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下 茫茫雪地叩問三生 幽暗酒館推心何處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9-18 22:01      字數:10916
  活著與快樂地活著是兩件事,很多人的一生比不過貓狗的歡快;存在與美麗地存在,亦是兩種境況,很多人的一生比不過蝴蝶的輕盈。右手用鋤頭挖個坑,左手在裏麵灑三五粒種子——包曉星正在祖墳邊種燒湯花。為了不影響他人種地,她把種子全灑在了墳頭後麵。春來綠油油一片、夏來紫紅絢爛的光景她似已飽覽,所以才嘴角彎彎、一個人笑。

  種完花,她用鐵鍁重新平整地麵和墳土。正忙活著,曉星聽見了小龍和小麥叫喊打鬧的聲音,她扶著鐵鍁朝倆人望去。原來小麥撒嬌要吃酸棗,小龍在山坡邊上用樹枝敲打風幹的棗子,小麥在地上挑揀有肉的大個頭。少男少女的笑聲和吵鬧被風吹散了,四方的丘陵溝壑、荒草眾生皆在偷聽他倆的小情話。

  “下雪啦!”小麥在坡地裏尖嗓子大喊。

  “爸爸,下雪啦!”哈哈扔下自行車在上一台地裏又跳又叫,維籌跟在後麵抽根煙看著兒子。

  小麥伸開雙臂望著天張大嘴——吃雪,小龍一下子在後抱住了小麥,轉了兩圈,然後兩人喘著大氣嗚嗚哈哈地呼喊。

  “下雪了!”包曉星自言自語。

  “今天晚上雪大了咱倆打雪仗?”小麥提議。

  “滾個大雪球砸死你!”小龍孩童一般憨憨地比劃。

  “你敢!”小麥說完朝小龍的肩膀重重打了一拳。

  小龍兩手抓住小麥的拳頭,然後後退一步,使出全勁將小麥拉動。女孩於是圍著男孩跑起圈圈來。刹那間,銅鈴般的笑喊聲為苦悶的秋冬山穀點燃了星火。

  “爸爸我要騎車!我要騎車!”

  哈哈想讓自己的自行車在土地裏飛奔起來,維籌於是在後麵使勁地掀著車子,車輪陷入黃土停著不動時,維籌便用大腳掌踢兒子的屁股,哈哈捂著屁股咯咯傻笑。

  如果可以,包曉星希望自己的全部後代能像他們一樣,過一種自由自在、不被劫持、沒有焦慮的生活。

  如果可以,包曉星希望自己百年以後也能埋在包家的祖墳裏,在某個風花雪月的午後或黃昏,有人拿著鋤頭和鐵鍁,千裏迢迢隻為她掃墓修墳,並心懷喜悅地在她的墳後種一片紫色的燒湯花。

  新新一代決意留在鄉村的年輕農人們,他們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他們認為每一天的夕陽均是無與倫比的,他們生來富有定見、不隨波逐流,他們的意願是自由、快樂、不受束縛、不被影響地度過一生,他們認為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對生命的打壓和貶低、克扣和浪費。

  新新一代的農人們無所事事的時候被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所包圍,當忙起來的時候又生出一種可見碩果的成就感,他們被自我驅動,他們全權地決定自己的意誌和行動。在城市化的今天,他們被城裏人看作是無所作為的、沒有追求的、窮極無聊的;可在他們眼中,城裏人是局促狹隘的、千篇一律的、執迷無用功的、不會欣賞也不懂享受大自然的。新新一代的農人認為城裏人的一生更像是機器上沒有情感的軸承,不停地轉,不停地轉,直到死去的那天,然後下一代重複著上一代,繼續旋轉,不停地轉。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在旋轉,他們的旋轉是由老天發起和主持的,唯一的區別是旋轉隻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可供給快樂的一部分。

  是什麽給了小麥這樣新一代農人們如此的自信和定見?

