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上 姊還鄉妹長泣思軒小惱 夫不歸妻不服老馬大罵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10545
  “哎呀終於下班了!”周二晚上十點,包曉棠回到家裏,姐姐正躺在沙發上發呆。

  “累壞了吧今天!”曉星笑問。

  “嗯!可不?明天元旦還得加班!哎呀……”

  “明天如果不是元旦,那你得上一天班呢!”

  姊妹倆擠在小沙發上相識一笑。

  “成成怎麽樣今天?”

  “還是不說話。”

  “吃飯呢?”

  “早飯不吃,午飯和晚飯吃了一點點。”

  “誒?姐你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還沒到十點半——你下班的點呀?”曉棠忽地反應上來,驚呼。

  “正要跟你說呢!”曉星揭開毛毯,坐在了沙發上。

  “今天下午我把晚上的工作辭了,麻辣燙那家的。”曉星一邊說一邊低頭給妹妹剝桔子。

  “哦!辭了也行,重新找個輕鬆的,那邊工資低還那麽累,女人年紀大了幹不了重活的。誒對了!哪來的向日葵花?好漂亮!我一進門就瞧見啦!”曉棠說著伸手討要姐姐剝好的桔子。

  “嗯……買桔子的時候順便買的,添些生氣。”曉星掃了眼孔平送學成的那束花,而後耷拉著眼皮胡謅。

  “他今天出了幾回房子?”曉棠跟往日一樣關心小孩的動靜。

  “沒怎麽出來,上了兩回廁所。”

  頓了一會,一個在吃東西刷手機,一個在醞釀如何開口。

  “棠兒,姐今天把學成休學的事情辦了。”

  “哦!休多久?”

  “本學期。下學期一開始可能要辦退學了!”

  “為啥?你要給他換學校?也行吧,換個壓力小的。”曉棠翹著二郎腿吃水果。

  “不是。換到咱那邊的學校。”曉星說完脈脈地觀望妹子。

  “嗯?”曉棠沒太明白“咱那邊”是什麽意思。

  “我計劃回咱那邊。”

  “哪邊?”曉棠喊出兩個字。

  “包家垣。”

  “回去幹啥?你回去了學成怎麽辦?”

  “我回家種地,他回那邊修養,養好了在老家上學。”

  “那你倆打算在家裏待多久?”

  “我不打算回來了。”

  曉星說完低下了頭。她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如既往的柔和,好像這是一件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看起來是在商量,實則是通知。包曉棠大吃一驚,盯著茶幾眼皮眨也不眨,一時胸腔鼓噪說不出話來,一會瞪一下姐姐一會瞪一下桌上的桔子。

  “我就是跟你說一下。”

  曉棠不答,她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個決定。

  “大概下周回,周末收拾東西,然後去農批市場跟那些老街坊告別一下,沒其它流程了。”

  頓了好一會兒,曉棠雙眼渙散地望著桌麵問:“你什麽時候決定的?”

  “上次回老家奔喪我覺得老家的日子還不錯;你那天說讓我帶娃兒回老家旅遊休息調整一下,我當時有了這個想法;真決定回去,是在今天,就是午休起來突然地想趕緊回去,不想在這裏待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了。”曉星繼續安靜地剝桔子,隻是曉棠不會再吃了。

  “你……你說的‘不打算回’是啥意思?”曉棠抬頭小聲問,那眼神幾乎能殺死人。

  “就是定在老家了。不會再回深圳了。”

  “那這個房子呢?”

  “這是他爸買的房子,他愛怎麽處置怎麽處置。我走後鑰匙留給他爺,將來梅梅在廣東發展的話興許會留給梅梅。”

  “那家裏的東西呢?”

  “沒什麽東西。”

  “那你回那邊住哪兒?咱作小時那老房子?”

  “嗯。你放心,我回去後會收拾一下的。”

  “你是為了娃兒,才決定回去嗎?”

  “不全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這邊壓力太大了,我一天一天過得很緊張,神經繃得很,跟人交際也裝得很,在深圳時間不自由、生活不自由、想的說的不真實。在鄉裏就不一樣了,我一回家心是空的,自在得很,腦子身子很輕快,呼吸都變慢了。”曉星想起老家、葬禮、小姑、小麥、黃土高原、長條院子,兩眼閃著光。

  “那你回家後咋生存?”

