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下 鍾能觀人生百態 三代共周末閑情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9-23 22:11      字數:8379
  周六這晚臨睡前老馬躺搖椅上吸水煙,埋怨女婿一整天沒來家裏,連個電話也沒有。致遠的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不像那天來的那人(王福逸)——老成、大氣、有本事、有事業,倘桂英跟了那個人,後半生保不齊要發達的,甭管怎麽著,起碼不必像現在這樣賣力操持。這一次的神思遠遊,老頭放棄了女婿,站到了對立麵,想想那穿金戴銀、富得流油的好日子,馬建國同誌如同邁進天堂一般。以後回村了即便不當村長,靠著這有能耐的女婿,他的地位和威嚴在馬家屯也是無人能及的。

  何致遠昨晚一夜動肝火,今晨起來特別累,至下午精神頭才好些。回想近來的日子,處處不順。焦灼之間,致遠思忖求助以前的同事——鄧仁輝。鄧仁輝五十來歲,愛人是小學教師,獨生子在北京上大學,如今他兩口和老父母住在一塊。仁輝一直是深圳二高高三的班主任,也是教語文的,他們倆同是湖南人、同在一個學校、同是教授語文,諸多相似自然親近,在校期間經常一塊吃飯聊天。後來有了漾漾,他的奶爸生活忙得一刻不得間隙,導致兩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共同話題也越來越少,這兩年隻是在朋友圈有動態時點點讚、留個言,僅此而已。

  最近找工作已經找得何致遠否定人生乃至否定人類了,黯然之中他點開了仁輝的微信對話框,兩輪寒暄三番敘舊,沒有生疏反倒倍加親熱。因八點半仁輝有一節晚自習,兩人的聊天被迫中斷,倒是約定了有機會見見麵、吃吃飯。好友失而複得,何致遠這一晚有點樂觀、有點開朗。

  周日上午八點,戴著草帽、一身橙色工作服的鍾能坐在衝之大道旁邊的花池上休息。打望他負責的衝之大道此刻幹幹淨淨,老頭有些賞心悅目。來來往往的上班族、等公交的年輕人、騎自行車去地鐵站的中年人一波一波地從他眼前飄過,鍾能一時間閃花了眼。懷裏的大缸子泡的是茉莉花茶,從淩晨四點多忙到現在一身的汗,這一喝一氣半缸子下去了。幸好隔壁的百草新村裏有打熱水的地方,這樣到了下午兩三點不愁渴得沒水喝。那免費打水的地方還是新近認識的老劉告訴他的。

  老劉,是百草新村大丹街上的修鞋匠,在這裏待了二十年了,附近的人哪個不認識他?因他那裏常擺著好些凳子椅子供前來補鞋的人坐,鍾能休息時常去那裏蹭椅子,一來二去同齡的他們熟絡起來。老劉說二十年前修個鞋、換個底不出五毛錢,現在紮個邊、換個底是五十塊人民幣,即便如此一個月老劉兩口子也賺不了多少,趕上梅雨季不能出來擺攤時一月才落個四五千,還不算人力和材料的成本,那點錢還不夠他一家三代的房租呢。

  這月裏,鍾能負責的衝之大道上新來了一個撿破爛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有些瘸。她每天下午兩點半準時從這條街道經過,垃圾桶挨個翻過一遍便走了,第二天照例過來,好幾次下大雨也不例外。那人每回翻垃圾桶,總將些輕薄垃圾翻騰出來,鍾能說過幾次無果,隻能在返程打掃時再將垃圾扔進去。那般年紀無處工作,也隻有撿些破爛換錢用,鍾能瞅著她一瘸一拐、小身板背著大袋子的背影有些心酸,偶爾自己掃完街備些空瓶子、塑料盒、舊家具之類的東西等著她。

