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下 人生末段重燃希望 年及知命夜半不寐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696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52下》的下半部分。)

  一直增長的年歲會殺了人,而不是人在年歲厚重以後因器官衰竭自然死亡。這世上沒有幾個人不是因年歲的詛咒而死的。

  心髒跟時間一樣,從一開始運動便在倒計時,時間在計算宇宙的生命,而心髒計算的是人的生命。昨晚上一想起老大興邦,老馬的耳朵久久不敢貼枕頭,一貼到枕頭立馬聽到自己的心跳。越是安靜的環境,聽得越清楚,像安裝在耳朵裏的機械秒針一樣——撲通、撲通、撲通——永不停歇。老馬最恐懼的,正是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死亡的腳步一樣,從遠處一點一點地靠近他。

  有一年夏天,興邦回來的時候,老馬突然發現他兩臂上長滿了血痔——跳蚤大小,密密麻麻。皮膚黑加上平時不在意,往常並未發現,當時看到的那一刻老馬瞬間吃了一驚。後來谘詢村裏的先生(醫生),人家說是肝鬱、脂肪肝、慢性肝炎方麵的。老馬提醒興邦時,才知原來他自己清楚,他隻說吃藥解決不了。興邦已不年輕了,他為何還對他抱有期望呢?誰會對一個將近五十的人抱有期望?可能連興邦自己也沒對自己抱有期望吧。

  作為社會人,馬興邦是失敗的;可作為兒子和兄長,他幾乎是完美的。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好,老馬才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穩一點。可為什麽每回每回他們一見麵他總是對兒子這樣不滿意、那樣不滿意,興邦一走他又念叨兒子的種種好。

  也許桂英說得對,他老了,他的那一套沒用了、被人推翻了也搞煩了!七十歲的老馬反觀自己還留有什麽價值呢?家裏農活的主力早換成了興盛,他不過是擱邊上不溫不火地指手畫腳罷了。桂英的生活他做不得主,興邦的命運他想做主做不了。

  老馬用心搭建了三十年的價值觀崩潰了、沒用了。是的,他似乎失去了活著的意義,覺自己對於他視為至關重要的人來說是多餘的。自己的軀體由這世界上本來多餘的東西拚湊而成,如今他說著多餘的話,做著多餘的事,過著多餘的日子,耗費多餘的能量……這多餘的軀體裏沒有儲藏他的格局、銳氣或宏偉,隻有多餘的五穀雜糧與雞鴨魚肉硬拚成的一個像人的東西而已。

  老邁,如此傷人。

  更令老馬悲傷的是,自打昨天興邦走了、跟桂英吵完架以後,昨晚上隔三差五地心悸心慌,此刻他克製不住地手發抖、氣短、胸悶。一口氣不夠數上不來出不去,一個哈欠怎麽打也打不成。

  老馬老了,老得令兒女憤怒;老得不被自己待見;老得生不如死。

  今晨四五點他不停地做夢、不停地做夢。大夢、小夢、長夢、短夢……跟過電影似的,攪擾著他原本衰老的**。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十來歲的時候,他住在無畏又膽小的少年軀殼裏,看見不幸又殘忍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發生——餓死的、被打死的、被鬼子槍殺的、被村裏人鬥死的……他夢見大風把自己卷到空中,等自己摔到地上時,一睜眼家裏幾口人全不見了,他以為是餓死了被鄰居抬走了,老馬急得趴地上嗚嗚嗚地哭;他夢見他大(父親,老馬的父親)好幾天沒飯吃,一個人躺在炕邊,臉色白得快不行了;他夢到他媽躺在炕裏麵,等著錢救命,可老馬怎麽也借不來錢……隻要夢到家裏人過得不好,夢醒後的七旬老頭一定得花段時間來消化自己冷如冰硬如鐵的心情。

  流了幾滴清淚,不知道淩晨幾點,老馬又睡著了。睡著後他夢見自己去看社火,在人群裏偶然看見了兒子興邦,他確定那人就是他兒子馬興邦,但是那人躲躲閃閃的不願意見他。聽人說他過得不好,老馬心酸地站在原地冷望,旁邊的千百人喜滋滋鬧哄哄地從他身邊如河流一般擦肩而過,社火隊走了、群眾也走了,他卻抬不起腳、走不了路……

  臨醒之前,老馬還夢到了桂英她婆和她媽,夢見和她們說話、吃飯、種麥子、摘綠豆……夢見家裏人一起勞動繼續生活,算是一種幸運,特別是在夢裏看見已故多年的家人,更是萬幸,可惜多數夢醒後,做夢的人心情沉重。

