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下 三番兩次頻置氣 輾轉反側想逃離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9-18 22:01      字數:7591
  “昨晚上你怎麽沒來?”周三下午,隆石生端著小茶壺走進了馬經理的辦公室。

  “昨天中午喝了些,再喝胃疼啦。”馬經理回完,關了電腦上的工作文檔。

  “昨天賬出來咯!你猜怎麽樣?”肥頭大耳的隆石生小聲賣弄關子。

  “怎麽樣?”桂英好奇,瞪眼打聽。

  “哎——‘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隆石生拽了句詩,然後兩手啪地拍了一下,兩掌抖了三抖。

  “幾個意思?”馬經理皺著臉不懂。

  “白忙活一場!基本沒賺!聽說——我聽財務的說——展會倒數第二天就開始加緊算賬呢,算完這個數——三千萬,也就夠南安集團半年的開支吧!”隆石生在空中豎起三根指頭。

  “這麽少!”馬經理有些吃驚,吸了口涼氣,兩眼盯著鍵盤出了神。

  “你——怎麽樣?”隆石生轉著佛珠打聽馬經理的提成。

  “還沒算呢!最近事多,分心了都。”馬經理有些失落。

  “我還好,嗬嗬!昨晚大家吃飯,業務部好幾個連去年的七成都不到!老黃少賺了七八萬呢,趙茗、楊越一般般,宋晨、雷春岩比往年多了一點點,剩下的幾個全虧啦!”

  “哎……”馬經理無奈搖頭。作為展會業務部的經理,她很慚愧。

  “我告訴你誒,腳蹬子(joden)現在已經開始讓裁員了!”隆石生伸長脖子悄悄說,說完咧嘴嘖嘖。

  “裁業務?不可能吧!”

  “哼!業務你愛留留愛走走,反正底薪就塞牙縫的那麽一丁點兒,聽說!好幾個部門經理昨晚已經接到任務開始點人啦!這次估計要裁掉不少。”隆石生閉眼搖頭。

  “哎……早知道昨晚跟你們一塊吃飯去!”馬經理後悔錯過了好多勁爆的內幕消息。

  “昨天拉你去你不去,再說,我那個小群裏發了,你自己不看群消息!”隆石生抻著脖子嗔怪。

  “哎……我這邊好些收尾工作還沒忙完呢!”

  “那你昨天中午還有空找老王(王福逸,業務部原部門經理)喝酒吃飯!”隆石生說完嘚瑟地朝馬經理翻白眼。

  “我的天!隆哥你神啦!連這也知道!你是那個什麽……知道大臣昨晚請客的那個皇帝嗎?”馬經理指著隆石生的鼻頭驚奇大喊。

  “切!我不是朱元璋,也不是劉伯溫,哥我自稱神算子,你還別不信!李總(李玉冰)有啥事了還不照樣朝我打聽!”八卦達人抖著全身賣弄。

  “嘖!甘拜投地!佩服佩服!”馬經理雙手握拳高高舉起,臉朝左扭閉眼點頭。

  “哼嗬!”隆石生說著,捏起茶壺直接朝嘴裏灌普洱茶。

  馬經理一邊被隆石生直接用茶壺喝茶的行為藝術逗樂了,一邊擔心這次的裁員。

  下午好些同事早早溜了,連著十來天籌備展會好些人早受不了了,人事的今天也放得寬,畢竟是放假前的最後一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馬桂英五點多準備坐地鐵回去,致遠打電話要來接她她拒絕了——桂英不想他辛苦,再說那晚的車禍也過去了。何致遠臨近六點買好菜到了家裏,老頭和漾漾還沒回來,中年男人鑽進廚房,想給妻子燉一鍋滋補的烏雞湯。

