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86中 永別深圳揪心難言 送走心肝如同斷命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9582
  二零二零年一月六日,星期一,農曆臘月十二,己亥豬年丁醜月戊申日,節氣為小寒。今日宜搬家、裝修、開業、結婚、入宅、領證、開工,忌安床、安葬、上梁、破土、解除、納畜、伐木。

  早上六點,老馬撕完老黃曆,照例,抽水煙、送走仔仔和英英,叫醒漾漾伺候她穿衣起床,送她進幼兒園,然後自己去周邊小村裏吃早餐,最後回到家裏聽秦腔。近來老馬愛聽《雁塔寺祭靈》,聽了好幾遍才懂,越懂越聽著有味兒。

  “唐明王出京來天搖地動,滿朝的文武臣送王出京。頭戴上交天翅百鳥朝鳳,身穿上折皇袍外鏽白綾。腰係上藍玉帶八寶糌定,足蹬上虎皮靴下墜金釘。打一把皇羅傘把王罩定,隨帶著保駕官名叫趙忠。大太監懷抱上玉璽大印,有宮娥和才女齊搭彩聲。有為王坐車攆用目細奉,車攆上四個字天下太平。打坐在車攆上往前行走,耳聽得內侍臣稟王一聲……”

  “唐明王進寺來悲哀傷痛,哭了聲武迎春陰魂當聽。自那年河南省幹戈未定,有為王掛了帥禦駕親征。過潼關王將你一人帶定,還朝來王封你昭陽正宮。朱雲飛他父女害你性命,為王我吃酒醉全不知情。酒醒後長隨官對王來稟,王才知把梓童三絞喪生。為王我得凶信悲哀大痛,王一直放大聲哭到五更。轉麵來把趙忠一聲呼喚,你何不替寡人祭奠皇靈……”

  上午十點,包曉星化上淡妝、穿上裙裝前往農批市場,與舊日相好的街坊們道別。對門的張大姐、隔壁的小郭媳婦、賣蘭花的巧姐、批發瓜子的宋大姐、賣香料的李姐、割羊肉的大胖、賣鍋碗的老王……包曉星一家一家地走,真誠地向這些年來和她聊得來的、關係要好的、彼此關心的、習性投緣的、出行作伴的、生意合夥的鄰居們道別,一一說明她為何要走、回老家後幹什麽、孩子怎麽樣了、往後怎麽上學、娘倆住在哪裏、承包土地種什麽……

  鄰居們起先聽了她要回老家,多半唏噓憐憫,可聽到回老家搞承包以後,又生出些希望和興致來。認識的人們私底下一合計,打算中午合夥請曉星吃飯。一來曉星在市場裏人緣好、脾氣好從不得罪人;二來她心善、能幹,但凡人求她幫忙的她從不拒絕。這回要走了,二十多年的老鄰居們念起她的好多少舍不得,原本七人合計請她吃飯,吃著吃著成了十一個人。門對門戶對戶、前巷挨後巷、低頭抬頭地相處了二十多年,這麽一好鄰居要徹底離開,席上一群五六十歲的大叔大媽們又熱鬧又傷感,好些有仇的此刻也因為曉星聚在了一桌,滿口“二十年前”、“咱年輕時候”、“這些年誰誰誰”、“我九九年進市場”……眾人好似借著送別曉星,回憶他們剛來農批市場的青春壯年歲月。

  一眾人吃到午後兩點,散場時聽說鍾家鋪子裏又聚集了很多人來看她。包曉星慌忙從飯店往鋪子裏趕去,一進鋪子見陳舊的客廳裏站著坐著好些人——矮個子抽煙的、胖大嫂說笑的、七十歲趙奶奶抹淚的、三十多小妹送別的、白大爺提著臘肉送行的……曉星一一喚過這些人,難受地再也說不出話,靠在門邊掏出紙巾隻管擦眼窩子。瞧著這些日夕相處五七年、十來年、二十年的鄰居們過來送她,女人感慨萬千。眾人嘻嘻哈哈、戳戳指指地在鍾家雜糧鋪子裏大聲談笑,滿口你你我我,串著各地方言的普通話點燃了整個鋪子,好似十年前那般熱鬧。一個小時後,曉星見場麵漸冷,隻說要看孩子,紅著眼微微笑地送走了眾人。

