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下 三女吐槽悲中年 二老獨自傷骨肉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983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52下》的上半部分。)

  這一天的馬興邦,雖已陷泥潭卻用力洗去繁重著一身清爽,為的是和家人歡歡喜喜過個中秋。誰成想他越是拚命甩掉的東西,越會被人輕易拎過來擺在他眼前。庸人豈知: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功成行滿之士,要觀其末路。

  這一天的馬桂英於家務中周轉了一天,疲憊不堪。在父親和大哥的對峙中,她總是站在大哥這一邊,也總是站過去的怨憤中。她被過去蒙了眼,以致傷到了現在。無過便是功,無怨也是德。正所謂: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至於家庭舊怨,明朝人洪應明在他的《菜根譚》給了借鑒:家人有過,不宜暴怒,不宜輕棄。此事難言,借他事隱諷之;今日不悟,俟來日再警之。如春風解凍,如和氣消冰,才是家庭的型範。

  這一天的老馬是憂傷的,他被過去的自己和心魔所操控,在占有絕對,無疑是殘忍的。矜則無功,悔可減過。

  又哭又笑、又吵又鬧,有合有分、有怨有恩,酸甜苦辣鹹,燴在一起才是生活的滋味。平凡人不該執拗,執拗人注定不凡。人無完人。謙遜、隱忍、正直、勇敢、仁慈、寬恕……美德之所以為美德,是因為它美,且異常難得。

  生命亦無完美的生命。大多數人的一生,均有著相同或相似的經曆——或多或少的困惑,或大或小的爭執,或長或短的傷口,或有或無的激情,或厚或薄的夢想,或深或淺的失意,或高過低的債務,或快或慢的幸福,或沉或浮的前半生,或悲或喜的後半段……是誰製造了悲喜交加的生命?是誰設定了生老病死的章程?又是誰在厚重的俗世中打破陳規活出自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嗯?”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如果不是,那我也不把你當作我最好的、第一個的、第一好的朋友!所以,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上午十點,周周坐在地上逼問漾漾。

  “是!可是……妙妙也是我最好的……那個朋友!”漾漾撓著腦門,憶起了她在幼兒園裏最好的小夥伴——妙妙。

  “不行!我媽媽說最好的隻有一個!我和……妙妙,誰好?”周周坐直身體,憤怒逼問。

  “我不知道……”小糊塗仙兒糊塗了。

  “你怎麽可以不知道!我對你多好!我把我最好的玩具全拿給你玩!要是……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就不讓你玩啦!”周周舉著新玩具居高臨下,威逼加利誘。

  “那好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漾漾瞪圓小眼軟軟地說完,愣愣地抬了幾下下巴,然後十指互扣。

  “嗯!給你玩!”周周於是把新玩具得意洋洋地重遞給漾漾。

  “嘻嘻……”漾漾兩手接過玩具,伸出舌頭舔著雙唇,歡天喜地地在客廳玩。

  中秋節的最後一天,何致遠不上班,在家休息。早飯各吃各的,飯後心情依然不暢的馬桂英收拾收拾出門去了,先給曉星買生日禮物,而後找兩姐妹聚會。老馬坐在陽台上一直發呆,仔仔在趕作業,致遠坐在沙發上看著兩孩子玩。

  “哎英兒!這兒。”午後一點多,三姐妹在一家餐廳裏會麵了。

  桂英拎著大包小包繞過三三兩兩的客人進來了。

  “怎麽拎這麽多!”曉棠上前去接東西。

  “來星兒,給你的生日禮物——很神秘哦!”桂英遞過一袋子給了曉星。

  “什麽呀?還神秘!”曉棠湊上前去看,瞄完了長長地籲了一聲。

  “我當是什麽好東西呢!原來是內褲!”包曉棠翻著白眼。

  “親,我挑了很久,實是不知道該買什麽了,反正我缺內褲,給我家那幾個挨個買了一盒,給你姐順便也買了!”桂英一邊擦汗一邊喘著氣兒傻笑。

  “哎呦十條呀!英兒你可真逗!”包曉星哭笑不得。

  “慢慢穿吧!這個品牌的質量很好也很舒服,反正這玩意又放不壞!我今天一氣買了五十條內褲——牛不牛?”桂英說完,三人俯仰大笑。

  “其實要不是梅梅和棠兒記得,我真忘了自己的生日!梅梅給我買了口紅、拖鞋,棠兒買的是衣服和化妝品,你買的內衣……有你們在我都不用買東西了!”包曉星感動又感慨。

  “我現在也經常忘自己的生日!主要是咱生日走的是農曆生活又過的是陽曆——誰天天換算這個!家裏其他人的生日我倒全記著——哪敢忘呀!這不國慶又有個七十大壽,還得大辦!”桂英搖頭無奈。