  “種地!承包地,批量化種植,主要種五穀雜糧,然後直接賣給農批市場那些街坊。過兩天……我走之前會跟市場裏幾家相好的專門說一說這事兒。”

  “你跟英英姐說了沒?”

  “哎……沒呢,第一個跟你說的,還沒跟梅梅、她爺爺開口呢。你英英姐是跟著我到了深圳,後來落了腳,現在我要走了……說不出口。反正這幾天……會跟她說的,到這年紀了,沒什麽說不出口的,沒什麽理解不了的,都是被生活逼著走。”

  “啊……行吧。你決定了就行。熱水還有嗎?”

  “有!足著呢,給你備著。”

  “那我去洗澡了,桔子不想吃了。”

  曉棠兩手一拍,回房換衣服,然後去衛生間洗澡。

  曉星低頭吃著她妹子不要的桔子,待棠兒進衛生間以後,她兩眼又大淚滾滾。她有兒有女、有丈夫有公公、有朋友有鄰舍,而棠兒呢?棠兒在這世界上,隻有她這一個姐姐。

  曉棠在衛生間裏將水龍頭開至最大,此時的她沒有絲毫的不舍,隻有滿腔的怒氣——如同被人背叛的憤怒。她怒姐姐不跟她商量、不經她同意說走就走。女孩的世界好像坍塌了一樣,她渾身有力握著拳頭,卻窩火得不知該朝哪裏打去。這一晚上,姐姐在學成房裏流淚,妹妹在西邊小房裏怨恨。

  她們這一對包家姐妹,說起來是一大一小的親姊妹,實則關係如同母女。曉棠從記事起母親便有些傻傻的不正常,後來受不了父親的打早早撒手;父親那個混子整天地不著家,要不是小姑和奶奶照看,她們這對包家姐妹早成了孤兒。

  這一夜,包曉棠隻感覺主心骨斷了,房屋塌了,大地裂了。

  恨到深處、怨到極端,全是淚,全是愛。

  周三一早,這天元旦,要不是桂英昨晚再三提醒,老馬八成一早叫醒孩子去幼兒園了。熬了兩小時,老馬正準備換衣出去給一家子買早餐,忽地發現有一扇門緩緩打開,出來個小人兒穿著睡衣、摳著鼻屎。

  “哎呦!我娃兒咋醒了!”老馬壓著嗓音驚呼,說完趕緊走去將孩兒抱回床上。

  “你個小瞌睡蟲,還睡嗎?”

  小人兒沒反應。

  “寶兒,你是要尿尿嗎?”

  癡呆的小腦袋慢悠悠搖了一下。

  “乖乖,這會子餓不?”

  小孩兒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餓了呀!這咋整?爺還沒出門呢!你媽和你哥一到放假睡得跟黑豬一樣,不到十點人不醒,爺怕早飯買早了放涼了,沒成想把你個小尾巴草餓著了!”

  老馬一邊說一邊給漾漾穿薄薄的羽絨服。

  “呐……你是在家裏等著爺爺把早餐買回來再吃,還是跟爺一塊出去在外麵吃早餐?”

  七分醒三分呆的漾漾也不知爺爺問的什麽,隻管點了一下頭先敷衍敷衍。

  老馬以為漾漾要出去吃早餐,格外歡喜,這還是許久以來第一次有人陪他在外麵吃早餐。於是,他脫去了方才穿上的羽絨服,給漾漾的睡衣外套上了桂英前兩天新買的卡通花裙子,然後將睡褲塞進厚襪子裏,上身重套一件雪白的嶄新羽絨服。穿好後老馬去衛生間給漾漾洗了洗眼角,然後給小人兒左手戴上兒童手表電話,右手套上防走失智能手環,頭上蓋個碎花漁夫帽,如此這般裝飾以後,老馬也換了身衣服——淺灰色運動衣褲、深藍色鴨舌帽、黑色防寒高腰徒步登山鞋,爺倆套著手環一前一後出門吃早餐。

