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上 練字誦讀如坐愁城 紙媒傳播日暮途窮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7-27 22:43      字數:9233
  “上清瓊宮玉符,乃是太極上宮四真人,所受於太上之道,當須精誠潔心,澡除五累,遺穢汙之塵濁,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煙散室,孤身幽房,積毫累著,和魂保中,仿佛五神,遊生三宮,豁空競於常輩,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此道,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為靈人,不信者將身沒九泉矣。上清六甲虛映之道,當得至精至真之人,乃得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靈氣易發。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長生久視,變化萬端,行廚卒致也。”

  近來,何致遠每晚睡前會臨摹一段唐代鍾紹京的靈飛經。這次臨摹靈飛經距離上一次,中間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談戀愛的時候,兩人一身輕鬆,何致遠在學校上完課批完作業一得空子,或者回家後做完家務清閑了,便拿出紙和筆慢慢臨摹。那時候沒有手機,人心很恬淡,臨摹了幾年攢了些功底,學校需要寫毛筆字的時候領導們常想起他。奈何近來臨摹,次次不順,筆畫寫得很粗糙,解構也不穩,遠不如十七年前。單說今晚這張,總共兩百個字,不到二十個字是臨摹成功的。也許是許久沒有觀察研究靈飛經的筆跡,也許是毛筆十來年沒用糙得跟掃帚一樣亂翹,也許是自己的狀態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煩躁吧。

  墨跡還未幹,致遠直接把將近兩小時才臨完的字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坐在破舊的床上,兩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為什麽。

  上午何致遠點了份他愛吃的麻婆豆腐,送餐的小夥子將盒飯遞給他時已經中午一點多了,拆開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吃,可小房子裏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椅子不穩當,他害怕摔了,於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住戶留下來的一個塑料凳子上。餓了大半天的何致遠左手捧著廉價的塑料盒,右手握著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來了。

  嚼米飯的間隙,他坐在十厘米高的塑料綠花凳子上,透過出租屋那硌手劣質的鐵拉杆和肮髒狹窄的小窗戶,他望不見白雲,等不來清風,滿眼所見全是陰森幽暗的農民房,農民房外還是農民房。對麵樓裏小孩的哭鬧聲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兩棟樓的破窗戶之間相距不到一米,中間掛著幾十條油膩膩的網線。

  他再也吃不下了,索性一股腦將色香味俱全的盒飯全扔了。

  不知從何時起,他對吃飯的基本要求不僅僅限於飯菜的好壞,還有結實好看的餐具,還有就餐的桌椅板凳,還有寬大明亮的窗戶,還有幹淨光滑的牆壁,還有清爽通暢的空氣

  他和自己之間,隔著重重山巒。模糊又綿延,看似近,實則遠。

  扔了盒飯,何致遠躺在床上發呆,從下午一點到下午四點,直到丈人打電話叫他去接漾漾,他才像大夢初醒一般,洗頭洗澡、換衣換鞋,去接女兒。晚上和女兒吃的這頓飯,是他離家以後吃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裏了”、“爸爸你睡在哪裏呀”、“爸爸你為什麽不回來”、“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爺爺”、“爸爸你什麽時候回家呢”、“爸爸你明天還接我放學嗎”、“爸爸晚上你能給我講故事嗎”、“爸爸為什麽你和媽媽都不回家呢”漾漾開口閉口不停地問,每個問題皆問得如針紮一般。他那麽愛她,卻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他為什麽不回家呢

  何致遠如是自問。

  他在跟自己談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動;他想做回原來的教師,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懶散忽然要重回社會,覺壓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決定並邁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實際或不切實的、愚蠢或可行的、天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擇。

  何致遠無法徹底地調動自己,於是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強有力的自己出現。

  這段在外的日子並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對年齡的煎熬,對自信力的煎熬,對毅力的煎熬,對前途或後半生的煎熬他什麽也沒做,卻坐如針氈。大腦每天湧現出無數的想法,理智卻給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數,該怎麽形容這種中年人的不自信呢畢竟,他並非一個二十出頭初入社會的、好高騖遠沒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回家啃老的、實在不行尋個有錢人嫁了或者取個媳婦生娃的年輕人。

  桂英每天那麽忙,他很羨慕她。他羨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業要奮鬥、有使命在履行、有夢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隻是少了一顆追求的心。