  六點半老馬帶著漾漾回來了,漾漾見爸爸在家跑進廚房抱著爸爸的腿不撒手,老馬站在廚房門口聞著雞湯剛剛煮開的香味犯了饞。

  “她幾點回來?”老馬問女婿。

  “快了。五點出公司,五點二十進地鐵,坐車五十分鍾,出站十分鍾,六點……”何致遠正算著,桂英開門進家了。

  “媽媽!媽媽……”漾漾一轉身又跑著去抱媽媽,桂英抱起女兒也來到了廚房門口,一家人擠在一處其樂融融。

  “你們誰都別攔我,明後兩天我送漾漾上學!”桂英說完親了一口女兒的臉蛋。

  “你起得來呀!哪回放假不是睡到日上三竿!你放假了正好,她也該洗頭發了,明後天好好給她洗洗。”

  “嗯。”桂英說完將頭埋在女兒懷裏到處聞,癢得漾漾咯咯笑。

  “爸,明天我帶英英去看中醫,她休息幾天,剛好喝些中藥調理一下。”致遠衝老丈人說。

  “嗯,你們忙你們的,中醫看完了西醫再瞧瞧。”老馬扶著門框回。

  “這兩天胃裏確實不舒服,吃完東西老是惡心,有時候絞痛,也吃不下多少。”桂英抱怨。

  “你又喝酒啦!”老馬突然朝桂英翻臉。

  “沒!今天沒,昨天喝了一點點!”

  “能不喝就不喝!喝醉了又讓人家送回來,多丟人!”老馬白了桂英一眼,致遠卻提起了一顆心。

  “沒醉!昨天喝了一點點,果酒,日本的,上好的,不傷胃的,你以為是五十二度的西鳳酒!”桂英強嘴,卻不知在廚房裏切菜的致遠聽了個多疑。

  “爸她哪天喝醉了,讓人送回來的?”何致遠故作輕笑地問嶽父。

  “就……前天還是大前天……我忘了。”老馬不想提那天大晚上地王福逸將喝醉的桂英攙上樓的事,轉身走了,可正是這不願多說的表情讓何致遠格外迷惑。

  車禍前喝酒送回家、車禍那晚趕到現場、一起解決心理陰影、一起喝日本果酒……無辜的桂英抱著漾漾在廚房門口嘻嘻哈哈地玩耍,留下個何致遠悶頭做飯,心裏卻委實膈應,猜想他倆近來該是天天見麵吧,連老頭都知道了。可這一晚,何致遠還是堅持去出租屋睡,惹得桂英更加生氣,不知他為何找工作要在外麵睡,女人怎麽想也想不通。

  給兒子整完鞋,何致遠十一點多回到出租屋。桂英和那男人的交往整得他胡思亂想根本睡不著,男人淩晨兩點打開電腦繼續瀏覽各個招聘網站。書店店員、文職文員、行政事務……何致遠已經麻木了,見到崗位便投,連盲投、兼職亦沒有絲毫結果,他該有多麽絕望,中年男人甚至懷疑所有的招聘網站都是假的。為什麽沒有公司會錄用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他想不通,不停地翻職位,已經翻到係統大數據重合或職位推薦開始循環了。

  下半生難道要無所事事嗎?

  何致遠不能接受這個結果,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老,還正當中年。關於找工作的所有細節,他沒臉跟家裏人說,他麵對妻子的詢問隻能支支吾吾說聲“我有事忙呢”、“你別管啦”、“你別問啦”,他隻能躲在這麽一間破房子裏慢慢地尋求希望。可偏在這時,那個男人出現了。這麽兩樁事搞在一起,哪個男人能夠保持平靜?無奈,他在電腦上翻完了招聘網站,又在手機上翻關於招聘的訂閱號。他一個一個地打開看崗位詳情和公司簡介,直至淩晨四點打哈欠時才上了床。

  周四一早,馬桂英起床時已經十點了。昨晚並沒有喝安眠藥,卻睡得特別沉,夢也沒做一個。出房子後老頭在客廳看電視,早點在餐桌上,她恍恍惚惚地去吃早餐。中午飯致遠過來做,三人一塊吃,飯後夫妻倆收拾東西去了中醫院。下午五點回來兩人提著七副中藥,致遠一到家又是做飯又是熬藥,桂英和漾漾在屋裏一塊看動畫片,老馬照舊坐在東邊小陽台的躺椅上抽水煙。