  上周吧,路中間的天橋下來了個流浪漢。他偶爾一絲不掛地站在街上發呆,起先鍾能害怕他有暴力傾向,後來打了幾次照麵,發現他是溫和的。他不對著人多看幾眼指指點點,也不衝著人罵罵咧咧,偶爾找不見廁所當街撒泡尿,這便是他最壞的舉止了。中午累的時候,鍾能常坐在天橋下休息,有時給那人遞根煙,兩人望著街上來來去去、川流不息的車輛,一起想心中所想、哀胸中所哀。鍾能可憐他,因為流浪漢讓他想起了兒子鍾理,鍾理酒後睡在大街上的模樣跟流浪漢有何區別?這兩天兩人更熟悉了,鍾能偶爾給那人帶些舊衣服,或者早上買來的包子、油餅送他點兒,那人不拒絕、不諂媚、不多言,接過東西慢吞吞地吃,或者將東西捂在懷裏端詳天上的雲——長久不動。鍾能不想問他的過往,可憐之人的可憐遭遇太過沉重,這沉重會令他一個正常人難以消解。對於極端遭際或悲慘人生,反複打聽、提供辦法是最愚蠢的反應;消遣或說笑是最可憎的回應;而沉默或遺忘則是最溫和的策略。聒噪之人多此一舉的同情心,有時候像極了路上亟待清理的垃圾。

  也是這幾周,衝之大道上來了個小攤販,也許小攤販已經來很久了,隻是鍾能沒有注意到。白天城管不讓擺攤,小夥子夜裏賣飯,專門賣給來往的出租車司機和上下夜班的人。小夥子夜裏十一點準時上街出攤,最晚早上六點收攤;三輪車擺在街邊的公交車站台上,方便出租車司機停靠;兩葷兩素一湯統一賣十二塊錢,吃的人還不少,因為整個城市裏跟他競爭的沒幾個人。鍾能淩晨四五點上班過來時吃過幾次,湖南菜有點辣,味道還不錯,管飽地吃,可惜臨近收攤時紫菜湯和米飯有點涼了。小夥子三十出頭,很健談,湖南人,一家五口攏共不到一畝地,沒生計的他跟人出來在深圳開湘菜店,幹了幾年結果賠本了,如今留下炒菜這麽一點手藝,隻能夜裏出來擺攤賣飯,好在每晚能淨賺個兩三百。

  昨天在街上看到了一段奇異之事,鍾能想講給別人聽卻找不到那個別人,於是假裝講給某人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講述。一個穿著名貴的中年人蹲在衝之大道的花池裏忙活,他將兩根鐵棍子插進花池的兩端,鐵棍子連接的電線中間是個電瓶,打開電瓶電源以後,四五米長的電線旁邊,開始有數十隻蚯蚓出來了。鍾能在遠處觀望了那人許久,等走近看時,那段路上已經一大片蚯蚓了。南方的蚯蚓大得嚇人,過往的路人要麽看熱鬧要麽拍照要麽嚇得不敢過去。那人拿著長筷子在街上悠然地夾蚯蚓,一夾一個準兒,沒多久活捉了幾十條,夠數以後那人收了東西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的蚯蚓和生氣的鍾能。鍾能扶著大掃帚遠觀,不知如何是好,蚯蚓往車道上遊走,鍾能用掃帚掃了幾下怕它們被車碾死,掃著掃著蚯蚓纏在了掃帚裏,一時無措的老漢無奈扔下掃帚拿棍子挑,挑了很久才將那些蚯蚓重新安置到花池裏。

  電擊蚯蚓也不算什麽稀奇事兒,衝之大道上每天上演著各種劇情,作為禮貌看到謝幕的、不被演出牽引個人情緒的唯一觀眾,鍾能每天的觀感隻有一聲唏噓。兩口當街打架的、小姑娘醉酒嘔吐的、馬路上打鑽施工的、人行道旁邊挖樹種樹的、年輕人當麵扔垃圾的、小夥子朝他吐口水的、城管攤販貓鼠鬥的、莫名其妙砸共享單車的、在監控下偷電動車的、民工躺街上睡午覺的、一群農民種花澆水賺碎錢的、送快餐的撞車報警的、中年人當街昏倒的、戳著空氣指點大罵的、老頭老太太街邊摟抱親嘴的、早上六點在路中間跳舞的……好似個舞台,每天都有故事,獨可惜沒有《天仙配》這樣的好話本。

  將時間浪費在街上的人是可憐的,因為街上沒有風景,滿是倉促。喝完茉莉花茶,擰緊瓶蓋,鍾能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打算去稼先路打掃,那裏也是他負責的區域。最近總是頭暈、胸悶,站起來、蹲下去得慢慢地、小心地來,倘他暈倒了,誰來扶他呢?老頭攙著腰提著工具往前走,他這條命還得好好保養呢,為的是要一直為兩孫子賺錢,直到他們自食其力的那一天,直到兒子鍾理清醒的那一天。

