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上 願我如星你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潔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9972
  “明天去武隆天坑玩怎麽樣?”

  “什麽坑?”

  “武隆天坑!地質景觀,中學地理課本上講的喀斯特地貌。武隆天坑是個天坑群,規模挺大的,景觀很美。我看介紹說裏麵有好多瀑布,那水流倒下來,在坑裏仰望跟銀河一樣,武隆天坑還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呢!”

  “哦!”

  “怎麽樣?從學校出發到目的地兩個小時,到那了可以租個賓館住一晚上,玩整整兩天!一師兄——重慶本地的律師,比我們大七八屆,他住在學校,人家有車呢,周末開車去,我們兩對兒情侶一塊,多熱鬧!”

  “這樣啊……”

  “待會回宿舍了趕緊收拾東西,我們倆帶一個小行李箱足夠了吧?”

  “呃……”

  麵對男友陳絡的熱忱,鍾雪梅不知怎麽拒絕。最近她幾乎天天和媽媽、小姨聯係,今天下午得知弟弟第三次被確診為中度自閉症,心情非常低落,可倔強的姑娘又不願和師兄分享她家裏的糟心事。師兄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磨難、經過什麽不順,來到大學以後整天想著吃喝玩樂,而自己家裏的那些事充滿了世俗的殘酷,女孩不想讓家事攪了私情,更不想讓私情擾了家事。何解?

  鍾雪梅晚上輔修課結束後被師兄拉到草地上,一聽明天要出去玩女孩頭大了。她原本計劃明後天要給家人打電話、跟弟弟視頻聊天的。

  “怎麽了你?又出神了?”陳絡說著用食指刮了下雪梅的小鼻頭。

  “沒怎麽……明後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女孩望著戀人,雙眼誠摯而憂傷。

  “因為兼職嗎?不可以請假嗎?”少年神采頓無,精心謀劃的驚喜又要泡湯了。

  雪梅低頭不答。

  “咱倆都在一塊了,好好戀愛不行嗎?我覺得你可以把兼職辭了的。”

  陳絡想幫她,不想女友負擔太重,可一談及經濟問題說不出口。雪梅聽這話側過身子,不睬,背影有些蕭瑟。兩人僵持了兩分鍾,陳絡一歎,一把環抱心上人,將頭埋在姑娘頸窩,又親又吻,聲聲服軟。

  “你說不去就不去!聽你的還不行嗎?你生氣啦?乖乖,別氣!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雪梅被吻笑了,甜甜地軟軟地笑。

  “呐……去爬縉雲山怎麽樣?上午去下午回,半天時間可以嗎?周末陪我玩玩嘛我的小心肝!”陳絡又開始摟摟抱抱這兒親一下那兒捏一下。

  “下周爬山可以嗎?”雪梅在男友懷裏艱難地妥協。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哎呦我的小心肝,你每天這麽忙,周末跟晚上還不多分些雨露給我!多小氣!你再這樣下去真快把師兄逼到走火入魔啦!”陳絡見答應了,激動得抱著雪梅撒嬌、啃咬。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一個熾熱如火,一個心有雜念,彼此眷戀,奈何天生嫌隙。

  這天害了相思病的還有一人——何一鳴。自打昨天聖誕節朝顧舒語脫口說出“喜歡”兩字以後,沒下文了,急得少年郎不知該怎麽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今天周五,早上他給顧舒語發了一條短信“你昨晚睡得好嗎”,上午十一點,顧舒語回了一個字“好”;下午放學他又發了條短信問“明天周末,你幹什麽”,晚上八點,顧舒語回了三個字——寫作業。

  禮物送了、心也表了,怎麽關係還倒退了呢?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少年對女孩的忽冷忽熱委實搞不懂,急得在床上翻來覆去,衝著那兩條總共四個字的回複癡呆了半天。老馬進進出出好幾趟,仔仔毫無知覺,老人兩眼利如刀,一見少年咧嘴做作的傻楞樣早明白了。

  “你不洗澡?十點半了!”老馬進房叫醒夢中人。

  “嗯不洗了今天,沒出汗。”少年捧著手機轉個身麵朝牆。

  “不怕眼瞎呀!抱著手機看了多長時間啦!”老馬提醒。

  “嗯哎呀……”少年一蹬腳,將頭埋在枕頭裏。

  “有些事要從速,有些事得慢慢來,跟那冷水泡茶一樣,急不得!猴急猴急的反倒敗事!分清次重,你高考考不好誰要你呀!”

