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中(1)桂英屢受夾板氣 少年明誌棄手機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606
  “你瞧瞧,這是你來超市後的請假記錄——口頭和書麵請假十一次,四次提前下班,四次翹班——其中最長的一次翹了五個小時!這是人事的小黃記錄下來的,我沒法子呀小何!”

  “理解理解。”

  “我是實在不想做這個壞人,但咱得尊重人家的製度對不對!”中午十二點,周經理拿著文件,兩手攤開,一臉無奈。

  “我跟你說句實話,人家人事的上周末都要趕你了!我求人家說再給一周的觀察期,再看看。周姐真是求人家給你機會了,誰成想你這一周更嚴重、翹得更厲害!你女兒打疫苗啊、老婆住院啊、兒子學校叫家長啊……你看看,樁樁件件不是我編的吧。你家的事兒啊曆來多,人家小劉老跟我抱怨,明明是兩個人的活,最後全他一個人幹,人家小夥子也不樂意對不對!”

  “是是是!”

  陰冷低矮的小辦公室裏,一張木桌子,周經理與何致遠麵對麵坐著。

  “咱倆住一個小區,我也不怕你笑話,跟你說些我的事兒。周姐我原先在郵政上班呢,快二十年了,那年我跟我前夫鬧離婚,我女兒為這逃課、抽煙、被學校開除,我曆曆在目!那段時間忙得我連吃口飯都沒空,上個廁所也得哭一場。所以啊,周姐非常理解你這個年齡段的不易。後來到這超市上班,人得養家糊口賺錢對不對,那你就得把工作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哪怕是超市這麽普普通通的地方、這麽低級的工作,那我老老實實地幹,起先一個月四千元,現在我一月七千多,說實話,到周姐這個歲數了,特別滿意!你隻要好好幹,哪裏都有出路!對不對?”

  “對對對!”何致遠望著桌子,失神地點點頭。

  “小何啊,你的情況我真沒轍了!能替你說的話全說了,超市這邊不敢再留你了。臨了,我給你爭取了這一周每天發半天工資,本來你不吭一聲撂挑子走了算曠工的,曠工是沒有工資的!這你曉得吧?”周經理一會拍拍桌子一會攤攤手,不快凝成了一臉的褶子。

  “曉得曉得,謝謝周姐體諒。”何致遠還能說什麽呢。

  “咱們超市呢,是每個月月初十號發工資,你十月份這大半個月的工資,扣掉請假的、曠工的,沒多少了。但是周姐跟你保證,該歸你的,下個月十號會發到你手裏。”卷發女咧嘴點頭,以表承諾。

  “好的,謝謝周姐。”

  “我把你招來的,現在又把你辭退了,於心不忍啊!請你也體諒體諒我,別記恨哈!說實話,我給超市招聘從來沒招過你這麽……哎不提了不提了,你也有苦衷對不對!這是辭退的說明,給你吧。”

  “好。”致遠接過了寫滿字的a4紙。

  “你是名校研究生,又當過多年的老師,我覺著這裏不適合你。你沒找到適合你的地方,沒有把你的……價值,發揮到最好。所以啊,周姐作為過來人看,辭退你對你而言不算壞消息——不算的!你把這裏當成你這段生活的一份兼職得了,也別不高興、不順氣,犯不著對不對!”

  “嗯嗯。”

  “那邊來了幾車貨,我讓老秦去幫下小劉。呐小何……就這樣吧,超市忙,我先走了。”周姐說完,點點頭客客氣氣地走了。

  “好好好!周姐你忙。”致遠送走周姐,自己出了狹小低矮的辦公室。

  捧著一張辭退通知書,後勤經理自此不再是後勤經理了。出了琳琅滿目、人頭攢動的大超市,來到空曠吵鬧的街道上,大吸了幾口清涼的新鮮的空氣,何致遠將那張通知書仔仔細細疊起來,裝進兜裏。

  人生的第二份工作,九月十三入的職,十月二十被解雇,剛好多出一周的觀察期,沒想到讓別人觀察到了自己人生最最糟糕的七天——沒時間吃飯、沒時間睡覺、五天沒洗澡、身上多處擦傷、家庭關係一團糟……忽大閑暇來了,何致遠竟不知要幹什麽。他坐在路邊的長廊上,看街上車來車往、遠方風行雲遊,心底空空如也。