  上午九點,桂英還未起床電話響了,是快遞打來的。下樓後到小區外的快遞攤一看傻眼了,一大袋子的東西,沒有上百斤也有七八十斤,上麵的落款寫著“鄭小山送,馬桂英收”幾個字。自己沒有做什麽反倒被小山如此感激,女人又驚又喜、莫名傲嬌。此時兩手空空哪裏提得動,隻得回家取拉杆車。拉回來往客廳一扔,瞬間吸引了老小的注意力。桂英取來刀片劃開袋子,拉開一看是紙皮核桃,滿滿一堆的核桃從口子那兒滾了出來,三人蹲地上邊撿邊吃,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今天出去吃飯吧!反正也沒人做。”坐地上給女兒夾核桃的桂英提議。

  “哪天不是出去吃呀!”老馬用大掌捏碎兩個核桃。

  “中午還是晚上?”

  “仔仔上課呢!你說中午還是晚上。”

  “那中午飯怎麽吃?”

  “叫外賣或者去樓下的餃子店。你先把早點吃了吧,早涼咧!少給她夾點,核桃吃多了上頭!”老馬用經驗提醒。

  “嗯!大你說我要不要回點什麽給小山?”

  “不用!你回了他心裏有壓力。小山這鄉黨人不錯,以後有工作機會了可以聯係他,平時別打攪。”

  “嗯,有道理。呃……中午飯要不你倆吃吧!我待會出去一趟,指不定幾點回來呢!”

  “你瞧瞧!你一說走,娃兒先警覺了!”老馬指著兩眼滴溜溜看媽媽的漾漾,接著說:“沒啥大事,老老實實待著。”

  “我……嘖!我隻剩這一天假了,最近皮膚不好,腳也疼,腰硬得……”

  “嘚嘚嘚嘚嘚!你別跟我說。”老馬白了一眼,起身離開了。

  這一出門跟失蹤了似的,漾漾發信息壓根不理。原來,馬桂英離家後先開車去了美容院,美容院回來自己吃了飯,然後去小區附近的按摩店洗腳按摩,一口氣在按摩店裏待了三個小時才感覺渾身通暢、筋骨舒坦。

  “你媽是逍遙了,活兒誰敢呀?”

  桂英走後,老馬朝漾漾問了好幾次,不停地搖頭。待兩鍋煙後攢足了勁兒,開始幹活了。周三晚上漾漾尿床了,晚上睡時床單幹了,老馬心想不用處理了,待下泡尿再一起洗,誰成想漾漾不樂意,睡覺不睡尿漬那塊,斜著睡在床邊,前兩晚沒事,今早起來竟睡在地上,嚇得老馬趕緊摸頭量體溫。洗完了漾漾的鋪蓋,老馬將仔仔的衣服也洗了一下,攢了一周一大堆扔在床尾,仔仔看不見,桂英也看不見。給仔仔洗完又給漾漾洗,娃兒的一雙襪子穿了三天,因為沒有換洗的,洗漾漾的衣服時老馬又將桂英的髒衣服扔進去兩件。她房裏的髒衣服也是一堆,老馬不敢隨意洗怕把衣服洗壞了。洗衣服的間隙,他順便刷了下漾漾和自己的鞋子、清洗了幾個人的擦臉巾、剪了鼻毛、整了漾漾的書桌、買了漾漾要吃的零食水果和牛奶、掃了一回地、倒了一趟垃圾……七旬老人一口氣從十點多忙到下午三點才算完事。

  完事後躺在搖椅上的老頭心裏由不住地責怪桂英。地上的頭發多得跟養蠶廠一樣,屋子裏髒得拍下手馬上起灰塵、廚房餐廳沒有一處是妥帖的——櫃子開著門、水杯半杯水、塑料袋亂飛、水果壞了也沒人處理——桂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幹完活的老馬氣得嘖嘖搖頭,驀地忽然笑了起來。桂英她媽和她婆(奶奶)以前常說自己跟瞎子似的看不見手下的活——衣服亂扔從來不整、吃完飯從來不端碗、喝完茶從來不洗杯子、幹完活從來不收農具、招待完客人從來掃地收拾……真沒想到啊,輪回。

