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中 聖誕節粉紅彌漫 寰宇間女孩有喜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1-03-15 23:18      字數:12062
  今天周三,早起送完漾漾,在村裏吃完早餐,老馬出村回金華福地。走在城市老村毗鄰大道的濃蔭之下,觀大道花壇中雞公樹枝幹婀娜、紅千層梢彎如柳、風鈴木一樹無葉、木棉花殘瓣落地,老人多情感傷,感傷中念起了屯裏。這些花木再美再豔再名貴,也比不得自家後院的泡桐茂盛、門口的柿子樹雅然、祖墳上的老槐盛大。南方之木宛如宮女,無根綻放、嬌弱可憐;北方之木譬如木蘭,一麵秀美一麵鏗鏘。

  再觀,老馬以為眼前之木比起北方屯裏的總遜色三分。一分遜在出身,鄉村的生長環境於樹木而言較之城市更高一籌,沃土廣地,日麗水調,條件富潤,適合生長。一分遜在自由,鄉野之木朝天龍飛鳳舞,不怕妨著樓房、礙著地鐵、兜著尾氣;朝地亦無拘無束,無憂地下有水泥磚頭、垃圾汙水或三天兩頭地開挖施工砍掉樹根。再有一分遜在大氣,城裏局促狹隘又朝夕不定,樹長不大便挖,花開不久又挪;鄉野樹木隨心地長,那三五十年的老樹哪條巷子沒有。生長本是一種美,不受限的美;但在城市裏,樹木沒有生氣何談美觀。

  正兩手背後打望間,忽聞嘩然之聲,又見一處濃煙滾滾,老馬尋煙而去。老馬繞過幾輛霸了巷道的消防車擠到跟前,隻見著火的底層商鋪是個江西飯店,飯店的小窗戶還在朝外噴火,門口四處濃煙烏黑。消防員全副武裝手執器械在噴氣,圍觀的指指點點,拍照片、發視頻、兩兩議論。老馬心想,倘圍觀的人被組織起來,有那能幹的出來指揮,想必火勢早滅了。往常屯裏起火,指揮的人多是自己,現在自己也成了圍觀群眾。因這場火燒了電線,整個村裏全斷電了,搶救的、維修的、開挖的來了五六十人,幾輛大車死死地堵住了村裏的小路,台階上、路麵上圍觀的刹那間又增了一兩百人。裏麵的人忙得灰頭土臉,外圍的人像老鼠一樣嘀咕、抱怨、指責,老馬瞧著無趣,拖起踏板車往回走。

  “今天開個會,專門聊一聊最近裁員的事情。大家一說起裁員別跟談魔鬼似的,私營企業,自負盈虧,盈利時擴充隊伍,虧損時裁剪規模,這是企業發展的常態,是根本不需要道德評判的經濟行為。至於員工,想必大家都是經過幾家公司的人,都是經曆過離開舊單位、重新找工作、正式上崗這些職業流程的人,沒必要提起裁員、辭職、找工作就談虎色變的。各位也清楚,前一段兒,因為咱們公司在裁員上做法不當,導致勞動局給出了處罰的決定,我們也吸取教訓,往後會做得更妥善一點。”

  上午十點,南安集團的大會議室裏,李玉冰和蔣民義長在召開公司全員會議,主題是近來被傳揚扭曲的裁員問題。會議室裏烏泱泱的全是人頭,員工們站著的、插兜的、握筆的、抱胸的、偷看手機的、沉默發呆的……雖沒有話語權,但是各有態度。

  李玉冰稍作停頓,然後極其平靜地開口:“勞動局的處罰並不意味著我們要停止裁員。公司最近的業績大家應該能看得到,各項指標較之往年均沒有達成,這並非是誰誰誰的個人過錯,是整個環境所致。那麽在這種艱難時期,裁員是保持南安集團存活和競爭的必要手段,也是改善目前這個難關的有效辦法。大家多少也聽到了,我們十六樓的幾處辦公室已經停租了,十六樓的員工現在和我們協會的同事擠在一處辦公;福田那邊的公關處十二月底也要撤掉,那邊的房租比這邊貴很多,目前的經營狀態決定了那邊必須退掉。同樣,裁員,也是經營狀態決定的、非公司領導個人意誌所能左右的。我們今天召開全公司的會議,就是聊一聊裁員問題。經過谘詢業內律師,和各部門領導商議,公司針對賠償方案和部分職位的工作內容調整做出了新的安排,現在由蔣總跟大家說一下。”

