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中 因瑣事咄咄逼人 求美人步步緊追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7-14 23:03      字數:5509
  “誒!吃個油潑麵……咋用小碗呢?”周三晚飯,老馬凝視掌中李子大的青花碗,鄙夷。

  “哦……平常吃油潑麵的老碗太大了!開口比鍋還大,那個洗碗機……它小,放不下!”致遠心想用小碗吃,待會洗碗方便一些。

  老中小三個人,桌子上一盤辣椒炒肉,一盤肥腸香幹,一盆油潑麵,三個人三麵坐,麵前各放著一個青花小碗、一雙紅漆筷子。

  老馬悶了一口氣,從盆裏挑麵吃。三條寬麵剛好一碗,老頭吃完一碗又一碗,兩隻黑粗大手在空中舞來舞去,來來回回不停地挑麵,餐桌上掉下不少油麵渣渣來。兩盤菜一個太辣,漾漾吃得跟狗似的在那兒嘻呲嘻呲地喘氣兒;一個太油,老馬吃得忒膩味。

  老村長被這頓飯整得窩火、沒趣兒、不自在,心中惱火,屢勸自己為這點兒事開口犯不著,幹脆撂下筷子離席不吃了。

  老馬明明不愛吃那黏黏膩膩的米飯,一輩子吃麵食的腸胃哪裏受得了那黏膩,人英英她女婿非得一天至少一頓米飯。不知道他從哪裏買的辣椒,說了要些微辣的,愣是買最辣的,一頓兩頓沒關係,天天吃哪成呀,老馬最近老覺著他的排泄物也是火辣辣的。西北人不懂南方人。湖南人果真是天天吃辣,湖南人眼中的不辣或微辣等同於陝西人嘴裏的超辣。致遠曾問過老頭要不要不放辣椒,老馬尋思不放點兒辣子沒味兒,為這個,老爺們心裏生出多少不滋潤來。桂英心大體察不到,加上二十年在外早吃慣了川湘菜,懷孕的時候常跟著致遠到處吃爆辣的湘菜,口味早跟致遠一樣了。

  老馬所氣者,並非碗小、太辣、米飯多這三樣,還有。每天每天,家裏至少有七八件電器開著。洗衣機每日一桶,有時候一桶隻三四件衣服;大人小孩的他非得分開,內衣分開得了,都是自家人瞎講究啥呀。

  還有掃地機器人,撿個掃帚掃兩下三分鍾搞定了,非得費電費錢,人還得跟著掃地機監督它;關鍵機器人隻負責掃地又不管拖地,它慢慢悠悠掃完了,致遠後腳又裏裏外外拖一遍——這是幹啥?陪玩嗎?

  最最氣人的數洗碗機了,攢存了老馬近來多少的怨念。破玩意一開兩個鍾頭,嗚嗚嗚地轉來轉去,飯後的碗盤又沒什麽陳年汙垢,一天兩回、四個鍾頭地洗,耗水耗電耗得老馬顙(方言中指頭或腦子)疼,說什麽一清二洗三消毒,消毒個屁,老頭活了七十年也沒見啥毒。

  一個人躺在搖椅上,假裝開心地聽戲,心裏委實不痛快,轉著圈兒地在肺腑中抱怨、發火、熄火、哀歎。

  吐煙氣的時候,瞅見了陽台邊高高低低的十來盆花,老馬更來氣了!致遠每天搗鼓一番,有時候提壺澆水,有時候蹲著修剪,有時候挪來挪去說是讓花曬太陽……一個天天務弄花動不動大半個鍾頭沒了,一個整日忙得不要命、兒女壓根見不著麵,這兩口子……好一對活寶。

  關鍵何致遠他個當家人,天天在家裏玩花、洗菜、疊衣服,一搗鼓一天沒了,好像時間不要錢似的。老馬為這個氣得快吐血了。

  屯裏人天天為了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勞作,春播、夏長、秋收、冬藏,地裏的節點一刻耽擱不得!勤勞的老馬活了一輩子,從沒見人膽大地、慷慨地如此消遣光陰!伺候老人到死、撫養娃娃長大、青年人結婚蓋房娶媳婦……哪一樣不是大花費?你今天在這裏閑生生地澆花侍草,明天你娃兒便沒有生活費,哪有人這樣禍害生命?

