道:“誒,既然那兒有病毒傳染,為什麽Joden不讓西線的那十幾個人回來呢?”

  “官方還沒吱聲呢,萬一是謠傳呢?現在情況不明你把這些人撤回來,你算算眾城會損失多少?”隆石生回應。

  “是啊,本來賺得不多,要錯過了湘北市——西線最大的城市,Joden會同意嗎?而且湘北市的客戶不隻是湘北市的,湖南安全科技比較發達的還有湖廣市、長寶市、昭陵市(城市名為虛構),指不定哪個三線城市的公司這兩年發達了,給他們眾城會砸個幾百萬在行業裏揚名立萬呐!”黃立雄道。

  三人正在馬經理辦公室八卦閑扯,電話響了,是馬經理的手機。一看來電是致遠的,桂英站起來麵朝窗外撥通電話。電話通了,致遠直言他在樓下等她,桂英再三詢問什麽事情,致遠隻說見麵聊。無奈,桂英撂下黃、隆二人,自己出了辦公室下樓。

  “什麽事呀?”兩人碰了麵,桂英皺著眉走近致遠,心嫌他打攪她上班。

  “家裏出事了。”致遠雙眉緊促,舔了下嘴唇。

  “什麽事?”桂英想到的是漾漾和老頭。

  “你大哥出車禍了,高位截癱,現在被急救車拉到西安市的人民醫院,是興成給我打的電話。”

  “嗯?!”

  桂英大哼一聲,雙眼圓睜,雙唇合不住,看了下兩邊,而後又高聲問:“我大哥嗎?誰說的?算啦我打電話問!”

  馬桂英側身對著致遠,拿起自己的電話,剛撥了二哥興盛的電話,趕緊掛了,翻到堂弟興成的號碼後打了過去。

  “喂,興成嗎?”

  “嗯英英姐,你知道了不?”興成在電話那頭著急。

  “是大哥出車禍了嗎?”

  “是!”

  “高位截癱嗎?”

  “嗯!是!”

  “你現在在哪兒?”

  “快到醫院了,快了!我幾個都在車上呢,千軍拉著我四個去!”

  “咋出的車禍呢?”

  “我不知咋出車禍的。是這,先前大哥在華陰市把手機和身份證全遺了,回來後辦證沒辦成,他急著說要去西安,然後我把我手機給他用。今個下午,交警用我的手機打電話打到月娥身上,月娥給我一說,我馬上聯係交警,才知是他開車開到地裏去了。麥地比路麵低兩米多,車翻到地裏了,人在車裏麵昏迷著,是路上的人打電話報的警。”馬興成解釋事故前後。

  “一個人咋會翻車?不是被人撞的嗎?”桂英問。

  “我問了,不是!交警也查了,真不是。”

  “啊……嘖!是這,我馬上回來!馬上回來!我馬上回來……”桂英語無倫次。

  “行,我們快到醫院了,英英姐我先掛了。”

  “我給你打點錢過去。”桂英右手微微晃蕩。

  “不用不用,我幾個身上都帶著錢哩,你人先回來吧,其它不急,二哥、三哥、四哥都在邊上囁!”

  “好好好,我馬上回去。”

  咽了口唾沫,馬桂英掛了電話,回身望著致遠,兩眼滿是恐慌無助。

  “親愛的,你先回公司請假吧,我去你們地庫找咱家車。咱倆先回去收拾東西,回家的高鐵票我在路上買好了,明天早上九點的。”致遠說完握了握桂英的手。

  “嗯,我上去取個包,打個電話就行。你等我。”

  “嗯,英英你別急,有我在呢!”