  這天天氣不錯,陽光灑在梅龍路上,照得爺孫倆暖洋洋的。一個小鬼渾身花花綠綠這般可愛,一個老鬼一身休閑運動裝那般帥氣,爺孫倆靚麗帥氣的裝扮引來不少路人回頭。要不是老馬那張臉上老年斑、白胡須、黑褶子瞅得瘮人,要不是漾漾的睡褲襪子掖得疙疙瘩瘩,路人還當爺倆個是某網站上搞街拍的模特呢。

  路人上下偷瞟這爺倆,爺倆也挨個回瞟路人。北國天寒,南國青綠,北方佬走在鵬城的小街上,兩眼滿滿風情。這時節來往打望,有穿超厚羽絨服戴厚帽子的老年人、也有上身穿厚外套下身光著腿的中年人、更有那包成蒙古包一樣的嬰兒車;有露著玉肌大腿朝地鐵站趕的小姑娘,有穿身花花睡衣蓬頭垢麵買完早餐的中年婦女,有渾身背心短褲在跑道上晨跑的運動達人,也有西裝革履打著領帶提著皮包等公交車的加班族……這光景真的很“深圳”——冷熱不均、厚薄不一,綠蔭下藏著微薄枯葉,枯葉下埋著一層萌動新芽。所見所聞很“深圳”、很包容、很年輕,這景象是老馬在屯裏待一百年也看不到的。

  果然,越封閉、越同質化、越扭曲壓抑,越固化、越落後、越封閉。走出去、多看看,還是正理。

  會計的工作月底月初最是繁忙,曉棠今天加班,一早八點半到辦公室,十一點半幹完活打算休息會兒。無意間她隨手翻閱自己幾個社交軟件的相冊,越翻越難受,相冊裏隔幾張便有姐姐或梅梅、學成的照片。姐姐生日的、學成入四年級時的、梅梅上大學前的、梅梅高考的、學成上幼兒園的、學成出生以後的、姐姐懷孕時的、梅梅小時候的、姐姐懷梅梅時的、姐姐結婚時的、姐姐結婚戀愛之前的、姐姐和自己貼臉合照的……

  雲相冊裏的照片驚訝了三十三歲的包曉棠,她從來深圳到現在一直是一個人,而姐姐的變化猶如滄海桑田。不知不覺十七八年,她和姐姐親親的姊妹倆,在時光中變成了好多人,她漸漸成了姐姐家的編外人員,姐姐家的人卻是她真切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試問,如果她的社交相冊裏少了她們該多寂靜呀,她的生活少了她們該多無趣呀。女人不停地自問:倘自己的生活真少了姐姐會是何種麵目。

  昨晚氣姐姐氣了一晚上,此刻冷靜思考,才知自己有多麽難以割舍,想到這裏,眼淚不經商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曉棠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畢竟這是在辦公室裏,雖不是全員加班但大辦公室裏也有不少人在忙。她假裝鼻子不舒服,不停地咳嗽、擤鼻子、咳痰,隻為等這一縷黑雲轉雨趕緊過去。

  曉棠旁顧左右,瞟見隔一辦公位的麥依依正低頭審資料,沒聽見她的動靜,抬頭看對麵時發現對麵剛好有一人抬起頭正要看她。四目相對,慌了一下。

  思軒慌忙抿了抿嘴抬脖子看了眼天花板,繼而繼續低頭忙碌。方才好個尷尬,此時哪能忙得下去?任思軒是典型的高敏感人群,晚上睡覺樓下飯店有聲他直接打一一零,周末在家休息隔壁孩子喧嘩他敲門提醒,在辦公室裏一旦大夥兒高聲熱聊他要麽加入要麽戴上隔音耳塞,平時前後左右的同事滴滴答答閑聊亂了他心他立馬去買濃縮咖啡以維持高度專注……在工作上如此追求效率效果的人,怎麽受得了對麵有一個女人異樣地發出聲響,而且還紅著眼睛腫著臉蛋哭哭啼啼——辦公場合成何體統!

