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中 平凡之家盡惱恨惴愡 女孩之夜憶韶華青蔥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10879
  (明天校對,眼睛疼。)

  “爺爺,你現在戒煙……來得及嗎?”

  二零二零年的第二天,老馬六點醒來覺天氣冷,不想下床,將就著在房裏點燃水煙抽了起來。一鍋未完,被小兒嫌棄。

  “爺這歲數,還戒煙?哈!戒煙比戒命還難呶!”

  “有誌者,事竟成!”仔仔抱著枕頭跟說夢話似的。

  “爺出去抽,你再睡會兒,鬧鍾還沒響呢!”

  老馬穿上衣,悄悄出了屋。撕了日曆,一看今天臘月初八,心裏不舒坦了。早年沒有錢,為過年吃不上肉、開不了席愁得跟難民似的;現在有了錢,誰成想人家城裏人又流行不過年了。老馬愁啊,愁得跟社會退化了似的。

  待大的小的上班上學以後,老馬止了煙去叫漾漾上學。一掀被子一股異味撲鼻,老馬一翻,原來漾漾昨夜拉肚子了,一灘黃水拉在床上竟不自知,小鬼還睡得跟個佛爺一樣。老馬雙眉緊皺,無人料理,隻能自己上手。跟幼兒園老師請假以後,老頭先把被褥拿出去扔在陽台上,然後開始給漾漾擦洗換衣,而後測體溫,最後帶她去了社區醫院。

  好在不嚴重,吃了些熱乎乎的早餐,喝了兩片藥,睡了一大覺,中午飯時小糊塗仙又蹦蹦跳跳滿地亂跑了。老馬見她無礙,午飯後開始處理那些被褥床墊,先手洗個別部位,然後機洗兩邊。一把年紀了還要幹這些婆媽事兒,心中老大麻煩,等待機洗期間老馬想起昨晚和桂英大吵,心中不快,跟女婿打了個電話。

  致遠正在趕赴麵試的路上,接到嶽父的電話,得知昨晚桂英發火、剪壞衣服、父女大吵、漾漾哭醒至今早漾漾腹瀉、手洗床單,一時心裏堵得慌,聽嶽父完完整整地還原後,男人在路上安慰了幾句,掛了電話提起心勁去麵試。既在家裏以家事為重,既在外麵便要狠心放下家事以工作為重。老馬把能說的全說了,說完了心裏痛快了很多。至於王福逸那茬事兒他沒有開口,老頭可不想在這兩口子中間攪混水。感情的事情,交給他們感情的雙方解決。

  桂英整個一上午坐在辦公室裏手忙腳亂、心不在焉,腦中還在盤桓老頭口中的王福逸喜歡她的事情。惶惶之間,她隨手翻起辦公桌邊上的一本章是介紹西方企業進行戰略分析時的一個模型圖,名為st分析法,是輔助企業決策的一個有用工具。桂英一看很簡單,坐標軸上右邊是優勢(s-strengths)、左邊是劣勢(knesses)、上麵是機會(o-oortunities)、下麵是威脅(t-threats)。此時此刻,她需要決策但又做不出決策,不如將這個分析模型改裝一下挪為己用。

  改裝以後,還是原來的十字坐標軸,橫向上右邊是“喜歡她”、左邊是“不喜歡她”,縱向上上麵是“商業目的”、下麵是“私人情感”。如此在白紙上將新版分析模型畫好以後,她開始在坐標軸上充塞相關事件——介紹客戶、送芭比娃娃、買生日蛋糕、送老頭茶餅、酒後送她回家、提攜她做業務部經理、帶她去周邊看房子、三番五次請她去愛倫坡酒館喝價格不菲的日本果酒……寫著寫著,馬桂英發現自己不會劃分了。

  幾乎他們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事他不喜歡自己的,他們之間所有的交往都是福逸在幫她,而從始至終桂英自己從來沒有幫助福逸做過任何事情,連個有用的商業情報福逸也沒要過。他們之間的往來是單向的、大多數是出於私心的,填空填到最後桂英已經無法分析了,第一象限和第四象限已經滿了。根據st分析的改裝版,桂英判定老頭說的是對的——王福逸喜歡她。馬桂英不願完全接受這個結論,她將問題歸咎為自己對分析模型的改裝不合理,改裝後的分析法本身有失公允,她如是歸因。