  桂英轉身離開,走流程請了假,請隆石生為她代班並向老隆交代了年前的業務工作,幾分鍾後下來了,和致遠一道坐車回家。出了南山,見妻子久久愣著,何致遠開著車和妻子攀聊。

  “回家後咱在外麵先吃點飯,估計爸和漾漾早吃了,仔仔在學校也吃了。你這一趟回去要受些累,體力可得跟得上呀。”

  “嗯。”

  “哦對啦,興成之前提醒我,千萬別跟咱爸說。”

  “知道。”

  “我跟仔仔說讓他晚自習請個假出來,明早咱倆走了,家裏好多事得交給他呢。”

  “嗯。”

  “我把微某信、支某寶上的錢取出來了,還有前兩年你讓買的股票,還有早年買的基金,凡是我這邊的全取出來了,估計做手術要用。”

  “嗯。”

  “你跟二哥說話不?我想現在他慌得不行。”

  “不用了。”

  “我來的時候想好了,到家後就說……就跟爸說仔仔他奶奶摔了一跤,有點嚴重,你看怎麽樣?”

  “可以。”

  桂英瞳孔渙散地望著窗外,心裏空空的,空得有種身處深山的寂靜。她腦海中浮現出鶯歌穀的狗尾巴草,春夏時小草簍永遠割不完的狗尾巴草,還有狗尾巴草裏的小土路,她走過無數遍卻總在雨後成功隱遁的小土路。

  夫妻倆匆匆吃了晚飯,在小區花園裏等到兒子,告知兒子大舅出車禍、兩人回老家、先瞞著爺爺等等諸事以後,三人合夥進了電梯,到家時已八點多了。老馬此時正給仔仔擦洗籃球、滑板車、小提琴、溜冰鞋……客廳西邊擺著老頭剛洗幹淨的等待風幹的器件,東邊擺著即將刷洗的東西。漾漾在爺爺腳邊敷衍地幫忙幹活,遠處放著秦腔戲,戲裏唱著程咬金。門開了,一家三口陸續走了進來,老馬抬眼一瞥有些詫異。

  “今天,咋還一塊回了呢?”

  小三口無言。

  換了鞋子,致遠走到老頭跟前,捏著車鑰匙鄭重開口:“爸,跟您說個事兒,仔仔他奶——我媽——摔了一跤,帶明遠家孩子出去買菜的時候沒看見台階,栽了下去。”

  “哦呦!嚴重嗎?”

  “有一點!我買了明天的車票,我們回去一趟,家裏你先照看著。”

  “哦!成成成沒問題!仔兒,他也去嗎?他星期四考試呢!”老馬操心。

  桂英聽到這句,有些心酸,低頭默默回房了。

  “我不去,我爸讓我早回來,專門說這事兒,讓我年前勤快點,幫著你……過年。”仔仔說著蹲下來收拾地上的小玩意、包包、裝飾品。頭一回看見爺爺這麽認真地擦洗自己的東西,少年莫名感動。

  “哦……那你們趕緊收拾吧,得拿些錢吧,你倆手頭夠嗎?”老頭操心。

  “夠夠夠,足夠了!爸你不用擔心這些,我們走了你照看好倆孩子就成。”

  “哦這個沒問題!你倆走你倆的,嘖哎呀……你說說這人……前兩天你媽還給仔兒打電話了呢,還給漾漾發了紅包,咋地今個兒突然栽了呢!哦呦阿彌陀阿彌陀佛……”老馬見兩口走了,低頭繼續幹活,嘴上感慨不已。

  致遠見狀,回房看桂英,同時打包行李箱。仔仔留在客廳裏幫爺爺搬弄幹活,方才撒了那麽大一個謊,少年不忍。小屁孩望見大人來了又走了,越被無視越好奇,於是扔進玩具溜進媽媽房裏黏爸爸媽媽去了。屋子不大,隔音一般,致遠不敢說什麽,忙著取衣服疊衣服。桂英抱著漾漾,陷入了黑洞一般的寂靜。