  仔仔一聽爺爺的話莫名其妙,轉過頭來問:“什麽?”

  “仔啊,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跟上次那姑娘?你是男的,咱談戀愛不吃虧的,你跟爺講,爺不告訴任何人!”老馬探頭和盟友說悄悄話。

  “什麽呀!哎呀!爺爺你怎麽這麽肮髒!”少年見被揭穿,羞得踢腿拍床,起身脫下外套,隻留一句:“我去洗澡啦!不想跟你這種心理肮髒的人說話。”

  老馬見孫子這般躁動,著實好笑;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肮髒”來形容,樂得老村長又笑了好久好久。

  周六一早,方啟濤又來了,這小子前腳進門沒多久,周周也下來了,三個娃娃在客廳裏鬧騰得很,老馬擔心影響桂英周末休息、仔仔準備考試,帶著踏板車、鐵環、毯子等一大堆東西將三孩子支到了頂樓上。樓頂陽光燦爛、四麵無阻,老馬將毯子鋪在水泥地的樓板上,將漾漾的玩具灑在毯子上,原以為孩子們會玩玩具,誰知三孩如籠中鳥飛出一般,在樓頂上跑來跑去。

  從沒見過鐵環的濤濤見漾漾和周周滾鐵環滾得嗨皮,跟在後麵跑著追豔羨無比,也要搶著玩滾鐵環。漾漾細聲細氣地教他,教會以後三人來來回回地跑著滾鐵環。老馬抽著煙瞟著孩子們,一來一回南北約有五十米長,三娃兒滾了不下三十圈。待精力耗盡,孩子們一溜煙地跑來墊子上休息。漾漾撒嬌地賴在爺爺懷裏要抱抱,另兩個娃娃也擠熱鬧一般朝馬爺爺懷裏鑽,整得老馬渾身癢癢。

  桂英心裏掛念曉星,午飯後一點多開車去了富春小區。曉棠最近一直住在姐姐家,下一場自考考試在明年的二月份,最近的業餘時間可以休息一下緩口氣,好好研究些飯菜,給姐姐做好後勤工作。下午見英英姐來了,曉棠衝了一壺薑棗茶給三人喝。得知學成第三次被確診為自閉症,桂英心裏憂愁,說不出多少安慰的話,隻能在曉星家談談天、說說地、吹吹牛、講講段子,給屋子裏添些聲響人氣罷了。

  晚上曉棠要直播做大餐,桂英也跟著摻和,兩人一陣計議,最後決定做酸甜麻的涼拌蓮菜、老家席上的蜜汁軲轆和一鍋酸湯臊子餄餎。議罷,兩人風風火火地出去買菜,回來一起進廚房下手。待開火做菜時桂英舉著手機當了回攝影師,給曉棠拍下了不少的精彩畫麵。

  桂英在曉星家忙得不可開交、其樂融融,誰成想致遠為了和她過個完美周末也提著一大袋子菜回家了。到家時是下午四點,一路上致遠盤算著給老婆孩子老丈人做什麽菜、去哪買、怎麽做,一回家才發現桂英不在,忽地少了一半的興致。又見孩子老人各有所忙、沒那麽餓,致遠做飯的心勁又掉了三分。進廚房放好菜,他出來坐在沙發上和嶽父閑聊起來。

  “你鍾叔家的孩子得了精神病,叫啥子……中度抑鬱症……自閉症……抑鬱症……我忘了啥名字,就是不說話的病。英兒天天念叨呢,今個出去瞧了,帶了好些東西呢。”

  致遠一聽桂英不在事出有因,鬆了一口氣。

  “可憐呀那娃兒,那麽小點兒不會說話了!你說這病咋治?”老馬對精神病、心理病的認識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的水準上。

  “現在心理疾病特別多,很普遍的,有個病也不算什麽,治一治、養一養自然好了。”

  “那娃兒純屬被他爸打怕了!貓貓狗狗被人打多了且知道躲起來,更何況是個孩子呢!啥樣的父母養啥樣的孩子,屯裏咱屋後巷那家,媳婦脾氣大、男的沒主意,生下個女兒無法無天,十六歲看上個男人跟人跑了,你瞧瞧!我隔壁那家,當家人性子沉、掖得住,人家兒子到西安沒兩年直接開工廠買房子,多能幹哇,回村了還是憨憨的羊娃羊娃地讓人叫!村東頭一家,老子從小打老婆打兒子,這兒子大了以後一天天混不吝的,在外打別人回家打老婆,最後因為打人犯事被關進去了,剛結婚的碎(小)媳婦還跑到娘家不回來了!”