  以前家裏亂了總有人整理——母親、妻子或兒子興盛,現在到了桂英家見識到了桂英身上投射的自己,才知自己這輩子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性子有多可氣。老馬無聲地笑,眼裏笑出了水——他在笑包容他的人沒一個在身邊,笑自己跟自己的翻版——英英——相處的災難,笑年輕時種的因現在要自嚐苦果,笑他為了一個四歲小孩開始變得不像他,笑這改變的過程又累又氣又沾點兒甜。

  中午十二點,農批市場裏,鍾理起來後餓了,冰箱裏沒有吃的,懶得給老頭打電話,於是在樓下喊兒子。叫了幾聲沒有反應,男人有些氣不暢,上樓去找。到了老小房門口,見房門緊關,他用力敲著房門喊兒子的全名。正在午休的學成噌地一下從被窩裏鑽出來,然後爬下床光著腳去開房門。

  “你幹什麽呢?大白天地關著門!”開門後鍾理拍著門怒問。

  “沒幹什麽。”小孩搓著眼睛,還沒太清醒,怯懦使他習慣性地低下頭。

  “你睡午覺關門幹什麽!嗯?”鍾理再次敲著門問,怒在臉上,似不可遏。

  小孩聽門被拍得啪啪響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以後不準關門!聽見沒?”鍾理指著兒子的腦門警示。

  學成低頭沒有回頭。

  “我問你聽見沒?”又一聲獅吼,對門張大姐的耳朵也聽得見。

  “聽見了。”學成咬著嘴唇小聲說,說完又後退了半步。

  鍾理抬起頭,雙手叉腰,一時無話。

  一分鍾後,怒氣自消一半,滿臉胡子的男人變換語氣道:“你爺昨晚上沒做飯嗎?”

  “做了。”

  “冰箱裏怎麽沒有?”

  “不知道。”學成依然低頭捏著校服短褲的褲角兒。

  “你出去買吧!身上有錢嗎?”

  “有。”

  “穿上鞋,快點去!路口那家的炒粉。”鍾理說完提了提兒子的肩膀。

  學成於是穿著拖鞋跑出去買飯了。回來後隻買了一份,鍾理見兒子蠢笨訓了幾嘴,學成一聲不吭又出去買了一份炒粉,父子倆如此將就吃完了一頓午飯。飯後鍾理躺沙發上抽煙,學成收拾完飯後垃圾、擦了茶幾上的飯漬,正要去樓上房裏玩,又被爸爸叫住了。小孩不知所措,隻說是取作業,上樓取了作業在樓下做。被監控的小孩嚇得不敢回頭看,趴在媽媽以前的櫃台上望著門口的小路做作業,一動不動,時時呆滯,直到爸爸離開。

  不知為何,近來鍾理特別反感兒子將自己關在屋裏,老頭在時還好,尤其是鋪子裏隻有他們父子兩人時,學成總將自己關在裏麵,把他這個親生父親拒之千裏之外。鍾理壓著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誰知他老是聽不進去,好像在故意挑釁他這個父親的權威。

  學成呢?恐懼而已。爺爺在時還好些,家裏隻剩他和爸爸的時候,他最怕爸爸突然走進房間訓斥他,所以總是悄悄將門關起來,然後自己躲在衛生間玩。他以為他悄無生息地關上門爸爸不一定會發現,他幻想著當爸爸上樓時他趕緊將門打開一定來得及。

  按理說,經常挨打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挨打,挨打來臨時眼一閉、肩一聳、拳一握、牙一咬便過去了,可是被打了這麽多次,鍾學成依然恐懼。學成對與父親有關的一切無不感到恐懼,恐懼爸爸走路的聲音、恐懼爸爸的咳嗽、恐懼爸爸吃飯時忽然冷冷地歎氣……哪怕是看到爸爸藍色的拖鞋,他心中也會異樣。他習慣地將爸爸一切的反常歸因於自己,他恐懼自己出現在爸爸的視線裏。

  周末這天曉棠去外麵跑了一天,一來是報考年底的自考科目,規定要去現場報,所以她一早出發,結果因為排隊搞到中午兩點才結束;二來她要去書城挑選些輔導書或者課本,網絡上下載的資料太狹窄,明顯不夠用。如此跑了一天,下午四點才去接學成。帶著學成去買菜的路上,曉棠感覺小孩今天一直不太輕鬆,不怎麽說話,無力氣走路,買菜時對眼前的一切沒有絲毫興趣,傻乎乎地站在她身邊一動不動。晚上做菜、直播、吃飯、洗碗忙得焦灼,本想跟姐姐聊這件事結果忘掉了。