  務弄蒜苔得大半年,可蒜苔從地裏出去時一斤多少錢?種西紅柿時心懷希望想著今年好好幹多賺些,可西紅柿一小箱一小箱地從地裏運走時,一箱子十斤的西紅柿,農民能淨賺三塊還是五塊?鬆土、上肥、選種子,聽人說今年青辣子價錢好,一溜一溜種好後澆水、鋤草、打藥,熬到秋來采摘時,火辣辣的兩手喜滋滋地捧著青辣椒,兩口子一斤能賺幾毛錢?

  地裏的莊稼一長長一年,可數一數這一年賺了多少錢,微乎其微,心底寒涼,即便如此,來年依舊。過日子不是賭博——這一局贏了再來一局,這局輸了撂挑不幹。即便賠本或者收支平衡沒賺到,來年繼續,因為播種就是希望,因為來年就是希望。在循環往複的春夏秋冬裏,每一輪有一輪的命運,隻管悶頭幹,才能生、能活。

  燙人的日頭如鞭子一樣在脊背上留下痕跡,繁重的勞作如疾病一樣在身上落下疤痕,怎麽著?因為受了傷便停下腳步叫停命運嗎?因為不順遂,難不成人都像致遠這樣足不出戶靠女人養、一聲不吭地耗日子、懶懶散散在廚房裏過完一年又一年嗎?

  老馬眼見著女婿一天天為這些個碎事兒磨洋工,隻覺恐怖!

  正感傷著,仔仔回來了。中年人在廚房收拾,漾漾還在餐廳吃飯,仔仔到家後撂下鑰匙換了鞋過來打招呼。

  “你咋這麽早回來了?”老馬問外孫。

  “沒‘咋’!晚自習是語文和化學,這兩門我沒落下,物理和數學落下很多,想回來自己補一補。還有,教室的燈太亮了,我眼睛最近特怕光,跟老師請假說眼睛不舒服就回來了。”以前最恨“咋”字的少年,普通話裏不知不覺地帶上了陝西味兒。

  “那你咋不在家裏吃飯呢?”

  “家裏……太亂了,麻煩!”

  “那倒是!”老馬吐了口煙氣,以表讚同。

  “關鍵你最近老是發火,更女人更年期似的,周末幾乎每頓飯你都叨叨,沒什麽事你也愛挑刺兒,這環境我怎麽學習!”仔仔說完怕挨罵,不等爺爺回嘴,趕緊拎著書包去廚房和爸爸打招呼。

  老馬一聽仔仔這話,半晌思忖。原本以為怨氣有宿主、一切衝著宿主的他,忽然間如孩子般笑了。原來在孩子眼裏,他才是那個無事生非、興妖作怪的正主。想到這裏,老馬露出黑牙,豁然開朗。

  八點半,本該準備睡覺的小不點兒,倏然間來勁兒了,搖頭晃腦、東奔西跑地說是要給爺爺畫畫。老模特兒坐在搖椅上不讓動彈,小不點兒趴地上塗塗抹抹。數分鍾以後,畫好了。

  老馬捧著畫在燈下一看,嬉笑道:“你畫的這是啥呀?這是五六個蘿卜還是你爺爺呀?你畫爺爺還把嘴唇塗成紅色!這叫啥呀這……我不要這個!你重畫!”

  老馬故作生氣,把畫扔給漾漾。

  漾漾不接受,哼了一聲:“你就是這個樣子噠!”

  “胡說八道!”老馬不理會了。

  一腔熱血的漾漾見爺爺不理她了,偷摸地溜進哥哥房裏。

  “哥哥,我給你畫畫好不好?”

  仔仔衝著桌麵上露出的半張粉嘟嘟的小臉,冷冷地說:“我做題呢,你別在這兒打攪哦!”

  “嗯——”漾漾手抓桌楞,扭著屁股撒嬌。

  “我要期中考試啦,考壞了你負責?”少年用筆指著妹妹的額頭大吼。

  老馬聽話如此,起身去屋裏拉漾漾。

  “好好說話不行嘛,娃兒是稀罕你才給你畫畫呢!”老人調節。

  “明明是騷擾還說是稀罕,再說,誰要她稀罕!”少年說完“稀罕”兩字,莫名顫笑。

  “寶兒,出來,趕緊地!”老馬將漾漾連拉帶抱地拖出房間,而後關上房門將她又拽到自個房裏,打算哄她睡覺。

  漾漾嘰嘰喳喳鬧騰起來,老馬製服不住,索性放手道:“給你爸爸畫畫去吧,你爸爸在廚房呢。”

  “去就去!”心有大畫家執念的小孩,捧著畫紙和彩筆,甩著小手走了。

  十來分鍾後,小人兒捧著一張畫進來了,朝老頭賣弄。

  老馬盯著他看不懂的畫,戳紙問:“這四四方方的……是啥呀?”