  翁婿倆隨意地聊著學成,不少唏噓。

  晚上鍾雪梅要給媽媽、弟弟打視頻電話,桂英見吃飽喝足回家了,待她到家時致遠已經走了。男人等了大半天一直不見人,最後哄女兒入睡後自然走了。雪梅和媽媽在另一邊聊完以後,包曉星進了兒子房裏,將電話舉到兒子眼前,女兒在那頭說話。

  “成你晚上吃的什麽?耳朵有沒有好點呀?這兩天畫什麽畫了,給姐姐看看唄!”雪梅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學成明明聽得清、看得見隻是不言語。男孩右手握筆,左手按著畫,兩眼望著小魚兒,正在畫魚。

  “他在畫金魚,你爺爺前兩天給他買了兩隻金魚,最近一直在畫魚呢,有時候還主動喂魚呢!你看他畫的像不像!”曉星將鏡頭翻轉,對準了兒子的畫筆和畫紙。

  “還行!魚尾巴可以再畫大一點哦!我喜歡左邊那隻,好漂亮呦……”雪梅凝視手機裏的畫天馬行空地編造。

  母女兩這般聊了一會,雪梅提議讓她和弟弟單獨聊,曉星於是固定好手機後關門出去了。

  “哎呀媽媽出去了,咱倆個單獨聊。”雪梅目不轉睛地盯著弟弟的雙眼。學成轉了下眼珠子,一動不動。

  “跟你說個秘密!姐談戀愛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哦!嘿嘿嘿……男朋友知道嗎?談戀愛就表示姐有男朋友了。他長得蠻帥的,一米九那麽高,嘴巴可能說了。前兩天姐和他去逛街了,你看姐穿得這件衛衣,就是他挑的,好看嗎?”雪梅將鏡頭對著自己的衛衣,學成禁不住誘惑快速掃了一眼。

  “好看嗎?怎麽樣?”雪梅故作格外歡喜地引誘弟弟說話,奈何學成瞟了眼,依舊不言,但是臉色和悅了很多。

  “他叫陳絡,陳老師的陳,絡繹不絕的絡。他是東北人,遼寧省你有學過嗎?他家很冷的現在,零下二十多度呢!他比姐大一歲,平時姐喊他師兄。在大學裏,比你大一年級的都要叫師兄或師姐。姐在這邊也認識了幾個師姐呢,可優秀了,學習成績很好,長得也很漂亮,課外活動還有很多,真羨慕她們那麽能幹。成啊,你好好學習,將來也考上大學,考一所好的大學,然後談戀愛的話可以在大學裏找一個漂亮的、可愛的女同學、女師妹哈哈哈哈……”

  雪梅溫柔地逗著學成,見弟弟一副斜著眼睛認真傾聽又板著臉故作不理的態度,為姐者心裏暖暖地。

  “你想知道關於姐男友——陳絡——的什麽事情嗎?呃……他喜歡藍色、白色和黑色,他愛吃麵條和牛肉,他牙齒跟你的牙齒一樣超白!他是近視眼鏡,眼睛可大了,很漂亮!他鼻子是鷹鉤鼻,很高,有點像咱爸……”說到這裏雪梅戛然而止,心裏咯噔一下,見弟弟神色劇變她趕緊轉換語氣。

  “爺爺最近怎麽樣呀?爺爺每天很辛苦,他那麽早起來上班,下班後還要過來看你,爺爺過來看你時你就跟爺爺聊聊天解解悶。他膝蓋不好、腰也不行,站久了疼,以後爺爺過來了你趕緊睡在床裏麵,把外麵讓給爺爺坐著或躺著……”

  講到陳絡時學成眼裏明亮愜意,說到爸爸時弟弟臉上瞬間猙獰,提起爺爺弟弟臉上泛起了憂傷,鍾雪梅見弟弟雖然不說一個字,但他的神色幾乎回應了她的每一句話。既然如此,雪梅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聊大學食堂的飯菜、聊重慶的趣味方言、聊宿舍的姐妹、聊男友陳絡、聊最近特別好笑的課程……如此聊了一個小時,姐弟倆心滿意足,雪梅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第二天周日,雪梅忙完白天的兼職後,晚上又和弟弟聊了四十多分鍾。

  “你今天幹嘛?”

