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為團聚興邦遠來 憶孩提兄妹熱聊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6808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51中》的上半部分。)

  令中年人歡喜的東西,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少;不似年輕人那般心在外麵,再大的歡喜也容得下。年輕時覺著家裏人、朋友們記不住自己的生日是一種冒犯或輕賤,甚至從他人的禮物中尋找某種意義或信號;可笑中年以後,自己的生日自己常常記不住,如曉星這般,若有人替自己記著再買些小玩意,那感動得真是涕淚交零。中年以後的人們很少再希冀那些不切實際的意外,也許覺得不真實,也許覺得自己不配。

  遠處的公交車啟動了又停下來,上完客又啟動;催車的喇叭和洗車的水聲隔老遠也聽得到;附近的鳥兒嘰嘰喳喳、婉轉歡騰……腳下新來的第一縷朝陽青黃如茶,不燙人卻灼眼,老馬眯著眼抽水煙,斜睨窗外的無邊光景。

  抽完煙去撕日曆,舊的扔掉了,今天嶄新而赫然。今天是公元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農曆八月十五,己亥年豬年癸酉月癸醜日,今日宜嫁娶、造車器、安機械、祭祀、祈福、開光、安香、出火;忌納采、訂盟、架馬、詞訟、開渠。

  抽完煙、醒完神,撕完日曆、上了廁所,早起的流程走到了聽戲這一環節,老馬打開手機,調到僅自己可聽到的音量,一個人躺在陽台上聽秦腔。今個老馬聽的是他近幾天的最愛——《黑逼宮》。

  “孤成湯王在位。為江山南征北戰,不幸得下失血染患,百藥無效,不能好可。孤王雖有三宮殿下,長子楚仲,生性傲上,在朝奉君與文武無緣,貶他以在北海為君。三子聞仲生性孤陋,不喜宮中洪福,隻愛清福大道,以在火煉洞中修真養性。惟二子懷中生來心地良善,在朝奉君,深得眾心。孤王心想脫袍讓位,命他執掌江山社稷。以坐深宮……”

  好日子聽著好戲,真是帶勁。老馬的軀體似入定、沉睡一般安靜,兩耳和大腦卻沉入戲中,聽到也看到了好些千古畫麵。

  戲裏時光快,轉眼八點多,忽有人敲門。老馬心裏咯噔一下,料想是興邦了,懷揣著喜悅弓著身子去給兒子開門。

  “哎!大!”興邦喊完父親提著大包小包側身往裏走。

  “哎呀提這麽多!”老馬開大門讓他進來。

  興邦把東西放在客廳邊上以後,拍了拍衣服,坐了下來。

  今天中秋節他趁早出發,一為避開堵車,二為與家人團聚,從起來到現在已經三個鍾頭了,一口氣沒歇一口水沒喝,隻等著早早過來一塊過節,轉頭一望屋裏沒什麽人影,便問父親:“他們人呢?”

  “咦!沒起來呢!一到禮拜天個個睡到九點十點,不到點兒不起!”老馬指著三間房子咧嘴發笑。

  “哦沒事,讓他們睡吧。”馬興邦見父親腳上沒了石膏指著問:“大你腳好了?”

  “好了好了!”

  “我聽桂英說致遠上班了是不?”

  “哎!是,一早走了,中秋也不放假!那工作……我看——不成!”老馬閉著眼搖了搖頭,接著挑著下巴說:“他自己不知咋找的,從早上七點幹到晚上十點,比下地都苦!工資還沒村裏的泥水匠高,一個月不到這個數——”老馬朝空中伸出五指抖了又抖。

  “哦!剛開始吧!慢慢來,畢竟人家以前是老師!”

  “他要去幹教師我倒巴不得呢!不知他咋想的!哎呦!”老馬撩了撩額上的白發,搖了搖頭。

  “你別操心了,人家有人家的打算!”