  李玉冰離開話筒以後,直接靠在了椅背上。無需對著話筒的她心裏有些輕鬆。近來公司內外波折不斷,麵對南安集團從未有過的低穀,數年來乘風揚帆、左右逢源的發展模式並不能給目下的難關提供任何指導。即便李玉冰年過四旬、在職場經曆跌宕、個人經驗豐富且富有主見,麵對目下的處境,她還是有些慌亂。最令她方寸大亂的還是老錢,奈何老錢的問題目下沒有明晰,老錢自己亦不想多提,她不能問也不能說,沒有老錢的支持,性格曆來鎮靜的李玉冰一人獨挺著難免沒底,壓力著實很大。無論如何,與其讓員工私底下三五議論、個個惶恐自危,不如公開——像桂英說的“公開裁員”,這才有了今天這場裁員大會。

  蔣總介紹完裁員力度、賠償方案和職位調整,時間已過了一個小時,李玉冰又講了些心裏話,大會默然散場。會後她叫來馬桂英閑聊散心。

  “昨天聽你講開會公開裁員,我還犯怵呢,現在想想公開更好,簡單明了,按規矩走!”李玉冰大舒一口氣,坐在了辦公位上,同時示意桂英也坐。

  “李總,我聽說要裁掉老唐,真的假的?”桂英好奇打聽。

  “嗯。”李玉冰低下眼又抬起眼:“裁員名單也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怎麽啦?”

  “大家覺著挺可惜的,好幾個五十上的老員工本想本著南安集團幹到退休呢,這下……”桂英後麵半吞半吐,索性不說了。

  李玉冰挑眉一歎。

  “針對老員工有折中的辦法吧!後勤部將來如果再需要人,很難雇得來老唐那樣工作細致、事事門清還不貪小便宜的。哪天雇來個年輕人更不靠譜,哪個年輕人願意在後勤部長幹的?這樣動蕩,還不如折中一下,環境不好的時候能不能工資減半、工時減半、福利降低或者是怎樣?總有法子的。”馬經理直言不諱。

  “也不知老唐自己願意不願意工資減半或工時減半。”李總雙眉緊促,擰開杯蓋喝水。

  喝完水李總又說:“其實……大家都覺著裁了老唐可惜,但是後勤的工作跟原來比不一樣了。現在是計劃把後勤、行政的工作分散到各部門,該誰做的誰做,這樣下來留著老唐……”李玉冰搖搖頭,一聲輕歎,又舉杯喝水。

  良久,見桂英不作聲,李玉冰道:“現在環境變了,紙質媒體已經沒路可走了,紙媒附帶的發行、印刷、郵寄工作也不必了。前多年老唐光一個月賣廢箱子、過期雜誌、廢舊廣告紙、讚助的手提袋之類的,一個月賣大千塊,現在呢?幾百塊吧這些雜誌附屬的零碎工作,其實記者和編輯現在也跟原先不一樣了。沒人再看嚴肅的長篇大論,記者辛苦跑一天寫紅塗上口紅在鏡頭前一站嘻嘻哈哈,點擊量馬上上去,這種局勢,你說怎麽辦?傳媒這塊已經分化了,現在公司要往展會、展覽、會議、協會這幾塊走,桂英你不是不知道。”

  “是!”桂英點頭認可:“發展變化遠遠比人的感知要快。偏這兩年經濟低落,要不然靠著展會、會議、協會這些,南安不至於裁員。中小客戶倒閉的太多了,猝不及防呀;大客戶收縮起來在廣告媒體上的投入比中小企業還吝嗇,哎!”

  “是啊,客戶的情況你最清楚了。所以現在在拓展行業,安全這行已經很成熟了,智能交通也發展成熟了,現在就指望著無人機能翻身。”

  “我們辦無人機行業的展會、會議,總感覺有些外行。”桂英忐忑地說。

  “是很外行!但它屬於安全監控領域的,哪怕外行也要做!等這個行業的媒介發展成熟以後,那徹底沒咱們南安傳媒什麽事啦!經濟發展得太快,企業的紅利期必然短暫,最短的三五年比如金融行業,最長的十來年比如一般的製造業,可是企業要長存,想活個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那隻能加快變動或者變遷業務。你就說卡特,最開始做工業製造,後來拓展到休閑服飾和製鞋,它要是不順時變動業務恐怕活不到一百多年吧。”

  “嗯。李總,你說我們要不要成立一個專門的專業的無人機團隊——專門發掘無人機的客戶,專門搞無人機的公眾號、會議和展會?”馬桂英提議。

  “呃……老錢肯定有這個想法,但現在……談專業時機還不成熟。重起爐灶,也得有根基,要不然成不了氣候,最後白白折騰一場。老錢的意思是讓本富(總裁joden的中文名)去搞無人機這塊,說他年輕活躍、插得進去、沒有安科行業的拖累,但……哎……”