  “不幹嘛?”

  “你中午吃了什麽?”

  “飯。”

  “晚上出去玩嗎?”

  “在爺爺家。”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又是煎熬的一天。自從周四在舒語麵前走漏了“喜歡”兩字之後,何一鳴感覺兩人的關係好似跌入穀底。一早起來先翻手機看她有沒有給自己發信息;寫作業時腦子頻頻下線全是因她而起;吃飯時想給她發消息又怕她不回複或者嫌煩惱。

  今天給舒語早中晚一共發了三條信息,舒語每一條回複能短盡短、能晚盡晚,下午六點問她“晚上出去玩嗎”,顧舒語捱到晚上十點才回他四個字“在爺爺家”。

  什麽意思呀?

  何一鳴這兩天快被整瘋了。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兩人的微信聊天記錄——從認識那天開始翻。奇怪,往常並非如此,幾乎即問即答,怎麽這次送了巧克力之後變了呢?是否是舒語不喜歡他送的巧克力,還是她這周末家裏有事比較忙,抑或他開口說了喜歡她之後她心裏有他想……周六晚上十點半,少年抱著手機如同進入了冥想入定之態,以至爺爺走到床前瞪他他也渾然不知。

  孩子在家裏寫了一天的作業,眼睛忙了一天這會子又盯著手機,他眼珠子不疼嗎?馬上要期末考試了,又來這麽一出,這回要是再考砸了怎麽辦?影響了來年高考怎麽辦?最近沒見他打電話、說起那姑娘,怎麽又這個樣子,要不要告訴他媽或他爸讓他倆口子出麵提醒一下?老馬見少年人發癡,想說又不舍,坐在外麵啃著煙嘴也在發愁。

  春日洋槐花開,一樹綠葉披上珍珠霓裳;坡上的柿子花花瓣嬌小,風走後留下一地米白;春意濃時桃樹點點正紅,清香漫溢。夏日村口東邊的夾竹桃一樹流火,團團火焰朝天竄;八月向日葵正豔,一盤盤合成金光笑臉。初秋巧迎滿地野菊,芳香遍地卻罕見花兒;到了中秋萬木紅黃,風來窸窣如滿地飛鳥。冬日數月北國肅靜,不知何夜金裝素裹天地雪白,如梨花飄來如水鬼綻放如天女灑下深山茉莉愉悅人間……故鄉遙,何處去。

  一生根的念頭,跟樹苗一樣,悄悄生長,冷不防地長成大樹一棵。

  二十年了,看慣了明豔拘謹的城市光景,沒想到惦念的還是故鄉風情。蜀葵花秋天敗了今春複開,搌布瓜三日長葉十日起藤,指甲草前年的種子今年開花,牆下點的辣椒整整齊齊十分精壯,無花色亦喜悅……春意爛漫時鳳凰鳴唱、百鳥圍觀、蝴蝶起舞。最不忘的還是故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對包曉星來說,生命是美的,故鄉是美的,黃土原是美的,洛水河亦是美的。一切令她心神寧靜的事物皆是絕美——旭日東升,晨鳥齊鳴,萬木搖曳,秋花待放……菩提石間生,受石上水洗滌——這正是包曉星所求的幸福。在造物主用心營造的玄邃安寧之下,活著抑或死去——都好,皆秒。女人唯恐心神不安萬物惶惶,騷擾天下清明。城市,焦而噪,於包曉星而言,城市的美好開始反噬,反噬她燃燒殆盡的青春之後。

  不知道兒子看見了他外公家門口的桑葚樹是否會開心,不知道此時回鄉她自己能否吃得慣開水戳後的涼拌油菜葉,不知道土牆土炕、破梁破窗的老屋他們娘倆是否住得了,不知道北方的寒天凍地學成身子受不受得住,不知道她帶著弟弟回鄉生活的決定姐姐梅梅能否接受……

  這一晚,原本十一點多包曉星已睡著了,奈何肘腋之憂愁催人變老,愈老覺愈少。她淩晨兩點偷偷潛進兒子房裏,悄悄睡在兒子身邊,方才有些神定。

  周日一早九點整,何致遠提著早餐回家了。彼時一家五口坐在餐廳,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吃早餐。

  “今天沒事,去中心公園釣魚放風箏還是……去羊台山爬山?”桂英吃完早餐靠在椅背上舉著手機盤算一家五口的完美周末。

  老馬見女婿沒反應,忙說:“我不去,我爬不了山!再者仔仔還寫作業呢,娃兒快期末考試了!”

