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上 村中事變隔空坐鎮 業務風波臨事焦灼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451
  轉眼到了國慶前,放假的前一天,空氣中洋溢著一重輕歡喜。

  上午九點,老馬右肩扛著粉色的踏板車,左手拎著兩個豬肉包子,一路晃晃蕩蕩甩著塑料袋裏的肉包子往家裏走。五塊錢吃了碗胡辣湯——沒飽,回來路過包子鋪於是又花六塊錢買了兩個豬肉大蔥包。

  早年,一清早老馬總扛著鋤頭去地裏,如今,他天天扛著個溜溜車、踏板車回家——誰讓娃兒偏喜歡溜車上學呢。老馬為了成全小糊塗仙兒,擠擠眼隻能委屈自己了。回想方才路上的漾漾一路高歌、兜風前行,好不喜慶,此刻打望直勾勾的梅龍路亦覺風光旖旎、草木明豔、行人和悅,好像人家南方的植物也沒那麽難看。

  忽地褲兜裏的電話響了,老馬放下踏板車,撥通了電話。

  “喂?”

  “喂!伯!”原來是老馬三弟之子馬興成。

  “興成啊!你咋打來了?”老馬驚喜又驚訝。

  “伯我跟你說個事啊,我丈人走了——昨個!”興成言語低落又短促。

  “嗯?咦噠噠!我的老天爺呀!你丈人咋走的?不是前兩天中秋他還給你媽寄拐棗了嘛!”老馬震驚,站在街上撩著白發,頭皮發麻。

  “是,昨天早上他一個人開車去地裏,開到墊邊上,翻車了給!我丈母發現的時候早斷氣了!”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爺呀!這可咋弄呀!你趕緊收拾收拾,讓豔豔(馬興成妻子的小名)馬上回去幫襯著。豔豔他兄弟小,常年在城裏沒啥經驗,這回恐怕得你倆口下功夫出大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倆現在都在何仙村(馬興成丈人家所在的村子)這兒,她兄弟現在在上海出差呢,後天淩晨才能趕回來!”

  “你把你姐興興和老三(馬興才,老馬二弟之長子)、老四(馬興波,老馬二弟之次子)叫過去幫忙呀!叫興波去買棺材,托興成處理地裏的車,叫豔豔在何仙村裏趕緊請打墓的人!靈堂怎麽布置可以花錢請人,我這兒有電話,等會伯發給你!一定得花錢賃個大冰櫃,先把你丈人凍起來,這樣過後事時沒那麽難看!”老馬一手叉腰一手舉電話,時不時從牙縫裏漏些冷氣,從鼻孔裏出些熱氣。

  “我知道,但我三哥和我四哥架子大……還不得……還不得伯你親自叫呀!”興成自小老實,在這幾個哥哥跟前算不得是出挑的。

  “成成成!伯馬上給他倆打電話。另外,叫你媽和你二娘(二嬸的方言叫法)趕緊炸麻糖圈(陝西葬禮上必用的擺設),另外叫你興盛哥幫忙去會上買東西——酒席上用的、孝衣白帽、待客人的……你弟兄們幾個合計合計列張單子,然後從你丈人自家屋裏找個堂親,和你興盛哥一塊去采辦!還有吹嗩呐唱秦腔的自樂班子,等會伯給你幾個電話……哎對了,錢不夠找你四哥要,他手裏有閑錢;你二哥興盛前段兒豬崽子也賣了不少,跟他要也行……”老馬在街上對著花叢指指點點。

  老馬的三弟馬建濟生得兩女一子。長女馬興興、小女馬興華,一個開著裁縫鋪一個到處亂竄,中間這個兒子馬興成在屯裏種果園,養活著兩孩子和一老母。馬興成今年還不到四十,比桂英小一歲,沒上學的天賦早早出去打工,有了孩子後開始在家裏務弄果園,兩口子一心一意,日子過得不好不壞。

  老頭一氣講了四十多分鍾,有些氣短,掛了電話,老馬左手扛著踏板車甩著肉包子,右手舉著電話開始給這些侄子們遠程交代任務。不得不說,在喪事上,老馬一人的經驗不少於方圓上任何一個專業的殯葬團隊。一個小時後,跟其他人交代完事兒的老馬終於跟自己兒子聊上了。