  泛光的走廊地麵、一塵不染的窗戶、無處不有的指示牌、此起彼伏的機器提示音、藍墊黑扶手的統一座椅……醫院裏,包曉星忐忑地等著叫號。這是另一家醫院的精神科,她希望今天能有不一樣的結果。見過醫生、開了單子、繳費、坐等、拉著兒子樓上樓下地檢查、取檢查結果……

  下午兩點,包曉星再次見到了醫生。這回是個胖醫生,年紀半百,戴著金框眼睛,一臉寵辱不驚。曉星坐在對麵焦灼不安,她隱匿了上一次的所有檢查和診斷結果,她不惜額外花錢在這邊重新做全套檢查——兩項體格檢查、四項精神檢查、三項量表檢查,隻為能得個不一樣的診斷出來。

  “這是中度自閉症啦!你看他的這個行為量表分數已經十七分了,挺嚴重了!孩子是怎麽突然不說話了?”醫生嚴肅地問。

  曉星不再隱晦什麽,一五一十地說明了。沒多久,醫生給出了診斷方案,又開了七八張治療的單子,曉星一看費用共計一千多,加上方才的檢查費便是一千八了,心裏揪得沉重。她告別醫生出了診室,拉兒子坐在醫院裏的椅子上休息。學成坐在她旁邊,從始至終一言不發,順從時倒好,逆反時曉星直接用蠻力控製他。對於兒子,她好像沒了耐心。

  怎麽辦?怎麽治療?治療什麽?自閉症嗎?

  曉星瞅著一張張亟待繳費的醫藥單子,還有昨天和今天的十來張檢查報告,心煩意亂,雙眼模糊。一胖子小跑著去診室見醫生,一老人拄著拐杖握著單子朝藥房走,七八個護士在人群中指導病人怎麽使用機器,一高個子男士在旁邊等待正在打印的片子,一外國人用中國話詢問腸胃科在哪,一群人在樓下大廳排隊繳費,對麵的骨科正緊急叫號某某某……不知坐了多久,曉星聽見兒子打哈欠,這才意識到她娘倆沒有午休沒吃午飯,一晃眼時間竟跑到了下午四點,女人起身準備回家。

  路過醫院的廁所,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兒子不要亂跑,而後自己急急火火地去衛生間。出來洗手時她忽地抬頭看鏡子,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畫眉,原生的眉毛許久未刮,已經長出了又黑又硬的一茬。包曉星的眉毛隨父親,長得像蘋果樹葉,不經修剪看起來黑乎乎一疙瘩,所以從她上初中時意識到眉毛特別難看的那天開始一直到現在,她每天必須畫眉。下樓扔垃圾收快遞可以不洗臉、不刷牙抑或衣衫不整,但是眉毛一定要注意一下。今天照見自己的原生眉毛,那般醜陋礙眼,女人耷拉著眉眼,竟那般波瀾不驚。

  命運弄人,描了將近三十年的眉,包曉星的生活忽然走到了不需再畫眉照鏡的境地了。她忽然通竅一般理解了那些在醫院、在菜市場、在人群中穿著土氣不修邊幅的大媽們、婦女們,生活想方設法地虐待她們,她們提起心勁積極而務實地麵對,她們認為努力追求平安、健康、順利、富有、幸福,她們相信這些遠比追求美感或延緩衰老重要得多。

  曉星洗完手拉起兒子,沒有繳費取藥,徑直回家。因學成現在不進外麵的店吃飯,她隻能拖著疲憊自己回家做飯。路上她預約了明天的醫生,是複查耳朵的醫生。約完了周四的醫生,她又約周五的心理醫生。包曉星不相信,她必須要再檢查一次兒子的精神狀態,她至今依然不相信學成得了中度自閉症。

  “爺爺我要聖誕禮物!我要買聖誕禮物!妙妙有、喬丹有、方啟濤有,就我沒有,我也要聖誕禮物……”

  今個放學,老馬可被難住了,娃兒一路喊著要聖誕禮物,又是跺腳鬧騰又是蹲著不走,老頭渾不知何為聖誕禮物——一種糖、餅還是豆豆啥的。沒法子,老馬打開了微信群在裏麵喊話,等誰有時間誰回複。

  “啥是聖誕禮物?娃兒一路上哼哼著要呢!”