  無非是勞作本身的自由和快樂、勞作環境的舒暢和風趣、勞作時間的優雅和從容、吃住行上的隨心所欲和健康自然,以及勞作之外如放暑假一樣的漫長休養期。新新一代的農人擁有和外界、城市關聯的窗口,他們絲毫不故步自封而是隔岸觀察城裏的各種動向。所以,他們知道儲蓄,學著讓每年的種植達到最大收益,努力研究周邊的教育和醫療,讓自己保持進步的狀態。他們是樂觀的、主動的一代農人,他們是最值得敬佩的一代農人。

  包曉星望著下一台地裏的小麥和小龍,仿佛看到了這般年紀的自己和鍾理。那時候他們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所牽引,不約而同地決定去城裏打拚,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前後對比,滿麵羞慚。包曉星真希望自己當時能有定力留在鄉村,而非遠赴南國成為他人。更羞慚的是,她在所謂的奮鬥中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快樂的本能和意願,失去了自己曾經構架的人生意義,而那美其名曰的奮鬥說白了就是買到房子,如今得到房子的她失去的太多太多。

  當社會階層晉升的階梯在三四代以內根本沒有爬上去的可能性時,那麽,包曉星寧願自己像小姑、堂哥、表弟那樣活著,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雪梅和學成像小麥和哈哈一樣每天帶著笑臉和自信,而非城市通用的表情——焦慮與憂鬱。包曉星後悔了。

  幸好,她隻是後悔,而非遺憾。

  許是天黑了,雪花顯得又白又大、又純又美。眾人皆不急著走,在地裏上各自玩了起來,如平日一般。這玩鬧,為何對曉星來說珍貴而罕見?被感染的她嘴角一直在笑,笑得僵硬了,卻不知為何而笑。沒有具體理由地感到幸福快樂,這是造物主留給鄉村的最大武器或砝碼。雪花很大,方圓寂靜,地上仍然留不住雪神的痕跡。包曉星向天祈求這場雪下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她渴望大雪能留住她,期盼這場大雪成為她人生的分水嶺。她已然遏製不住地在腦海中勾畫自己在白雪皚皚的包家垣如何如何了。

  銀裝素裹的高原之美城市從不曾有。冬雪落在溝壑中,山穀深處別有洞天;冬雪落在麥場上,零落的麥堆成了精靈的城堡;冬雪落在村頭的大樹上,麻雀窩裏從此住上了一群藍精靈;冬雪落在巷子裏,蒿草開出晶瑩剔透的花朵;白雪落在家門前,老桐樹、苦楝樹、洋槐樹個個身著銀袍;冬雪落在院牆上,土牆成了一幅寫意的抽象畫;冬雪落在瓦簷上,瓦縫裏的狗尾草化成九尾狐仙搖曳的一尾……

  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城市之狀,擁擠、單調、聒噪、臃腫、強勢、突兀,何美之有?反觀鄉村,處處皆自然,自然即為美。廚房灶火的煙氣路過瓦上柿子樹的枝杈,眼前人間處處白氣蒸騰,原來包家垣也是一片神仙福地。

  衣服濕了一層,腳凍得發麻發木,包維籌擔心兒子感冒喊著回去,曉星戀戀不舍,終將離開,臨走時她背對祖墳朝四方拍了不少的雪景、高原、丘壑。小麥和小龍跟在最後,今年的第一場雪讓兩個年輕人格外興奮,空曠無人之地何需束縛,兩人在雪原上放肆地奔跑、大喊。好似年輕了二十歲,曉星高興地仿佛自己也在奔跑、大喊。

  “嗚——對麵的山頭有人嗎?”小麥雙手作喇叭狀朝對麵的山頭喊。

  “嗚——我是一隻狼!羊在哪兒呀?”小龍喊完,回聲蕩漾。

  “啊——誰在說話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維籌左肩扛著農具右肩扛著自行車,嘴裏叼著煙,用身體在笑。

  “嗚——貓頭鷹,哥們兒你在哪兒呀?”江小龍一字一字地向山穀中問話,那聲音隔著五裏路也聽得見。

  “啊——雪下大一點!再大一點!”小麥蹦蹦跳跳朝天召喚。

  “雪再大一點!”哈哈學姐姐的話。

  “老天爺,你在線嗎?”

  “千裏耳,你聽得到嗎?”