  晚上七點剛過,馬家兄弟幾個終於到了人民醫院的急診室,按照交警給的電話找到人時,四人傻了,良久無言。隻見大哥馬興邦躺在一張小床上,嘴裏插著管子輔助他呼吸,小床放在樓道裏,周邊沒有護士沒有醫生,渾身光著蓋條薄被,零下十來度手腳滾燙,肩頸附近放了好些冰袋。再觀大哥的臉上,一半扭曲一半淤青,嘴裏插進個大管子,人張大嘴巴哈哈哈地像是隨時要斷了氣。

  “哥?哥?大哥?哥……”

  興盛忍不住上去叫人,兄弟幾個跟上前一齊叫,奈何毫無回應。老三興才膽大,上去掀開被子看,隻見胳膊、大腿扭曲,身上一片一片淤青,頸椎處腫起一大包形狀古怪駭人,老四不敢多看立馬蓋上了被子。

  “沒出血呀,看這興許不重。”老三搶先判斷。

  “蓋這麽點被子咋成?二哥,趕緊地,把你帶的被子給加上去!”興成小聲說。

  幾人正為興邦蓋被子,被匆匆走來的護士嗬止,直言病人發高燒需要散熱,不能蓋被子,三人於是收回了被子。沒多久,一位醫生來了,手捏著幾張單子。

  “你們是誰?認識這人不?”

  “認識認識,我們家裏人。”

  “哎呀終於過來了,這人沒任何證件,等得我們醫護人員著急呀。你們誰是病人家屬呀?”醫生問。

  “我。”興盛小聲說。

  “是這樣,家屬先去繳費吧,這是白天的單子——救護車運送的、外科清理的、呼吸機使用的、初步用藥的。”

  “行。”興盛接了單子頻頻點頭應承。

  “繳完費了你們來七號診室找我,我們做接下來的檢查和診斷。情況很嚴重,你們也看到了,咱抓緊點吧。還有,病人需要建個病曆,這人連姓名到現在也沒有,看這單子上寫的什麽——‘車禍急診,無證之人’!你們交完費了先去掛號科那邊說明下情況,重新建個病例,如果病人有社保最好,這種大病社保可以省些錢的。”

  “好好好。”兄弟幾個認真傾聽認真點頭。

  “我是張醫生,記著我在七號診室,待會掛了號趕緊來找我,有些檢查的設備淩晨三點後不開,咱得抓緊時間。”

  醫生一番叮嚀後走了,兄弟幾個一合計,留老二老三看著大哥,老四老五去繳費。這一來回,一萬三沒了。回頭給大哥建病例時,醫院規定沒有身份證不能建,老四跑了好幾趟、問了很多人、費勁了口舌,最後用大伯家的戶口本建了一個特殊的病例。

  九點多,張醫生見兄弟幾個捧著病曆本風風火火趕來,立馬開了二十多張單子,安排幾人繳完費後去做各項檢查。老四馬興波常年在城裏混跡,對醫院的環境和流程非常熟悉,兄弟幾個推著大哥在各個科室跑,好在晚上醫院人少,來來回回、上下電梯推車床沒那麽費勁。腦部、頸椎、雙腿雙腳、雙臂雙手……馬興邦被推到冰冷的儀器下,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人生如夢,哪料得有此一劫。

  同樣晚上九點多,馬桂英一言不發躺床上癱了很久,何致遠收拾好兩個行李箱和兩包必需品,最後整理完兩個人的出行證件,他叫來兒子欲吩咐些事情。起初說起過年、照顧老小、進出安全、睡前檢查燃氣灶、期末考試、放假補課等問題他開著房門並不避諱,後來想說些安撫老人的話語時覺不太方便,輕輕關上了房門。

  老馬哄完漾漾睡著後,繼續在客廳裏幫仔仔收拾東西。聞致遠關了房門,老頭納悶並不多疑,心裏琢磨肯定是交代錢的事情。致遠千叮嚀萬囑咐,不防備老家的電話打來了,為提防老頭發現,雙方商量好電話打在致遠這頭。致遠接了電話小聲用普通話回應,能少說幾個字便少說些,能嗯啊應付的便嗯啊應付,不注意的根本聽不出來這一個一個電話是從陝西打過來的。