  在漂泊跌宕的大海上,好不容易上了一隻小船,卻被人中途扔下去了。坐在寂寥的荒島上放眼無邊大海,深邃、安寧卻包藏叵測。在小島最高的一處山頂上,他瞭望人生之汪洋——他是誰?他在哪裏?他該怎麽辦?惆悵茫茫無疆,逼得人昏昏無息。

  念起桂英中午沒有清粥吃,致遠驀地起身,條件反射似的回家了。

  上午點完快餐以後,老馬和仔仔按照網上的辦法合夥熬煮的小米粥此刻剛好,仔仔端了一小碗晾著,攪一攪黃晶晶、香噴噴、粘稠不結塊,紅棗枸杞切碎了點綴其中,幾搓芝麻釋放著特有的熏香。

  “原來熬粥這麽簡單呀!”仔仔驚歎。

  “是啊,爺原先也不曉。來,放盆裏冰一冰。”料桂英餓了,老馬在大盆裏盛了些冷水,想盡快讓桂英吃到這碗小米粥。

  爺倆如獲至寶一般,圍著一碗小米粥津津樂道,享受著成功的滋味。

  “來,再舀兩小碗給漾漾和學成端過去。”老馬一邊舀粥一邊吩咐仔仔。

  “喝粥咯!學成、漾漾你倆出來,在這裏喝粥!”仔仔端著兩半碗小米粥放在了餐桌上。

  “歐呦了不得呀,仔仔現在還會熬粥了,長大了呀,姨姨刮目相看!”午飯後趕來探望桂英的包曉星在房裏隔空誇讚。

  致遠開門回來時,兩孩子正在客廳裏喝粥,進房後桂英端著溫熱的小米粥也在喝。

  “誰煮的粥?”致遠淡淡地笑,心中意外。

  “你怎麽回來了?”夫妻倆一齊說出了口。

  “仔仔和大煮的。”

  “哦!曉星來了呀。”致遠打完招呼緩緩坐到桂英身邊,撓著後腦勺說:“我……我把超市的工作辭了。”

  桂英望著小米粥沒吭聲,喝了兩口,抬頭衝曉星說:“致遠超市的工作太辛苦了,忙得沒時間照顧兩孩子,辭了更好!”說完兩眼的目光落在了致遠臉上,那目光的初色是溫暖的、喜樂的,底色卻是冰涼的、空曠的。

  “你要不要喝些粥,老漢煮的還可以!”桂英端粥問曉星。

  “不用,我來吃了飯了。今天棠兒考試,沒人照顧學成,我一早把他帶到了服裝店裏,十一點就餓了,嗬嗬……”曉星兩腿夾著兩手,看出了她夫妻的尷尬。

  一個正在離婚的女人看望另一個在婚姻中大傷元氣的女人。好多話不需明言,特別是那些聒噪的、空洞的鼓勵之辭,靜靜坐著即是安慰和支持。多年的好友知根知底,有時候她們之間比夫妻之間還要默契、信任,即便時常不見麵。珍貴的友誼,是蒼白人生的一種有力替補。

  “我去洗碗了。”覺無趣的致遠打完招呼走了,路過陽台看到嶽父時停了腳。

  “爸,我把超市工作辭了。”內心沉重的致遠提著喜氣故作輕鬆。

  老馬戳了戳煙灰,低下頭,沒理會。

  在家裏轉來轉去遠觀這一切的仔仔心裏難過,喝了粥端著碗進了廚房,默默地幫爸爸一塊收拾。快結束的時候,仔仔抬頭對爸爸說:“爸,我用自己的錢報了一個培訓班,從下周開始周六周末出去上課,跟你匯報一下。”

  “哦!好。”致遠擠出了一絲笑,慈眉善目地點點頭,心中卻失落至極。失落於仔仔的每一步拔節式地成長,均意味著與他這個父親撕裂般地疏遠和脫離。

  “我本來想報線上的,線上的學費一節課是線下的一半,但我感覺家裏……太亂了……反正……這段時間我周末很難靜下心來,所以下了狠心。十月份我落下的課程太多了,再不補來不及了。”仔仔打開洗碗機,將上一波洗幹淨的鍋、勺子等取了出來放歸原位。