  ……

  眾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天取經的隊伍一樣。悠悠然地回到家時,地上已經一層白了。包曉星推開自己的家門,眾人在門外等著她,因為她腳上穿著父親留下的一雙舊布鞋。感謝這舊布鞋,給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機會。

  換了鞋,包曉星從後院往門前走,經過家裏的農具、兒時的手推車、父親留下的草帽、母親的紡線車、燈繩子、房門、馬褂、窗戶、柱子……終於,她出了家門。戀戀不舍,終有一別。心中的情感被年歲壓抑,她看起來總是那麽安靜、那麽平和,安靜而平和地望著維籌將家門用新鎖子重新鎖上。

  這,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後一次回家了吧。

  還是女人敏感,也許,無家可歸的心情亦隻有小麥明白。包曉星換個鞋用了將近二十分鍾,小麥早看出了她眼中的傷感,提議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這兒吧,我跟小龍先回去。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在這裏呆一晚上唄!”

  按約好的眾人本要去大哥家吃晚飯,可能小麥覺著人多不便,於是說出了這句。無論如何,小麥說出了包曉星的心裏話——她舍不得這樣離開包家垣。可是明天上午要去鍾家灣,下午去大姑媽的喪事,而返程的車票在後天中午,她還沒有陪夠年邁的小姑。女人猶疑不決,兩眼望著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邊睡嗎?我媽早把炕收拾好了,等著你呢!”維籌有不舍,挽留。

  “姑你今晚在這兒睡,明早八點我過來接你,然後咱去鍾家灣,最後去南郭村——怎麽樣?”小麥問。

  此時此刻,包曉星完全不知自己心裏怎麽想的,小姑那邊舍不得,包家垣她更舍不得。最後,她聽從心意點了點頭:“成。”

  “小麥,你倆也去唄,家裏晚飯好了,準備了一大桌呢。”維籌挽留同輩的親戚小麥。

  小麥執意要走,曉星隨她,於是目送兩人離開包家垣趕往碾橋村。如願以償,包曉星特別高興,終於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飯後曉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來一雙厚厚的棉靴子給她穿上,二嫂取來二哥的軍大衣給她披上,包曉星武裝成大熊一般出門了。因為有雪,天黑了並不暗,天地間明晃晃的,曉星一個人慢慢踱步出了村,這才發現後頭還跟著個好奇的小人兒——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兒呀?”哈哈吹著小手問。

  “麥場上。來,咱倆一塊兒!”曉星回頭伸手,哈哈趁勢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兩人牽手穿過小巷,繞過一米粗的皂莢樹,穿過曾經的柿子園,到了東邊的打麥場。原先闊大的打麥場現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邊角成了曉星今晚的遊樂園。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積雪,給小孩戴好帽子圍緊圍巾,然後伸手去接輕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學著大人的模樣,凍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壓麥穗的石碌軸竟然還在,曉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麵轉了幾圈,然後跳下來在麥場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還能跑起來!女人樂得輕聲笑,好像回到兒時,好像發現了一個新自己。南邊的泡桐樹粗得驚人,曉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樹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許願。早年打麥場西邊有叢月季花,因無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幹長得比胳膊還粗,曉星拉著哈哈到處小跑,可惜並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牽牛花、仙人掌、掃帚草、地梢瓜、馬齒莧……打麥場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無花果、酸棗樹、核桃樹、石榴樹、構樹……那些引發一代代孩子們組團尋寶的動機,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樹、香椿樹、火梨樹、白樺樹、桑樹、榆樹……文明之前的老樹,今還殘留幾棵?喜鵲、啄木鳥、鴿子、黃鶯、八哥、烏鴉、信天翁……樹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絕了蹤跡?黃草蛇、野兔、刺蝟、蟾蜍、蚰蜒、屎殼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兒,如今身居何處?