  仔仔一會在房裏偷聽電話,一會幫爺爺幹活同時監控爺爺的微表情。到了十點半,致遠見一切妥帖,跟嶽父兒子打過招呼,關燈回房睡覺了。許久來第一次回家睡覺,竟是出於這樣的理由。馬桂英從下午請假直到現在,始終處於神思渙散、六神無主的狀態,提不起勁兒、也睡不著覺。方才聽致遠說大哥在醫院裏沒有任何證件連病曆也辦不了,桂英心情複雜低沉。後來又聽說臨時病曆辦好了,他們見了醫生而後去做各項檢查,桂英放了心,繼續不可控地神遊。夫妻倆躺床上斷斷續續說著悄悄話,桂英隻說她有點浮著、不著地的感覺,要說悲傷、意外、驚駭倒真沒多少。致遠這一晚說了好多安慰的話,直到將自己說睡著了。

  這頭的桂英怎麽也睡不著,見致遠睡實在了,她坐起來打開床頭夜燈,拿起手機拉了一個微信群,群裏有老三、老四和老五,建完群她發送文字如下。

  “不管多晚,有結果了告訴我。”

  淩晨十二點,興成發語音:“我幾個推著他到處跑,大哥到現在一點點動靜也沒有,我看啊不太好。”

  桂英沒有回複。

  零點半,老四興波發送語音:“最開始救護車那趟花了一萬多,剛剛做檢查又花了一萬八,這要再做手術啥的我幾個可簽不了字呀,二哥更不行!”

  桂英回複:“我知道。”

  淩晨一點四十八,興成發文字:“二哥不濟事,一直哭哩!不是躲在人家樓道就是藏在廁所抹眼淚花,英英姐你趕緊回來,大事還得你主持!”

  桂英回複:“你放心,我明天回,晚上到西安。”

  發完消息桂英關了手機,一想起二哥淚流滿麵的樣子,女人繃著勁的一顆心驀地鬆軟了,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流。為不打攪致遠睡覺,她盡力保持克製和理智。

  越在這種關頭,她越要堅強超脫。

  兩點鍾興成又發文字說:“幾十項檢查做完了,二哥、三哥他們進去見醫生了。張醫生本來不上晚班,為咱哥專門留了一晚上。”

  桂英回複:“嗯,知道了。”

  隔了會兒,興波發語音說:“好家夥,剛張醫生解釋診斷結果嘚嘚嘚說了幾十分鍾,現在醫生寫病曆寫了二十分鍾啦——還沒完嘞!”

  淩晨三點,興才發語音說:“英英,結果不太好,我們也說不清楚,還是給你拍照片吧。”

  桂英回複:“好,那你發過來。”

  繼而十來張照片被傳到了群裏,桂英在燈光下放大照片細細地看——高位截癱、頸椎五節錯位、左大腿粉碎性骨折、顱骨凹陷、胯骨破裂、肋骨骨折、肺挫傷、肝髒破裂……才看了五張,桂英哢地一聲關了手機,重重地撂在被子上,自己起身來光腳光腿披件睡衣坐在了臥室的飄窗前。

  不知坐了多久,她從櫃子的抽屜裏取來煙和火,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抽煙。明天從深圳到西安還得致遠全全操心,為不打攪他休息桂英開了窗讓煙氣出去。煙出去了,冷風嗖嗖地進來,吹得人涼。這幾年偶有通宵失眠的時候,可從未有一晚像今晚這般漫長、清醒、冰涼。

  淩晨五點整,桂英回到床上,一翻手機又來幾條留言。

  “醫生給安排病房了,病房裏六個床位,兩個病人。”