  中午飯後她收到三條微信信息,是致遠發來的。

  “爸剛才打電話了,你把爸氣得不輕。英兒,別任性,爸年紀大了,你讓著他點兒。”

  “昨晚剪了衣服後,心情有沒有好點呀?(後附一串可愛溫馨的表情圖)衣服不重要,讓你心情好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下午兩點在立本書院麵試,現在已經到這裏了,有好消息了我會告訴你的。親愛的消消氣,等找到工作了我立馬回家。中午多吃點,別餓著!”

  桂英看完這三條信息,來回逐字默念了好幾遍,忽地淚目。她一心去算計王福逸對她,卻忽略了致遠對她,也忽略了她對致遠。他們本是夫妻,她卻將重點放在外人身上,錯上加錯。王福逸對她有無私情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近來確實和他走得很近,貪圖外麵快活忽略了家裏的老小,更忽略了愛人。女人後悔又羞慚,朝致遠回了幾個字——“我吃得很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你好好麵試,不要分心。”

  午休期間女人睡不著了,慚愧得了不得,臨近兩點開工前,她給婆婆打了個電話。婆媳倆先聊漾漾和仔仔,聊了十幾分鍾才聊到自己,最後聊到致遠。桂英坦言致遠已經搬出去兩個月了,還故作大女子一般言辭慷慨地表示她支持致遠的一切決定,隻要他早點回家就好。好一個心機女,意在借婆婆之手催丈夫早早回家。

  掛了電話,董惠芳聽出了兒媳的意思,轉過頭立馬撥通了兒子何致遠的電話。老人一開口先不問好歹緣由,隻罵罵咧咧地叱責致遠為何搬出去住,還住了那麽久。彼時致遠剛剛結束麵試,結果慘淡,又空歡喜一場,心情沮喪至極,此時聽母親在耳邊天外飛星一般地訓斥,一句話也不想解釋,半個字也不想多說,隻是“嗯嗯”、“哦哦”、“知道知道”、“會的會的”應付完了這通電話。知道是妻子告訴母親他找工作、搬出去的事情,致遠心裏不樂,回到宿舍提筆練字,惟願把這個亂糟糟的世界關在門外。

  何致遠哪裏體會到為母的心情。董惠芳最是了解自己的兒子,文縐縐的空有一個學曆,幹不了事、吃不了苦、抹不開臉,生性有些懦弱,在社會上混跡全靠隱忍,要不是有個能幹好強的兒媳,指不定兒子的人生有多晦暗,當個高中老師的前景在這個年代也就那樣。現在有了仔仔漾漾,看似家庭穩固,奈何兒子一直沒有工作,幸在桂英是個不多心的、好伺候的主兒,不是那薄情寡義、恃強淩弱、好吃懶做的媳婦。本質上,董惠芳很認可這個兒媳——有本事、能抗事、心思單純、為人孝順,也清楚兒子隻有靠著桂英才能一輩子安逸享福。所以,遠在湖南的董惠芳除了斥責兒子、勸他回家,沒有其它立場了。

  桂英打完電話,知婆婆站在她這邊,正沾沾自喜,忽聽外麵的辦公區喧嘩起來,電腦手機上的幾個小群消息叮叮叮地往外彈。原來,老錢總回來了。

  馬經理離開辦公位出去打探,隻見老錢總辦公室門口進進出出的好些人,蔣總、李姐、老趙等一群高層個個臉上洋溢著笑。看來是平安無事了。馬桂英回到辦公桌,剛坐下發現王福逸也發來一條:“聽說你們老錢總回來了,是嗎馬大姐?”

  要不要回?怎麽回複?猶豫間行政那邊來人敲門喊著開會。桂英於是回複開會兩字,然後匆匆拎著本子去了大會議室。

  這次會議由李總主持,會議內容是布局年前年後的工作,馬桂英聽得仔細,基本沒說什麽大事,隻是提到眾城會講了很多。期間老錢總一直沒有開口說話,隻是偶爾點點頭、笑一笑,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卻將全公司的眼睛吸到了他身上。一個小時後會議結束,眾人散去。

  “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整得這麽興師動眾!”