  一粥一飯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著愛與美的世界,細水長流、恩愛白頭——過去的時代像戴著美瞳一般,讓包曉星無比眷戀。夏日的午後在自家的樹蔭下、涼棚裏搖著蒲扇、吐著西瓜籽,冬日的午後坐在花池邊曬著太陽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兩人老了老了還能互相取樂,你逗逗我我罵罵你,如此過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個人先於另一個人離去,剩下的人守著另一個人的靈魂,繼續努力生活,不讓兩人的小世界垮掉——屋裏要利落清爽、飯菜得精致有味兒、田裏要生長收藏、生活須優雅有韻——奔著這個目的,留下的人餘生定不悲涼。勞碌和豐收總是充實的、溫暖的,生機勃勃的蔬果和莊稼總是喜悅的、圓滿的。對世界付出愛,世界便饋贈愛。

  包曉星幻想著自己的晚年——她和鍾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說穿了,她依然是個農二代,在老朽時,惟願落葉歸根。這幻想並非源自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僅僅是一個在外遊子的誠心所向。

  幸福是每個人心裏畫的一個圓圈,踏進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壽、富、貴、安、樂,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飄渺也很簡單,幸福常被西方人當成一門學科去研究。包曉星為這無用功忙了半輩子,卻不能讓自己幸福,更不能帶給兒女自在快樂。作為母親,她自覺失敗。地上的雪已經一層厚了,踩上去沒有聲音卻有了厚度。真想給兒子堆個大雪人,學成到現在還沒見過雪花呢!

  “成成?成成?學成?”

  “哎。”

  “叫你下來寫下來寫,你怎麽老上去呀!”中年人高聲裏壓製著不滿。

  小孩沒說話,對話陷入寂靜。

  改換語氣後,中年人繼續說:“上麵光線太暗,對你眼睛不好,你幹嘛在上麵寫作業呢?趕緊下來!”

  “哦。”小孩喏喏地回答。

  沒多久,鍾學成抱著一攤本子和書下來了,打開鋪子門口的燈,趴在媽媽原來輔導他作業的櫃台那兒繼續寫。鍾理這才滿意了,盯著學成的小背影,怒氣漸散。

  為什麽他會因為這麽一件小事而發火呢?說來怪又不怪。

  自從這幾個月他們夫妻感情徹底冷淡、鋪子停了生意、曉星不再過來、雪梅去了重慶之後,兒子學成很少在一樓寫作業了。不僅是寫作業,連玩也很少在一樓玩。有時候明明知道兒子在鋪子裏,卻壓根看不見人、聽不見聲,特別是前段兒兒子去富春小區住了一段兒之後再回鋪子,整日如戴了指環的隱形人一般。小孩越是這樣,鍾理越不滿易怒,他必須得讓孩子出現在他眼前才覺得順心順意、合情合理。父親想看見兒子,再正常不過了,可是鍾理卻不懂自己想看見兒子是因為他深愛著他,更不懂兒子為何總是避著他。

  當然是害怕了!

  學成這一年格外地怕爸爸,特別是媽媽不來鋪子、姐姐上大學、爺爺上班以後,隻要是和爸爸獨處在五米之內,小孩天然地生出一種恐懼來。一顆心提著,兩雙眼斜瞅,像寵物洞觀主人一般時刻緊盯爸爸。隻有當看不見且聽不見爸爸的時候,這種恐懼才會自然解除。爸爸這段時間對自己特別好,似乎好過了爺爺,但是他多變的情緒、忽好忽壞的脾氣、過去對自己的打和罵,讓小孩望而生畏。永遠!永遠地,他提放著爸爸,害怕他兩眼忽然犀利,害怕他挺起身子,害怕他大聲說話,害怕他伸手打他。

  鍾理覺著自己已經很努力地改變了,他在努力戒酒,努力變得溫和,努力關心兒子撫慰兒子,可是學成老是回避他。這種看不見所愛之人的憤怒、勒令兒子出現在他視野之內的強迫症,像猛獸一樣隨時會衝破牢籠。他在控製自己,他想做個合格的父親,他想像尋常父親一樣哄兒子睡覺、陪兒子吃飯、輔導兒子寫作業,然後期待兒子也像尋常兒子一般黏著他要抱抱、朝他撒嬌、跟他嘻嘻哈哈地說話,可是沒有。每見兒子在他麵前聳著肩膀側著臉地警惕他,鍾理心疼,同時憤怒。