  半天,沒人回複。

  “啥是聖誕禮物?誰知道啥是聖誕禮物?趕緊趕緊,我娃兒急得等不得啦!”老馬又在另一個老鄉大群裏吆喝。這個群人頭多,不久手機叮咚叮咚地響起來了,老馬站在路邊一條條地翻消息。

  “聖誕禮物是聖誕節的禮物,聖誕是國外的神耶穌誕生的意思,耶穌誕生在陽曆十二月二十五號,人為紀念這事把這一天定位聖誕節。西方人過聖誕節,咱這兒不過,商場裏過,家裏不過……”馬行俠發了一長串語音。

  正在上課的鍾雪梅看到這個問題,莞爾一笑,偷偷在課桌底下打字回複。

  “別打字,我看不清,沒戴老花鏡。”老馬操一口陝版普通話回應。

  “隨便買些糖,你娃兒愛吃啥買啥,買完了哄她說是聖誕禮物就行了。”行俠出點子。

  “我以為聖誕禮物是一樣東西,和肉夾饃、中秋月餅一樣是個專門的東西。”

  老馬回複行俠,語音剛發出,底下樂翻了天,群裏快速湧出一串表情圖,有曉棠的、仔仔的、雪梅的、桂英的、行俠孫子的、馬天民兒子俊傑的……鬥圖的年輕人們自嗨其中,老人們獨成一派用語音聊。老馬看圖片上有帽子(聖誕帽)、有樹苗(聖誕樹)、有襪子、有烏七八糟的小人圖(表情圖),村長看不懂,又在群裏問。

  “你們發的這是啥呀?我到底是買襪子還是買帽子?”

  年輕人一聽,又一陣狂歡,各種鬥圖整得老馬眼花繚亂不明所以,隔著老遠舉著手機拉屏幕,拉了老長老長,隻想找個有用的建議來,結果沒有。

  “大,你隨便買,聖誕禮物和新年禮物一樣,沒講究!你碰上超市了問一問,有聖誕禮物就買,沒有的話隨便買些得了!”桂英發語音救急。

  “馬爺爺,給妹妹買個聖誕帽!”雪梅發語音。

  “爺爺買襪子!”仔仔不上課在搗蛋。

  “馬爺爺買個聖誕樹!過聖誕節一定要買聖誕樹的!”行俠家大孫子沒大沒小地逗老人。

  “就買個肉夾饃!”

  “雇個聖誕老人過來送聖誕禮物。”

  “買巧克力——便便狀。”

  “買《答案之書》找答案!哈哈……”

  “買‘聖誕禮物’四個字!”

  “看哪家早餐有茶葉蛋買兩茶葉蛋——‘剩蛋快樂’!”

  “買本一年級單元測試題……嘿嘿嘿……提前模擬模擬!”

  “去花鳥市場買個小雞,當成火雞烤了吃!”

  “一顆聖女果、兩個茶葉蛋、三瓶營養快線、四瓶百事可樂!”

  “聖誕小毛衣!”

  “買頭馴鹿,俗稱哈士奇!”

  “買個英語詞典,英語要從娃娃抓起!”

  “幼兒園中班期末考試衝刺習題,一套!”

  ……

  二十多人的大群一陣沸騰,你一句我一句地刷屏,老馬不知這群人在幹什麽,見烏七八糟的圖片沒完沒了地蹦躂,點開語音又是胡說八道的,老頭嫌煩,索性關了手機。

  “走!爺給你買聖誕禮物去!”

  老馬拉漾漾快步走進了那家常去的便利店,買了包打折後兩塊七毛錢的溜溜糖,算是完美打發了漾漾心中萬分期待的聖誕節。

  群裏的熱鬧,老馬看不懂鍾能卻瞧著樂。他收了班,尋思給自己娃兒也買些聖誕禮物。回到農批市場後脫了清潔工的製服,他去鋪子旁邊的花鳥市場裏買了兩條小魚,吃了飯提著彩色小魚趕往富春小區照顧孩子。老頭一來曉星趕緊出門了,她來不及休息騎車去了麻辣燙店裏工作。老人找了個放餅幹的鐵盒子,洗幹淨以後將小魚放在扁平的鐵盒裏,最後將盒子端進了學成的書桌前。

  “成兒,快瞧瞧爺爺給你整啥東西啦?小金魚!紅紅的黃黃的,遊得利索呢!”鍾能說著故意用手撞了下學成的小胳膊,學成沒有反感,從被窩爬起來,坐好後兩眼盯著兩條小魚。

  老人見孩子聽進去了,索性拉個凳子正兒八經地對著小魚說話:“瞅瞅這個大的多好看!尾巴軟軟的,邊上是白的,還透明呢……”

  “你看你看,這隻小的遊得多快!你說說,這魚兒還真是不眨眼!眼皮也不累!擱你你行嗎?”