  “全公司的人都問候他,好不容易現身了也不解釋解釋!這什麽意思?會上什麽工作也沒落實,這會開得跟沒開一樣!”雷春岩跟隨眾人來到馬經理辦公室議論。

  “沒解釋也是一種解釋。人家就是側麵告訴你我回來了、我很平安,這就是開會的重點,還需要多說什麽嗎?”隆石生開腔。

  “反正不幹咱業務部的事兒,該怎樣就怎樣!”高白冰笑回。

  “是誒,該工作還工作,該裁員照樣裁!本周已經走了三個咯!”宋晨意味深長地衝大夥瞪眼。

  “誒馬姐,我明天去廣州跑個客戶,就不來公司了!”業務員劉龍金衝馬經理打招呼。

  “好好好,不用走流程了,你直接去吧!”馬經理笑盈盈地回應,繼而站在一邊,聽眾人亂侃。

  “咱業務員的社保繳的太低了,我社保賬戶老是用空了。”光頭蘇威朝眾人抱怨。

  “這是個結構性問題,不是咱一家有這個問題。叫我說,還不如自己繳社保,我一個月給自己繳八百五,綜合醫保,去哪家醫院都能刷社保卡,然後讓人事的把公司繳的社保折成現金發給我,多頂事呀!”隆哥解惑。

  “國內一咱們這些業務員。”

  ……

  馬桂英正雙手抱胸靠著牆聽同事們在她辦公室裏聊天,忽然手機叮咚一聲響,她翻開一看是條短信,兒子發來的。

  “媽,你以後少跟我爺爺置氣。昨天他出去撿衣服,起來時暈了一下,好久也沒恢複,要不是我使勁拉他都栽倒啦!昨天你倆在房裏吵架時,我爺一直一手扶著牆,他話說得太多聲音太大身子在晃蕩,可嚇人了。”

  桂英看了心裏難受,這邊還沒消化完,隨消息,是包曉星發來的。

  “英兒,我和學成決定回老家了,下周走,以後沒其它事情不會再來深圳了。告訴你一下。”

  馬桂英看了眉頭緊鎖,不明所以,不敢相信。神思全被帶跑了,同事們聊的什麽她一句也聽不進去。這群業務員聊到盡興自然散開,馬經理笑嗬嗬地挨個送走以後,馬上聯係曉棠確認曉星要走的事情。

  果不其然。

  桂英這一天過得跌宕起伏,好似身處革命年代一般,心中動蕩不已。

  再說曉星。白天睡了大半天,中午徹底清醒後,曉星想起昨晚告訴妹子她將離開,前前後後好似一場夢一般虛不可言。夢在床上,恍如她不下床,這夢便永遠不醒。可是,一個好好的大活人,怎麽可能不下床,怎麽可能夢不醒。

  女人穿上厚外套、襪子、拖鞋,走出了房間,坐在了客廳上。中午的陽光投進來,很美,很暖。曉星一時間看癡了,將兩隻腳投在光束中,一動不動。

  兩點半,大夢徹底醒,癡呆期已過。曉星掏出手機,在便簽本上開始記錄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記錄完以後,按照記錄的順序,首先她要通知幾個重要的人她要走了。隻有告知於天下,好像這場離別才能順利進行。於是,這才有了馬桂英下午收到的短信,同時收到短信的還有女兒梅梅。花信年紀、風華正茂,正全神貫注聽合同法課程的姑娘,一下課打開手機得知母親要永久地離開她出生生長的深圳,禁不住潸然淚下。最後,包曉星給孩子爺爺也打了一通電話,說明去意。

  南國冬色正美,奈何去意已決。

  鍾能正在街上幹活,接到這通電話瞬間慌了。媳婦離開如同家破人散,怎麽辦。老人慌忙給兒子打電話,告知以後,那頭沒有反應。

  “你去求求她嘛!夫妻一場,星兒不會不講情麵的。她這要是一走,你以後還能見得到成成嗎?理兒啊,你聽大(父親的方言稱謂)的,趕緊出去尋她,她這回是鐵了心的,連晚班的工作也辭了!”老人家躲在大樹後麵,衝著電話那頭低聲地喊,眼淚禁不住地流。