  “圍裙!有小兔子的紅色圍裙!”

  “這是啥?”

  “小刷子!”

  “哦!你爸爸在幹啥呀?”

  “擦牆壁呐!”

  “哼!真是個好爸爸!”老馬揶揄。

  而後,老人將畫扔在床上,喊她趕緊上床睡覺。知漾漾喜歡聽故事,老馬在她粉色的小書架上翻找各種故事書。老頭心裏不經意地又沉重起來,穿著紅色圍裙的父親給孩子的前半生留下的會是什麽影響呀。

  晚上九點,照看學成睡下以後,曉棠將客廳稍稍整理一番,而後坐下來拿起手機休息。一打開手機發現微信上有人給她發了很多留言,好多條消息竟是同一個人發來的,她一條一條地翻看。

  “今天怎麽樣?有麵試嗎?”

  “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我小叔公司也在招會計,幾百人的大公司,不是小作坊哦。”

  “怎麽樣,有興趣嗎?”

  “可以的話,發下你簡曆,我幫你投幾份,保證你下周找到好工作。”

  “晚上吃什麽呀?一塊出來吃飯怎麽樣?我開車去找你。”

  “隨便你住哪裏,一會就到,怎麽樣?”

  “晚上忙什麽呀?要不要去看電影?今天上映一個美國電影,科幻片,豆瓣評分八點七。”

  “周末一塊出來玩怎麽樣?打保齡球或者去廈門玩一圈?”

  “我表哥周末在大鵬新區那兒租了場地打高爾夫,一塊去嗎?”

  “周六廣州有畫展,有興趣沒?或者周末去香港聽音樂會——陳奕迅的,我手裏剛好有兩張門票,不可錯過哦!”

  “你平時喜歡玩什麽呀?分享一下,一塊玩呀!”

  ……

  那麽多條消息,每條消息後均附著一串兒可愛的表情圖,這些,全是昨天認識的那個張珂發來的。

  粉紅色的笑容在寂靜陳舊的屋子裏綻放。曉棠猶豫著要不要回複、怎麽回複,可是她對張珂並沒有感覺,畢竟他看上去那麽年輕——年輕到和自己作普通朋友也不般配,年輕到令自己自卑、羞慚,年輕到她認為自己應該閃開道兒把這麽激情帥氣的小夥子讓給同樣美好而朝氣的小姑娘她才認為合情合理。

  曉棠搖頭苦笑,關閉了微信,在淘寶上尋找下一次考試的教材、習題和網絡課程。悵然之間,心裏暖暖又自豪。

  以前尋尋覓覓,隻為找個有錢人把自己風光地嫁出去,現在果真來了個有錢人——張珂朋友圈曬的全是美女、豪車、宴會,而此時此刻的自己,毫不心動,無法動心。不再願意在把畢生的心勁兒放在找男人、買房子或賺錢上,開始集中注意力地關注自己——關注自己的靈魂,關注自己的價值實現,關注自己的幸福感,集中注意力尋找能夠愉悅自己的人生方向。

  突破世俗追求,不願同流從眾,這算一種成長嗎?

  晚上十點,再次打開微信,曉棠見張珂又發來幾條信息。

  “包大美女,有空嗎?明天一塊吃午飯或晚飯怎麽樣呀?市中心有一家特別棒的海鮮自助餐,一塊嚐嚐?”

  曉棠一笑,沒有回複。

  對話頁上又閃出一條消息:“睡了沒?視頻電話可以嗎?”