  老頭抬眼看了看孫子,小孩也有反應地看了眼爺爺。四目交匯,雖無喜悅無言語,但這相視已經是大好的消息了。鍾能樂嗬,逮著兩條小魚跟孫子聊了老大半天。學成雖不張嘴,但是兩耳一直在聽。

  晚上臨近七點,一少年飛奔在校門口的大道上,上課鈴響的一瞬間,他衝進學校跳進教室,那帶風的身體引得全班同學哄然圍觀。後腳進教室的老師瞪了眼這位同學,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是聖誕節,下午五點放學以後,何一鳴同學帶著禮物去市中心的一所高中給心上人送禮過節。五點四十趕到顧舒語所在高中的校門外,他打電話時舒語正在吃飯,一聽他在校門口少女格外歡喜,撂下碗盤出校找人。兩人招手相見,各自羞澀地笑。隔著一米遠拉開包奉上禮物——一嶄新精裝的大盒子,少年笑嘻嘻地雙手遞給顧舒語。舒語伸手一接,閃了一下,東西差點掉地上。

  “什麽呀這麽重!”少女驚呼。

  “巧克力,鬆露的,美國進口的。”何一鳴摸著後腦勺一臉害臊做作。

  “進口的,你什麽時候買的?”

  “雙十一選的,雙十二海購。”

  “好吧,可是……為什麽這麽重?”

  “兩公斤裝的。”

  “啊!”

  兩人俯仰大笑,靚麗清秀的身影在路邊格外惹眼。

  “為什麽買這麽多?”少女說完又是跺腳又是拍打一鳴胳膊。

  “想讓你多吃一段時間,順便把認識你之前欠你的巧克力全補上來!”

  “呃嗯……我會吃胖的!”少女感動得撒嬌捂嘴。

  “沒事,胖了我也喜歡!”

  猝不及防!

  少年臉上火燒,第一次表白還沒開始認真準備就這樣脫口而出,往常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得來的那些表白方式全沒派上用場。表白先於計劃而行,怎麽辦?少年抓耳撓腮,左望望右瞅瞅滿臉通紅。舒語聽到喜歡兩字,害臊至極,低頭不語,抱著巧克力左扭四十五度、右扭四十五度。頓了會兒,渾身發燙的何一鳴暖暖地打破尬人的僵局。

  “你吃飯沒?沒吃飯我請你吃飯。”

  “吃了的。你呢?”女孩說完趕緊低頭。

  “你說呢?”

  反應到一鳴老遠跑來沒有吃飯,舒語歉疚地笑,兩人跟對上暗號似的又笑了一陣。

  “你們六點四十開課,現在是六點零七,我陪你散散步。”少年提議。

  “你不吃飯嗎?你不上課嗎?你回校不需要時間嗎?”少女拉著尾音三連問。

  “沒事。”一鳴見句句是在關心他,一時狂歡得險些捂不住,恨不得抱塊石頭滿城飛奔。

  “我送你去地鐵站吧,這樣也能走一段路。”

  “呃……行。”兩人轉身,朝著反校門的方向走。

  一路壓根沒說幾句話,就是笑——純粹的高興、壓抑不住的傻笑。你看我一眼笑一陣,我回你一眼又笑一陣,兩人害羞時緊張得心怦怦跳,跳到極致開始大笑,笑完了又害羞扭捏,如此反複,如醉漢耍瘋、如癡兒犯傻、如醉和尚練拳。

  到了地鐵站以後,舒語攆著一鳴趕緊回校上課,一鳴舍不得,雙手握著鐵欄杆搓了又搓,實在是挪不開腳。顧舒語見六點半了,計算他回校需要半小時,替他著急的姑娘掀著趕著將一鳴推進了地鐵閘門內。進了站仍舊依依不舍,你指一下我笑一回,我做個鬼臉你又笑個老大半天。漫長的分別沒有話語,隻有癡癡的笑聲。舒語見他不肯走,故作生氣地轉身先走了,一鳴見舒語走了,跟跑酷似的衝進了地鐵裏,二十分鍾後跑出了地鐵外,衝進了教室裏。

  誰成想表白那麽突然,一鳴回想了無數遍,總覺得不滿意。既然表白了竟然沒拉手,反應上來戰略失誤的何一鳴在地鐵上好個遺憾,惱自己連舒語的小拇指也沒碰一下。教室裏,頻頻出身的何一鳴後悔自己膽小、生氣自己羞澀,隻能左右手互摸互搓以解惋惜。