  “結一次婚多不容易,千萬別叫它隨隨便便散了!你這麽大年紀了隻這一個兒子,不惜疼著哪能呀!將來老了後悔——來不及啦!你想認娃兒娃兒也不稀罕你了!你聽大的話,到曉星和娃兒跟前認個錯,說些軟和話,手裏給娃兒提些東西,把他娘倆留住咯!千萬千萬留住咯!”老人家哭哭啼啼,用泛黃的方巾不住地擦淚。

  “理兒啊,你以後的路還長著呢,指不定還有其它遭際,別灰心!這一節栽倒了沒事,別嫌一身泥的惹人笑話!誰沒個起起伏伏的?你不能把這低穀看得太真,更不能把那風光日子看得太真!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團團圓圓、老了有個托付……”

  鍾能在這邊滴滴答答嘮嘮叨叨地勸兒子,這邊的鍾理隻是流淚,並不作聲。掛了電話,鍾理出了房間,躺在兒子的小床上,冷眼盯著天花板,好似置若罔聞。

  下午兩點,漾漾午休起來後,老馬見她蹦蹦跳跳地又是個機靈鬼,料想身體徹底好了,於是好言相勸將小人兒送進了幼兒園。離開幼兒園,老馬直奔隔壁的村子裏去找修補衣服的地方。兜兜繞繞好幾圈,終於找著了一個修衣服的半百婦女。老馬卸下大布袋子,從裏麵掏出三件衣服給人家看。

  “哎呦!你這口子……有點怪!”

  “嗯!家裏的孩子,不懂事,剪壞的!”老馬拄著大腿長籲一聲。

  “幾歲呀!拿剪刀玩嗎?”

  “四……四歲吧!從小沒人管,慣壞了!脾氣大得很!”老馬連連搖頭,一歎。

  “這衣服不錯呀,看著可不便宜呐,真是可惜了!你沒揍他?”修衣服的阿姨拽了拽料子抬頭笑問。

  “哪敢打呀!脾氣大得很,人家沒打我,算好的啦!”老人擠眼咧嘴。

  “呦!性子這麽躁呀,小時候這樣子,將來大了怎麽辦?你管不了,讓人家爸媽來管!”阿姨誠摯地建議。

  “呃……誒……你這怎麽收費呀?”老馬一聽“人家爸媽”腹內好笑。

  “衣服上一個口子十塊,褲子上一個十五,你攏共幾條口子?”

  “哎呀……有點多,能優惠不?”

  “不講價的!”頭發紮成髻的小老太頭沒動,雙眼高抬瞟向老馬,神態威武。

  “十幾二十件呢……你不便宜點兒?”

  “怎麽便宜?你這衣服這麽好,我得找合適的線,還得給你縫得看不出來,得技術呐!反正我這裏就這個價,這幾年一直是這行情,我可不會訛人。你自己掂量吧,實在不行你找別家去!”那小老太瞪了老馬一眼。

  “沒別家了,這村裏我找光了,隻你一個!”

  “沒呀!隔壁的村子——樟坑、牛欄前、茜坑、牛湖都有補褲子的,你騎單車過去二十分鍾吧!”

  “哦哦哦!還是你補吧!你補吧!”

  “切!人家修個鞋三四十、四五十呢,我收十塊你還嫌貴!”阿姨白了一眼,開始低頭換線、開機、走針。

  花了老大半天,老馬跟這個河南的大妹子已經聊到無話可聊了。總共花了二百四,二百四買件新衣服老馬也不輕易下手,純補衣服竟然花了這些錢——心髒疼。四點半老馬催促著補完以後,忙忙地去接孩子。帶孩子吃完飯回到家,老馬放下衣服準備去喝茶,見餐桌上有一袋子東西,袋子下麵有個標簽紙,紙上寫著字。

  “大,星兒要帶孩子回咱老家生活,這幾天晚上我陪她睡,你不用等我了。鹵牛肉買給你的,放不了、趕緊吃。另外那個牛皮袋子裏有一身防風服,買給你的,打三折,兩件合計一百三,標簽牌為證!”