  六點半電話響了,是快遞打來的,原來桂英在展會期間偶然被別人安利後,一時腦熱在網上買了些陽台上的家具、裝飾物,因為有些是現做的,所以今天才到貨。

  “親,快遞!”桂英在房裏喊人。

  “什麽東西?”致遠出了廚房問。

  “陽台上的,有點重,我抱不動,一塊去取吧。”桂英下了床。

  “什麽呀?”致遠好奇,攤開手問。

  “一套實木桌椅、木地板還有牆上的裝飾物。”桂英說完換了睡衣穿上休閑衣。

  “實木的!多少錢呀?”

  “三千多吧,客戶推薦的,我感覺不錯,耐用還好看,就買了。”

  “怎麽沒跟我說呢?”致遠拉下了臉,語氣故作平和。

  “當時很忙!展會期間買的。”

  桂英梳理頭發時瞅見致遠臉色不對,自己頓時也上氣了,挺著臉大聲說:“跟你說!我找得到你人嗎?你不是忙著找工作嘛。”

  女人說完徑直出了房間,托老頭照看漾漾,取了鑰匙,先一步出了家門。致遠調小燃氣灶的火,請丈人盯著廚房,後腳也跟著出去抬東西去了。二十分鍾後,夫妻兩抬著幾大箱子進來了。致遠去了廚房,桂英拆包裝,老小在旁看著。桂英拆開東西,自己不會安裝,去廚房找致遠見致遠一身冰冷還在生氣,她也冷著臉出來了。早看出瞄頭的老馬隻能自己取來工具嫻熟地照著圖紙組裝。晚上吃飯時,夫妻倆依然僵著,老馬於是打破沉靜。

  “你買這個怎麽不知(會)一聲?”

  “忙忘了。”桂英下巴高台眼皮耷拉。

  “這些東西……多少錢?”

  “三千八。”桂英喝著湯回。

  “我的個老天爺呀!那麽貴!”老馬頓時理解了致遠的不樂,他放下筷子指著客廳的一攤東西喊道:“那麽個破玩意你花了三千八!家裏需用嗎?陽台放得下嗎?”

  “我買的我肯定用!大陽台朝正西,漾漾放學了在那借著光寫作業不行嗎?當時家裏裝修時為省錢沒裝陽台,現在我重裝一下怎麽了,那四四方方的白瓷片地不難看嗎?你晾衣服時不是還嫌它太滑了嗎?再說,那套實木桌椅是白橡木的,原價五千呢,是雙十一最後幾天優惠我才買的!那套地板是鬆木的,市場價,你在哪兒買都是一個價錢!”桂英衝著老頭一氣喊完,繼續提起筷子吃東西。

  “你要這些東西,從咱那邊定做一套不得啦!白花這個錢幹什麽!”老馬著實理解不了一個屁股大的小圓桌加幾個小椅子怎麽那麽貴。

  “什麽叫白花?咱那邊定做,你運過來物流不花個好幾百?再說,我不想欠人家人情,一點點東西,何必麻煩人家!一年一年地,我很少主動買大件東西,隻買這一回你還叨叨!一個個的甩什麽臉呀。”最後一句說完桂英掃了眼依然冷臉的致遠。

  “你賺的錢,你愛咋花咋花,大不了再胃出血一次。”老馬說完捧起碗筷也繼續吃。

  桂英聽了胃出血那句,一聲歎,一時間完全沒了吃飯的**。從頭至尾,致遠一直在喂漾漾吃飯,一聲不吭。幾人悶聲吃了一會兒,桂英見自己一個得罪了兩個,主動服軟,低聲找話破冰釋嫌。

  “那個……你現在工作找得怎麽樣?大概怎麽樣呀?”女人望著男人溫柔地問。

  “沒怎麽樣!我不說了嘛!”致遠邊吃邊回,沒看桂英,那緊皺的眉頭、臉上的嫌棄、軟軟的怒氣驚動了一老一小。

  桂英理解他找工作不易,夾完菜望著致遠說:“我一客戶——早前一家公司的業務經理——現在辭職了,在辦幼兒園呢。他那邊招幼兒園老師,你不是想繼續做老師嘛,要不要我搭個線?”