  生活變得不再輕快,也不那麽順利或簡單。何致遠以為他還能寫出和原先一般無二的靈飛經,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彎勾寫得過於粗重,寫完後自己看自己臨摹的,連書法也遠談不上。

  他以為他還可以,實際上他差得遠。何致遠在和自己對賭,卻不敢拿出對賭的東西。在恐懼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懼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還要再寫嗎算了吧。

  接下來幹什麽靜心吧。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何致遠翻出道德經,打算將這一章背十七遍,然後入睡。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隨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沒有一晚能夠用心於一地背到第十七遍。雜念像沸騰的水一樣,呼嚕嚕地灌進他腦殼裏,攪亂他原本從不二用的一顆心。這段時間在出租屋裏,他從未淩晨三點以前入睡過。

  一顆心不靜,哪怕在狹小幽暗的石窟裏獨自一人不見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天,出了石窟依然心跡雜亂、難抵欲念。

  “星兒姐,怎麽了你愣神了還”晚上十點多,孔平又提著幾樣水果進店了,切好以後,他用盤子將水果端出來放在店門口的那張桌子上。

  包曉星想起兒子又回到了農批市場,不知兒子是否適應、會不會害怕、和鍾理處得如何,同時深深地責怪自己沒有本事讓兒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為此想著想著走了神。

  “這會兒店裏沒人,吃點水果吧”孔平將兩瓣火龍果遞給包曉星。

  曉星推辭,孔平硬塞,於是她接過了。待竇大哥過來一起吃的時候,她才同吃。

  吃完水果三人一起嗑瓜子,邊嗑邊聊,竇冬青永遠望著店門口,時時等著客人來。孔平最近有點心散,兩隻眼老是圍著曉星轉。曉星思念梅梅、心疼學成,忙的時候空心忙,閑的時候肚裏全是一雙兒女。十點半,到了曉星下班的時間,她正收拾東西要走,忽然孔平也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過來搭話。

  “星兒姐,要不要我送你”圓頭圓腦的孔平笑得無比燦爛,燦爛中透著三分英俊、三分明朗。

  曉星拎起包,剛跟冬青打完招呼,回頭見孔平衝她說話,忙搖了搖頭:“不用不用”

  “現在是十一月,天黑得早,店裏的生意也沒有夏天那麽忙了,你一個人半夜回去,不怕路上出事嗎”

  “哼這是深圳”曉星冷冷一笑,笑裏泛著詫異。

  “我搬地方了,在北頭的村子裏,剛好跟你順路”孔平撒謊。

  “我騎車回去,出了村掃到自行車就先走了,太晚了,走路費時間。”曉星回避。

  “那成,咱一塊給你找車去吧”孔平厚著臉皮跟著包曉星去找車。

  找到車以後,目送曉星離開,孔平重新返回麻辣燙的店裏。他哪有搬家呀,天天晚上擠在他表哥店裏的頂棚住,並非為了省錢,而是給冬青看店。

  孔平踏進店門口的時候,竇冬青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表弟,無奈地搖搖頭,一笑了之。

  自從生了這心思之後,孔平日日揣摩。曉星在深圳有房有家有兒女,自己呢一無所有。要想讓星兒姐對他有意思,必定要有自己正兒八經的事情做。繼續留在表哥的店裏混日子、躲清閑、療情傷,實非長久之計。時不我待,要得到心儀的女人,首先需要在深圳立足。

  此時的孔平早非以前的孔平了。

  孔平並沒有告訴表哥他對曉星的情感,他知表哥早看出眉目來了,也清楚表哥的態度。今晚關店以後,他打算告知表哥他琢磨良久才定下來的大主意在深圳開家五金鋪子。格局不用太大,地段兒不用太好,隻要表哥讚助一點點啟動費,加上他原來還有的積蓄,再朝家裏的親戚借一點兒,開五金店的想法並不縹緲。幹五金行當是他從小到大唯一能幹出眉目、有點成就的事情,孔平把這看作他的本行。倘若有家店,慢慢盤算、精心運營、努力攢客戶,遲早會在大深圳紮下根來。到那時候,再向曉星開口,結局一定不會太差。

  唯一的問題就是要快,兵貴神速,別等曉星那頭有動靜了他才開口,豈不晚了錯失眼前良人,恐怕終身遺憾。浮躁的孔平近來無意識中早開始在周邊尋找開店的鋪子了。

  晚上馬桂英請了五家客戶經理吃飯,飯後送了兩位遠道而來的回賓館,送完人已經十點半了。今天是鄭小山做手術的重要日子,她心下過不去,愣是晚上十一點從南山那邊趕到了市中心的醫院。手術後的鄭小山還在麻醉期,老鄭見桂英來了,三言兩語地交代今天手術的結果。