  老馬在燈下讀完字條,拆開袋子一看,香噴噴的鹵牛肉,自己的最愛,掂了掂足有三斤重,忍不住撕了一疙瘩塞進嘴裏,然後擦了手去看衣服。拎起衣服先看標簽牌是不是兩件合計一百三,一看果真這麽便宜,摸了摸衣服柔軟又暖和,外麵密實裏麵帶毛,忍不住在漾漾麵前直接套了上去。

  “看看!你媽給爺買的衣服好看不?”

  “好看!真好看!”小人兒隨口應付,兩眼直勾勾盯著牛肉,用手戳了一下,然後小嘴舔了舔戳牛肉的那根手指,如此反複。

  “這褲子還挺長的!哼哈!褲兜真大,哎呦還帶拉鏈!嘖這回可不怕丟手機啦!哎呀穿著真暖和!”

  “哎呀真暖和!”漾漾學舌掩護,實則偷吃牛肉。

  “你手過來,摸摸爺爺的衣兜棉不棉?還有帽子這兒,還有褲腿這裏!嗯嗯不錯……確實厚實,爺身上暖和多了!你說你媽多能耐,買的這麽便宜,還這麽好看,整得爺年輕了好幾歲呢!你媽呀,這回總算是幹了件長腦子的事兒……”

  老馬喜不自禁,在漾漾麵前扭來扭去一個勁兒地顯擺,心想還是女兒好、還是女兒好。

  桂英今天聽到兩重壞消息特別壓抑,早在辦公室裏坐不住了。下午三點她出了公司開車回家,在家附近的商場裏匆匆給老頭買了賠罪品——三斤五香鹵牛肉、一身過冬的厚衣服。見衣服上的價格老頭接受不了,她付單後請求店員從其它衣服的標簽上扣下一個一百三十九塊的紅色價格,貼在了她付款後的衣服上。五點整到家後料想爺孫倆這個點在外麵吃晚飯,她寫了紙條,從衣櫃裏取了自己的日用、換洗衣服,然後去找包曉星。

  晚上七點半,曉棠下班回家後,桂英打開手機在外網上給三人點餐,等餐的間隙她們熱聊起來。

  “哎棠兒,這幾天睡我在你姐家,你可別嫌我呼嚕大!”桂英躺在沙發上自我調侃。

  “以前咱三擠在一間出租屋的時候我也沒嫌棄你呀!”曉棠暖暖地笑。

  “咱三住一間?哇好早呀!那時候咱倆剛長成大人,棠兒還是個娃兒呢——比我仔仔現在還小!經期來了哭哭啼啼的不會弄,哎呀笑死人了!”

  “幾百年前的糗事你倆還在說!”曉棠坐在沙發那頭拍打桂英的小腿。

  “那時候你多迷糊呀!建安大道的方位前前後後我跟你說過不下三十遍,至少三十遍!天呢還是迷路!有一回我故意讓你走前麵帶著我,公廁明明在邊上,你之前去了好幾回啦,愣是看不見!站大街上拉個人就問廁所在哪兒、廁所在哪兒!我當時崩潰啦你知道嗎!”桂英指著曉棠批判。

  “哎……她那時小,剛從村裏出來,縣城也沒去過直接到了深圳,哪見過那麽多的路!”曉星坐在沙發對麵的椅子上和兩人笑談。

  “是啊,咱單說曉棠,變化多大呀!現在哪裏能看得出她是個農村人呀!誒曉星,你說曉棠十來歲過來,也是長在深圳了,能算大半個深圳人吧?不像咱倆是成年以後才過來的!”

  “嗯,她跟梅梅、仔仔差不多,算是長在深圳的深圳人了。”

  “哎呀……棠兒你說你……為啥眼裏看不上一般男人呢?為啥我倆隨便找個男人就能將就著結婚生子呢?是不是我倆擇偶觀太糙了、找對象時浮皮潦草的?”