  人走了,回頭再次打量這間鋪子——伴了她二十三年的雜糧鋪子,那味兒、那光線、那塵土、那牆縫、那舊廚房的響聲、那衛生間的缺口地磚……曉星沒有勇氣去樓上的房間,她匆匆拉上鋪子大門,快步離開了農批市場。

  何德何能,區區一個自己何以讓那麽多鄰居過來送她?女人心頭暖得感動,一路上邊走邊流淚。到家後,她整理好情緒,開始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一一告訴他們她將回村生活——小姑、大堂哥包曉權、二堂哥包曉誌、大表哥郭朝陽、表弟張啟功……她告訴他們學成得病了需要換個環境修養,她如實說明深圳這邊的鋪子開不下去了,她表態她要回家搞承包種雜糧……女人如此清澈明白,如此坦誠無私,沒有給自己留餘地,更沒有給自己留麵子。

  忙到晚上七點,包曉星出去買晚餐,回來提著熱乎乎的晚飯走在最熟悉的路上,觀望一群婦女們在音樂聲中緩緩起舞,包曉星不覺間看呆了。路邊的廣場上每隔二三十米便有一堆跳舞的人——跳健身舞的、跳民族舞的、跳華爾茲的、跳踏歌舞的;有六七十歲一堆的,有四五十歲一堆的,也有大雜燴幾百人的。好笑的是每堆裏均有一兩個男性,好比男權組織在這隊伍裏的間諜一般。

  曉星剛開始看得欣喜,後來愈看愈悲,又不知為何而悲。離別,絕不至於在看到廣場舞時淚流滿麵。前段兒給學成看病心太累,這幾天打包身子累,她早走不動了,提著買給兒子的晚餐,在一堆堆的廣場舞邊上憨憨傻傻地逗留觀賞,時而鼓掌。火熱的、賣力的、柔美的、溫婉的、節奏超快的、動作敷衍的……每一種舞姿皆令她觸動。路過一群大爺在路邊長椅上練習吹笛拉二胡,她忍不住駐足,聽了好久的二胡。那胡音像極了自己的心聲,此時此刻與這座城市那般格格不入。

  激情澎湃的音樂節奏,像極了城市的心跳;呼嘯而過的公交地鐵,如同城市的呼吸。起起伏伏的樓房,好似孩子手裏的積木;星星點點的燈光,是海底沙亦是穹頂星。那高樓頂上的橙色燈飾,彷如人間仙宮;那縱橫交錯的車流紅燈,好比顛倒的流星雨一般。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飄飄無力、魂不守舍,一路沉浮,包曉星到家時已經八點多了。彼時妹妹和學成爺爺早到家了。

  “哎呀姐你終於回來啦!學成是不是還沒吃飯呀?我跟他爺爺怎麽問也不吭聲,急得我倆哎呀!”曉棠一見姐姐滿口著急。

  “沒事,我去喂他。”曉星有氣無力,進了兒子的房間,打開飯盒時飯已涼了。

  “要不要熱一下?”鍾能坐在床邊問。

  “不用了,微波爐早寄回去了,廚房也沒什麽東西了,這樣吃吧,待會喝些熱水。”

  “那我去燒水。”鍾能顧慮孫子吃壞肚子,忙去燒熱水。

  曉星喂兒子時,學成才緩緩張開了嘴。近來不怎麽好好吃飯,小孩瘦了一圈,黑黑瘦瘦的、無力無氣的、沉默不語的,當媽的瞧著特心疼。

  “水先晾著,吃完了喝。”

  鍾能端著一杯熱水進來了,曉棠在外麵收拾自己的東西,明天送姐姐走後自己也不會住這裏了。

  “這是給娃兒買的運動服,我買的大一個號,他過兩年再穿!”鍾能從袋子裏掏出了自己買給娃兒的新衣服。

  “大你一直買一直買……穿不完!你別在這上麵花錢了。”曉星低聲說完皺起了眉,不知該怎樣說服這個可憐的老頭。

  “知道知道,這不要走了嘛,我想著明後年不一定能見得著他,所以提前把過年的新衣服給他買好。”這話一出,兩大人又開始抹淚。

  “我每周會打電話的,他病好了叫他跟你單聊,將來考大學的話讓他考到深圳,有的是機會,大你別難過了!”