  這一提醒,桂英忙道:“哎呀我都忘了!”

  “自己生日都能忘,除了喝酒工作你還能記得什麽呀!”仔仔衝媽媽翻白眼。

  “好好跟你媽說話!”致遠喝粥時撞了下兒子的胳膊肘。

  “這麽好的天氣!可惜啦!嘖哎呀……”女人怏怏。

  “你倆帶著漾漾出去散散步、去公園玩玩沙子不行嗎?你偏愛去那難走、路又遠的地方,折騰誰呀!”老馬批評桂英。

  “中心公園還遠!一路的大道難走嗎?”桂英扯開嗓子問。

  “去中心公園釣魚放風箏也行,咱家好久沒一塊出去了,今天帶著孩子出去放放風也好。”致遠調和。

  老馬見女婿這麽說,立馬沉默,誰想致遠這一句話無來由地激怒了桂英。

  “哦!你還知道咱家好久沒一塊出去了!我當你沒知覺呢!你算算你搬出去多久了?有什麽結果嗎?”桂英說完不高興地踢開椅子回房了。

  “好好說話喊什麽喊!一家子都在呢你搞啥動靜呢!”

  老馬訓桂英,桂英不搭理,孩子們悶頭吃不摻和,致遠默默望著兒女不言。待飯後老小散開,致遠收拾完餐桌悄悄開門去找妻子談和。

  “別氣了,都老夫老妻了還鬧!”

  見老公掐著自己胳膊笑眯眯地如此說,桂英心裏想笑隻能硬憋著,假裝看手機。無論如何,致遠這兩天殷勤地往回跑,桂英心裏很高興。已然老夫老妻了,驀地一男一女共處一室,氣氛有些曖昧。

  “爸是明白人,讓爸給咱倆調解,多尷尬呀!”致遠說完坐在床邊故意緊挨著妻子的腰身。

  “你還知道尷尬!你住在外麵不尷尬嗎?”桂英說完故意用大腿撞了下他。

  “尬尬尬!尬!但是住在外麵心靜呀!”男人俯視女人,眼裏百般柔愛。

  “哦!所以!你住在家裏心不靜咯?”桂英說完翻起白眼仁求證。

  “哎……你在家裏有老有小的心很靜?”致遠反問。

  “我靜呀!你什麽時候見我心亂了?”桂英抬起頭直麵。

  “呐……那是因為你回到家隻有一件事——放鬆休息睡大覺。你覺得我在家裏可以天天放鬆休息睡大覺嗎?你一放鬆關上門鑽進被窩,請問我去哪裏放鬆?咱倆同在房裏,一般是我在書桌前忙,你在被窩上網,你什麽時候能憋得住半小時不和我說話?我經常提醒你我在忙我在忙,但你跟沒聽見似的照樣和我聊,這就是為什麽我以前都是備完課才回家的,我從來不會在宿舍、家裏備課或者忙工作。”

  “那……咱倆在房裏……不說話幹什麽?”桂英被整懵了。

  “是啊,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樣了。你把所有的工作放在辦公室做,家裏隻供你休息,就算你回家有工作,我或者其他人都會讓著你,靜靜地讓你忙,盡量不打攪你。因為我和仔仔很清楚,家裏賺錢的人是你,你的工作重於一切。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親愛的,我要工作!我要出去工作,我不能像以前一樣隻在家裏照顧孩子了。”何致遠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呐……你找你的工作,用得著搬出去嗎?”桂英不理解。

  “找工作不隻是坐車出去麵試,還有前前後後的準備,這你不是不知道。我如果要準備一些麵試需要的東西,我在家裏靜不下心去準備。”

  “所以,是孩子的原因、老漢的原因還是我的原因?”桂英擠著眉毛問。

  “都不是!是我的原因。我心很難安靜,你或者漾漾一說話我就沒法思考了,我的思路就斷了。所以,我一定要住在外麵!”