  “現在插了管子吊著針,降溫著呢!明個等你回來決定要不要做手術。醫生模棱兩可不明說,我看呀,做不做一樣,希望不大……”老三興才實話實說。

  “我幾個將就著躺會兒,二哥今一天哭得恓惶得很,哎……”老五發文字。

  “大哥到現在沒醒來過,一直沒醒來過。體溫特別高,全身發燙,燙得很!冰袋不停地換也降不下去。”老四發語音。

  桂英看完後回複了一條:“我知道了。”

  終於望見馬家屯了,在外奔波許久,老馬終於回家了。穿過小土路,掀開小柴門,拉開裏外門栓,進屋後老馬見英英她媽和英英她婆(指奶奶、祖母)在家。兩人沒給他好臉色,責罵他路上丟了東西,老馬問丟了什麽兩人支支吾吾不說。英英她媽氣不過自己出去找,找了幾天也沒了影子。天塌了一般,老馬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也出去找。

  翻了好幾個山,淌了好幾條穀,掉光了前額頭發,走傷了膝蓋腳掌,老馬好像走到了山西省。那裏人口音跟屯裏人不一樣,說什麽聽不太懂,不知哪村哪鎮,老馬沒找著人還把自己給弄丟了。餓了好些天,路上撿到個凍死的大老鼠,剛好在野地裏烤熟了吃了一頓,然後繼續找人。

  不知過了幾月,老馬到一處會(集會)上撿吃的,忽然在人群裏掃見了老大,老大見了他也怔住了,沒開口,父子倆對望幾眼,眼裏全是傷。忽地他們被會上的人流很快衝散了,老馬在人群裏大喊“邦啊”、“邦啊”,沒人回應。這麽一合計,老馬才知是老大被人販子拐走了,被壞人控製了。

  他正要跑去尋人,發誓找不著人不回屯。驀地興盛從前麵來了,還拉個小姑娘,他瞅那女娃子長得眼熟,一時分不清是他妹子、英英、興興還是誰,兩娃兒皮包骨頭餓得要饃吃,老馬急得不知從哪兒給他倆找飯,一手拉個孩子到處跑,到處要飯。天可憐見,這惡天荒年、人作踐人的日子早早結束。

  又是噩夢一場,不到六點,老馬汗濕了枕頭,睜開眼後回憶那夢,老大半晌才曉得那女娃是誰——非別人乃漾漾也。昨晚上大掃除飯點耽擱了,漾漾抓著他一口一個要吃飯,一口一個“爺爺我餓了”,哼哼唧唧足足纏了他半鍾頭,老馬才撂下活計帶她出去吃飯。

  周三一早,撕了日曆老馬坐在陽台上抽煙醒神。見桂英房裏有微微燈光,心裏嗔怪兩口子不關燈浪費電。六點一過,夫妻倆、仔仔全醒了,各自收拾各自的,老馬在客廳裏打著轉兒想幫幫不上多少。

  “坐高鐵多長時間到永州啊?”老馬問致遠。

  “九個小時,六點多到。”

  “年前能回來嗎?回不來也不打緊。”

  “能回來肯定回來,英英昨晚上一直擔心漾漾呢!”

  “我看著呢,能有啥事兒!”

  “嗯嗯。”

  致遠說完去了衛生間,本想多帶條毛巾,照鏡子時忽地渾身一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出來時他竭力保持鎮靜,見嶽父一手遞水杯一手捧眼鏡盒正送兒子出門上學,他暗鬆一口氣。七點剛過,夫妻倆提著箱子準備換鞋出門,致遠衝著老頭反複叮嚀安全問題,桂英忙著穿衣穿襪很少跟老頭有正麵相識的空檔兒。老馬掃了幾眼桂英的臉,見她冷冰冰的好像少根筋不高興似的,自己也不多嘴了。將兩口子送到小區門口,看他倆放好行李上了出租車,老馬拍拍屁股,一身輕鬆地回家了。