  曉星繼續喂飯,鍾能在邊上看著,曉棠時不時進來掃一眼,學成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情緒或表情。十幾分鍾後,鍾能在兩膝蓋之間搓了搓手,咬了咬嘴唇開口。

  “呐……你倆的婚姻是咋弄啊?”

  三分鍾後,曉星放下盒飯回答:“先分著,兩年後還是這樣子的話,我回來辦離婚手續。”說完繼續冷冰冰地喂飯。

  “你要走了,不跟他說嗎?他不找你,你找他唄,星兒你當是救救理兒吧!他再這樣下去,誰知道有啥閃失呢!現在也隻有你說話他才聽得進去。”老人滿臉卑微地哀求。

  曉星歎了數次,驀地兩行淚掉了下來,擦了淚,她盯著盒飯平靜地回答:“我誰也救不了,我當媽的連兒子都救不了。他的心結在他,不在我。我要再跟他有瓜葛,我怕自己也活不成了。從那回轉讓鋪子被他打滿臉是血、差點瞎了之後,我對他就死心了。這些年我倆過的是啥日子、他喝了多少酒、打了多少次我和娃兒,大你是親眼看著的。你讓我救他,誰救我呀?誰救成成呀?”

  啜泣了幾下子,曉星擦幹淚又說:“要再不走,指不定多久,我也開始破罐子破摔了!現在,我慶幸我還沒走到他那步,我要跟他一樣了,這個家就徹底毀了。”

  這句說完,曉星單手捂臉又輕聲哭,老人抿嘴默默流淚,在外偷聽的曉棠靠著牆亦氣得淌淚。學成慢慢地嚼米飯,好似沒有聽到這些話似的,童真純淨的臉蛋,像極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

  晚上八點半,馬桂英下班回家後,跟父親和兒子聊了會兒天,抱了抱漾漾,最後拎著折疊床去了曉星家。這是曉星在深圳的最後一晚,她必須陪著。她倆個從初中上學要好到現在,友誼不淡於親情,桂英沒有多少分離的悲傷,隻是曉得她的生活從此將失去一部分,好似人失憶一樣失去一部分,好像肌肉被撕掉一塊不礙事的一般。

  馬桂英和包曉星的人生相交甚密、相處甚久。上學時她倆常分享幹糧醬菜、共享零花錢,到深圳後她倆同住一屋、同穿一褲,結婚後她倆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當媽媽後一起分享生育、喂養的經驗和趣事,有了二胎又開始互換小孩衣服玩具用品……最難忘的還是青春年少時、初來深圳時、苦中作樂時。這些年工作和家庭占據了她時間的大多數,與曉星約會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可每每見麵,必是歡天喜地的,好似與另一個自己見麵一樣,哪怕是想起即將見麵亦是興致勃勃的。往後沒有曉星的日子裏,一切如舊,怕隻是添了不少殘缺。

  這頭桂英剛走,致遠又回來了,老馬瞧著驚訝又好笑。中年人在家裏巡邏了一圈,見女兒睡了、兒子寫作業、丈人看電視、妻子沒蹤影,於是走來問。

  “爸,英英還沒回來?”

  “回了,又走了。搬著小床去星星家了,說是明天一大早要送她去高鐵。你咋又回來了?”老馬見致遠最近找工作心不在焉的老往家裏跑,不免生出一絲的不待見來。

  “呃……我也是想著曉星明天走,問問英英幾點的車,順便送送她。兩家來往二十多年,怎麽著也得送一送。”

  “你直接給她打電話唄!”老馬這句嗓門有點大。

  “哦……行,我待會打。”

  許久無話,致遠坐著尷尬,跟丈人兒子告別後,回了出租屋裏。仔仔聽聲知爸爸走了,好事地出來問爺爺:“我爸幹嘛來了?”

  “找你媽唄!”

  “我發現他倆最近好逗呀!我爸老找我媽,我媽老是不在,看著我爸孤零零地沒見著人好可憐呀!找了一回又一回,跟渡情劫似的,也不知道提前發個信息問問我媽在不在家。”少年人嘲笑中年人。

  “哎!誰知道他一天天的尋思啥呢!”老馬一歎,翻了個白眼。

  “問我作業也問得三心二意,三句話兩句不離我媽!”