  方才四目相對,任思軒滿眼戾氣、厭惡,周末加班隻想早去早回,碰上女同事如此這般,倒黴一般嘖嘖不已,索性,他離開座位出去吃午飯、買咖啡、換心情。吃完飯坐在星巴克喝咖啡時,不禁地一直回想當時四目相對的畫麵。包曉棠平時還算努力、認真、謙和,怎麽今天不注意場合呢,也許她被家暴或者跟對象分手了,也許人家家裏有變故出事了,也許包曉棠就是多情善感愛哭吧……反觀自己已經三十歲了還是母胎solo,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生性刻板、交際冷漠才導致沒有女孩垂憐傾心。是否應該改變自己?讓自己在人群中變得柔和一些、暖男一點,這樣才不至於每每同事們閑聊或者舉辦活動時都將他隔離在外。

  包曉棠一見思軒離座走了,猜測可能喝咖啡或吃午飯去了。她想任思軒雖然優秀為人著實清冷寡淡,但也不至於那麽狹隘見自己製造出不和諧聲響而反感生氣。如此想著止了一顆流淚的心,下樓吃午飯去了。

  中午飯後,加班的七個人中有一人關了辦公室的燈想要午休,曉棠借勢也想休息半個小時。彼時辦公室裏靜悄悄的,女人蓋著毯子眯神,一想起往後見不到姐姐自己的生活要發生重大變化,一時感傷又開始流淚。

  曉棠自打記事以來,抱她、哄她、陪她、養她、讓她的一直是姐姐,七八歲時姐姐離開去了南方打工,十四歲時她滿懷憧憬坐火車投奔姐姐,這一團聚她們姐倆再也沒有分離過。她一直守在姐姐身邊,在二十年的陪伴中她眼見著姐姐結婚、生女兒、生兒子一直到現在。她此生最掛念的唯有姐姐,所以她永遠住在姐姐家一公裏附近。這次姐姐說要走,說她要徹底地離開深圳,這叫曉棠怎麽接受。雖從小沒了父母,可曉棠從未領略過生離死別的殘酷,此刻幻想姐姐走後諸般種種,她才知離別何其沉重。

  女人沉浸悲傷不可自拔,情緒失控如決堤之河。隻是這回哭得更高級,兩手抱胸,頭躺在椅背上麵朝天花板,任眼淚滴答滴答地從下巴流下來,女人隻是不出聲,鼻子卻不停出聲吸氣,不曉得的人聽著還以為她犯了鼻炎呢。

  喝了咖啡大腦奇清的任思軒此時正在電腦上製表,又聽見了啜泣之聲,腦子瞬間空了,抬起下巴朝斜對麵一看,隻見曉棠胸前的外套濕了一片,身子看上去卻像酣睡一般。這哭泣,有點颯爽,有點可憐,有點異樣,有點像演員演技爆發後的激情表演。任思軒瞅了好幾眼,搓了搓下巴,撓了撓太陽穴,捏了捏鼻頭,頭一回見女生哭得別出心裁、別有風情,他忍不住地想多看幾眼。

  這狀態怎麽工作?刹那間任思軒理解了那些因照顧小孩而分心或辭職的人,甚至還有點同情他們。後覺老偷看女生有些猥瑣,他關了顯示器,定了二十分鍾的倒計時,仰頭麵朝天花板也打算休息一會,奈何一雙耳朵卻密切地監控著那個哭泣的人。

  下午三點,財務部隔壁——設計部——來了一人,名叫範坤,長相英俊,身材魁梧,通體清香。這人一進財務部的辦公室也不怕生直接吆喝。

  “哎!你們財務部今天不少人加班呀!我們設計部下午聚餐,你們去嗎?”