  憂傷的老人不止老馬一個。下午四點半,幹了一天活疲憊至極的鍾能帶著東西往回走。坐在公交車上的老漢,想起近來兒子日日醉酒,鋪子徹底撂下了,白天睡到下午兩三點,淩晨喝酒喝到夜裏兩三點——這叫什麽日子!任是誰如此下去,怎會不廢掉。方才正上班呢,學成帶著哭腔給自己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鍾能一聽那口氣,知道孩子又被打了,心疼得一邊掃大街一邊生悶氣一邊抹眼淚,烏黑的臉上因為痛苦而更加褶皺。

  回憶小的時候,鍾理他奶奶性格暴躁,動不動操棍子、用手掐、巴掌扇,一輩子打婆婆打老公打孩子,鍾能在一種高壓的環境下長大,生性略略怯懦,或者說謹慎過度。後來娶了鍾理他媽,也是個暴脾氣,在自家門口擼起袖子跟人罵架是常有的。鍾能從不怪她,反感激她。村裏人勢力,哪個不畏強欺弱?鍾理他媽的潑辣跋扈也是被逼的,說到底是為了過日子。

  一個性格極強的人,身邊必有一個生性極柔的人。鍾能的父親是這樣的性子,鍾能自己也是。慫的毛病像基因一樣往下遺傳,有時候反觀自己,身為父親更像母親,身為爺爺看上去更像奶奶。無所謂了,他早想通了。他有沒有尊嚴、是否被看重絲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在做什麽,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對學成有多重要、對雪梅有何價值。

  鍾能這一輩子沒什麽本事,兒時家裏沒錢他一年的學沒上過,年輕時日子緊巴他沒錢出去見世麵,成親後很快有了孩子,自己除了在戶口本上當家,其它地方全是鍾理他媽說了算。可憐的鍾能,自我反省他這輩子除了種地、養孩子,沒什麽大的貢獻——對國家沒有、對社會沒有、對鍾家灣沒有。在他的家庭裏,他也認為自己從不是那個貢獻最大的人。

  他不會唱戲、不愛看書、不喜鑽研,不懂木匠、幹不動泥水匠也不會做小生意,人前不怎麽會說話,人後沒那麽上進也不會較勁,在村裏務農務了四十多年,沒有知心的朋友、沒有豐厚的營收、沒有過硬的種地技術……

  沒能力、沒才華、沒意思,老漢鍾能這輩子,幾乎可以說是塵垢秕糠、勞而無功,除了靠種地把鍾理供成大學生。

  千算萬算,沒想到鍾理有一天會成這個樣子。

  失望至極,失望至極。

  鍾能在公交車上不停地歎氣,仿佛歎出去的每一口氣都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口。

  不可否認,雪梅和學成某種程度上緩衝了老頭對兒子的失望。起先看著娃娃一寸一寸長大、開口說話又哭又笑、會吃飯會認字會叫爺爺、粘著他賴著他欺負他……那時候天倫之樂滿滿地浸潤著半百的鍾能,兩個孩子的出生與成長,險些抵消了他自己的無趣、無能和無用。

  快樂衍生出了責任和義務,作為爺爺他思慮著他要為孩子們做些什麽,比如做好吃的、買好玩的、添些衣服、及時看病……當鍾理一天一天消沉到無可救藥時,他自己老了老了也要拚一把,隻為大學的雪梅和小學的學成。

  可歎可憐!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以前他為兒子活,現在從兒子身上溢出的失落化成了加倍的勁頭,隻因他有了新目標——孫子孫女。更高更強的新目標替換了過去的老目標,所以他認為自己比以前更有價值——對孩子對家庭他更重要了,他的晚年時間更充實了,他不堪一擊的生命更有活頭和滋味了。

  可惜呀可惜,來得太晚了。他已經六十五了,過度的勞累使得他幾乎無可壓榨了。近來身體總是不舒服,幾乎夜夜淩晨三點多醒來,醒後再也睡不著。膝蓋酸軟發麻,腰背硬得難受,他在脊背下墊了梅梅的三本厚書才勉強能平躺著。

  天生之物,必有可取。鍾能並非一無長處。他擅長看得開、放得下,他能夠自我安慰自我消解,一輩子在夾縫裏求生求存,但凡命裏有個希望,他無不是狠狠地抓住攥緊,想著讓希望引導他脫離低俗平庸,巴著讓希望指導他活得更有勁頭!此時此刻,他依舊懷著美好的希望,隻可惜再美的希望終究抵不過他老了。站著掃了一天的街道,兩手舉握、肩膀高聳,鍾能坐在公交車上,腰酸脹、膝蓋痛、胳膊無力、腳底不敢著地。

  “過個節好累呀,還不如不過輕鬆呢!一想明天要上班,我愁得都睡不著!”晚上十一點,桂英躺在床上朝致遠抱怨。

  “愁什麽呀?”致遠關了床頭燈,轉頭問妻子。

  “愁什麽……說不清。愁工作吧,今天群裏傳消息說天成集團要大裁員,我一聽心先涼了。這是我手裏的大客戶,最大的客戶呀。”桂英抱著枕頭頻頻歎氣。

  “你以前不是講順勢而為嗎?現在大勢這樣,你要逆行不成?寬寬心,來了一個趨勢你無力更改時,接受它唄!”