  “我覺得可能是年輕吧。年紀越大,越不想委屈自己,年紀越大,孤獨久了就習慣了孤獨!要是現在我屋裏來個人——說話大喊呀、吃飯呲溜呀、走路噗嗒呀、睡覺呼嚕呀……我可能會煩,哪怕喜歡這個人也覺得他很煩。你沒聽過嗎單身越久越難找到另一半。你倆不是看男人糙,你倆是還沒開始看男人就已經當媽啦哈哈哈……”曉棠論情。

  “也有道理!”桂英點頭:“在婚姻裏待久了,總是把容忍不完美當成家常便飯。像你這樣沒結婚、不結婚的,反倒相信完美的對象、完美的婚姻是可能、是有機會的、是現實存在的。”

  “哪有什麽完美呀!完美本身就是假象,裝出來先騙別人再騙自己。瞅瞅咱這二十年在一線城市接觸的周邊小夫妻,哪個是完美的?哪家不是一地雞毛婆婆媽媽呀!”曉星自言自語一般地講。

  正聊著有人敲門,曉星起身開門去取外賣。結果來的不是外賣而是孩子爺爺。脊背佝僂,麵目悲涼,曉星開門趕緊將公公迎進來。

  “大你咋來了?”曉星給公公拉椅子坐。

  “鍾叔!叔!”桂英、曉棠站起來打招呼。

  “哦你們在呀!誒……那個……星兒你……真是要走?”老人家前來求證,兩眼巴巴地望著兒媳,黯然傷神。

  “嗯。下周走。”曉星點頭,而後低頭。

  “你……你不跟他商量商量?”鍾能朝門外指了指。

  “商量有用嗎?”曉星望著腳尖小聲說。

  “那你……那你跟理兒好歹說一聲呀。”老人又朝門外指了指。

  “還是你說吧。”

  曉星看似弱不禁風,實則是個鐵腕娘子,她不想做的事情誰也強迫不了,她決定要做的事情誰也擋不住。公媳倆聊得冷清,房間靜悄悄的,桂英見狀踱步去了曉星房裏,曉棠亦跟去了。

  “哎……”

  老人半晌無話,想起以後輕易地見不著孫子,心裏難受,雙眼模糊。設想自己為了孫子跟回去吧,誰來照顧他兒子鍾理呢。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他更在意的還是兒子,畢竟學成還有個媽。

  “我去看看娃兒。”鍾能朝學成房裏一指,曉星點頭去開門,然後關了門讓爺倆獨自待著。

  彼時外賣也來了,桂英三個在客廳吃起了飯。鍾能進了房間,悄悄坐在孫兒旁邊。此時學成正在畫畫,見爺爺來了沒有喊人、沒有微笑、沒有動彈,隻是低頭畫畫。老人難受,左手拉過孩子的小手握在腿上,右手掏出兜裏的方巾擦淚,嘴裏不停地哎誒嘖噝咦。學成見爺爺難受,不舍得將小手再抽回去。如此和孫子靜靜待了十來分鍾,老人見家裏有人不好久坐,和孩子告別以後出來了。

  “你火車票買了嗎?”鍾能站著問曉星。

  “票好買,明天的票今天就能買,現在還沒到春運期間。”

  “你倆回去住哪兒呀?”

  曉星見公公著實憂心,於是放下筷子走到一邊,將她回去住在哪兒、怎麽吃飯、怎麽生活、怎麽承包地、怎麽讓孩子慢慢恢複一一講了一遍。鍾能聽著有譜,心裏三分豁然。兩人聊了大半晌,鍾能見話已問盡,告別走了。此後幾天老人一天中午、晚上兩回地跑過來看孫子,好似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似的。

  “誒!學成他爺爺真好!我怎麽沒逢上一個呢?”老人走後,桂英由衷地羨慕。

  “比起我,英英姐你已經很幸運了!”曉棠戳了下桂英。

  “對對對你說得對,但後半輩子誰好誰壞這可難說了,你還沒嫁人呢,指不定找了個金龜婿呢!”

  “我就算不嫁人,我後半輩子也不差!我想要好日子我自己能努力得來!”

  “嘖嘖嘖!哎呦!哎呦!有誌氣!有誌氣!棠兒棠兒,你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了!”桂英激動得為曉棠鼓掌。

  桂英和曉棠在沙發上閑聊,曉星在那邊忙著收拾鋪蓋。照看學成睡下以後,她拉開了房裏的單人沙發床,最後拎著厚毯子衝兩人說:“走吧,咱去床上聊吧!”