  “哎!跑來也沒事,看著人心煩!你說你爸找工作,找了這麽久沒個眉目,你鍾爺爺問我,爺都沒臉回人家,又不好催他逼他,一催一逼你媽回頭又罵我!他可好,大事沒著落,為這小事一趟一趟地跑,來來回回的好意思嗎?麵薄不好意思住家裏,在外麵租房子兩個月了,我看一時半會呀還是沒個交代!”顯然,老馬對女婿找工作的事情失去了幾分耐心。

  “爺爺你別那麽說!你一會說男怕入錯行、擇業不要倉促,一會又說我爸還沒找到工作、沒個交代,到底找工作是要快還是要慢?你要是我爸爸,你多久能找到工作?”少年為父逞嘴快,也沒了好語氣。

  老馬瞪了眼仔仔,見他說話口齒伶俐,無奈地長歎一聲。

  爺孫倆僵了三分鍾,仔仔換了口氣軟語談和:“爺爺別歎氣了,我給你倒杯茶?”

  老馬哼哧一笑,搖了搖頭說:“你呀,像七月份的蘋果——外麵熟了,裏麵沒熟。你奶奶要是知道你爸爸找工作找了這麽久沒結果,怕不是比爺還急!”

  “知道!我……我不喜歡你說我爸難聽話!”

  “你當我愛說呀!”

  “哎呀喝茶還是抽煙?選一樣!快!”

  “把爺水煙袋取來吧!”老馬指著搖椅的方向。

  仔仔蹦蹦跳跳三步合成一步去取水煙袋,取來後單膝跪著,雙手舉過頭頂,朝家裏的太上皇獻煙。

  “皇上!您的煙——到——啦!奴才跟您點著嗎?”

  老馬一聽這口純正怪異的太監語氣,驀地拍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唾沫,俯仰間忍不住打他屁股、戳他額頭。

  何致遠到出租屋後,給妻子發信息得知曉星是明早九點的車八點出發,他定好六點半的鬧鍾,暫放下了一顆心。晚上回家,嶽父不悅,致遠當然有覺察。說到底,還是為工作。老實講,嶽父來家裏以後,他變得更有信心了,敢於決定四十五歲出來找工作,可翁婿倆同處一屋著實尷尬,說悶悶不樂還算委婉的。

  嶽父方才的神情,讓他聯想起了老人剛來家裏的那段煎熬日子。說他飯做得不好、菜做得太多、肉買得太貴,嫌他軟踏踏幹的是女人的工作,嫌他不賺錢被老婆養著,嫌他文縐縐不像個當家人。孩子帶著帶著長大了、小說寫著寫著斷片了、後勤幹著幹著被辭退了、工作找著找著沒影子了……反反複複,在彷徨和希望之間他一個人來來回回,孤獨而無力。他想見桂英,想和老婆說說心裏話,想聽老婆鼓勵她,想在老婆懷裏找些安定,可桂英近來老見不到人。

  下一個麵試是哪一天?麵試的是哪家公司?麵試能成與否?中年男人恍惚間點燃了一根香煙,火光閃爍如是神跡,煙氣嫋嫋如來仙氣,他微微閉上了眼睛,與神仙徹夜漫聊。常言“盡人事聽天命”、“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可他重找工作的這條路在哪兒呢。中年人的未來,是條不講規矩的癩皮狗;而頹廢,多是失敗者的跟班小弟。絕望,化成夢裏的野狼;人生,在這段兒走著走著成了不知去哪的旅行。

  何為中年危機?中年,是出生和死亡的中點;危機,是心理狀態異常地靠近死亡那端而非出生這端。人過了四十五歲,最大的安慰恐怕是較之夭折的年輕人而言自己已然年紀太大了。

  書裏教給他的智慧,如煙如火,虛無縹緲,卻讓他在現實中變得臉皮薄、尊嚴厚。他因信仰智慧,在這實實在在、坑坑窪窪的現實中失敗而難堪,而他的智慧最後成了客人來家時走馬觀花欣賞的一個裝飾品而已。他懷疑智慧是個惡魔,讓所有信徒變得膽小保守,最後在一箱子梨出現黑疤時才一股腦地將梨子吃光。