  “不用。”

  致遠聽完,鼻中一歎,一動不動地回應,然後起身,將自己的碗筷收走了。整個過程沒什麽動靜,留下的怒氣連漾漾也感受得到。小人兒望著爸爸果決、飛快又孤寂的身影,睫毛不停地撲閃,回頭審視媽媽和爺爺的表情後,決定什麽話也不說,繼續望著大人的眼睛嚼菜。

  “哼!他原先是高中老師,你讓他當漾漾這麽大點兒的幼兒園老師,那落差多大!虧你說得出口。”老馬小聲嗆了桂英一句。

  頻頻受氣的桂英啪地一聲放下筷子,踢開椅子,回了房間,咣當一聲關上房門。一個人雙手抱胸坐在床頭,喘著大氣翻來覆去地想她到底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導致她“眾叛親離”。回想近來的展會工作、頻頻應酬、早出晚歸,還有致遠不打招呼地分居、莫名其妙地甩臉、不理不睬的樣子,女人驀地潸然淚下。

  “爸,你吃完了碗盤放在水池裏,我明天過來洗。”沒多久,致遠將廚房稍稍整理後,出來跟嶽父道別。

  “哦沒事沒事,你忙你的。”老馬正麵回應。

  “沒什麽事我先走了,你看好漾漾。”致遠說著去門口鞋櫃處換鞋。

  “你走你的,家裏不用操心。”老馬站起來送。

  致遠走後,老馬一聲歎,望著雙眼失落的漾漾於心不忍,他挪過椅子坐在小孩邊上開始解釋、安慰、逗她。漾漾吃完飯以後,老馬瞅著杯盤狼藉的餐桌,無奈,自己一個一個地端進了廚房。擔心剩菜剩飯招惹蟲子,老頭將剩菜倒入垃圾桶,碗盤用清水衝了一遍。衝完後心想已經到這個流程了,索性一口氣將碗盤洗了。

  於是,馬村長在女兒家開天辟地地洗了一次碗,也是人生中史無前例的一次。這種行為在他的觀念裏隻會發生在婆娘身上,而這次卻自然而然、有意無意地發生在了馬建國同誌的身上。

  晚上九點,哭過氣消的桂英禁不住好奇,自己出房來開始裝飾大陽台。女人一方麵暢想著自己以後也能像老頭那樣在陽台上喝杯咖啡或小酒、望著夕陽、聽聽小曲,另一方麵又不快於今晚致遠在外麵睡且他倆近來頻頻鬧矛盾。

  何致遠因桂英的那句為他牽線搭橋作幼兒園老師的話又氣又傷,半晚上地睡不著覺,粗心妻子的一句隨意之言被敏感丈夫一次次放大再放大,被侮辱的自尊不停地質疑他的愛情和婚姻。半個月了,找工作焦灼無果,期待的工資降到了底線之外,隻要工作說得出口待遇三千八也可以,趕巧,妻子不經意買的三千八的東西又使他不得不質疑自己在這個家庭的存在意義。

  十一點半,包曉星照例上床睡覺,忙了一天的女人特別累,臨近入睡卻想起了今天晚上在店裏忙活時她收到過一條短信,是銀行的還款短信。因為回老家她的一張信用卡沒有按時還款,服裝店在十一月二十號發的工資扣除了七天請假的錢,她到手的工資少了好多,不夠還款。女人午夜從被窩裏起來,開燈以後取來手機,拆東牆補西牆,淩晨一點多終於東拚西湊地將那張卡欠的錢還上了。