  曉棠抬眼一看,似曾相識,思忖數秒,才知設計部的這個人正是上次公司聖誕節聯誼會上跟她坐一桌的人。

  “哎先問問行情,是你們設計部請客還是大家aa?”麥依依滿臉機靈。

  “有美女當然是我們請客啦!咱們兩個部門挨著,互動很少,今天有空聯絡聯絡,怎麽能讓咱們的美女同事破費呢!”範坤笑說間兩眼掃了眼包曉棠。顯然,他惦記上財務部的大美人包曉棠了。

  “不花錢、免費蹭吃,當然可以考慮,先問問吃什麽?”財務部一出納問。

  “吃什麽?公司附近除了川菜就是湘菜!你們要有地方你們定,我們跟著你們去!不過據我所知附近好點的大餐館不多!”範坤一身帥氣、言語豪爽。

  “那就川菜吧!麒麟川菜那家!吃完正好下班!”麥依依說完笑眯眯地看了眼包曉棠和任思軒,意圖得到這兩人的同意,結果兩人均瞪著眼沒反應。

  “可以啊!你們幾個人去?”

  “我倆都去!”兩個出納舉手。

  “我也去!曉棠你呢?”麥依依望著曉棠問。

  “我……我不去了,家裏有事呢!”曉棠不想招惹,故而推辭,埋頭工作。

  任思軒從前到後聽得認真,見曉棠說家裏有事,心中明了她為何哭得那般狼狽。

  “我也不去了,我工作忙不完,謝謝你呀範坤!”

  任思軒朝範坤打完招呼,繼續低頭打字。心裏卻忍不住地猜想包曉棠家裏發生了多大的家事——父母患重病?父母病危?家庭破產?房子被拍賣……大齡資深加直男癌晚期的任思軒著實想不通什麽樣的家事值得一個人哭得如此隱忍、悲慟。

  中午一點,馬桂英帶著一家老小出去吃飯,老馬讓仔仔打電話叫他爸也來,何致遠彼時已吃完午飯在理發店理發,為了立本書院的麵試何致遠今天要準備好些工作,所以拒絕了家庭會餐。桂英一聽親親的老公不跟家裏人一塊吃飯,心裏不樂,嘴上不說,臉卻拉了老長。下午陪女兒玩了很久,桂英有些無聊,不快改成歡欣,女人按捺不住,撥通了老公的電話。

  “喂?”女人未言先笑,心懷滿格的少女歡欣。

  “喂!”致遠正在打印店裏谘詢打印複印資料的價格,接了電話趕緊走到旁邊。

  “你在幹嘛呢?”

  “在打印店裏。”

  “打印什麽?”

  “個人資料,學曆的、身份的。你呢,中午飯吃得怎麽樣?”

  “湊活吧,有點辣。你中午飯幹嘛呢?”女人含情脈脈。

  “仔仔打電話時我在理發呢!”

  “理發幹什麽?你有麵試?”

  “嗯,明天有一個。”

  “做什麽的?”

  “在立本書院做講師的,主講國學方麵的。你別問了,我有好消息了會告訴你的,要是麵試沒成……空歡喜一場。你先別告訴仔仔和爸,嗯?”

  “知道知道。以後做講師啊!不錯呦!沒想到呀,你會成為專門搞演講的主講人,將來讓仔仔把你的精華語錄做成小視頻發在網上,萬一成名了咱還能開個跨年演講,排場一定要比明星開演唱會要讚,這種事一輩子搞不了幾次,門票得收貴點!哈哈哈……七千元怎麽樣?哈哈哈……”顯然桂英想飄了。耿直又可愛的女人對愛人即將履行的新職業充滿了好奇和幻想,心裏藏不住嘴上更憋不住,有啥說啥。

  “還沒成呢!你說這些幹嘛……”致遠明知妻子在胡說八道,越想那話越像是調侃諷刺,驀地上氣了,隻冷冷地說:“到我了!要取證件了,我得盯著證件,還得付賬呢!英兒,我先掛了!”

  男人不等回複直接掛了。撂下個桂英在床上兩眼不可思議地望望手機又望望床單,心裏的火蹭蹭蹭地往上竄。自己好不容易放下麵子給他打電話,他竟然先掛了。女人把自己裹在被窩裏,越想越氣、越氣越失控。

  晚上又不想做飯,一月份天這麽冷她哪會洗菜下廚呀,到七點了吆喝著一家子出去吃餃子。老馬再次讓仔仔給他爸打電話,致遠回複說他六點多已經吃了,現在在外麵買東西呢過不來。桂英一聽絲毫不信,鼻孔裏頻頻出氣。晚上老小逛街回來已經九點了,老馬踩著點兒哄漾漾睡覺,仔仔在屋裏備考期末考試,桂英閑得發慌,又給致遠打電話。

  “喂!你幹嘛呢?”桂英壓製怒氣故作溫柔嬌俏之音。

  “在修改簡曆,怎麽了?”