  “哼!接受?光天成這一單我要損失好幾萬!”桂英無奈咧嘴,聽致遠說的淨是隨風飄的輕薄話。

  果然,白麵書生跟柴米油鹽之間,隔著條鴻溝。何致遠一聽一單損失好幾萬,臉上佯裝鎮靜,心裏咯噔一下,一算賬這一單幾乎是他在超市全年的工資。

  “這不是還沒確定嗎?沒確定的事你發什麽愁呀?”

  “也不止愁這個,還有我大哥的廠子。前段時間他說沒錢發工資,他親口告訴我,說廠子效益不好沒有收入,停產了發不出工人工資,他還貸了款呢。這回來我給他錢他又不要,我大哥太要麵子了!”

  “要不你把理財的那些錢取出來給大哥直接打過去!這家裏還不是你做主!”

  一聽吹捧,桂英兩聲憨笑。

  “我一直在琢磨給不給。突然給了,他會覺得是施舍,肯定二話不說退給我——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你知道的!一兩萬、兩三萬他說不定還能接受,十來萬、二三十萬他是堅決不輕易要的。他這人,隻準別人欠他的,死活不願欠別人的——哪怕是我這個親妹子!他的觀念裏自己借了別人的錢自己就低人一等——哎倔呀!不通透!跟老漢有點像。”

  “可能因為你比他小很多吧!掉個過兒,你是大姐他是弟弟,我看他可能接受。”

  “我了解他,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跟我開口。他那性格,從不樂意拖累別人,更何況是我,咱還有兩孩子的負擔,這兩孩子跟漏財的機器一樣天天出錢,我哥看得見的。說到底,我大哥還是不願意攪擾我,他越這樣我越難受。”

  “你自己愁得不行,我還挺羨慕你的,有這麽好的兩個哥哥。明早要上班,別想這些事了!寬寬心,早點睡吧!”致遠說完摸了摸桂英的鼻頭。

  兩人剛睡下,忽地桂英轉頭朝空中說:“哦對了,中秋節那天,我大說他以後要接送漾漾,一時半會不走了,我還沒跟你說呢!”

  桂英說完朝右邊睡了,致遠聽了這話應了一聲,驀地再無睡意。

  何致遠不情願嶽父留下來和他們一家一起生活嗎?非也,是也。家裏來了父母,他似乎從始至終絲毫不排斥,畢竟是自家人。可此刻他為何屏住呼吸、兩眼瞪著天花板、大腦運轉個不停呢?也許,他還沒準備好家裏長久地有一位老人跟他們小四口或者他一起生活,或者說,他還沒準備好接受一雙挑剔自己的雙眼長久地實時地盯著他。

  中年人很焦慮,可也沒那麽著急。他不滿意的超市的工作,可也沒想速速離職。他正在度過職業上的一段過渡期,可他還沒想好這段過渡期何時結束。他對自己的決策和看法是模糊的,可他很清楚嶽父對這種模糊的零容忍。

  說穿了,何致遠有點兒怕。怕自己的優雅自信被拿著鞭子敲打,怕自己的獨處沉思被冷嘲熱諷,怕自己的轉型時期或者人生拐點受到不願受到的影響或幹擾。

  不知道為什麽,今夜的包曉棠也失眠了。姐妹聚會提起男朋友,她說得不多、沒多的可說甚至有點不樂意說。朱浩天出差後跟她的溝通很少,少得不像是正常情侶。曉棠發過去三五條信息,他才回一條還回得簡短無情、緩慢無比。

  她隱約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這豈不是說明自己已然陷進去了!包曉棠有點吃驚,她篤定自己還沒有愛上朱浩天。從欣賞到喜歡,這中間幾乎是零距離的;從喜歡到愛,中間隔著漫長的路程,有時候是無法跨越的山川。自己不至於這麽快淪陷了吧!可是,為何深夜一點多了她每隔幾分鍾看下微信翻一翻兩人的對話錄。

  放也放不下,想打電話又不可以。戀人之間的小遊戲她懂得,誰先打電話誰便先輸了,誰先著急說明誰先繳械,誰先臣服意味著往後誰將處於下位。如此幼稚而低級的遊戲,卻在曖昧或剛步入戀愛中的人之間,普遍到普及甚至普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