  之前雜糧鋪子欠供貨商的十來萬包曉星前段兒用幾張信用卡和網貸一口氣還完了,可是現在兩份工作的工資相對於信用卡每月要還的錢,除過利息本金隻能還上一點點,微乎其微。可是這般年紀、這般能力的她沒有其他法子,隻能靠死工資一點點地還。隻要每個月能還上一點本金,她相信她肯定能還完這些賬。半夜裏,女人期待老小健康不花錢、梅梅的上學沒有大的開支、自己節儉再節儉多省些……緊湊壓抑的想法迫害了她原本該有的好夢,兩點已過,更難入睡了。

  心焦之間,包曉星想到了老家,一個不需要信用卡、不緊湊不壓抑的真實地方,一個發生危機時不會一無所有的地方,一個生命隕落時很坦然、不恐慌的地方。

  表哥家的那兩場酒席,是包曉星這幾年來吃得最快樂的一回。人叢中,她將自己包裹成隱形人,盡情地吃吃喝喝,小姑見自己貪嘴,遇到自己愛吃的也忍不住給自己多夾幾筷子。包曉星很享受這種寵愛,即便她已經四十歲了。女人幸福地沉浸在這種泡沫一般的寵愛中,因為這世上了解自己飲食偏好並願意成全這種偏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包曉星這輩子總是替別人考慮,她不會像桂英那般自己享受,也不會像妹妹曉棠那樣大膽為自己主張,她隻會將自己的欲想藏著掖著,然後在世俗社會中當個好妻子、好兒媳、好母親、好姐姐、好閨蜜。天呢,十九歲的小麥臉上的無憂讓四十歲的包曉星自慚形穢,她這幾天陷入了嚴肅密集地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和第三次否定中。城市,改變了她的口味、腸胃、體質,從而也改變了她的性情。她在審視她的人生,可這幾次徹徹底底的審視結果令她失落。

  後灶上兩米多長一米多寬的大案板、整整齊齊擺著幾十個白瓷碗的肉和菜、笑嗬嗬的大廚子、陽光下的嗩呐聲、燈光下的新靈堂……臨走前的那頓飯曉星記憶尤深。蒸氣滾滾的白饅頭、熏香濃鬱的白酒、香氣騰騰的飯桌、留白胡須的老漢、蹲在角落偷肉吃的小娃娃、爽朗風趣大聲喧嘩的村裏人……酒席上自己坐在熱鬧的村民中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人們見了她還是那般熱情,好像這二十三年她不曾離開一樣。下葬結束後,包曉星走在隊伍後麵,慢慢悠悠地欣賞著自己的故鄉,一時萌生諸多希望。

  她踩著被雪滲濕的狗尾草,希望有生之年她能有機會再割一次草、放一次羊、收一次麥子、打一場雪仗、踢一回毽子、玩一回石子、參與一次打麥場上的狂歡、見證一回西北鄉野的春夏秋冬……她在崖上放眼周邊,希望能去趟小姑家村後麵的山溝,兒時聽說那裏有一汪清泉,汩汩而流,可惜從未見過;她踩在軟軟的黃土上,希望自己將來埋葬在這裏,在母親的身邊,在奶奶膝下;她從未這般深情地凝視過黃土高原,在那一次次空洞而深邃、失望而傷感地回眸中,她希望自己不會再去深圳了,而是拋下過往重新在這裏開始,重新戀愛結婚、重新生子撫育、重新開啟一段不同的人生。

  沒錯,夜半三分的包曉星竟然想著逃離深圳。

  為什麽她不停地朝村裏人打聽現在種植水果的各種問題?為什麽她不停地在心裏算計包家的地和鍾家的地有多少、種什麽?為什麽她已然荒誕地一遍遍奢想來年的豐收和賣價?她在幹什麽呢?包曉星走火入魔、不受控製。