  到了這一刻,他才知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皆與你在做什麽、你的工作或職業、你的收入息息相關——愛情、親情、幸福、友誼、奮鬥、拚搏、勤奮、格調……沒有人會讚美一個農民工是勤勞的,如同沒有人認同做清潔工、做後勤是在奮鬥或拚搏。

  香煙氤氳嫋嫋,終在人間停不住,如是生命一般。

  馬桂英晚上九點半到富春小區以後,拎著床坐電梯到了六樓,此時曉星和梅梅爺爺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怎麽又哭了?”桂英進另一屋裏跟曉棠搭話。

  “以前哭不出來,沒覺得有什麽事情是值得我流淚的,現在年紀大了,刷個新聞、看個小視頻、碰見個流浪貓也會滴兩滴。”曉棠靠在床頭綿綿地說話、苦笑著擦淚。

  “鍾理到現在還沒來?”

  “沒!跟死了一樣,別提他了!”曉棠嘴裏攢著仇恨。

  桂英見沒法聊了,從曉星家翻到鍾理以前留的煙和火,獨自個靠著窗口抽了起來。此時鍾能見天晚了,依依不舍卻不得不走。老人走後,曉星為兒子蓋好被子關了燈出了屋,見桂英在抽煙,心裏驚訝。

  “你咋抽煙呢?啥時候的毛病呀?”曉星走過來盯著桂英抽煙的姿勢。

  “哎煩了抽兩根!好幾年了,抽得不多,一年最多兩三盒!哎……還不是因為舍不得你呀!”桂英朝窗外吐了口煙,風情萬種,而後將煙頭拿給兩人看。

  曉星一聽這個,低下了頭,三人一陣沉悶。桂英見狀,滅了煙轉過頭大聲說:“鍾理真不是個東西,以前他是老大哥,做啥事數他最積極、最有理、最能掰扯,現在成了縮頭烏龜,除了喝酒就剩下縮頭了,把家裏的挑子撂給了你!我看呀,你倆趕緊辦手續吧,回老家後咱這條件一點不差,擱村裏還是貴婦、女郎、一朵花!星兒你可把擦亮眼睛了,撿個有錢的地主,嫁了吧!往後我回老家看你,還能住個鄉村別墅、在別墅裏遊遊泳啥的!”

  桂英說完,三人苦笑。

  周二一早,六點半三人剛醒,老漢鍾能已經過來敲門了。三女人各自梳洗,鍾能去了學成房裏最後一次叫學成起床、為娃兒穿衣。何致遠七點多趕了過來,帶了些火車上吃的水果零食。

  “以後有啥事了給爺打電話,你可得念著爺爺知不?來!我娃兒把襪子穿上!”何致遠坐在學成房裏,看見老人哭哭啼啼地給孩子穿襪子係鞋帶,心中酸楚。

  “在那邊好好上學,等你病好了,爺有空了回去看你,帶你吃好吃的,老家的小吃美得很!我娃兒在那邊肯定好得快!將來交朋友了可得開口說話,不說話哪能行呀!走!爺爺帶你洗臉去!”鍾能說著說著又哭了,哭停了又接著說。

  七點四十眾人洗漱完畢,曉星走過來蹲下去,仰頭望著兒子說:“成成,今天姨姨叔叔和爺爺來送我們,你知道為什麽嗎?媽媽和你要回家了——回陝西老家,以後咱倆不住這裏了,不會在深圳生活了。爺爺和爸爸不變,他倆繼續在這兒,姐姐在外麵上大學,她放假了會來看我們的。嗯……”

  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曉星心裏太過沉重。

  “現在差不多要走了,你跟爺爺說再見,讓爺爺別去車站了,爺爺年紀大了折騰不得!快,跟爺爺說句話!”