  顧慮太重,很難輕快,無論大人還是小孩。

  “晚上可以看電影嗎?”晚上六點,仔仔補課班結束後回家一聽要出去吃飯有點興奮。

  “可以啊,你自己去呀!我不想看電影,實在不行帶著你爺去吧。”桂英窩在沙發上筋骨柔軟地回答。按摩了一天,一身輕盈的女人老惦記著睡大覺。

  “算了吧!人家都是帶女朋友,我帶一老年人!真逗!”仔仔白了一眼媽媽。

  “我還不想去呢!那電影看得人兩眼刺得不舒服,大家又不是聾子,聲放得比村裏的喇叭還大!”老馬說完,母子倆相識一笑。

  “晚上對麵商場裏有兒童遊樂區,吃完飯我帶妹妹去遊樂場玩滑滑梯和蹦床。”桂英說給兒子聽。

  “那我幹嘛?買衣服?”

  “你又沒對象又不結婚買什麽衣服呀!你床上的衣服堆到地上了還不夠穿嗎?”老馬大聲問。

  “嘖哎呀!買衣服跟結婚有什麽關係呀!”仔仔無奈地甩胳膊。

  “哼哼哈哈哎呀!”桂英頭倒在沙發上一陣傻樂,然後衝兒子說:“仔兒你不懂!原先村裏人窮沒得穿,一般到訂婚結婚的時候婆家會專門出錢給新人買衣服,為的是訂婚、結婚、走親戚、待客人時好看!大,什麽年代了,你觀念也該改一改了!”

  “他衣服多得很!櫃子裏一遝一遝的,放七八年也穿不完。你沒衣服了可以買,你有衣服買什麽呀!”老馬皺著眉堅持。

  “你偷看我衣櫃!”仔仔指著老頭叫囂。

  “誰偷看!你衣服多得櫃門關得住嗎?”

  “那裏麵放著好多他小時候的衣服,他不讓扔,三五歲的、七八歲的、十一二的衣服都在呢!還有他最愛的包包、帽子什麽的,他不想扔那塞著唄!”桂英解釋。

  “行頭少點兒不行嗎?”

  “我是個服飾收藏家,不是極簡主義者,別跟我講這個!”少年說完抱胸轉頭不搭理。

  老馬沒太聽懂,不往下說了。幾人坐在沙發上沉默了一陣,老馬忽然開口:“仔兒,給你爸打電話,說你媽定了晚上七點的飯菜,叫他一塊去吃。”

  仔仔一聽這個,回頭先看了看媽媽,見媽媽掃了眼他然後低眉看手機,知道意思了,於是打電話詢問。兒子打電話時,桂英明麵上看手機,實際上全身隻有兩隻耳朵在認真工作,聽兒子的口氣好像他爸不去,女人臉上多了幾分不耐煩。一家人完整地吃個飯,是她今晚專門定大餐的目的,可惜兩人前天大吵後誰不服睡,如今仔仔主動打電話意味著自己示弱求好,他竟不領情。

  “走吧走吧,六點半了,收拾出門吧!”桂英起身給漾漾換衣服,根本沒問兒子那通電話的結果。

  “你爸咋說地?”老馬抬眼問。

  “他說他晚上有事。”

  “啥事兒呀?”

  “我沒問。”

  “哎……算了吧,先出發吧,到店裏後你再給你爸打一個,順便問問他忙什麽呢。”老馬說完離開沙發去取薄外套。

  沒多久到了大餐館,母子兩合計點菜。幹鍋魷魚須、紫蘇一鍋鮮、小炒黃牛肉、香酥荷花魚、清炒藕尖還有肉丸菌菇煲。母子倆點完菜仔仔再次給爸爸打電話,依然說有事忙。四個人吃完飯,仔仔去看電影,桂英在遊樂場裏麵陪著漾漾玩,老馬在遊樂場外麵提著眾人的東西。一個小時後,桂英帶著玩累的漾漾從遊樂場出來了,三人坐在商場的大椅子上休息。

  “大你要不要喝咖啡?你是不是從來沒喝過呀!”桂英擺出一副看客神情。

  “喝不喝地……有啥區別?”