  致遠慚愧,不知該說什麽,直衝兒子笑了笑、點點頭。

  隔壁的包曉星一個人打兩份工,一邊還賬一邊養孩子、帶孩子;眼前的仔仔冷不防地扔出這麽一個大決定來,搞得他這個父親措過上千本書,這麽多年收割家人崇拜的他在麵臨危機時,方方麵麵的反應皆是最差勁最糟糕的。

  他什麽都懂,但是他什麽也不會做。

  以前何致遠堅定地認為:知難行易。一來是因為“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二來是因為提升認知、探索思想、研究專業在現實中確實遠難於行動,所以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常自覺高於他人。

  現在,現實中的他反駁了理論上的他。

  包曉星見桂英喝了藥頻打哈欠,亦看得出家裏的大人小孩個個眉目緊張,坐了一小會帶著學成匆匆走了。致遠送走曉星,一個人收拾餐廳和客廳。焦慮的人永遠停不下來,隻有忙碌能疏解焦慮。兩點多,兩孩子各自睡午覺了,老馬躺在搖椅上斜瞅致遠,心中沉重。

  倘致遠不辭掉超市那工作,老馬覺著他還是有定見的,讓他辭他便辭——這不沒腦子嗎?工作又不是兒戲,哪怕是一份不成體統、不像樣子的工作,也該善始善終吧,怎麽說辭就辭掉了呢。老馬矛盾,反對他的他批判,順從他的他又疑心。

  午睡醒來的漾漾,一會粘著爸爸一會纏著媽媽,兩頁紙的周末作業愣是不樂意寫,老馬在餐桌上守著她的作業等著她來,她硬是蹭來蹭去、躲躲閃閃。

  “寶兒,出來寫作業!別影響你媽休息。”老馬走到桂英房門口衝漾漾勾手。

  “沒事,我這會兒不睡。”桂英兩手抱著手機一直在回複工作上的事情。

  “你病還沒好呢,手機撂著,好好養病吧。”老馬擔心她心神不寧反過來擾了身體。

  “工作上的事兒!”桂英靠著床頭皺眉解釋。

  “工作賺錢有娃他爸呢,你操什麽心!”老馬隨口一出。

  明知致遠辭了工作還非要那麽說,桂英一聽這話怒火中燒,曉得致遠在房裏的衛生間忙活,她沒有出聲回嘴,幹憋著,頭扭一邊,盯著房裏的書桌生悶氣。漾漾見媽媽生氣了不搭理她,依依不舍地下了床,被爺爺拉到餐桌上寫作業。

  “各位注意了,十五分鍾後考試即將結束,沒有塗答題卡的盡快塗上。注意了啊,十五分鍾後考試即將結束,沒有塗答題卡的盡快塗上。待會兒鈴聲響後,請各位將自己的考卷倒扣在桌子上……”下午五點半的考場裏,監考官提醒考員考試時間。

  包曉棠斜著身子,兩胳膊趴在桌上,右手奮筆疾書、一揮而就。今天的最後一門考的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一翻卷子隻剩最後一道大題了——“論述當代資本主義貨幣政策的目標和主要內容”。十分大題,隻剩十五分鍾了,曉棠努努嘴,趴下去便開始輸出她倒背如流的答案。

  隻見白紙上出現一行一行規整的黑字來:“狹義的貨幣政策指中央銀行為實現其特定的經濟目標而采用的各種控製和調節貨幣供應量或信用量的方針和措施的總稱,包括信貸政策、利率政策和外匯政策。廣義的貨幣政策指政府、中央銀行和其他有關部門所有有關貨幣方麵的規定和采取的影響金融變量的一切措施。貨幣政策的目標有以下幾點:穩定物價,促進就業,經濟增長,平衡國際收支。現詳述如下……”

  包曉棠筆下沙沙作響,整個人答題答得嗨了、飄了,前段時間熟記的內容此刻唯恐在這十五分鍾裏答不完。

  沒多久,鈴聲響了,曉棠掐點答完了,合卷收筆,起身離開。出了考場一身輕鬆,好像身上少了二十斤肉似的。備戰了兩個多月,總算結束了。這次考了四門,不知道能通過幾門,反正曉棠自己蠻自信的。回富春小區的路上,她買了不少的水果和菜肉,打算晚上和姐姐、學成大吃一頓,慶祝一番。