  桂英懂了,輕輕一歎,良久不言。

  “你是最近找工作在家裏心不靜,還是這些年在家裏一直心不靜?”半晌,桂英抬起頭問。

  致遠吞吐片刻,方才坦誠自己:“最近找工作在家裏心不靜。照顧漾漾這幾年沒有工作的心,每天被漾漾的生活節奏推著走,談不上心靜或者不靜。”

  “那生漾漾之前的十年呢——在家裏?”馬桂英板著臉刨根問底。

  “不靜。”

  “所以!那十年和最近一樣,你在家裏很難安靜、很焦躁、很痛苦是嗎?”桂英又問。

  “呃……”

  致遠正想著如何回答,誰成想他思索太長被桂英當成默認,女人傷心氣憤地放下手機躺了下來,背朝男人。

  “親愛的我沒有痛苦,隻是有時候心很亂!很難在家裏備課、寫文章或者讀書,所以我以前在家經常強迫自己練字靜心。那時候要養孩子又要代課,每天都很忙,不知道自己要幹嘛……”致遠知妻子生氣,他努力地想要在真話和好話之間找出最能讓妻子接受的。

  “別說了!”桂英生氣地喊,手在拍打,雙眼流淚。

  夫妻倆陷入僵局。

  “啊!那你先休息會兒,我出去買菜,中午在家做飯,給你做你愛吃的菜,再頓鍋雞湯。親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吃煮玉米和煮花生了,我今天給你煮一點吃,怎麽樣?下午一塊去中心公園玩……”

  “別說啦別說啦!我求求你出去靜心吧!別在這兒說了!”桂英激動得歇斯底裏,這一喊寫作業的仔仔和看動畫片的爺倆全聽見了。

  致遠見狀,以為妻子要一個人靜一靜,所以悄悄關門出去了。桂英見他出去了,更氣得大哭,為不讓老小聽見女人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何致遠提了布袋,跟嶽父女兒打了招呼出去買菜,今天他一定要好好陪陪老婆,如此想著把原本安排在今天的事情也推後了。

  情脈脈,恨悠悠,幾時休。哪怕喜結連理、共度半生,愛情也常是跌宕的、磨人的。倘若婚姻如同白水,想來也多少無趣。說說這夫妻倆,明明知根知底,卻偶爾形同路人;明明琴瑟調和,卻有時好似分道揚鑣;明明相敬如賓,卻時常撕心裂肺。

  何致遠是典型的內向型性格,生性細膩敏感、說話永遠平靜柔和、在家溫情無敵在外不善社交;馬桂英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高興時大喊不高興時也大喊、性格外放帶點兒魯莽率真、在社交中動腦子時是人精沒腦子時是笑柄。他們同樣善良、真摯、務實、努力、樂觀、有愛,隻是行事方式差異很大。桂英拉個屎放個屁且要在致遠麵前吆喝一聲,做個飯幹個活更是得賣弄三天三夜;而何致遠從來不習慣與人分享私密事或在妻子麵前炫耀什麽功勞,但這並不妨礙他喜歡聽妻子嘮叨些有的沒的、好的壞的、惡心的高尚的紅塵事兒。桂英無論走到哪裏,很快能成為人群中的核心聲源,而致遠永遠是安靜的、容易被人忽略的。桂英心裏永遠憋不住秘密,哪怕是關於自己的緋聞、八卦她也要告訴致遠,但是致遠卻截然相反,凡他不願說不想提的,哪怕事如天大,他可以一輩子閉口如瓶。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詩裏的情愛當然包含婚姻中的情愛,且屬曆經婚姻的情愛最是轟動人心、玄妙跌宕。

  這些年,馬桂英始終以為這個家裏人人舒服自在,她常為自己經營的這個幸福和諧小家感到驕傲,誰成想如今才知愛人在家裏待得無法靜心,這叫桂英如何接受?好似一張精心編製的謊話瞬間被無情戳碎一般,編製的人看到真相以後才知耗費心機一場空。女人哭了一陣,暗覺哭得沒意思,漸漸止了。十一點多她無聊地在手機裏查詢關於夫妻關係的分析文章,不久心情平靜下來。

  好巧不巧,正在此時,王福逸來電話了,叫她出去喝酒聊行業大牛和老錢的事情,地點又在愛倫坡小酒館,這回還有個隆石生在。桂英猶豫,沒急著決定,掛了電話。一個人在房裏思考,與其夫妻倆見了麵不順心,還不如不見麵地自在,順便也叫致遠嚐嚐看不到她的滋味。調皮狡猾的女人從愛的折磨中得來些快樂,於是她發信息回複王福逸如期赴約,繼而下床穿衣化妝。為避開致遠,桂英火速準備,十幾分鍾後出房換鞋。老馬追著問幹嘛去她隻回朋友找她談事便逃之夭夭。