  聖誕節,一個粉紅色的日子。

  熏香的豪華大廳裏,正北有一大舞台,台上三個話筒立著,話筒背後是十幾米長的拚接屏,白底青紋的拚接屏上寫著“深圳莫家智慧家居”、“聖誕聯誼會”兩行字。一眾人一桌一桌地坐著,曉棠數了數大概二十個大圓桌,每桌坐著十個人。為了使同事們加強聯係,hr那邊安排座位時特意將各個部門的人員打亂重新排座,每一桌至少有七個部門的同事。曉棠坐在最東邊靠牆一桌的最西側,她後麵是隔壁桌的任思軒,兩桌人大多陌生,空閑無奈間曉棠側著身子和思軒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不久台上來了兩個主持人,自我介紹以後主持人開始主持:“現在請大家安靜一下,在我們的聖誕聯誼會正式開始之前,大家需要快速完成幾個流程。第一個流程是每一桌的同事們挨個自我介紹,大家彼此認識一下。時間是每人一到兩分鍾,總長二十分鍾,從麵朝舞台的那個人順時針輪流介紹,現在開始!”

  主持人剛說完,底下一陣騷亂,繼而喧嘩起來。曉棠所在的這一桌全是年輕人,三個女生七個男生,其中多是單身。曉棠排在順位第三,躁動的年輕人們一聽包曉棠聲音柔美、花容月貌、身材窈窕,言談間透著自信淡定和從容完話不由地總將目光落在曉棠身上。曉棠莫名其妙地成了這一桌的唯一主角,男人們言談間極盡溢美之詞,實際上都在打望試探,特別是左右三五個單身青年毫不矜持地衝曉棠東問西問、要加微信、詢問住址。

  任思軒那桌大多也是單身,可女生沒一個亮眼的,所以自我介紹的環節安靜而有序,不似曉棠這桌陣陣掌聲、時時呼喊。麵對眾人曉棠答之不及,哪有空隙和思軒再聊工作。枯燥無味之間,任思軒回頭想和曉棠繼續新項目還有會計話題,這回頭一望一聽才知曉棠跟誘餌似的吊起了一群深山野狼的胃口。麵對眾人隨意地打聽年齡、家境、住址等**話題,不願回答的曉棠時不時發出“啊”、“呃”、“哎呀”之聲,有時答不上來直接傻乎乎地笑而不語。思軒深深理解曉棠此刻的處境,想解圍又暗問關自己何事,遂不了了之,但忍不住地側耳偷聽。

  經過幾個環節的認識,一桌人漸漸熟絡起來。宴會開始前幾位領導上台講話,講完話酒店開始上菜上酒,飯後是公司組織的娛樂表演和遊戲環節。一些家裏有事或無意參加的同事飯後悄悄溜了,曉棠顧念家裏也想溜,奈何被一群人圍著架著。又是團夥參加遊戲又是集體回答問題,一桌人用遊戲獎品和集體得失綁架曉棠,整得曉棠回不去隻能順其了事。

  晚上九點,實在坐不住的包曉棠提出要走,一群單身狗們瞬時吆喝著不讓走。任思軒斷斷續續偷聽了兩個鍾頭,終於坐不住了,背好包離開座位來到曉棠跟前直接開口:“曉棠,你這邊吃完了嗎?你不是說晚上一塊回去嗎?現在走不走?你不走的話我先走了!”

  “呃……”曉棠見狀不明所以,但聰明的女人立馬反應上來了,趕緊收拾手機包包回答:“走走走!走走走!大家慢慢吃,我先走了哈!”

  如此,女人幹淨利索地抽身狼窩,兩人清爽地出了大廳來到外麵的人行道上。

  “我有沒有打斷你?我本來想跟你聊天,聽你吞吞吐吐地說話,我想著你……我是想幫你脫離他們,不知道我有沒有打斷你跟他們聊天?”任思軒耿直,一出口想確定自己的好意是否真的是好意。

  “沒沒沒!我跟他們不認識,沒什麽好聊的,但是……反正是謝謝你。”曉棠急得兩手慌亂。

  “哦那就好。我在想如果你跟他們聊得很好,我這樣把你叫出來可能壞了你的事情。”

  “沒有沒有!”

  兩人沒走幾步到了岔路口,見曉棠往左走,任思軒的方向在右邊,於是他駐足開口:“曉棠,你是去哪裏?我回家走南山地鐵站,你呢?”

  “我走十號線新華路那一站,在那邊呢。”曉棠朝左一指。

  “行,那我走這邊了,再見哈!”任思軒說完作揮手之狀。

  “好再見!今晚謝謝你啦!”