  曉星晃著兒子的身子希望他這時候能給老人一點念想喝慰藉。眾人聞此滿懷期待,皆盼著鍾學成在這個節骨眼上能開口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也能緩解此時的悲傷。等了好幾分鍾,曉星又開導又催促,鍾學成雙眼渙散、身板無力,始終不開口。

  “別逼他了,走吧走吧!”鍾能擦著淚擺擺手,看不得心肝受罪。

  “走吧星兒,快八點了。”桂英指著表催促。

  “行吧!”曉星起身,開始背包。

  “我來提箱子,你們背包吧!”何致遠撿最大的行李箱往門外提。

  “大我來吧!鍾叔我來吧!你別……”鍾能也要幫著提箱子,被包家姐妹製止。

  三大行李箱,致遠、桂英、曉棠各提了一個,曉星背著包提著袋子,孩子爺爺拉著孩子,如此挨挨擠擠地出了門,曉星回來關了燈鎖了門,將家門鑰匙默默交給了公公保管。一眾人到樓下後,桂英去取車。行李放好後,曉星勸公公早點回去不必送到車站,鍾能拉著孫子的手舍不得撒開,無聲啜泣,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鍾叔要去送就送吧,我打車帶兩箱行李去高鐵站。”何致遠跟曉星和桂英商量。

  “行吧,鍾叔要送送吧!”桂英攙扶學成爺爺進了車。

  曉棠坐副駕駛,曉星和孩子老人坐後麵,坐定後車子緩緩啟動。過了兩條街,曉星驀然回首,遙望富春小區的高樓,一時間滿臉是淚,好似時光停滯一般——靜而痛。

  如夢如幻,回想當初攢錢買房、自己裝修、住進新房,何等歡喜,何等激動。臥室床頭的那副發財鹿的油畫是她跑了好幾次油畫村才選好的,每年過年時摘下來清理,至今一直喜愛。十幾年前選窗簾時她跑了兩三個月,為省錢問了十來家窗簾店,最終定下的這家料子密而好、布料重而直、老板的車線手藝細膩精道,白紗也用了好多年,每年她清洗一兩次,那窗簾用了十來年依然嶄新。家裏的櫃子是她一家一家地去家具城對比找到的良心店家,定製櫃子時她選擇款式和設計樣式花了好些時間,這些年小心翼翼地使用,從未有什麽破損瑕疵。她愛這個家,勝過愛自己。對於這個家,當初有多麽歡喜、多麽珍視,如今轉身離開時便有多麽落空、多麽揪心。

  深情至此,難以絕斷。

  在路上,她最後一次認認真真賞深圳的氣象、南國之清晨,如此湛藍,如此憂傷,好像草地上的歌者唱了整整一晚上,那沙啞滄桑的歌喉滿是流浪人的心酸。她明明是回家,卻有種流浪的不歸之哀。公交聒噪,地鐵無情,城市是一座機器,如何使她這般傷感難別。離開這裏,她將卸下沉重、擇去憂鬱、掃走陰霾、告別惆悵,為何此刻的包曉星心頭堵塞,好似大戰之後的失敗而歸,好似戰友皆死獨她一人幸存。

  原來,孤獨的滋味是苦澀的。

  到了高鐵站,幾個人爭著提東西,鍾能緊緊地拉著娃兒的手不鬆開,待到檢票排隊時依然混在隊伍裏。曉星沉重而難過,心裏揪得說不出一句利索話來,隻是東張西望地顧盼。曉棠最是舍不得,靜靜流淚,牙咬雙唇,臉蛋早紅了卻從未哭出聲。桂英哭不出來,在姐妹老小之間不停地胡說八道講笑話段子逗他們寬心。何致遠一人推著幾個箱子,一得空便用各種大道理安慰老人家。八點五十檢票時,老人無法,終於放手。滿臉淚地衝孩子說:“走吧走吧!我娃兒走吧!”

  “跟爺爺說再見!快說再見!”檢完票曉星在裏麵跟兒子再三說。

  學成不言,無論被媽媽如何推搡隻管不開口,眼神躲閃。他知道別離,卻不懂別離。

  “趕緊走吧!你一人搬這麽多東西上車,晚了可不好啦!”桂英催曉星趕緊走。

  “行,我走了。大你止一止,我到了給你打電話。棠兒……英兒你待會送我大回去哦!”