  何致遠計劃好菜單,一上午興致勃勃在外麵采購,大袋小袋地提著到家,得知妻子出門了,問老丈人又問不出名堂,滿心歡欣、十分興致頓時被掃個精光。敏感多疑的男人又懷疑妻子跟那個王福逸聯係見麵,心裏不是滋味,將菜放進冰箱裏,推脫有事離開了家。完美的一天又泡湯了。老馬多銳利,老眼看得明朗,這回他站在女婿這一邊。

  臨近中午十二點,馬桂英停好車後,在酒館裏尋王福逸。幽暗的光線、獨特的熏香、別致的音樂,這家酒館像是有某種魔力似的深深吸引著馬桂英這種輕度酒鬼。

  “我倆早來了,就等你了!”王福逸一直盯著過道,一見桂英來兩眼閃光。

  “來來來!今天老王請客,咱別客氣!”隆石生朝馬桂英遞來菜單。

  馬桂英點了酒,王福逸在手機上下單後,三人開聊開喝。乍一看豪放之態猶如三位英豪,路過的人不注意的還當是三個男人在這裏喝酒談天。最近行業裏、南安內發生這麽多的事情,王福逸怎能放過這等好機會。他深諳桂英是八卦腦,所以每次見麵前皆要塞上肥厚的魚餌,用心垂釣桂英這顆好奇之心,如此用心哪有不成之理。這次許久未見,他拉來了隆石生,三人喝酒亂侃馬桂英必定不會錯過。

  中午一點多,王福逸見兩人興致高昂點了好些昂貴的日式小吃,兩點多吃完飯,老隆在附近有事先行離開了,三人變成兩人,有點冷有點怪。福逸又點了些桂英愛喝的小酒,並提議喝完酒去附近唱歌、散步、喝茶、逛街,桂英一一拒絕。下午三點,兩人聊到無可再聊,桂英提出散場回家。臨走前王福逸從車裏掏出一盒茶葉,說是客戶送的他喝不完,轉頭送給桂英父親,桂英不疑,拎了茶葉回家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好一個可憐的心機男、癡情人。

  “英兒啊,你一般見你同事,會給同事他父母送禮嗎?”沙發上,老馬抱著王福逸送給他的茶葉,看了又看,於是側問。

  “不會吧!我同事父母在沒在我都不太清楚,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桂英躺在沙發上攤開雙臂消食。

  “呐……這人……這個王總送我東西幹嘛呀?我跟他又不熟。”老馬刻意敲打。

  “你不熟我熟呀!我跟他像哥們朋友一樣,給彼此父母送禮這不很正常嘛!”桂英依然不開竅。

  “那你給他父母送過禮嗎?”

  “她父母都不在了,多省啊!”桂英說完哈哈大笑。

  老馬也笑,笑完學著仔仔的習慣打開手機,用手機掃了掃包裝盒外的二維碼。不掃則已,掃完驚了一跳。

  “英英,你知這茶餅多少錢?”老馬變了顏色問。

  “多少?”桂英湊過身子來看。

  “三千七!三千七!”老馬還想重複,咽了口水,瞪著桂英。

  “客戶送給他得,肯定貴了!這是商業行為。”桂英一臉不以為意。

  “既然是商業行為,為什麽要把這麽貴的東西送給我呢?他咋不送給他客戶當商業目的呢?”

  “人家說了,用不完!他是老板,有的是錢,你這大驚小怪的!”桂英兩眼鄙視。

  “這麽說……你給客戶也是送這麽貴的東西咯?”老馬嚴肅地問。

  “呃……不一定,有貴有便宜,貴的好幾萬呢。”

  老馬一聽好幾萬,徹底閉嘴了,但心裏依然存疑。

  到了五點,老馬按照約定去找鍾能喝酒吃飯,心裏藏著事,喝著不爽快,桂英兩口子的事兒犯不著跟鍾能說道。晚上,二老各自惦記自家孩子,早早散場。回家後八點多,仔仔寫完作業晚上出去吃飯在外麵溜達了一圈,此刻又躺在沙發上犯起了相思病,老馬索性喊他出來吃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