  這是個矛盾,在矛盾麵前,鍾理優先選擇了自己的利益和意願,那便是一次次地強迫兒子出現在他眼前、強迫兒子提心吊膽地接受他的父愛。

  猛獸在小可愛眼前極力地表演慈愛,卻不知小可愛所懼的正是猛獸本身及其本性。

  “哎呀,這咋整呢?”掛了電話,老馬噘著嘴對漾漾搖頭歎氣。

  “嗯?”漾漾抖著腦門好奇。

  “你媽剛打電話說,她今晚上又回來晚,叫爺盯著你寫周末作業!咋整?”老馬問漾漾。

  “嗯?”漾漾一腦子漿糊,似懂非懂,或者懂裝不懂。

  “去拿作業!現在七點半,寫一個小時就行——快!”

  漾漾半閉著眼沒動彈,繼續摸爺爺床邊的玩具玩。

  “快!”老馬加大嗓門嚇唬她。

  漾漾又頓了數秒,可憐地轉過身,憂鬱地回房取作業。老馬見她乖乖的,心裏樂得笑開了花,隨後喝了醫生開的最後兩片感冒藥,喝完藥取來水煙袋,打開秦腔戲,一邊抽煙一邊盯著漾漾的筆。

  如此,在秦腔粗狂的配奏下,爺孫倆開始了每天晚上都得來一遍的默劇表演——一個畫小花,一個偷偷笑;一個走神亂瞟,一個搖頭歎氣;一個摳紙咬筆,一個瞪眼吭聲;一個打盹兒流口水,一個吹胡子敲桌子;一個天馬行空地問,一個愛答不理地回;一個嬌滴滴地撂筆蹬腳倒在床上,一個笑嗬嗬地合書收筆整理書包。

  晚上八點,馬桂英原本要回家,沒想到王福逸忽然打電話說請她去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酒館。原來是桂英前天買的禮物收到了,王福逸意外之喜,說什麽也要回請一頓。桂英回絕不了,隻能答應了。兩人會麵後王福逸帶著桂英開車去一家名為光源氏的小酒館。

  “你今天怎麽在市內?”桂英在車裏問。

  “我最近一直在。你也知道,我公司的客戶好多安科行業的,老錢總的展會造福好多人呐,我這幾天談了不少客戶,得謝謝咱錢總,還有您馬大經理呀!”王福逸擅長吹捧,可他吹捧的女人除了客戶就剩桂英。

  “別!見外了哦!哎呀呀……這幾天我真是快累崩了!工作一團糟,家裏一團糟,昨晚上從九點半一口氣睡到今早上!哼!”桂英有氣無力。

  “正常的生活正是一團糟,糟糕才是生活的真諦啊,哈哈哈……別著急,馬上到了,晚上給我們敬業的馬經理補點能量!”

  閑扯間兩人到了酒館門口。停好車,招待生領著他們從酒館側門進去了。花卉擺滿了走廊、廊上掛著紅色的長條燈籠、燈籠下流動著一股細小生動的曲水、隨曲水在酒館內漫遊的還有斷斷續續的古琴聲和時有時無的沉香味兒——好一派安逸清淨的去處。尾隨福逸,桂英穿過山水畫的巨型掛布,來到了亭子型的酒館內。

  “‘讀書隨處淨土,閉門即是深山’。”

  桂英被酒館內的巨型字畫吸引,讀著那字陷入了沉思。這該是致遠一直追求的境界吧,她頓時感覺自己理解了這文字的奧義,有些小得意。兩人坐在實木圓桌以後,福逸在點餐,桂英凝視茶壺上的小字又失神了——“自靜其心延壽命,無求於物長精神”。

  “你想吃點什麽?”福逸捧著菜單問。

  “我吃了晚飯的,你隨便點一點。”