  談完喪事以後,興盛忽然說:“大,二黃(老馬的四條愛犬之一,排行老二)好像有病了,好幾天了,不好好吃飯,臥在槽邊不動彈,各種法子我全試了,連村裏的杠子叔(馬家屯的老獸醫,七十多歲了,以前專給牛看病)看了看也擺擺手沒轍了。”

  “哎,老了吧!你給它專門備個墊子——紙箱子、舊衣服啥的都成,將來走了連墊子一塊埋了吧。到時候……用草簍提到鶯歌穀,埋到穀底最最南頭的那排酸棗樹下,別被村裏人打攪,也別打攪村裏人。要是有肉,給它多喂點肉,哎最近肉價又他媽貴得要死……算了算了,聽天由命吧。”老馬說完,啊的一聲長歎。

  馬興盛點點頭,開口提另一事:“咱東鄰家婉婉在蘭州開了個診所,有執照的那種,然後我民娃叔把家裏的東西收拾了個幹幹淨淨——賣的賣、送的送、扔的扔,上一禮拜坐高鐵跟著婉婉去蘭州生活!”

  自己來深圳已經整整三個月了,從不想自己的離開對別人意味著什麽,今聽做了一輩子老鄰家的民娃去了蘭州生活,還不打算回來了,老馬心裏空落落的,不知如何回應。

  馬興盛見父親無話,自顧自地接著說:“咱村的小學也關閉了——九月份,村裏的娃娃們全送到鎮上去了。鎮上的學校有校車,一天來回兩趟接送,五六年級有那種住校的,價格不一樣……”

  馬興盛哇哇哇地說著,老馬心裏沉重,失落上又加一層失落。撂了電話,怏怏不樂的老頭擰開一瓶新的西鳳酒,全當和在馬家屯待了幾十年的老校長付明禮隔空劃拳,全當和老鄰居民娃對弈一局隔空賭酒,全當和三弟的親家趙誌剛那一米五的老頭子隔空閑扯……

  老馬養了那麽多隻狗,唯這條二黃挨的打最多,為它操的心也最多。怎麽說這條二黃也跟了他**年了……不!十年了。二黃很調皮,不愛叫喚卻愛咬人,不愛打攪人也不樂意人打攪它,四條爪子無論浪到哪裏永遠幹幹淨淨的,這一點老馬非常欣賞。白天吃得少,晚上吃得多,拉屎撒尿永遠在後院的西牆角,罵也沒用打也沒用,老馬沒法子專門給它在西牆角弄了個小廁所。二黃是個很貪睡的狗,可論起睡覺它是最不踏實的。睡覺的時候老是抖腿或顫嘴,有時候睡覺還打呼嚕,偶爾半睜著眼睡。老馬最喜歡這條二黃的一點是,它是老馬養過的所有黃狗裏最愛聽秦腔的,任老馬把秦腔的聲音放得多大,那戲裏唱得有多聒噪有多悲涼,它從不嫌煩,總是趴在老馬腳邊和他一起聽戲。可憐了,他的二黃!拜拜了,他的二黃!

  再說說小學關閉的事兒,其實老馬當村長的時候,鎮上已經有關閉馬家屯小學的意思了,隻是他不情願、舍不得,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約莫四五十年前,建馬家屯小學時他也是出過苦力和份子錢的,後來一想學校要在他手裏關了——老頭舍不得。幸好換屆了,馬保山是新一輩兒的人,他對馬家屯小學沒那麽深厚的情感,他和學校的校長、老師也沒什麽交集,關了,也就關了。

  二弟的親家去世、老鄰居離鄉、二黃病衰、馬家屯小學關閉,一下子湧來這麽多壞消息,老馬吃完了豬肉包子舉杯獨酌,二兩酒下肚,人沒那麽傷感了。醉醺醺摸索到搖椅上以後,老陝人馬建國不由地打開了秦腔。

  西鳳配秦腔,人間幸事一樁!