  “今天元旦節,你不回來嗎?兩孩子都問你呢!”

  “今早九點半我給仔仔打電話叫他起床,還跟他商量今天的複習計劃,他問我什麽了?”

  “沒什麽!沒人問你!家裏有你沒你都一樣!我就問一句,你今天回來嗎?”桂英懶得再裝,直接噴火。

  “呃……”致遠在計算回家的時間點。

  桂英見他遲疑,隻當是拒絕了,衝著電話大吼一聲:“有本事這輩子也別回來!”吼完掛了電話,氣呼呼地靠在床頭。

  桂英這一吼,老馬和仔仔全聽見了,老頭見漾漾已經睡著了,關燈關門自己出來坐在客廳裏偷聽。

  桂英生理期在即,內分泌失調,情緒也跟著失衡,躺在床上怎麽喘氣心裏也過不了這一關。夫妻分別太久,說穿了桂英隻想見見致遠、抱一抱他、拉拉手說說話,抑或從電話裏朝自己男人要一句“我想你了”、“你今天怎麽樣”、“親愛的你真好”、“乖乖別生氣了”之類的溫柔話,怎麽這麽費勁也討要不到。欲求不得害死人,好一個水滴滴的林妹妹,硬生生被逼成了母夜叉扈三娘。

  惱羞成怒的女人忽地邪氣附體,她魔鬼一般呼啦一聲拉開衣櫃,將何致遠所有的衣服全抽出來扔在床上,然後在化妝桌上拿來一把剪刀,將所有的衣服袖口那兒全剪了一刀、將所有的褲子褲腿處也剪了一刀,剪完後兩手抱起所有的衣服開房門、開大門,扔在家門口。

  老馬一聽她出房門那動靜頓知氣氛不對,又見她抱著一堆衣服橫衝直撞地去了門口,回來時兩手空空,老人好大狐疑,忙弓背踮腳地跟著問:“你幹啥了?”

  “你又咋了?”

  “又耍啥瘋了?”

  見桂英不答,咣鐺一聲關了房門,老馬趕緊出家門外看情況。這一看心疼死了,地上全是料子上乘的新衣服,有幾件標簽牌還掛著呢,老頭頓氣得連連籲氣。

  “這慫東西!一天天地糟蹋這糟蹋那!好好的衣服……我的老天爺呀,咋剪壞了呢!哎呦喂這袖子!哎呀這袖子……哎呀這褲子……這褲腿這兒……”

  “這是我媽在韓國買給我爸的衛衣,這是我媽找人定製的一套西裝好幾千塊呢!這個是……”仔仔聽聲悄悄出來,一出家門,見爸爸的衣服全被剪壞了,蹲地上揪心地摸來摸去。

  老馬起先以為桂英隻是扔衣服,後來理了理發現每一件衣服都被她剪壞了,又聽仔仔在邊上拎著衣服一件一件地報價格,老馬心如滴血驀地喘不來氣,想起來去罵桂英,結果起立太急兩眼突地烏黑,兩腳沒不穩,身子略微後傾,兩手在空中亂擺亂摸意圖抓住什麽。

  仔仔見狀嚇傻了,火速起身使出全力拉住爺爺的右臂將他穩住扶好,後將爺爺的左手引到牆上,老馬這才站穩了。兩眼烏黑的情況五分鍾後漸漸散去,眼前清晰以後,老馬歎著氣小聲說:“仔兒你把地上這些衣服全抱進去。”

  老馬說完緩緩轉身,摸著牆進了家,直奔桂英房門,到門口後握起拳頭咣咣咣地敲。見桂英不開,他一扭把手門自動開了——原來桂英沒鎖。老馬咣當一聲掀開門,指著桂英破口大罵。