  “沒事,同事嘛應該的。”

  兩人告別,一個朝左走,一個朝右走。走了十來米,任思軒回頭望了望包曉棠的背影,美而生動,靜如春花,是個有素質、無是非的好同事,可他忽然覺著方才的告別有點突兀。

  “聖誕快樂!”任思軒回頭衝曉棠喊了一聲。

  “啊!你也是!”曉棠驚訝趕緊機械地回應。

  這一句聖誕快樂,整得女人心頭有喜,如開春暖陽,如酷暑陣雨,如冬雪下閃亮的光芒。

  又走了幾步,曉棠回頭打望任思軒——步伐悠然背影寂靜,放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可誰知他能力卓越、性格熱忱、心地善良還年紀輕輕,曉棠提起任思軒真是自愧生自卑,除了更加努力負責地工作,她找不到跟人家在同一屋簷下相處的其它法門了。

  快到地鐵站時,回頭確定好好同事安然無恙地朝新華路地鐵站走,思軒轉過頭踏上了南山站的電梯。

  聖誕節同樣收到禮物的還有鍾雪梅。兩小人初定情事,極大歡喜,陳絡怎舍得委屈心上人,提前訂了個比雪梅身型還大的熊娃娃,背進宿舍後驚豔了一種舍友,對門的、左右宿舍的女孩子們全進來圍觀那超大的熊娃娃。見熊娃娃大得沒處放,陳絡隨後又花大錢在附近的家具店裏定製了一個簡易實木架子,將娃娃專門放在床上的架子上。

  桂英今天正常下班,七點開車在路上,忽念女兒要聖誕禮物,她料想老頭買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來,於是改道去購物街,停好車直奔地下商場。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擠了大半個鍾頭,終於在一家店裏發現了一個做工精致的米奇公仔,她歡喜地付款買了下來。出地下名店鋪門口掛著聖誕帽,那聖誕帽的大小似乎正好可以套在漾漾腦門上,桂英心想著快步進了店鋪。

  進店以後才知,這是一家高端的寵物用品店,門口的聖誕帽是給寵物狗戴的。桂英猶疑不覺,店員過來詢問她吞吞吐吐的,走過去拿著那頂聖誕帽看了看、摸了摸、拽了拽、聞了聞,發現質量真不錯,一時搖擺不定。考慮到漾漾玩玩具向來三分鍾熱度,桂英最後買了,一路上開車回家思忖此事好笑至極。

  趕回家已經快九點了,桂英進門後直奔女兒房間,慶幸還沒睡,老頭正在給她講故事。漾漾一見媽媽回來,立馬伸出兩手哼哼唧唧地要抱。桂英掏出禮物,小孩子不由地雀躍起來。娘兩個在玩,老馬坐地上給漾漾收拾玩具、整理書包。

  “晚上作業不曉得寫完沒,我對了對,好像少寫了三行。她自己說寫完了,她說完了就完了吧!”老馬一臉寵溺又妥協地跟桂英聊。

  “管他呢!”

  “剛才好不容易快哄睡著了,眼皮都打鼓了,你這一整,看她瘋瘋癲癲的,不知道今晚上幾點能睡!”

  “沒事。”桂英瞧著女兒對鏡戴帽一臉臭美的樣子,心裏止不住地樂。

  隔了一會兒,桂英沉不住打聽:“她爸爸最近……有給她打電話嗎?”

  老馬抬頭瞪著眼回:“打呀!天天打。咋?你倆一天天地還不聯係?”

  桂英被問住了,忙顧盼左右,假裝跟孩子玩,結果被老馬一眼看破,原先對何致遠種種不滿的老頭現在反過來勸慰。

  “他說他現在狀態好得很,有空了還看書呢,他說前陣子有幾個好的麵試機會,可惜沒趕上。我瞅他現在比起十月份、十一月狀態要好些,心裏沉著,不著急了。他現在有心發展他的事業,由他去嘛,你不要打擾,不要一天天嫌這嫌那的。”

  “我沒嫌啥呀!”

  老馬整完玩具和書包,挪了位兒去疊孩兒的小衣服,邊疊邊說:“人逢低穀,多數抬不起頭,外人說句風涼話自己心裏卡半天。我早年決定賣菜時,那時你還沒出來呢!屋裏人不同意,啥難聽話沒有!打著為你好的名義,說的全是傷人的話。你二大(二叔)、三大(三叔),你婆(奶奶)、你媽都不理解,全勸著讓我繼續種地,自己人且不了解我的想法,何況是外麵人!除了你小爺(堂爺爺),沒一個人支持我販菜!後來見我賺著錢了,態度全變了!”

  老馬說完,父女倆相視一眼,無話。

  “後來有回我被騙子騙了,有個虧先人的東西,買了我的菜給了張假錢,我那時候沒經驗咋看得出來,是張一百塊的!一九九八年,一百元整能在村裏割八十多斤豬肉!我賣一車的蘿卜、蔥、白菜才賺多少?虧死了那年,我一虧,他們又來了,叨叨著賣菜這不好那不好,還是老老實實種地好!結果呢?我正是靠著賣菜最先富起來的!”