  “自從西川立帝以來,文憑的孔明先生安定天下,武憑的五虎上將鼎立乾坤,自從關張二人升天以後,朝中雖有幾人,盡都是吃祿待老之臣,不能斬將立功。唯有我二位虎侄,未討軍令暗暗出得營去,刀劈了譚雄擒來了薛丁。這就是莫大的功,黃龍帳中有酒……”

  一些文明興起又消失,一些城市建成又沒落,一些人來過又走了……過不了多久,按照他的規矩家裏會有一條新的小狗替補上來亦名叫二黃;若幹年後,興盛會見到新的鄰居;再過個十七八年,馬興成會成為別人的丈人或有了新的親家……春草花開之後,遇夏結果,秋來籽熟,臨冬枯敗,春來老根又發新芽,新芽上抽出新花兒……

  綠道上時有斜光一束一束,樹蔭裏透出金光一點一點,每日的清晨與黃昏,拉著漾漾走在南國街上賞秋季光陰,老馬險些忘了屯裏的風光。村頭的小花此時該頂著沉甸甸的種子吧,過冬的煤球是否家家已備好了,院子裏的葡萄樹葉子快落光了吧……

  南坡自留地裏的那一片白芝麻已經收割了吧,東邊水地裏看瓜的茅草屋是否已經被拆了,家門口的苦楝樹今秋此時正待落果,大門西側的石碌軸上是否還有人會坐在那吧嗒吧嗒、咕嚕咕嚕地抽水煙……七十年來,第一個十月,老馬不在馬家屯。

  以酒為能源,以秦腔為快車,老馬搭著時空之神奇小舟穿越到了兒時。唯見鶯歌穀邊,有一少年,背靠草簍,挽起褲腿,兩腳垂在溝穀之中,蕩起一溝的涼風,對麵渾圓的落日,此時此刻,正俯望少年暖暖微笑……鶯歌穀最美的模樣,一直被他藏在心底。

  不知不覺,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在南方大都市裏待了三個月整。

  上午臨近午飯的點兒,同事們開始竊竊私語、三兩笑談。馬經理走出辦公室東張西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此時隆石生朝她走來,雙眼笑眯眯的,大腦袋微微擺動,進到辦公室以後,兩人一齊坐下。

  “大事不好!”隆石生用食指敲著馬桂英的辦公桌,頭輕微點點,點個不停。

  “咋了?天塌了還是地崩了?”桂英瞪出了白眼仁配合他的驚異與神秘。

  “幾個老頭子剛開完會,秘書透露的——雜誌要停刊了!”臉比盆大的隆石生還在點頭,一直沒停。

  “不可能吧!”馬經理失色。

  “怎麽不可能?老錢總決定的,李姐知道的,你不相信現在發微信問她!”

  “算了算了!李姐小孩近來病毒感冒一直住院,不想打攪她!”桂英拒絕,但心裏驚的是雜誌停刊。安科展的發展起源於這本雜誌,因為水準超前得以掛靠在公安部下麵,一掛掛了二十五年,現在要停刊,豈不是意味著失去金主或靠山。

  “電子版呢?”馬經理問隆石生。

  “電子版搞不起來!沒人看沒廣告,長篇大論的幹不過那新媒體的碎片片。長期收支不平衡,白養著那麽大一個編輯部,連著好幾年虧損,公司誰不知道?”隆石生滿眼嘲諷。

  “哎呀!呐那些編輯和雜誌部的業務……豈不是要裁掉?”馬經理歎氣。

  “那可不?頂多留幾個記者或編輯,業務員肯定是……去留隨意!”

  “其實這幾年雜誌業務除了老客戶也沒什麽了!”馬經理靠著椅背,伸手撓了撓頭發。

  “可不!企業又不是慈善機構,往常那些記者架子大的比咱們業務還牛氣!現在……嗬嗬了!”

  “所以,外麵那些都在議論這個?”馬經理抬著下巴問。

  “是呀!聽說停刊要在展會上公開公告呢!動蕩呀最近,哎……”同事兩你一句我一嘴一直聊到了午後。

  雜誌停刊對今年十一月份的展會必定是有影響的,每年為了配合展會的召開,雜誌那邊會發布相應的會刊——展會特刊,記者和編輯們在展會召開期間廣泛地采集素材,廣泛地報道行業先進人物、先進產品或企業最新動態。展會和雜誌曆來是相關互惠的關係,一方受損必牽連另一方,何況這次是停刊!隻是不知,雜誌停刊在哪一個月。馬經理正在辦公室裏琢磨著,誰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午站上公開發出了裁員的消息,一裁裁了八百人,行業裏嘩然,媒體爭先轉載。天成的裁員從研發、營銷到非核心部門,其中包含一批中層領導,還有幾個部門一刀切地被砍掉了。不知道負責展會的李冠平李經理會不會被裁掉。