  老馬盯著漾漾一直在寫作業,兩行字寫著寫著扣起了橡皮、畫起了鴨子、撕起了書角……老馬用水煙袋底座敲了敲桌子,漾漾會意,噘噘嘴繼續抄漢字:撇、橫、橫、豎勾——手;撇、橫、橫、豎勾——手;撇、橫、橫、豎勾——手……一個手字邊念筆畫邊寫,寫了兩行,接著寫火字。

  桂英今天後半天明顯感覺好了很多,中午喝了兩碗半的小米粥,晚上又喝了兩碗半,胃口好精神自然好,排泄暢通了,排泄物亦趨於正常色號。晚飯後稍稍衝了個澡,此刻躺在床上神清氣爽。致遠出去采購了,兩孩子各自忙活,難得靜下心來的桂英心情明媚。女虎將一清閑,腦子裏全是錢錢錢。

  致遠在醫院的時候曾說過萬一因為這次生病她失業了……這句話像刺一樣紮到了桂英,即便她一直將刺頭悄悄用布裹著。馬桂英出生在一九八零年陽曆十二月,成長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懂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如今,在新世紀二十年代、三十年代混跡的她,沒有正規的專科、本科學曆,沒有牢牢在手的技術,她一個四十歲的人在這個固化的年代裏能找一份何樣的好工作?

  她把一份不該稱為事業的工作看作是自己的事業,因為她特別清醒,那份平凡的、可憎的、糟糕的、卑微的工作,是自己所能搭建的最大舞台了——安科展的展會部業務經理是她的天花板。她比別人幸運,碰到了一個比自己能力更大的舞台,她該是慶幸的。她原本打算讓自己的業績慢慢地、穩定地增長,誰成想在二零一九年如此的經濟環境下突然麵臨收入銳減甚至失業的可能。也許,這場病暗示了她不能再以以往的方式繼續下去了。

  在她想要紮根、願意奉獻的企業裏,她貪心地試圖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和理解,甚至是讚賞。她想得到下屬的支持和理解,而不是笑嘻嘻地背叛;她想得到同級同事的友好配合,而不是陽奉陰違地下絆子;她想得到各部門領導的關注和欣賞,而不是各種阻力、斤斤計較或無情利用……即便她無法得到領導的支持和讚賞,沒關係,起碼有個順心的環境、尊重人的平台,而不是在她這個歲數的時候得到一個比她小很多歲的領導的一頓痛批。

  也許,自己無能吧。

  假設,自己無能不能勝任,那幹好最後一次展會吧,有始有終是她的態度。即便這一次沒辦法留下來,她也要完美地、盡力地負責好最後一次展會。桂英正在心裏暗暗鼓勁呢,寫完作業的漾漾推門進來了,跑來撲到她身上,賣弄她剛學會的幾個字。孩子是開心果,給煎熬絕望的中年帶來漫漫無邊的歡喜。

  玩了三四十分鍾,老馬見快九點了,不想孩子影響她媽媽休息,於是進房間來找漾漾。

  “寶兒,趕緊刷牙睡覺去!”

  “我不!”漾漾在床上撒嬌打滾。

  “聽話,你媽媽生病呢,別打攪她。乖哦!”老馬一拉一抱,將小孩搬到了她屋裏。

  沒幾分鍾,屋裏傳來奇怪的聲音,有點村裏老漢哄孩子的滑稽,又有點動畫片配音師的拿腔捏調:“這人要是吃了躡空草的子啊,立馬噌地一下飛上去了,竄五六丈那麽高,哎呀我的老天爺呀,整個身子能站在空中,穩當當的……”

  桂英被老頭巨大反差萌的聲音逗樂了,隔著牆在這屋裏捂嘴偷笑。漾漾鬧騰了一天,故事講了個開頭小人兒早睡著了。果然是隔代親,老頭欠她的疼愛似乎全還在了漾漾身上。桂英被熱烘烘的溫暖和溫馨熏得刺眼刺鼻,笑著哭了。

  淚停了、笑完了,心底泛空。致遠辭掉了工作,眼下一家五口,她成了唯一一個勞動力。想到這裏,她掏出手機,不得不安排接下來幾天的工作。出差拜訪廣東以外的**家重點客戶,保住老客戶成了她目下工作的重中之重。女人搓著下巴盯著手機,腦中快速飛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