  “這是從日本來的酒,度數不大,我多點幾樣,你嚐嚐高低。”王福逸說完笑眯眯地合上了菜單。

  “這兒環境真好!一進酒館立馬忘了煩惱。”桂英望著四處貼著的名畫、字帖還有書架上的古樸書籍由衷感歎。

  “是啊,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我煩惱時一個人常來這裏喝酒。淡淡的有酒意又喝不醉,關鍵是環境極其安靜、黑暗,人一到這兒,心便沉了下來。所以我說要帶你來靜靜心、放鬆放鬆。”

  “怎麽不早帶我來?瞬間有種錯過一億光年的感覺。”桂英抿著茶,觀望這無一電燈電棒、處處閃爍著蠟燭、煤油燈和走馬燈的神秘酒館。

  “今天怎麽樣呀?”福逸給桂英添滿了茶。

  “哎別提了,今天會場很慘淡,大家臉色個個不好。本指望著周六對公眾開放後會像原先一樣人多熱鬧打個翻身仗,哎……很慘!客戶反響不好一見麵就抱怨,我們業務員在客戶麵前壓根挺不起腰杆子。”桂英搖頭歎氣。

  “正常!經濟在滑坡,展會肯定受影響。錢總怎麽說來著?‘展會——就是經濟發展的照妖鏡’,哈哈哈……不管做什麽,你不能指望永遠蒸蒸日上。再說,好多人暗地裏不知談了多少客戶,明麵上他不會對你們主辦方說的!”王福逸模仿老錢總講話時,逗笑了桂英。

  “那倒是!今天李姐和老錢總……明顯跟以前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謙卑了?”福逸抿茶抬眼。

  桂英苦笑著點點頭,道:“以前彎腰的是客戶,現在彎腰的是主辦方,哼!”

  “也是好事。再不改變態度,客戶全被競爭對手撬走了。你是沒見過安防展(同行的另一個展會,安科展的最大競爭對手)那邊對客戶的樣子!我都拉不下那身段兒,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人家現在做得比安科展要好。”

  “我沒見過。聽說服務好、組織的活動很專業,論壇和會議反響也不錯。”桂英說完低下了頭。

  見桂英臉色深沉,王福逸轉移話題道:“得!咱不聊工作啦,請你來是想好好感謝你,順便讓你放鬆放鬆。”

  兩人觀賞酒館裝飾的時候,酒上來了。拳頭大的觀音瓶一口氣上了十樽,每瓶裏藏著不同的酒,中年女士款款地為兩人一邊介紹一邊倒酒。在酒桌上喝慣了劣質酒和高度酒的馬桂英,頭一回嚐到如此香醇清甜的酒,一時間把持不住,每樣喝了不少。酒意漸濃,醉而不知,一張嘴如決堤之水掰掰起來——有點豬八戒的憨,有點孫悟空的精,有點唐僧的碎碎念。王福逸側躺在厚厚的蒲墊上,眯眼微笑如臥佛一般,任由桂英天馬行空地亂侃,如少女,如孩童,如知心朋友。

  “……如果飛海公司跟鴻銘科技的這場官司真打起來,我看誰家也撈不著臉麵,以後就算打了翻身仗,在行業裏也烙下了黑曆史!一個管理變態,一個盜用技術,哎……誒老領導,北方下雪了你知道嗎?我朋友回家奔喪趕上了下雪,拍了很多下雪的照片過來。哇塞!白茫茫一片,我們那兒是黃土高原,你站在原上一望,所見之處天上地下全是雪!搞得我今天分神了都,好幾個瞬間以為自己在雪地裏呢,估計是展館內的空調太冷了……這兩天剛一降溫,我們家老頭發燒了,哎我完全沒顧上,平時瞧他精明強幹地到處挑我的刺,真到病了我才意識到他真是老了……前段兒出事故的鄭小山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他今天回老家了,走之前給我發了條很長的短信,哎呀我的老天爺,我在車裏看著短信淚流滿麵……”

  說話間,王福逸點的日本料理也端了上來。精致碗盤裏的小菜饞得桂英好似三天沒吃飯似的,拿起筷子絲毫不客氣,吧唧吧唧地吃了起來。王福逸起先喝了幾杯酒,後來不喝了也不吃了,靜靜地聽著桂英傾訴她的煩惱——工作的、父母的、孩子的、老家的、朋友的、閨蜜的……這些,王福逸統統沒有。父母走了、孩子沒有、婚姻散了、朋友遠了,他的生活裏隻剩下賺錢的工作,而工作於他來說小菜一碟又機械無聊。公司在穩步擴展,工廠的單子越來越多,他作為掌舵人並沒有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這些,皆源於王福逸是一個內心豁達但更豐富的人。