  見如此說,美人兒心提了一下。姐姐馬上下班了,和不生不熟的人大晚上地閑扯,哪像回事呀。於是,她趕緊回複:“不用了,我還有事,手機沒電,先關機了。”

  發完這條,關了手機,世界終於清淨了幾分。最多是閑扯,人家又沒表白,憑空拒絕多尷尬,這種沒感覺、沒拒絕又被瘋狂追求的狀態,作為被追求者,苦不堪言。

  十一點,原本等桂英下班的老頭,等到了這會兒還不見人。老馬並非等她回來要說什麽或幹什麽,隻是看著自己的姑娘好好地回家,他便認為這一天可以收尾了、心安了、頭沾枕頭了。奈何安心和落空,常常五五對半分。困乏的老頭甩甩汗巾,準備收拾上床睡覺。進房間的時候見仔仔在擦淚,老馬努嘴抻頭,好個奇怪。

  “仔兒,你咋了?咋哭呢?”老頭悄悄走到外孫的書桌邊兒,低聲問。

  “嗯?沒!我哭什麽呀?最近眼睛疼,老是流眼淚,眼睛一圈腫了似的,還發癢!”

  “咦呀!這可了不得,你原本是一千度的近視眼,現在再要有個毛病出來,瞎了咋整?”老馬吸著冷氣,驀地心焦。

  “我找你爸去,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大夫。”老馬轉身走了,去敲致遠的房門。

  仔仔揉了眼睛,擦了眼鏡,重新伏案寫作業。

  沒多久老馬帶著致遠過來了,致遠捧起兒子的頭,翻了翻眼皮,按了按眼瞼,道:“眼睛很紅,發炎呢,有點嚴重!”

  “那可不?沒來由地流眼淚,多嚇人!我眼睛七十年了莫麻噠(沒問題),他個娃娃家才十幾眼珠子就不行了!這咋行?”老馬擔憂還是少年的外孫子,篤信他一定有遠大前程,千萬不能因為眼睛不抵事給禍害了。

  “呐……明天去醫院吧,我給你們班主任請假。”

  “別!”仔仔閃過頭喊了一聲,解釋道:“明天數學課要講一個公式,期中考試要考,我要錯過了怎麽辦?周末吧!周六周日都行。”仔仔戴上眼鏡跟家長商量。

  “那好吧。”

  三人相互看了看,無話,各自睡下。

  這一晚,桂英到家時已經午夜過了。桂英上床後很快打起鼾來,致遠怎麽睡不著。一來因為最近常等妻子,等得生物鍾亂套了;二來為瑣事發愁,愁得近段兒總是失眠。

  妻子忙得不在家落腳,他想幫她卻幫不上。丈人近來頻頻為雞毛蒜皮的事兒皺眉,他看得出來,是衝著他的。

  何致遠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他該把無能裸露出來博得同情還是悄悄藏好佯裝豁達,他如何讓丈人順心、讓自己的命運有價值,如何讓一家五口的小日子過得輕而鬆?愁悶催人老。

  自從辭職以後,何致遠幾乎每天是在牆縫裏喘息。

  前兩天他買了鹵肉,老頭說太硬了不好吃,那天他精心挑選的雞肉老頭說太油了,老丈人說想吃麵片他一個不會做麵的湖南人在外麵東奔西跑地找麵片……

  他清楚自己沒工作、沒本事、沒話語權,又愚笨地這樣那樣犯錯,所以他把自己打包好,盡量不要讓老頭不高興或生大氣。他不能起得比老頭晚也不能睡得比桂英早,他買的肉不能太多了也不能太寒磣,做家務他不能動靜太大又不能不做;在老頭眼前他不能把自己搞得太閑或太忙,跟老頭說話不能太順著更不能違逆,他答話不能沉默也不能說太多……

  在這個家裏,他該如何存在?

  被裁掉以後,他最想做的事情,是牽著女兒的手、聽她唱著兒歌送她去幼兒園,可是,一次也沒有。

  老丈人——孩子的外公、妻子的父親、自己的家人,一個有擔當、有能力、有心勁兒的老d員,一個對馬家屯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老村長,這樣的人物出現在自己麵前,與自己僅僅隔著一排柴米油鹽醬醋茶。如此親密相處,作為晚輩、女婿,何致遠不可不說是惶恐的。

  麵對權威,他不知道該反抗還是該順從。無論反抗還是順從,不過是對現狀的拉伸描畫、添油加醋罷了——反抗老頭或者順從老頭並不會改變他自己以及這個家庭的現狀。既然他作何種反饋均不能改變目下的狀況,那不如不反饋、不吭聲、不解釋。何致遠如是想,亦如是做。

  人生,要麽強要麽弱,何以強何以弱還需要肯定或否定、炫耀或遮掩、誇張或修飾、昭告或解釋嗎?何致遠認為根本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