  “今天我請客,你們兩來點餐,隨便吃!”曉棠遞過菜單,桂英和曉星點完菜以後,邊聊邊等。

  “梅梅怎麽樣——大學生活?”桂英問曉星。

  “她剛結束軍訓,現在開始上課,還沒幾天呢!”一直跟外甥女保持聯係的包曉棠插嘴。

  “說實話,最近忙,我跟她聊得很少。”曉星托著下巴,笑裏帶著失落。

  “你那兩份工作怎麽樣?”桂英關切。

  “忙!累!這樣也好,紮紮實實趕緊把賬還了,心裏輕鬆!”曉星低頭注視杯中茶水。

  “你最近忙什麽呢?”桂英將話題引到了曉棠身上。

  “自考啊!十月份考試,快了。最近天天看課程複習呢。”

  “真好!還能有學習的心勁兒!真好!”桂英嘖嘖稱讚,滿心羨慕。

  “我也沒辦法!現在入職普遍地看重學曆,我已經三十二了,今年不抓緊這個機會以後再也沒有了!所以,我這次報了四門,希望能通過吧。早考完早拿證。”

  “一個人也挺好的,像咱兩這拖家帶口的,哪有心情再翻書呀!”包曉星凝視桂英緩緩一笑。

  桂英聽話如此開口探問:“咋地?最近又怎麽了?不是你們兩分——開了嘛,鍾理又攪事了?”

  “沒有沒有!不提不提!”包曉星眼皮微閉,一臉拒談。

  “前天中秋節說我姐夫上班了?真的假的?”曉棠好奇地問桂英。

  “哎!在我們對麵的大超市裏做後勤呢!嗬嗬……”桂英一口氣一聲笑,而後亦一臉拒談的神情。

  等菜上齊以後,三人開筷吃飯。

  “你戀愛談得怎麽樣了?有沒有提結婚呀?什麽時候帶來讓我瞧瞧唄!”桂英笑問曉棠。

  “哎呀才幾天呀就到結婚了!慢著呢!別催,我姐催你也催!”曉棠激動又嗔怪,提起結婚竟也一臉拒談的表情。

  “瞧瞧咱三兒的婚姻!一個結不了、一個太累了、一個走不出!哈哈……”包曉星說完,掃了掃桂英和妹子,笑得兩眼發酸。

  “當初剛來深圳時,擠著擠著找男人,現在找著了又……”桂英一邊慢嚼一邊慢笑。

  隔了會正吃著,桂英訴苦道:“最近做家務快把我逼瘋了——一點不誇張!我感覺做家務比在村裏幹農活還累!你做完了一頓飯還有無數頓,你洗完了一撥碗還有無數撥,你拖了一次地還有無數次……真的是沒有盡頭的呀!任你今晚上做得多好吃,飯後人立馬忘了,連自己也忘啦!有什麽意義呢?你這回把房間打掃得多幹淨、多滿意,第二天早上就恢複原狀!何必呢?我想不通那些專職的家庭婦女是怎麽笑著接受這一點的!”桂英激動地噴出了唾沫星子。

  包曉星喝著湯聽完後,笑了笑,緩緩說道:“這就是生活呀!生活不需要也不在意你主觀上如何表達,客觀上你都得接受!誒對了,你不是買了洗碗機嗎?”

  “洗碗機能洗鍋嗎?能洗案板嗎?能洗抹布嗎?能洗菜籃子嗎?它也不能幫我擦桌子、清理茶盤果盤和水壺呀!逆天的家務,整慘我了!”桂英說完,三人久久輕笑。

  隔了會,桂英又開口抱怨:“你家還有個老頭全心全意地幫襯你,我家呢?人多家務多,光說洗衣服,五個人兩天洗一次,洗衣機回回塞得滿滿的!不巧的是,我現在工作上正麵臨一個大坎兒,我的老天爺呀——內憂外患啊!你倆根本想不到我最近過的是什麽日子!”