  金錢早已不能滿足他對人生的追求了,他渴望一個完美的女人,可惜那個人遲遲沒有出現。眼前的女人算不得完美,卻是風趣的、聰慧的、可愛的、善良的、直白的、忠誠的、熱情的、充滿煙火氣息的。他欣賞馬桂英的所有優點,這些優點足以衝抵她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離婚後,他越發地肯定馬桂英正是那個他心中的完美存在。

  難以啟齒,有點害羞。

  為了今天這場聚會,王福逸作為一個年及不惑的過來人,也是有所準備的。嚴選的手表、配色的襪子、淡淡的男士香水、富有機心的墨鏡、不易顯露的發型、在十幾套衣服裏搗鼓了一個小時才選出來的一套。這是一套不菲的黑色唐裝,為了不顯老他專門選了沒有舊式紐扣的樣式,裏麵搭配一件米白色的中式襯衫,寬鬆的褲子下麵他選了一雙白色的新款潮流休閑運動鞋……王福逸不想把自己整得太過花裏胡哨裝嫩,也不想穿得太老氣、沒特色讓桂英忽略。他從不去揣測桂英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人,也不願偽裝自己去研究桂英的喜好,他認為他的自信和寬厚足夠引起桂英的關注和好感,然而,此時此刻,正在桂英嘰嘰呱呱地又吃又喝時,久經商場的男人竟然分神在懷疑自己的穿著在桂英眼裏會不會顯得很怪異、很別扭,這想法讓他渾身不自在。

  “你真的不吃嗎?再不吃我吃光了!”馬桂英端起最後一盤三文魚問。

  “啊……呃……我不吃我不吃。這次你全吃了,下次你請我吃飯吧!”王福逸抬了抬下巴。

  “哎呀說累了,再喝點酒。這小酒真——好——喝!你怎麽發現這裏的?為什麽你這麽會享受生活?太可氣了!我最討厭人家有錢有閑竟然不是錢多人傻!你說說你,開著豪車戴著名表,還能找到這種物美價廉閑情雅致的好地方——太可恨啦!我要吃窮你喝窮你!”馬桂英說完自顧自地倒酒品酒。

  “哼!那你可得努力呀!”王福逸嗬嗬地笑。

  桂英喝酒的時候,福逸坐起來在手機上又下單了十瓶小酒,很快招待生端了上來,馬桂英酒興大發,跟個酒鬼一樣貪杯。

  “歪打正著呀!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能喝,我是幹了這行陪客戶之後才發現自己酒量過人的,哎呀……絕對是遺傳!我們家老村長從小給我灌白酒——五十多度!前段還給我女兒灌白酒呢!漾漾才四歲!四歲天呢!為這個我倆大吵一頓,老頭還離家出走呢……”

  馬桂英滴滴答答又說了很久,中間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後明顯醉了,走路要扶、身子在晃、語速變慢、拉著尾音。王福逸在旁聽她說話如聽爵士樂一般,淺淺地笑、偷偷地樂,中年男人好久沒這麽笑過了。別說他對桂英存非分之想,就算身邊有這麽個要好的率真的朋友,他也覺得珍貴而滿足。桂英醉了以後,王福逸放鬆了很多,不用再擔心自己的穿著是弄巧成拙了,可是,男人心裏又有些失望。

  這一次又失敗了。桂英終究看不出他眼裏的意味。

  馬桂英真這麽蠢嗎?蠢得看不出一個男人對她有意思?瞧瞧桂英,她的家庭算不上圓滿也不是糟糕的,她的工作算不上成功也不是拙劣的,她的社交、感情、健康、孩子、生活追求等等皆是一樣——不拔尖不拖腿、不完美不差勁。桂英自己亦是那種沒有大追求卻篤定了什麽,並且願為篤定之事加鞭努力、付出餘生的人。這樣的馬桂英一來眼不拙二來人不蠢,獨歎遲鈍。這個女人真的隻是在愛情上很遲鈍、很木訥。