  桂英翹著二郎腿拄著腮幫子,兩眼失神,若有所思。

  “有時候人心裏有啥想法,即便枕邊人也完全理解不了。遠兒(何致遠)現在這樣子,你放手放心讓他整,怕啥?他今年四十五六,要找到一份好工作還能工作個十來年!再像以前那樣把他圈在屋裏,遲早會廢咯!他不廢,倆娃對他的態度也會有點不一樣!既然他有心幹事,你成全他!”

  桂英不應,分明聽了進去。

  今晚在麻辣燙店裏,曉星心不在焉地端錯了好幾次飯,把二號端到十二號,把八號的端到九號,惹得客人叫囂,全虧孔平笑哈哈地替她周旋。小本生意,仗得全是回頭客,客人不高興了老板竇冬青急得頻頻皺眉。晚上本想說一說曉星,問問她是否有事或者是怎地,竇老板隻想搞清楚平時兢兢業業的曉星為何今晚老出錯,誰成想表弟孔平跟膏藥似的粘著曉星,冬青竟找不到個便利時刻跟她單聊。無奈,罷了。

  晚上下班時,照舊,孔平腆著臉皮去送包曉星。

  “星兒姐,你是有什麽事情嗎?我看你今天在店裏老是心不在焉的。”孔平笑眯眯、柔乎乎地問。

  “沒有,沒有。”曉星否認。

  走了幾米,孔平撓著後腦勺笑言:“我要開店了——五金店,地址在樟坑村的主幹道最南邊,大概二十多平米,兩層的,最近一直在物色角鋼貨架呢。”

  “哦,恭喜你呀。”沒想到孔平會開店,速度還這麽快,曉星心裏驚詫,臉上卻平靜到冷漠。

  “牆麵好整,直接鋪些牆紙,鋼架到了以後,我得趕緊鋪貨了,還有就是辦齊各種證件,估計還得些時間呢。最近白天一直在忙這事兒,隻有晚上才來店裏幫我老表。”

  “嗯,恭喜你開店了。”曉星低頭快走,隻想快點找到一輛共享單車回家。

  “你以前不也是開店的嗎?有沒有什麽經驗傳授我一下。”男人弓背彎腰憨態可掬,隻為多看一眼女人的臉。

  “沒什麽經驗,要真有,我就不會在這裏打工了。”曉星說完又低頭快走。

  場麵冷了一會,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自行車停靠點,曉星開始挑車子,然後取手機掃二維碼。孔平望著曉星這般冷淡,一時手無足措,他醞釀的天大的事端在對方心裏卻被視為爾爾。男人無奈地搓著兩手,準備和她告別。

  “哦我要走了,你回去吧,今天在店裏謝謝你幫忙。”曉星兩手握著車把望著孔平說。

  “不用不用,不用客氣。”孔平緊張局促,兩手亂撥,待曉星走了,黑地裏看不見了人影,他才恢複平靜。

  為什麽三十以後愛情變得難以啟齒,孔平不太理解。他喜歡她,想天天看見她,想餘生圍著她轉,想幫她帶孩子養她終老,想每天和她聊天說話講講各自的故鄉,想和她成為一對恩愛情人或者正大光明的夫妻,想和她組成親親的濃於血緣的家人,想和她得空了看看月亮吹吹風吃吃好飯拉拉手……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輕,並不富有,長相一般,談吐中下,前途微茫,可是他喜歡她,單純地喜歡她,喜歡到想養她一輩子。

  熟悉的夜路上,癡情男又開始幻想在腦中導演了無數遍的浪漫劇情——請曉星吃什麽飯、給曉星講什麽笑話、陪曉星去哪裏玩、為曉星裝一間何樣的臥房、和曉星做哪些事情、帶曉星何時見父母、如何說服曉星的兒女接受他……想了無數遍普通男女朋友會做的普通事情,可惜擱他們身上,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情顯得艱難而複雜。無論怎樣,孔平近來愈加肯定,自己唯有跟她包曉星在一起才能體會到活著得甜滋味。可是曉星呢?男人失落,雙手插兜,寂寥沮喪地回了鋪子。

  這一夜,同樣雙手插兜、寂寥沮喪的還有一人,便是鍾理。他這半月日日浸在愧疚中,犯了大錯的滋味並不好受,疼過**傷痛,難過受窮受困,苦過大起大落,磨過衰老病死。從未有過的愧疚、自責、悔恨,極度的否定使他將自己打入地牢,他羞於見人,藏在地牢裏與黑暗廝磨,抑或提著一顆心日日走在絕穀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