  三人進了曉星的大房子,見鋪蓋已好,開始爭論誰睡床上誰睡地上。

  “哎呀我在家裏當掌櫃當慣了,你倆讓我嚐嚐寄人籬下的滋味嘛!”桂英一臉撒嬌,脫了鞋直接躺在了地上的沙發床上,她隻想給她們姊妹倆多留些親昵時光。

  “原先可不是這樣的!你倆還沒結婚的時候,回回是我睡地上!我竟然氣得睡習慣了,現在好不容易有個girl"snight(女孩之夜),你讓我也重溫重溫以前被你倆欺負的感覺!”曉棠用腳踢開桂英搶著要睡地上。

  “你兩隨便,反正我睡床上了!”曉星上了床睡在衣櫃那邊。

  桂英和曉棠文的不行來武的,兩人上手拉扯起來,嘴裏卻咯咯大笑,好像真回到了二十年的青蔥歲月。鬧了一陣漸漸平息,兩人喘著氣坐在沙發床上抱著膝蓋互看對方。

  “英英姐你原先很瘦的!”

  “你生倆孩子你試試!你當我不愛美?我也想瘦呀!瘦得下來嗎?”

  “哎呀,我還記得你懷仔仔的時候吐得很厲害,前一分鍾說人家的炒麵很好吃,後一分鍾吐在了人家店裏,老板臉當場綠了!直接把垃圾桶和盤子扔啦!”

  往事重提,三人大笑。

  “我倆變化多大呀,說說你,一成不變!哦也不是沒變,變漂亮了!剛來時你說話一口的油潑麵肉夾饃的味兒,現在連口音也變了!變得真是俊俏,跟大明星不差什麽。”桂英由衷地誇讚並欣賞此時的曉棠。

  “差一個逆天改命的好運吧!”曉棠大笑。

  “英兒啊,咱三呐,還數你現在好些!誒對了,我記得你原先沒什麽絕技呀,最後竟走了幹業務這行。”曉星側躺著,拄著腦袋俯視桂英。

  “還不是被逼的!生了仔仔有幾年我們緊張得很!房貸把我倆掏空了,生活費月月不夠花,慢慢地信用卡上越欠越多。我尋思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呀,他當老師的工資幾乎一成不變,一直這麽下去非破產不可!偏這時候我又懷上了漾漾,生完漾漾那段兒時間我真有點抑鬱了,連給漾漾買個嬰兒床的錢也舍不得!三千多的房貸、四個人的生活費、漾漾的奶粉錢、仔仔學校雜七雜八的開支,隻這幾樣,那時候他的工資根本應付不來!咋辦?我當時豁出去了,我就對致遠說,你不行我上,要不然沒活路了!第一年幹業務真是沒皮沒臉,全想著為了倆孩子不要臉算啦。”

  “幸虧你那時候這樣決定,要不然擱現在的房價也買不起了!”曉星說。

  “嗯是!正是漾漾出生以後,房價戳天地漲,清一色長了六七萬!”

  “英英姐,咱三數你見識多,你說夫妻倆人,是不是女強男弱的搭配會穩定一些?”

  “不一定!不好說!你怎麽這麽問?”

  “其實我看了好多的夫妻類型,還數你跟姐夫這種搭配我比較羨慕。”

  “我也覺得,你倆是我見過的夫妻感情最好的。”曉星點頭肯定。

  “哎呦喂……我真是太忙了,沒時間跟人搬弄我家裏的是非。咱是最近見麵少,我沒跟你們提過,致遠在找工作呢,為找工作他已經搬出去了——快兩月了!哼!你倆還說我倆感情好,這幾個月幾乎每周我跟他都要大吵一次。最近倆月我倆很少見麵,見了麵也很少和和氣氣地處一回。哎……我也不知道我倆是怎麽啦,我愛他他愛我,然後我倆分居啦!哈哈哈……”桂英大笑。

  “為啥呀?”曉星驚問。

  “不為啥?他嫌家裏亂,他說他這些年在家裏靜不下心,這回找工作一定要搬出去住才行;我呢,受不了他搬出去住,在外麵一住住了很久,我心都有點涼了。所以我每回問他回不回家,他還沒回答我先起火了!哎……我這人你倆也懂,脾氣大、火力足,我爆發時說了啥話、幹了啥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昨天晚上把他所有的好衣服全剪了一個口子!”