  天成集團這次訂了六十個展位,足足五百多平米的參展麵積。在老錢總調整展位單價和業務員回扣之前,馬桂英靠著天成集團這一單能賺七八萬,現在,在展位麵積不變的情況下她能拿到四五萬,倘若這次天成集團經裁員後縮減參展麵積,那麽,馬經理能賺到多少錢呢?要知道,一個大客戶頂的上十個甚至二十個小客戶。

  馬桂英腦子裏嗡嗡嗡地發脹,想給李冠平打電話,此時此刻又不合適。近來裁員的何止是天成集團。花海洋的老客戶躍騰科技關閉了兩條生產線,智匯公司放棄了老係統現在正在研發新係統;跟老錢總關係甚好的萬年青公司的萬總,自己六月份剛剛退休公司九月底裁員一半……

  這兩個月裏,馬經理每次出辦公室打水或去衛生間,一見業務員們三兩成群地聚在一處或者誰誰誰坐在誰誰誰的辦公桌上晃腿比劃,暗想又是壞消息。每個業務員手裏均有十來家乃至四五十家大大小小的企業客戶,經濟波動影響企業效益,反過來必然影響企業參展,由此展會行業和展會行業的業務員成了經濟之江水冷暖與否的先行鴨,也是市場麵臨暖春還是凜冬的先知先覺者。不可否認,關於企業裁員、行業衰落的小道消息簡直要淹沒安科展了,員工們討論裁員的動靜比幾年前討論股市猛漲繼而暴跌的勢頭還烈,為此,安科展的人事部特意在群裏告知員工勿在上班時間討論與公司或行業無關的信息。

  馬經理坐立不安,昨晚失眠加上此刻上火,眼見著額頭上起了個又大又硬的膿包。怎麽辦呢?今天李姐在,桂英來不及思索,直奔李姐的辦公室裏。兩人聊了許久,從雜誌停刊聊到天成集團大裁員,從天成大裁員聊到前段兒的天成集團三十周年慶之豪華,又從天成的變化談到了十一月的展會……再能幹的李玉冰麵對如此勢頭,亦是無奈。慶幸的是她提出了國慶後和桂英一道兒去天成集團拜訪拜訪,見一見天成的宋董,畢竟上一次在周年慶碰麵時,馬桂英豪爽的個性給他們留下了不淺的印象。

  “小則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針挑,領兒上走到褲兒腰。嗯……嗯……”下午四點多,出了幼兒園的何一漾開始背誦爺爺教她的詩詞,背著背著給忘了。

  “眼睜睜!”

  “眼睜睜拿不住,身材兒怎生撈?下來呢?”

  教了三次放學的路,不下五十遍了,還是沒記住,老馬厭煩地提示她:“翻個筋鬥!”

  “翻個筋鬥不見了。”

  “再背一遍。”

  “小則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針挑,領兒上走到褲兒腰。眼睜睜拿不住,身材兒怎生撈?翻個筋鬥不見了。可是爺爺,什麽是虼蚤呀?”漾漾拉著爺爺的小指,抬頭虔誠提問。

  怎麽跟一個城裏娃兒解釋什麽是虼蚤呢?漾漾連老鼠也沒真槍實幹地見過,更別說原先長在人頭發裏蟲子——虼蚤——了。老馬被這一問問住了,繼而羞澀地吼吼偷笑。

  “虼蚤……就是跳蚤唄!”老馬捂嘴又笑。

  “那什麽是跳蚤呢?”漾漾凝眉二問。

  “跳蚤……就是會跳的小蟲子!哎呀別問了,繼續背詩,《詠虼蚤》,開始——”老馬像兒時教書先生教他的那樣教漾漾。

  “《詠虼蚤》——小則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針挑,領兒上走到褲兒腰……”

  凡是爺孫兩走過的路,定百花笑放、萬鳥歡啼。老馬前半天的憂傷,幾乎被一個漾漾全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