  “手術不是很成功,外傷修複了,視網膜沒法子修。醫生說右眼感光可以,以後看東西怕是不中了”老鄭滴滴答答講了很多,一臉的頹喪深不見底。

  桂英不知如何應答,跟老鄭坐在小鄭床邊,幹巴巴地坐著,權當在這裏喘口氣,休息休息,安靜安靜。今天在展館內跑了一天,小腿和腳早腫了,膝蓋感覺磨損過度有點僵硬,衣服汗濕了好幾次,說話說得嗓子沙啞,電話打得手機發燙,喝酒喝得腸胃痙攣,賠笑笑得臉蛋酸脹此刻清清靜靜地坐在這裏,挺好的。

  “小山家不容易啊,他一個人養著媳婦和娃兒,上麵還有個老娘呢”老鄭有一搭沒一搭地開腔。

  “哦一直沒聽說,隻知他老婆孩子。”桂英回道。

  “不是親的他爸原先娶了一個,生了他,他親媽坐月子的時候走了。後來娶的現在這個,比他爸大好些歲數呢。”

  “現在小山養著他繼母嗎”

  “誒對頭老太太人好,心善,信佛,天天在屋裏念經呢。苦命人呀,嫁了三回三個老漢全死了人家說她克夫。”

  “哦”

  “好在那人對小山好,他爸走後那婆娘一個人種地養活小山,養到高中以後,村裏人看著都不容易。”

  “那她沒其他孩子嗎”桂英問。

  “有人家不要她了她親子在大城市買房的時候嫌她不出錢,後來她子生娃了,打電話叫她進城帶孩子,她說小山沒人養,結果得罪那邊了那兒媳婦也嫌她又老又髒的,老太婆去了幾回城裏,人家兩口子不待見現在快七十了呢,你知小山才多大二十多那婆娘比小山他爸大了十來歲呢奇怪人家兩感情還好,可惜他爸出事後死了”

  “哦”桂英輕歎。

  “現在好些。小山媳婦在外麵打工,小山他娃兒給他媽帶呢,老婆子七十了身體利索得很,帶娃沒問題。我那天打電話說小山出事了,老婆子哭得哇哇地,哎”老鄭搖頭。

  聽老鄭講了一會兒,最後沒話了,時間也太晚了,老鄭頻頻打哈欠,桂英於是撐起無力的身體,和老鄭作別。一路開車回來,強打著精神,到家時整個人早虛脫了。沒卸妝沒脫衣,女人倒在床上喘大氣,盼著三秒睡著,卻怎麽也睡不著。

  每個人都是一條線命運之線,在無數個別人的生命裏穿來穿去,將自己和別人交織成一張大網。推而廣之,世界看起來如此偶然,偶然如小山被大燈砸傷一般。造物主隨意地在大地上灑了一把五花八門的種子,給它各色各樣的成長條件,然後坐觀其後,看它長成何種麵目。也許,人類是造物主的一場以偶然性、必然性為主題的實驗,實驗結果既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想想自己和小山的偶然相識,和小山妻、子、繼母的間接認識,桂英認為命運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偶然的碰撞,誰也不能左右什麽。

  老馬念叨第一天開展,桂英肯定忙個底朝天,昨晚等她回來,等到十一點半還不見人,打盹兒的老頭拍拍腿心想算了,回房睡去了。今早兒一醒來,老馬穿上外套,來不及洗臉刷牙換背心,來不及抽煙醒神撕黃曆,來不及穿長褲係腰帶梳白發,起床後悄默默地提著布袋子出去買早餐,隻為了給桂英節省些時間多休息休息、放鬆放鬆。

  出門後老頭才知忘了換鞋,一路上踩著拖鞋噗嗒噗嗒地大步疾走,哪裏顧得上他老村長的光榮形象。黑夾克套白背心、下身藍色運動短褲、底下一雙黑拖鞋、手上纏個紅紅的布袋,一頭白發隨風亂舞,敞開的夾克來不及拉拉鏈誰能想象七十年來一直自以為是、極愛麵子、注重外在形象、穿衣緊跟縣城最新風尚的馬建國同誌,有一天會這般倉皇