  “誰不是?我下午從服裝店到麻辣燙那兒,看起來有時間,可是去學校接孩子、送學成回農批、來回路上……我好幾回都沒時間吃晚飯!我最近掉了八斤肉,你倆想想我總共才多重。”曉星一臉蕭然。

  “我上網課才學了兩個月,明顯覺得我眼睛不夠用了!幹澀、發癢、看不清,到了晚上還怕光,我覺得我得配眼鏡了!女人上了三十,身體真這麽差勁嗎?”曉棠又是瞪眼又是擠眼。

  “那可不?二十**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很多職業女性或高壓女性三十歲就開始卵巢退化了!”桂英回應。

  “我已經三十二了!哼哼!結婚都成妄想,還怕什麽卵巢退化!”包曉棠低頭取笑自己。

  “別急,急什麽?急得進入婚姻過我兩這種日子嗎?瞧瞧你姐的暴瘦,再瞧瞧我這肥胖,你姐是沒時間吃午飯,我在辦公室壓力一大控製不住地喝咖啡!網上還談什麽夫妻生活一月幾次好——好個屁!我晚上能睡著、不失眠已經是對夫妻生活的最高要求了!”桂英緊緊抓住曉棠的手腕安慰她。

  “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好和壞,你應該充分享受你這個階段的好!好好談戀愛,好好享受一個人或兩個人的生活!”曉星抬眼亦安慰妹子。

  沉默幾分鍾後,曉棠問桂英:“英英姐,你眼睛怎麽了?剛一見就看你眼睛有點紅腫!”

  “哎,家裏的破事兒!”桂英說著歎氣搖頭,抿了口茶。

  “你大哥走了吧?我這回見你哥,覺著他有點老了!”頓了會,曉星邊吃邊說。

  “是,昨晚走的。昨天他兩人吵,我跟老漢又吵——煩呀!”

  “你是為這個哭?”曉棠問。

  “哎!昨晚失眠到兩三點,想了很多過去的事兒,想不通。”桂英攪著小碗裏的米飯,忽然兩眼飽含淚花。

  曉星曉棠見她如此,沒有說話。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很深。三十年前吧,我媽蒸饃蒸了一大鍋,結果我大(父親,指老馬)不滿意,把一大籠五箅子的饃,全倒在地上,用腳踩——全部用腳踩!一個一個地踩!我當時嚇壞了,我婆哭著蹲地上撿饃,我媽沒有哭沒有怒也沒受驚,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我看不懂,到現在也不知道那是什麽表情……”

  桂英咽了口難咽的氣,接著說:“棠兒你年紀小出來早可能不知道,村裏蒸饅頭特別複雜!上午十一二點和麵,我們家三個男的三個女的飯量一頂一地大,一和和幾十斤的麵,光我媽和麵至少得一個半小時,和完麵大冬天也半身汗——那可是很重的力氣活。十二點左右,她開始和我婆揉麵、捏饅頭,這得一個多小時。接著把生饃在太陽底下晾曬、發酵,也得一個多小時。然後開始蒸,抱來大柴火,使勁燒風箱,大火燒個一個小時,五箅子饃才算熟了!蒸完饃還得做菜,這又要忙活……那時在村裏蒸饅頭對婦女來說,算是大活了。”

  桂英望著曉棠說完,頓了頓,而後低下頭盯著茶杯說:“我大把那五箅子熱乎乎的饃踩爛之後,我媽繼續幹活!幹別的活去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整個事件沒有發生一樣。這件事、我媽的表情和反應,一直藏在我心裏,藏了幾十年。這幾十年我幾乎每年總有一兩次想起她那表情來。”桂英自顧自地說完,再抬頭時滿臉是淚,曉星抽來一張紙為她擦淚。

  “馬叔……他為什麽要踩呀?”曉棠不懂。

  “哼哼!他嫌我媽蒸的饅頭沒人家好!太硬、味兒不好、形狀不好……就這樣!”

  停了一會,桂英又補了一句:“我其實很擔心我大哥,他的性格某些地方跟我媽有點像。”

  包曉星又抽了一張紙遞給桂英,安慰道:“想想孩子吧!咱的努力也不是徒勞呀,你做的好飯孩子忘是忘了,但是長在了身體裏。咱現在賺的錢能讓孩子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進不錯的學校接受教育,你看梅梅現在出來了,仔仔也快了!英兒別那麽悲觀沉重。”

  包曉星用安慰自己的方法安慰桂英。

  “是啊,你家孩子大,希望來得早!我家漾漾才四歲,拉個屎有時候竟忘了衝廁所!幾乎每三頓飯有一頓衣服上滴了飯菜!最近跟他爺一塊吃晚飯,淨吃油潑麵,四歲娃一張嘴一股子蒜臭味!飯量也吃大了,那肚子大了一圈呀!我現在很怕她將來長成我這樣子!我娃以前可是隻吃吐司、蛋撻和蛋糕的西洋美少女呀!”桂英說完,三個女人一通暢笑。