  “走吧走吧,說這些幹嘛!”桂英故作惱怒大喊。

  “行,那我走了!”曉星低下頭小聲說完,將袋子和小包交給兒子,自己開始一箱一箱地拉,一段一段地走。

  如此,娘倆個踏進了回陝西的K873次高鐵。

  桂英見沒人影了,吆喝大家回去,自己走在最前麵。鍾能無聲地抖著肩膀哭,致遠攙著鍾叔慢慢地出離高鐵站。曉棠走在最後麵,偷偷抹淚擤鼻涕,頻頻回顧,還指望能再看見姐姐的影子。她們姐妹倆從未經過大別離,許是別離來得太晚,曉棠這般年紀依然經受不住。

  上車後已經上午十點了,桂英先送鍾叔上班,然後送曉棠上班,送走兩人後致遠提議自己開車讓妻子休息會兒。兩人換了座位,係好安全帶後致遠發車前往南山。桂英一路上頻頻歎氣,越歎氣越長,越歎越頻繁,致遠輕聲安慰間,驀地桂英啜泣起來。男人停車在輔路上,讓妻子好好哭個夠。

  “你說我這急性子老是高聲嚷嚷,別人嫌我沒素質,這麽些年隻有這一個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現在還給走了!哎……”桂英一邊氣憤憤地說,一邊嗚嗚地哭。

  “以前上學沒人受得了我這性子,隻星兒包容我,我怎麽莽撞怎麽粗魯她從不會嫌棄我,在深圳一塊過了二十多年,她說回去就回去!哎……”桂英大哭了兩聲沒了淚,又開始歎氣。

  “這不還有曉棠呢!”致遠安慰。

  “你不懂!棠兒她小!我跟她不是一個年齡段的,好些話根本說不出來!我所有的事情都能跟星兒說,這些年也隻有她聽著。她要走,從頭到尾也沒問問我的意思,直接決定了要走才通知我的!哎……”

  “學成那樣,家裏又這樣,怎麽跟你說?”

  “我知道!我就是氣她走了!氣得很!”桂英握拳說到這裏又流下了淚。

  “你以為她想走?由不得她吧!別氣了,還上班不上?”致遠見她平靜了好多,又啟動了車子,繼續朝南山走。

  “哎英兒,我一直有個想法,想跟鍾理單獨聊聊,我特想知道他怎麽想的,我還給他打過電話呢,沒人接!”在路上,致遠跟妻子說。

  “你可別!別!要是還能溝通,他倆至於走到現在這局麵嗎?”桂英氣憤。

  “我猜鍾理也是無能為力吧!”

  “狗屁!因為他無能為力,所以隻剩下喝酒打人了嗎?”

  原本馬桂英將鍾能送到了他工作的地方,老人掃大街掃了半小時,頭暈眼花實是站不穩,也沒請假直接回家了,將自己捂在被窩裏讓心歇一歇。學成自打生下來一直是他帶著,他喂奶喂得比曉星多,他跟孩子相處的時間比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還多,他們爺孫倆的關係不比他們母子差點兒。從生下來一尺長拉扯到那麽高,從一歲帶到現在的九歲,老人的這十年幾乎全給了這個孩子,怎舍得突然離開。

  晚年的生離,等同死別。

  快七十了,指不定歲月哪天會停。學成是他晚年最重要、最寶貴的人,這些年鍾能把照顧娃兒當成他一個糟粕老頭、無用農民的信仰、使命、生存動力,如今說帶走便帶走了,好似帶走了他的半條命。往後見不著摸不到,說個貼心話也說不了,想起這些老人肺腑鬱積。與其說學成是他照看的小孫子,不如說小孫子是他晚年的一個小夥伴兒,多少苦悶、孤獨和恐懼在照料娃兒的光亮中、幸福中無聲消解。

  午後,華聯大廈五層樓,西南角財務部裏,眾人正在上班工作,敏感的任思軒又聽到了女生類似擤鼻涕的聲音。他條件反射地望向辦公桌斜對麵的包曉棠,果然,曉棠靜靜地流淚,時不時發聲吸一下氣。要不是有前車之鑒,任思軒壓根聽不出來會有人這樣哭。見眼淚滴溜溜止不住了,包曉棠淡定地起身,拿了一小包手帕紙,挺直腰板、雙手插兜、邁著公雞步悠然地去了衛生間。淚水之連串磅礴格外惹人憐,奈何女人的雙手從頭到尾沒有碰過一下臉頰或眼睛,神情之沉穩連貫叫人可笑又欽佩。

  任思軒撓著耳垂,笑了笑,繼續忙工作。原本那種一旦工作被打斷幹擾便自然生出的憤怒反感,此刻因為曉棠,忽地沒那麽較勁糾結了。理解使人包容,任思軒如是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