  掐著時間,一來回四十分鍾,老頭提著一大包早餐躡手躡腳地回來了,到家時夾克裏背心早濕了。開門後仔仔起床了,桂英還沒醒。老馬取來碗盤筷子將早餐跟桂英昨日一樣精心擺成四份。忙完以後,桌上的包子、粥、炒粉啥的還是熱乎乎的。

  “我天今天怎麽了比昨天還隆重”仔仔刷完牙出來一看,驀地駐足,驚呼不已。

  “別喊,你媽睡覺呢前晚上她一晚沒睡,昨晚上不知幾點回的,睡沒睡著還另一回事呢,你悄默默吃你的,吃完趕緊走人”老馬皺著眉小聲說。

  “呼這麽直接我媽在你心裏的地位什麽時候升到這麽高了爺爺你放心,我很知趣的,吃完立馬閃人,絕對不礙您眼”仔仔小聲拌完嘴,然後在一大桌子的豐盛早餐裏挑揀自己愛吃的。吃完拎著書包果真一聲不吭地走了,招呼也不打,隻留下一個鬼臉笑。

  老馬被仔仔的鬼臉逗笑了,笑完後一聲長籲,點燃水煙,等著桂英。快七點時桂英醒了,看到一桌早餐,特別意外,遲遲不敢相信,白眼仁亮了好幾分鍾。

  “你昨晚幾點回來的”

  “快一點。”

  “啥時候睡著的”

  “不知道哼哈這幾年失眠失得久了,我有個經驗,就是失眠了千萬不要看表一看表更睡不著了。隻要不看表,不管幾點睡著的,還覺得睡得不錯”桂英邊吃邊說,說完從鼻子裏笑出一聲中年人的無奈。

  桂英越是不在乎,老馬越是心疼,一時竟無言以對,好像他這七十年裏很少失眠。如此一比,他的生活較桂英還算是輕鬆的、簡單的、可以應付的。

  “誒對了,昨天客戶送了很多禮,我放在牆角茶幾上,你喜歡的你留著,想送人的挑幾件送人吧,東西都不錯,送人不掉價的”桂英說完朝嘴裏塞了半個包子,然後起身走了。匆匆洗澡、化妝,趕在八點前走了。

  老馬等她走了,一顆心穩穩地落下來了,這才開始整理餐桌,叫漾漾起床,陪漾漾吃飯,然後送漾漾上學。

  “昨晚上睡得怎麽樣有沒有做夢呀”早上六點多,包曉星在市場門口接到兒子以後,拉著兒子的手和他聊天。

  “嗯。”

  “夢見什麽了”曉星笑問。

  “呃我忘了”鍾學成舔著嘴唇撒嬌。

  “沒事昨晚吃的什麽還記得嗎”

  “嗯記得。餃子、水煎包、蠶豆、鵪鶉蛋好多呢”小孩掰著手指頭炫耀。

  “你跟爺爺吃的嗎”曉星打聽。

  “嗯。”

  “兩個人是吧你爺爺準備了那麽多看爺爺多疼你”

  “嘿嘿”小孩拽著媽媽的手,得意地蹦了一下。

  “這段時間睡爺爺那兒也挺好的,是不”

  “嗯。”

  “等你以後上中學住校了、上大學像姐姐一樣離開廣東了,那爺爺就沒機會跟你一塊生活了爺爺多疼你呀,對你比對姐姐好一萬倍你住富春小區的這段時間,爺爺掛念著你,天天打電話問你呢現在住過去了,剛好你在那邊多陪陪爺爺。爺爺老了,就喜歡跟你待在一塊。”

  “嗯。”小孩鄭重地點點頭,像是承諾一般。

  母子兩吃完早餐,手拉手地往學校趕去。

  八點半馬桂英到新聞中心簽到的時候,王福逸意外地出現了。說是今天他請一家參展的企業去他公司和工廠那邊參觀,順便談談合作、請人家吃吃飯、逛逛深圳,結果兩手上提著兩份東西,一份吃的一份喝的,全是帶給桂英的。桂英推脫不掉,接了東西表示感謝,然後帶著三個客戶經理匆匆去參加一場今天最大的論壇。為了保證這場論壇的質量和高度,出席論壇的老錢總要求業務員們行業內重要的客戶必須到場參會。