  這個年他們爺三個過,指不定多瀟灑快活呢,老馬想到這裏樂了。

  天漸漸明亮,到了八點半老馬出去買早餐,九點回家後叫漾漾起床。爺倆個麵對麵吃了早飯,老馬坐搖椅上喝茶抽煙攢神休息。明天仔仔期末考試,又趕上小年大年,親家母在這跟跟前出了事兒,多少難過。回想今早上三人風風火火地離家,老馬此刻守著小屁孩、空屋子頓生寂寞。

  也不知桂英是怎麽了,昨晚上回來悶悶不言、一句不說,有點反常,難不成婆婆出了事兒媳婦比老公還難過,還是說怕她婆婆生病花錢為這事不高興。按說婆婆出事應該是她在收拾料理、叮嚀聒噪,心情愁煩不好的人該是漾漾她爸才對。老馬鼻孔裏哼了一聲,嘲這倆人幹啥都是反著來,跟常人不一樣,琢磨間老頭朝腳邊的漾漾搭起了話。

  “漾漾,你爸爸媽媽去你奶奶家了,今天晚上六點,他們就見到你奶奶咯!可惜你奶奶摔了一跤,哎呦還不輕呐!”

  漾漾在玩玩具,沒聽進去,老馬繼續單聊。

  “哎呀……今晚上你可見不著你爸爸媽媽咯,不過爺估摸你也習慣了,你這些天晚上睡覺除了爺還能看見誰呢?哈哈……哎呀人家倆回湖南了,剩下咱爺三,多自在呐!也不知他倆晚上住哪兒,你奶奶家張爺爺家地方夠不夠……九個小時,九個小時……噝……不是陝西到深圳九個鍾頭嗎!”

  喃喃自忖間老馬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起這兩天的惡夢,驀地心突突地跳。

  一定是自己老了想多了,可他反思桂英從昨晚到今晨的表情、致遠嘮嘮叨叨還說錯話、仔仔反常地勤快謹慎……再咀嚼夢境,半晌,老頭越合計越不好。幹脆,他直接給老二打個電話問下家裏如何,隻問問他小年怎麽過、春節怎麽準備。打定主意,老馬滅了煙放下茶,撥通了兒子興盛的電話,問問家裏的平安,定定心神。

  電話響了,馬興盛掏出手機一看,抖了起來,而後他望向三弟兄,雙眼通紅雙眉緊皺。興才一瞟手機,哦呦一聲,瞪著眼對老四和老五說:“伯的電話!”

  “他知啦!”興波聳著肩膀小聲問。

  “該是知了!哎……”老三一歎,埋過臉無奈道:“接吧接吧!”

  興盛一按,電話通了,對著聽筒嗯了一聲,等著他大先說話。

  “你現在幹啥呢?”老馬柔和地問候。

  “沒啥……沒啥……”興盛聲音沙啞幹涸,神情緊張,為人木訥,還沒說話先結巴了。

  老馬聽他語氣極不自然不似往日,拉長臉大聲問:“你咋啦?”

  “沒……呃……”興盛一見父親問,瞬間氣泄如洪,四十來歲像孩子一樣止不住嗚嗚嗯嗯起來,好在他啜泣時將手機拿開了。

  興才見狀,知二哥不頂事,一手奪過手機和他伯通話:“喂?伯啊!”

  “嗯?才兒麽?”

  “嗯。”

  “你二哥咋啦?哭啥哭?屋裏出啥事啦麽?”老馬衝著電話吼。

  “我二哥沒咋,我大哥出事了。”

  “出啥事!”老馬嘴上使勁,這一問響亮而威嚴。

  “車禍。在南陽村——渭南和西安之間,昨個下午三點多,他開車開到麥地去了,車翻了,人傷得嚴重很,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馬興才一句一句地敘述,興盛坐在大哥床邊偷偷抹淚,老四靠在樓道上雙手插兜,老五雙手抱胸靜靜地聽電話。老馬坐直身板瞪眼聽完這一夜的事情,等那頭熄聲後竟不知從何問起。