  老家的人已經換了一茬子了,原來相熟的街坊和自己一樣離開了或者變老了失勢了,像包維籌、張啟功這樣的中青年少之又少。正因為稀缺,啟功、維籌這樣的人才成了每個村的中流砥柱。每當村裏哪家有大事時,人們除了向老者請教建議,更會主動過來找這樣的年輕人提供實實在在的幫助,比如建房子請他們組建工人隊伍、特殊的體力活請求他們出力、跑腿捎話帶東西最是離不了這些中青年。倘若回到老家以後,她能適應這樣的角色嗎?她能與這些村裏的新起之秀搞好關係嗎?她一個在一線城市打拚的女人突然回到包家垣或鍾家灣能被村裏人接受嗎?

  她並非隻是她,她還是小孩的媽媽、債務的宿主、幾類社會關係的聚合。她的任何決定皆牽動著一張以她為中心的網絡,即便這張網很小很簡陋,可是與她相關的結點她看得舉足輕重。

  輾轉不寐,幾聲歎息。

  這一趟回老家僅僅六天,可大腦卻像在那裏過了六年似的。南郭村、碾橋村、包家垣、鍾家灣、馬家屯……被城市重複性生活摧殘至失憶的大腦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多少途經的村莊模樣、多少一掃而過的畫麵此時曆曆在目。門簾外掛著的一串風幹南瓜、空房裏用到發光凹進去的鋤頭、瓦片上不知名的倔強之草、憨笑樸實的老漢老太婆們、牆上chairao指點江山的複古畫像、磕掉棱角的舊式洋瓷盆、茂盛到和院落融為一體的泡桐樹……

  人類隻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無論他的旅車上裝著什麽——財寶或仆從、舊衣服或一把工具、一本書或一支筆——旅車終將駛過這片大地,最終消失於無限,人、車及車上諸物終將虛無。既然結果必然虛無,何必要顧忌車上之物,不如放眼遠觀,瞅一瞅農家門口怒放的指甲草、路上偶遇的傲慢公雞、懶洋洋躺在窩裏的黑豬仔、葉如橡皮樹的柿子樹、荒蕪生動的鄉人院落、被絢爛朝霞所簇擁的旭日……在漫長的旅途中,願勿被魔鬼引誘將自己的生命時間拉短、加速或通貨膨脹,努力延長旅途的風光,尋找稀疏時光中的富麗和滋味,使勁將所見所聞印在腦海,以便在雙眼閉合之前用心回憶、慢慢回憶、有所回憶。

  新修的墳墓堆上去的五彩紙紮,像極了人們生前所追求的某某品牌的衣服、一平幾萬的房子、朋友圈的體麵、工作上的報酬;墳墓上熊熊燃燒的一丈火焰,是人一生中少有的升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喜得貴子、四世同堂;巒墳時的黃色塵埃,則是生命的漫漫真相——焦灼、貧苦、乏味、掙紮、痛苦、失意、遺憾、悔恨、埋怨。最終,新起的墳墓上嗶哩啪啦紙紮燒得響亮,紅黃的火焰朝天竄去,人們圍成一圈像是慶祝大姑媽的離開和解脫。

  層層坡地無盡,北邊是梯田,南頭是小路,東邊是丘陵,西邊是山穀。女人們跪地哀嚎痛哭,孝子們扶著鐵鍁的掀把兒眯眼打望火焰,村裏人叼著煙雙手插兜說說笑笑,好像是一種欣賞——欣賞一個人的離開,如同欣賞一個人的到來;欣賞一朵花在黃昏時靜靜閉合,如同欣賞它清晨時含苞待放。最後的最後,火焰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墳墓上留下一片黑白灰的粉末,那一生追求的、命中高光的、內心痛苦的、彌留遺憾的、心有不甘的一切一切,全化成黑煙隨風而去。黑煙越飄越遠,最後被大氣稀釋至虛無。

  嬉笑和哀嚎,是一個人這一生的最好句號。

  如火燃燒,成了每個人這一生的最好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