  九點鍾,論壇正式開場。主持人笑盈盈地暖場以後,老錢總拿著一疊稿紙上台了。

  “今天的論壇主題是關於安全技術方麵的,但是,我想借著這個機會講一講我們媒體行當的事兒。我說的媒體,專指公共安全領域的媒體。老的人可能知道,咱們安科行業最早交流信息、發布廣告用的是四開的大報紙。最早一張報紙我賣兩塊錢,上麵密密麻麻登的全是行業裏的有名公司、產品介紹還有各種交易價格。你看你看我一說這老關笑了老關原先就在我這大報紙上登過整個一版麵的廣告”

  老錢總指了指底下參會的老關總,肥胖油膩的臉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舉著話筒繼續說:“這呢,大概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了。進入新千年以後,社會上開始流行開辦雜誌了。我們二十人的班子一合計,打算辦雜誌,沒想到雜誌的前景非常好很賺錢不僅安科行當的人看,一些外行大企業、研究安全技術的理工學校老師也在訂閱,年的功夫,我們南安傳媒的雜誌一下子被社會認可了,公司規模也翻倍再翻倍。當一個細分行業的傳媒發達的時候,說明了這個細分行業在漸漸變大,市場在變好,說白了這行當油水大。那時候找我打廣告、打聽對手消息的多得是”

  老錢總說到這裏,在觀眾席上故意調皮地指了指幾個老總,頓時會場上爆發出一陣笑聲,笑聲過後是一片久久的掌聲。

  “雜誌風光的十來年,也是安科行業風光的黃金發展時段兒。後來,展會興起了,我們開始做展會,安科行業也需要這麽一個專業的、盛大的、展現或比賽技術的平台。展會的發展直到今天,看起來更適應企業的宣傳需求。二十年前,我們以雜誌帶展會,二十年後,我們以展會帶雜誌。哎非常可惜,實不相瞞,最近五年,我們的中1國安全科技雜誌一直在虧損。這一次,雜誌的虧損不再意味著行業的沒落,而是信息傳遞、承載的載體變了始料未及呀作為一個行業老人,從來沒想到曾經那麽風光的雜誌忽然消沉了二零零四年,我們雜誌的月訂量超過一百萬,單月刊不夠我們一月開雙份,一份雜誌不夠我們辟出幾個更小的領域同時開了五種雜誌,編輯部的人手十來年裏一增再增哎呀”

  幾經起伏的老人忽然摘了眼鏡,掐了掐眼窩子,然後戴上眼鏡繼續講,開口時竟無語咿呀。

  數百人的會場,刹那間一片寂靜。寂靜過後,洪水般的掌聲突然爆發。

  老錢總吭了一聲,咽了口唾沫,從旁邊拿了張白紙,舉著白紙繼續講:“二零零五年年初,國內的報紙開始出現衰退潮。我們的四開大報紙免費了一年多,不堪重負,停刊了。二零零八年報紙的休刊潮開始了,緊接著那兩年愈演愈烈,接下來的五六年每年有十來家報刊迎來末路那些可是享譽全國的大眾型紙媒啊即便是一些主流的、官方的大報,也未能從停刊、休刊潮中幸免。東方早報、京華時報、新報、晨報周刊、今日早報、上海壹周、外灘畫報、都市周報、九江晨報、壹讀、時尚新娘、芭莎藝術在整個紙媒行業不景氣的大環境下,這十年裏,報紙、雜誌宣停的消息從未間斷。”

  老錢總摘了眼鏡,將白紙隔著老遠,繼續讀:“僅二零一七年年末至今,宣布停刊或休刊的官方紙媒包括但不限於:環球軍事、北京晨報、北京娛樂信報、渤海早報、球迷報、假日100天、采風報、楚天金報、重慶晨報永川讀本、贛西晚報、大別山晨刊、宣城日報皖南晨刊、瀟湘晨報晨報周刊、汕頭特區晚報、汕頭都市報、台州商報、無錫商報西涼晚刊、白銀晚報、西部開發報、北部灣晨報、上海譯報大家可以去萬維書刊網上看看,上麵標注停刊的雜誌有兩千多種。這兩千種雜誌曾經引領過時代,也曾經見證過時代。”

  望了望黑壓壓的數百人,老錢總呆滯片刻,繼續讀他前一晚親自操刀寫的發言稿:“停刊潮最先出現在國外。日本最大的日報之一讀賣新聞下屬的讀賣周刊,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十日宣布由於發行量大幅下降暫停出版,該雜誌的前身是一九四三年創刊的讀賣月刊,一九五二年改為讀賣周刊。誰能想象一個創刊於二戰時期,挺過了蘇美冷戰、多元化思潮、經濟快速發展的期刊,卻沒有挺過新千年後的科技大潮。”