  “你是不是存心找事?你是錢多的沒地方花嗎!新新的衣服扔了幹啥!抽風了還是中邪了?扔那衣服幹啥?你要扔就扔,扔了別人還能穿,一件一件剪壞了你良心過得去嗎?莫名其妙的一天天,到底為啥發火!為啥扔東西!我發現你欠打的很一天天,平日裏在家懶得跟豬一樣還有理朝別人發火……”老馬一手扶牆一手指著,罵個沒完沒了,越罵越難聽,髒話毒話跟順口溜似的一股腦倒了出來。

  桂英原本側躺在床上不想理會,被罵得崩潰了,掀開被子也指著喊:“我買的衣服我愛扔就扔,要你管!回你的馬家屯去!我的生活輪不到你插手!還不是從你來了後他才在要搬出去的!你非逼得我離婚嗎!你非要搞得我們兄妹三個家破人亡你才滿意嗎?”

  仔仔站在房門口,見來勢洶洶擋無可擋,雙眉不展,隻時刻盯著爺爺謹防他忽然暈倒。老馬聽桂英如是說,鼻孔忽然變大了,正要開口忽然嗓子沙啞了。

  “好好好!我今個非要叫你清醒清醒!遠為啥不回來?你不反省反省你自己!看一下你的通訊錄一星期給那個狗屁王總打幾個電話?數一數你一天和他在微信上聊幾回?光我見那人就見了七八麵,你問問仔兒見沒見他?問問致遠見沒見他?前兩天一家子湊全了為你過生日,好家夥你跑去跟外人吃蛋糕,四個人等你等了兩小時!你是腦子進水分不輕裏外親疏嗎?你喝醉了是他送你回來,你個婆娘家當媽的好意思讓人家扶著你身子回來?你在路上碰上車禍死了人,他爸慌慌張張地到處找你,你呢?哭哭啼啼讓那個王總把你送回來了?他誰呀他?咋回回你叫他他剛好閑著呢?他一個老板沒正事幹嗎?逛個展會碰上他,你開展會又碰上他,給你介紹客戶還是他!你星期天談事是和他一塊,你出去看房跟他一塊,你說換大房子還跟他換在一個小區!你說說從你開展到現在,這兩月裏你跟他來往有沒有二十回!請你喝酒、給你送禮還給我送禮!他誰呀他?親戚還是家裏人?要說他是你朋友,他好得過你跟星星,你一個月和星星、棠棠見幾回麵?再數數你跟人家離了婚的大爺們一個月見幾回麵?你是豬腦子反應不上來還是沒腦子呀?你自己缺根弦沒腦子不知覺,你當仔兒他爸也是豬腦子嗎!”

  老馬一氣罵完,頻頻咳嗽大喘,咳得身子站不穩。仔仔見爺爺晃蕩趕緊進來攙著。聽爺爺那一番話,少年心裏起了大惑,感覺世界變了個顏色。

  “仔兒在這裏呢你說話注意點分寸!沒影子的事兒,別在這兒胡說八道搬弄是非!”桂英在被窩裏聲嘶力竭地對抗。

  “我搬弄是非!哎……真是受夠你了!夠夠的!越看你越討厭!要沒倆娃我永遠不來你馬桂英家!誰管你那慫樣子、一灘破事!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非要當成破罐子糟踐!在家裏懶得一頓飯不做,上班時早上不送娃上學、晚上不陪娃兒睡覺,你輕輕鬆鬆當了個甩手掌櫃,還胡攪蠻纏地發脾氣……”

  仔仔見爺爺滿臉通紅,又吼又喘一手扶牆,心裏不忍隻把老人往外拉:“爺爺別說了!別說啦!漾漾在那邊哭呢!你把她喊哭了!”