  “英英跟她女婿已經在路上了,早上給我們打電話了,下午六點到西安高鐵站,七點就到醫院了。現在我大哥上了機器也用著藥,伯你不用管……”

  興才在那頭滴滴答答講著,老馬兩片厚唇早合不住了,腦子空了,額頭微暈,不提防漾漾跟他說話好久沒應。小姑娘早爬上了他膝蓋,舉著一隻棗核大的玩具狗和他說話。老馬兩邊都沒聽清,待興才問了幾聲沒有答應掛了電話,他才遲遲掛了。

  “爺爺?爺爺?爺爺我的狗狗耳朵掉啦!剛剛我在哪兒遛狗的時候把狗耳朵給遛掉啦……你看嘻嘻……”

  老馬衝著漾漾點頭,眼神僵硬,老久老久聚不了光。聯想昨天到今天的種種跡象,好像都說得通了。

  “英英姐,伯知道大哥的事了。”興才在群裏留言。

  坐上高鐵的馬桂英看到這條消息,她將致遠拉進了他們兄妹四個的小群裏。致遠會意,開始代替桂英和三兄弟在微信上聊。高鐵裏放著輕快的藏歌,廣東的山野之景如畫一般框進旅客的眼簾,真美。水田一頃一方,蒼翠一片一串,紅壤時隱時現,南國鄉野,處處如桃花源中。野鳥單飛,寸竹成林,小樓錯落,白雲徘徊……桂英看得癡醉,雙眼一眨不眨,任高鐵飛快地離開這裏前往北方。

  上午十點半,馬桂英的手機響了,是李玉冰李總打來的,問她家裏出什麽事兒,問她大哥車禍是否嚴重,問她假期夠不夠用,叫她好好料理家事不用擔心工作。

  十一點多,王福逸打來電話,原來桂英大哥出事的消息早傳開了,福逸專程來問候,桂英卻無心應他。隻聽那高鐵上放的輕音樂特別好聽,琴聲混著笛聲,節奏鮮明愉悅,還有好幾樣傳統樂器她個外行人竟聽不出來。

  致遠在高鐵上買了飯,兩人吃完午飯,她將頭靠在致遠肩上,聽愛人在轉述她大哥的消息。中午眯了一會兒,再醒來時桂英有了些精神。她打開手機一看,發現微信裏的消息早爆滿了。女人懶得挨個看,好像紅塵已與她絕緣。拉來拉去,最後找到了曉星、曉棠和自己的三人小群裏,桂英悵然一歎,打開微信小群小心傾訴。

  “星兒,我也回老家了。”

  “嗯?”午後無事,曉棠看見了,速回。

  “我大哥出車禍了,非常嚴重,從昨天到今天一直沒醒,我看了檢查報告,全是大傷,特別嚴重的傷。”桂英緩緩地打完字,發送出去。

  “啊?英兒你什麽時候回家,我接你去。”曉星回。

  “今天,已經在高鐵了,下午到西安,我家裏人都在西安人民醫院呢。你不用擔心我。”桂英回複。

  小群安靜了,許久,再無人回複。三個女人在不同的時空裏,一起歎息,一起傷感,好像坐在一張咖啡桌上看夕陽悼往事一樣。

  周三下午,包曉棠承諾了要回請思軒喝咖啡,到了時間點,兩人一起下樓,去了那家私語咖啡館。點完咖啡,曉棠不由地頻頻歎氣。

  “怎麽了?怎麽老是歎氣?”思軒問。

  “哎……我一姐姐,跟我和我姐要好了二十多年的姐姐,昨天他大哥出車禍了,很嚴重,今天她坐高鐵回家,剛才在路上告訴我和我姐這個消息。”曉棠又歎,歎完一聲接著一聲。

  “世事無常。”

  “我在歎……如果是我出了車禍,誰會在第一時間、不經思考、千裏迢迢趕到我身邊。嗬嗬嗬……想想好悲涼呀!”

  “照你這樣假設的話,每個人都很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