  頓了頓,錢總接著講:“幾年前,京華時報發表過一篇致讀者:我們隻是轉身我們不會離去的停刊詞,其中寫道明天,京華時報將成為北京市第一家停止紙質版印刷的都市報,全麵轉型新媒體,與十五年前的創立一樣,都具有獨特的意義,還有一句話我看了特別感觸,甚至很悲傷,停刊詞裏這樣寫變革大潮浩浩蕩蕩,順勢而為,盡早轉型,是明智之舉。環球軍事在它的停刊詞無花的薔薇中寫道:她光榮地完成了曆史使命,堅決服從改22革大局,定格華麗的背影還有一句是記憶是無花的薔薇,永遠不會敗落,它還傳承地寫道動動手指,閱讀方式改變,精彩不變。”

  讀完以後,老錢總放下稿紙,戴上眼鏡,重新望著底下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動情地講道:“說實話,這幾年每當我們的雜誌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常常反反複複地品讀這幾家大眾報刊的停刊詞轉型還是留守,這是個問題。作為一個對紙媒有著深厚情感、生命中將近一半的時光都在紙媒中度過的人,我個人對紙媒是有執念的。我認為一萬本電子版的金瓶梅,也比不上原先手繪本的、放在床頭的那本紙質版金瓶梅。”

  底下數百人的神思被老錢總深沉的講話早已帶走了,聽得最後一句,烏泱泱的男人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前俯後仰、笑聲稀鬆而持久。笑聲過後,老錢總接著講。

  “兩千年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媒體從業者的工資在個個領域裏算是較高的了,二零零五年一個記者月薪平均一兩萬,大家想想什麽概念二十年過去了,媒體從業者的工資沒有升,反倒降了。對於一個生產專業內容的從業者來講,這消息是令人絕望的。還有什麽比員工工資更能反饋一個行業的興或落這些年,無論是文娛的、體育的、新聞的、地域類型的還是其它受眾很穩固的、各種細分的或權威的紙媒紛紛成為了過去式。我們的中國安全科技雜誌戰勝了整個行業,卻輸給了大趨勢。”

  “媒體是一個架空的行業,它像瞭望鏡一樣,采集信息,販賣信息它不生產產品,但是生產有用的信息。現在媒體被解構了人們的認知水平在加速提升,消息的傳播源在多元化、個性化、個人化,現在的傳媒公司,哪家不做公眾號、小視頻、電子期刊生存,推著我們前進,即便我們是老舊的、固守的一代媒介從業人不是不能接受新的傳播方式,我們隻是在為過去幾個世紀曾發揮巨大影響力的紙質媒體感到悲傷或者說紙媒人在為紙媒時代的消逝,默默哀悼要知道,人類的第一本紙質媒介物是聖經、是五牛圖、是用紙印踏的千字文而紙質媒介的前身是什麽是壁畫、是教堂、是石碑”

  挪開話筒,一聲長歎。老錢總迅速調整好態度,轉臉欣然講道:“互聯網和智能終端瓦解了紙媒,他們是紙媒的敵人,也是紙媒發展的下一站。紙質傳媒要過時了、傳播方式要改變了,但是南安傳媒集團沒有改變,無論什麽時候,無論南安集團將來變成何種麵目、側重何種業務,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曾是一家雜誌社並且,永遠以我們曾是一家雜誌社為榮至於停刊詞中國安全科技雜誌的停刊詞,我想過好多,始終舍不得停下。我們會繼續以中國安全科技的名義生產電子期刊,但是,往後,不會再印刷紙質期刊了也就是說,這次的展會期刊是我們紙質版中國安全科技的最後一刊誠然,公司還得開,買賣還得做,內容還得生產,錢還得照賺但是,我們南安傳媒集團往後不會再給各位郵寄紙質雜誌了呃”

  一聲長歎,低頭半晌,老錢總再抬頭時,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然後他將話筒遞給主持人,論壇進入預定的話題。

  坐在第一排觀眾席上以後,老錢總一邊聽上麵的高校教授演講,一邊斜眼瞅著身邊、前後的人。人們的思緒很快從他的停刊演講轉移到了專家的前沿技術上。

  對紙媒逝去的感傷,也許僅屬於對紙媒有感情的人。老錢總心中悲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