  老馬一聽自己把漾漾喊哭了於心有愧,又聽寶貝蛋蛋著實在那邊屋裏大哭於心不忍,氣得搖搖頭擺擺手,哎哎呀呀出了屋子,去哄孩子。仔仔關上了媽媽的房門,陪爺爺在那邊哄妹妹,實則是擔心爺爺的身體在邊上照顧爺爺。剛才爺爺那一暈倘沒人扶著怕真要栽倒下去,少年心中後怕不已。哄完妹妹後,爺倆個出來看衣服,仔仔一件一件地疊,老馬一件一件地問價錢,問到最後仔仔越報越便宜,這樣算下來也上了兩萬四了。

  “這慫貨,作小就不是個女子樣兒,一發瘋跟流氓似的!兩萬多的衣服,擱在果園裏得忙活一整年,至少三畝地才能忙出這麽點純收入來!哎……你媽上輩子就是個禍害精,哎我的老天爺呀這多好的衣服……真不是個東西,她要是個娃娃爺非把她打一頓打瓷實咯,不打一頓不知天高地厚!真不是個東西,這幾千塊錢的外國衣服她也下得去手……你媽小時候就是個瓷錘、禍水,人家是男娃娃打女娃娃,她是女娃娃打男娃娃,惹得人家男娃娃家長跑家裏找我算賬……”

  仔仔見爺爺一直在罵媽媽受不了,隻岔開問:“這衣服怎麽辦呀?”

  “補哇!補好了該怎麽穿就怎麽穿!”

  “這是正式場合穿的,正式場合穿個打補丁的衣服……不合適吧?”

  “不合適也穿,你爸不穿你穿!你倆身材差不太多!這件運動衣給你,明天就穿!袖子破了還走風呢——多涼快!你不是也有破洞的褲子嘛,剛好搭一身穿!”

  “呃……學校規定要穿校服的……”仔仔小聲嘟囔。

  “那就放假穿!”老馬說著使勁捶大腿。

  爺倆在外麵搗鼓衣服,桂英在屋裏瞪著天花板。老頭的一番話她聽得仔細,聽到最後發現好像說的是事實,她好個詫異。心裏一萬個不可思議,難道說王福逸喜歡她、對她有意思?怎麽可能呢?他有錢有閑是老板、自己有兒有女有老公,他高大英俊、自己是個胖子,他三十七八、自己上四十了,怎麽可能他會對自己有意思呢。可來來回回地細品老漢的話,又不像是誣陷栽贓瞎編的。

  女人不可置信,光腳下床坐在了致遠的書桌前,翻出筆和紙,開始統計自己和王福逸之間的交往——工作日聊天的頻率、周末見麵的次數、通訊錄打的電話紀錄、請吃飯喝酒和送禮的金額、給自己介紹的客戶數量……臨近午夜終於算完了兩人這幾年的交往,女人大驚失色。驚王福逸深藏不漏、心機城府,驚自己傻頭傻腦、不知不覺,驚致遠可憐隱忍、明知不言,驚老頭早已看穿竟隻字不提,驚兒子在這般情況下知道這件事,驚自己被這般拆穿羞恥慚愧……

  可是,馬桂英真是絲毫沒有感覺到王福逸對自己的別有用心。他沒給自己講過什麽曖昧的話,沒給自己拋過什麽媚眼,沒給自己表達過追求她得意思……他籠絡自己親近自己看起來完全是商業目的,因為自己是王福逸在南安傳媒的一扇窗戶,因為自己比較能幹王福逸將來或有收歸己用之心,因為自己跟他是展會業務部經理的前後任所以毫無保留地介紹客戶……

  桂英回想王福逸婚禮時他前妻的樣子——年紀二八、身材曼妙、麵容精致、說笑溫柔爾爾,人家喜歡的是那一款怎麽可能是自己呢?再說說年齡大、嗓門大、肚子大、性子大、腳丫子大、酒興也大、兒子也大——大到也要談戀愛了。肯定肯定肯定是老頭想多了,年紀大了信口開河圖口齒之快。

  可桂英不是不了解她父親,馬村長再怎麽蠻橫胡鬧也不可能衝著這種事信口開河、風言風語。

  這一夜,馬桂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還原,一會相信老頭說的是對的,一會覺得王福逸對她確實非比尋常;一會覺得老頭說錯了,一會又認定王福逸對她純屬商業合作。反反複複,腦門幾乎炸裂。每一次還原她都能發現好多真相、看懂好些隱痛,何以解憂?何以麵對?何以優雅地結這個局?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夜,馬桂英五味雜陳、心如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