  “明年仔仔要高考了,不知道能考上個什麽學校,說不定跟梅梅能在一個地方呢!”包曉星憧憬下一輩的未來。

  “不一定,人家還想往北京走呢!有誌氣著呢哈哈……他爸說仔仔好像盯上了北京的幾所985高校!”桂英說完,兩眼釋放著閃亮的光芒。

  “哎!你們都有孩子!嗬嗬……”包曉棠喝著百香果汁,甜甜地笑著,卻在流淚。

  “行啦行啦!咱三個非得隔一會就有個人哭嗎?我難道比你好嗎?難不成我也哭一哭講一講學成被打了、鍾理天天喝酒、我在麻辣燙店裏被人說難聽話?”包曉星說完這個,明亮又微笑的雙眼,也湧出了熱淚。

  “婚姻、家庭、兒女、工作……我像仔仔和梅梅這麽大的時候,心懷的是天下——天下呀!現在僅僅維係一個家庭竟這麽吃力!是心小了還是人無能?是長大了謹慎了還是現實逼得人慫了也弱了?”桂英說完,抱胸苦笑。

  沉默。三個中年女人的沉默。

  “看來今天我不請你們喝酒,我都對不起我自己了!吃完飯立馬去狐狸屋酒吧——刻不容緩!”桂英一拍桌子,打破沉默。

  曉星聽了,也拍了拍桌子大聲說:“走!今天不醉不回來!”

  “是不醉不歸——土不土呀你!”曉棠掀了一下她姐的肩膀,而後將頭倒在了她姐肩上。

  下午三點,漾漾正睡著,她奶奶的視頻電話打來了。何致遠先和母親聊了一會,接著叫醒漾漾,祖孫三人歡喜地聊了好一陣子。這一邊躺在搖椅上的老頭,自打興邦走後,一直悶悶不樂。

  桂英說得沒錯,他總是喜歡操控。來到深圳以後,當老馬發現這一對外孫竟也是孺子可教的有用之材時,他心底裏已經為他倆規劃過好多次了。他盤算著仔仔將來可以當個醫生或是鑽研技術的工程師;漾漾這麽可愛,學個曆史或文學,然後從本科考到博士,最後進學校當老師。老師是受人敬重的,醫生或工程師也是受人敬重的。可惜他倆年紀尚小,還沒到他開口引導的時候。

  老馬控製不住地對他愛的人有一種規劃,完美的規劃,強烈的規劃——以前是子女,現在是外孫子女。他想讓他的子女按照他設定的軌跡或他的意願去生活、去努力,他認為他的設定或者意願是上乘的、優越的、精英的,可惜,人各有誌。他越把興邦往他的門路上拉,興邦反彈得越遠、越快、越猛。

  小時候的馬興邦,在同齡人裏可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濃眉大眼,像戲台子上的老生一樣,在人群中打眼一瞧炯炯有神過目不忘。他四五歲的時候能說會道,嘴巴又甜又巧;七八歲的時候說話做事有了格局,懂得謙讓並照顧家裏的一眾弟妹,給大人辦個事兒幫個忙兒穩妥又利索;十來歲上學的時候,學習成績一直在班裏名列前茅,老師也誇他是好學生、好苗子……一路走來,在家裏、在村裏、在學校,難得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老二馬興盛跟老大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膽小至極、木訥至極,老馬早在興盛四五歲的時候就放棄了他,認為他能把地種好已經是造化了。老三馬桂英是個野路子,從小被一眾人寵著慣著,膽子大、人也瘋,做事莽撞、言行無相,老馬念她是老小又是個女娃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來了。

  沒錯,老馬喜歡操控、掌控,特別是對老大,老二是沒希望了,老三純屬意外——他完美之計劃漏掉的。從始至終,這三個孩子裏,他最器重、最喜歡的是老大。興邦心地善良、孝悌忠信、為人聰慧、說話妥帖、辦事穩重,一副當官成大事的好材料,老馬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可這些年,他一次次讓自己失望,自己也一次次讓他失望。

  這些年興邦早變了樣,裏裏外外皆變了。老了也衰了,他不再起笑話來,輕輕鬆鬆逗樂一眾街坊鄰居,現在總是沉默,一言不發地沉默。

  原來,人還有曾經能說會道後來遲鈍沉默的這種變化——興邦的變化跳出了老馬的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