  奈何,這遲鈍折磨著王福逸。他想退出危險的遊戲、出格的**,但對方渾然沒有發現——沒被警察調查立案的罪犯還叫罪犯嗎?他想自私一點爭取一下,為了心中所愛,為了將桂英那種幸福的煩惱、帶著煙火氣的熱鬧據為己有,可氣對方愣是沒有信號接收不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王福逸選擇了繼續——繼續假裝對她沒意思並調侃她的身材,繼續表白他對她是商業目的和利益動機,繼續表演他是她的好朋友、好領導,繼續對她千方百計又保持距離的好。

  轉眼到了十一點,桂英早喝癱了,一張嘴還在精心地描繪她退休以後的浪漫生活。王福逸起身結賬,然後叫了輛車,將她扶起來準備送她回家。到了金華福地的大門口以後,王福逸思前想後種種不便,最後用桂英手機給桂英父親打了電話。沒多久老馬和仔仔下樓接人,看到桂英爛醉如泥那樣兒,老馬沒有上前一步而是退後兩步說:“哎,那個……要不你抬她上去吧!我倆抬不動。”

  “哦……好好好!”無奈,王福逸下了車露了臉,和仔仔一塊將桂英攙進了電梯。

  “嘖……哎……哼……”老馬在電梯裏瞅著桂英,翻著白眼,一臉不悅。老頭既擔心她身體又嫌她丟人。

  “幾個客戶一起喝呢,馬經理喝得太猛了……”王福逸流著汗解釋。

  老馬瞅了幾眼王福逸,有點麵熟,於是問道:“你是她同事還是?”

  “馬叔我們見過麵的——文博會!有印象嗎?”

  “哦——哦哦!記著記著!”老馬一改麵色,正兒八經地對著王福逸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掃描了幾番。

  “你呀——哦……”想說什麽又忘了,老馬撓了撓臉問:“她前段兒胃出血了,以後你在場的話,叫她少喝點。”老馬說完,又覺得話不對勁兒,有點尷尬。

  “馬叔我知道了!”王福逸滿臉羞紅,桂英父親的鷹眼盯得他快現出原形了。

  “終於到了,我媽太重啦!十個人都抬不動!”電梯門開了,仔仔一邊抱怨一邊擋著電梯門。

  老馬開門以後,幾人進屋了。將桂英放倒在床上後,王福逸不敢多看,趕緊出了桂英的房間。

  “你是她以前的領導是不?要不坐會兒?”老馬記起前情,指著沙發問。

  “呃……不……是……那個太晚了不方便,叔我先走了!”王福逸尷尬地往門口衝。

  “哦!仔兒,送下這個叔叔。”老馬喊仔仔出來。

  “好的。”

  仔仔利落地跑了出來,一路非常有禮貌地將王叔叔送到了小區門口。作別後,王福逸不停地擦汗摸臉搓下巴。桂英兒子的彬彬有禮如春風掃麵,他卻被吹得極不自在。愛情的範疇一旦拓寬了,頓時顯得婆媽而縹緲,八竿子打不著的全進圈了。

  仔仔回來後給媽媽脫鞋脫襪蓋被子,然後自己洗澡收拾準備睡覺。老馬卻睡不著了。作為農村人他淳樸直白,但活了七十年見了七十年的牛鬼蛇神,誰賣弄風騷、誰赤膽忠心、誰老奸巨猾、誰蠢笨如牛,老村長還是看得出來的,即便一時看不清楚,當場也會有模模糊糊的感知。這一晚,老馬的感知結果是——一個缺心眼、一個多心眼。謝天謝地,桂英長得五大三粗、一身虎勁,不似尋常姑娘嬌滴滴的讓家裏人提心吊膽。再說那人,身型如虎、天庭飽滿、眼神穩定、舉止正氣、麵相有福,怎麽看也比仔仔他爸有氣象,老馬隻怪自己運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