  “什麽?啊?我的天!”包家姐妹驚一臉受驚、麵麵相覷,而後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哎呀哎呀我的英兒啊,剪衣服——太符合你的作風了。你和致遠當時談戀愛就特別作,你說啥是啥,致遠老是順著你讓著你。別看你比致遠小好多歲,你呢妥妥的是老大,我原先早說過你要讓著人家、讓著人家……哎!何致遠這個人呢,是從小太教條了,被你公婆教育得一生下來是個模範學生,從來沒接觸過你這號的調皮搗蛋的女生。談戀愛時致遠帶著你去看電影、你帶著他翻牆偷荔枝;他領著你逛書店看名著,你拉著他去東門砍價買四件套、去華強北貨比三家買3;咱一塊逛街時致遠聊得全是正經大事、學校的事,你一出口事怎麽打蟑螂、怎麽磨剪刀、怎麽捅廁所、雞爪子有多惡心不能吃、鬼魂是存在的怎麽證明、內褲怎麽洗又幹淨又方便……哎呦我的天呐,棠兒你是不知道你英英姐那時候多古靈精怪!”曉星提起往事,一股腦坐了起來,指著桂英咯咯地笑。

  “哇!這些我真不知道!那時候你倆還沒結婚吧?”

  “沒呢!我先談戀愛了,然後她也跟著談了。她倆談戀愛更逗,我羞得不好意思跟娃兒們說!你英英姐是典型的女追男、死纏爛打!那天……我倆出去幹啥來著,她騎車載著我,騎得特別快,我坐後麵緊張得隨時做好了摔倒的準備,我要下來她也不讓,我心裏隻盼千萬別撞上車。好巧不巧在路口摔了!拐彎的時候她騎得太猛啦,一刹車一讓道車自己倒了!剛好摔在一個人腳跟前,我倆當時胳膊腿全擦傷了,那人見出血了不好意思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你英英姐一看那人戴個眼鏡、穿身運動服文質彬彬、有條不紊的,蹲在地上哎呦哎呦地開始演!我當時看不出好歹,真以為她摔重了,還陪著她表演。那人把我們送到了他學校裏麵的校醫院,一個特別小的小診所。看完病付賬時她嬌滴滴、厚臉皮地朝人家借錢買藥,我說我有錢我來,她老朝我擠眼睛還使勁打我,那時我才反應上來!然後借了那人錢,後來又興師動眾地要人家聯係方式還錢、請人家吃飯、送人家禮物、叫人家出去爬山……”

  “天呢?那個人是漾漾她爸嗎?”曉棠垂著拳頭問兩人。

  兩人點頭,三人大笑。

  “他倆熱戀時可膩味了!何致遠是那種內斂型的人,不容易把情緒表達出來,走在外麵怕學生看見也不敢拉手,她臉皮厚哪管這個!想拉手就拉,想親一口抬起腳就親一口!我的天大街上!一個女的跳起來親男的,你想想那畫麵,我都臉紅!她沒羞沒臊的,整得何致遠一大老爺們,比她大五歲一大男人,一見她臉紅害羞,一見英兒都不敢正眼看!我的天呀,兩個人反差太大啦!剛確定關係後仔兒他爸見了我們連話也說不出來——羞得很!後來呢?何致遠就這樣被桂英整得也開始沒臉沒皮了。有回我們四人爬山,休息時兩人嘴對嘴地喂食,我的天呢!我和鍾理一見趕緊躲開了!哈哈哈……”

  “哎……為啥我感覺你倆很正常呀,跟一般夫妻一樣呀!”曉棠不解,麵朝桂英。

  “那時候我二十歲,心思簡單,喜歡他藏不住!剛戀愛那會兒我倆走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跟有奸情似的。後來……同居後住在他們教師宿舍,他不喜歡在學校裏表現得有悖公序良俗,所以慢慢地、慢慢地……成現在這樣了。現在走在路上,明明是夫妻倆,分得開得好像前妻前夫一樣哈哈哈哈……”

  姐妹三人如此熱聊,直聊到了午夜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