  空氣太冷,桂英又笑著臉問:“那邊有唱歌的,你想唱戲的話可以去那種小ktv裏拿著話筒唱,我看你一天天地愛哼哼,要不要真唱一回。”

  “哎……別老想著花錢了,你算沒算這家裏一天開銷多少?我拿本子記過,一周七天,不算大件兒平均一天五百,吃飯這項是沒折子了,其它的呢?你先說說昨天和今天你自個兒花了多少?”

  “哎呀……掙了錢不就是為花嘛!”

  “我這會兒在尋思,你忙完了花錢、開心了花錢、累了也花錢……你賺得著花得起這沒毛病,但是你想沒想過你這種生活方式會遺傳給兩孩子?仔仔跟你一樣一樣的,一說出門玩心裏隻想著花錢,他不知道其它消遣法子!我不信城裏的孩子全這樣——一說放假休息隻有買買買、花花花?放假了和娃兒們一起搞搞衛生、去公園散步、到隔壁的花卉世界逛逛、給漾漾剪剪頭發洗洗澡、一起做做飯或者找朋友來家裏包包餃子不好嗎?”

  “哎呀……知道了!”被潑冷水的桂英有點掃興,氣老頭說得有道理自己又無法改變。

  父女倆僵了許久,桂英抱著打盹的漾漾偷瞄了幾眼老頭,換了副語氣說:“我大哥回家了,好幾天了,沒跟家裏人招呼。”

  “嗯?你咋曉得?”

  “我二哥說的。”

  “咋沒跟我說呢?”老馬兩手拄著大腿,兩眼瞪了個圓。

  “呃……可能你人緣沒我好吧!”桂英說完被自己逗樂了,一個人捂著嘴咯咯地笑。

  空氣融通以後,老馬轉身望了眼桂英,嚴肅地開口。

  “你跟遠啊……哎!展會忙完了,你倆好好聊聊,他不找你你找他唄!”

  “嘖!哎……”

  “別嫌我說,娃兒不停地問我呢——‘爸爸是不是不回來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爸爸在外麵幹什麽呀’……敏感著呢!”老馬指著打盹兒的漾漾小聲說。

  “知道了。”桂英轉頭望向別處。

  “遠這人呢,有點抹不開。你性格不是外放嗎?你主動找他聊,你問他心裏到底咋想的,說明白了大家心裏舒坦,你兩口子擱著不管,這哪門子事兒呀!”

  “知道啦!別說啦。”桂英六個字一出,老馬再沒開口。

  幸好沒多久仔仔從電影院出來了,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往回走。路上桂英忽然開竅了,將熟睡在她肩頭的漾漾交給老頭。

  “我去找他吧。”

  “嗯!”

  老馬於是帶著兩孩子回家了,到家時已經十點過了。

  為了彌合兩人,桂英在外麵特意買了好多致遠愛吃的湖南味兒夜宵,然後去他出租屋那兒。到樓下附近,桂英不知道哪一棟,直接給致遠打電話。致遠並不在家,接了電話告知他在外麵和朋友聊天吃宵夜,隻說讓她先回家。桂英不懂何意,她根本不相信致遠有什麽朋友,她以為致遠不想見她才如此托詞。女人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期間一直在翻兩人的聊天記錄,之前致遠將他租住的地址告訴過她,可惜沒有保留,此時怎麽搜也搜不到。

  已經十一點了,打電話也不接,發信息也不回,女人越想越來氣,以為致遠耍心思還生氣呢,氣得將辛苦跑了好幾處買來的夜宵全扔了,然後一個人攢著怒火回來了。回家後一聲不吭進了房,直到一兩點才睡著。睡前腦子裏全是各種富有創意的猜測——致遠有他心、兩人離了婚、孩子怎麽分、她怎麽報複、致遠的真實麵目……

  總有些時候,人會處於一種非理性的極端狀態——害怕有鬼在枕邊、相信龍是真實存在的、幻想愛人或自己出軌了、想象孩子會成為大明星、描畫自己飛黃騰達或成為救世主、意淫自己和遠在天邊的某某某雙宿雙飛……然而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之後,他知道他還是他——同流合汙的他、村夫俗子的他、無能為力的他、鏡子裏好些皺紋的他。

  人們希冀平行時空裏的自己是不凡的,一如人們孩提時對未來的期盼一樣。平凡的現實生活,根本經不起研究或觀察、思考或改變,基於此,偶爾的胡思亂想竟是可貴的、浪漫的、驚喜的。

  所以,何致遠這一晚到底在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