  “我不操這心!”老馬說完兩手放在肚子上十指相交。

  頓了又頓,忽地父子兩沒話了。老馬想問他廠子的事情怕自己嘴上兜不住,興邦見父親不說話了自己也無話可說,於是父子倆像原先在家裏一樣,麵對麵坐著,一個尬一個怕。老馬點著了水煙咕嚕咕嚕抽了起來,興邦見狀也從兜裏掏出煙抽了起來。父子倆各自抽著煙,時不時瞅一眼對方。

  老馬偷瞥兒子,見興邦今天穿著細條紋的olo衫、深藍色的牛仔褲和一雙黑白相間的運動鞋,一頭寸發攙著花白……

  再細看,他的發際線明顯靠後移了不少,國字臉上雙眉外飛、鼻梁高挺、嘴唇厚實,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打眼望去,膚色黑了好多,臉龐圓了好多,雙下巴和絡腮胡時隱時現,鼻孔外的褶子肉一撇一捺像個八字貼在臉上。

  他兩眼總是眯著,眯著眯著比以前小了很多,險些看不出雙眼皮了,眼小聚光是聚光,隻是沒了年輕時的神采和明亮。

  吐了口煙,老馬再斜眼粗看,以前和他舅舅那般的個頭如今又挨了一些,腰也彎背也駝,乍一看有點像他外公的身板……

  “我說嘛這麽重的煙味!原來是大舅來了!”仔仔睡眼惺忪地出來了,一見是舅舅兩眼一閃轉頭朝他媽那屋裏大喊:“媽!我大舅來了!”喊完提起胳膊小跑到馬興邦身邊坐了下來,和他舅舅笑著寒暄。

  聽兒子喊大哥來了桂英趕緊穿衣服,不一會兒也出來了,見了大哥喜滋滋地叫了聲:“哥!”坐下後指著客廳的東西說:“你怎麽買這麽多!你咋提上來的?”

  “有電梯呢!”馬興邦撓著後腦勺,有點羞澀。

  “一大盒月餅、一箱車厘子、給漾漾的玩具……你又給仔仔買球了!”桂英蹲在地上細數著禮物,忽轉頭嗔怪大哥。

  “沒啥買……”興邦還沒說完隻聽桂英又問:“這兩盒是啥呀?”

  “給大買的衣服,我估摸他沒帶秋季的外套,順便買了兩身!”興邦說著轉頭瞄了眼老馬,隻見老頭微微得意地吐著煙。

  “咋?你還怕大在我這兒沒穿的!這些事你不用操心啦,過個節買這麽多,你看花了多少錢!漾漾的玩具多得很,她根本玩不過來,不用每次都買!還有那車厘子多貴呀,現在不是季節你非得買……”桂英一邊埋怨一邊心疼。

  “沒事沒事,讓娃兒耍一耍嘛!”

  “大舅,你不用買這麽多!”仔仔也覺破費。

  “你現在業務怎麽樣?”興邦掐滅了煙,忽地抬頭問妹子。

  “哎!說來話長呀!哎仔兒,你先給你舅洗些水果倒些茶水,然後拉著買菜車去咱車裏把昨天公司發的荔枝全搬回來!那東西放不了!”

  “欸!不用全搬回來,給你行俠叔和天民叔一人寄一箱子!”老馬說完頓了頓,忽地一拍沙發說:“算了,還是我去吧。我手機裏有地址,直接在小區下麵的快遞攤填個單子!弄完了我再給他兩家打個電話!”

  老馬說完,爺倆帶好東西出門走了。

  “哎呀,這下方便說話啦!”桂英望著老頭的背影如是說,說完兄妹倆均笑了。

  “哥你都不知道最近他在這兒,三天兩頭地跟我吵,天天挑我刺兒!說我做得飯不好、說我懶、說我邋遢、說我欠收拾……我點外賣嫌花錢,我一做飯就拿咱媽和咱婆比較——我這水平能跟她們比嗎!陪客戶喝酒回來甩個臉色,致遠在家給我洗個內衣說我不守婦道!我特別慶幸我這工作是早出晚歸的,不用二十四小時看他臉色行事,我看也隻有致遠和我二哥那性子能跟他和平共處,就這,還把致遠給排擠出去了!致遠在家做家務帶孩子他說我兩是雌雄顛倒!致遠出去工作了他在我麵前說那點工資還好意思接下那工作……哎呀哎呀老天爺呀,派了這麽個大神整治我!現在我一到周五就頭大……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上班,巴不得住在公司呢!”桂英一開口愣沒停嘴,衝著老頭出去的背影指來指去,一會瞪眼睛一會攤手。

  馬興邦看妹妹抱怨的樣子,樂得不行,插不上話也不想說話。從小到大他最愛聽妹妹嘰嘰喳喳說話了。

  桂英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我這一家原先是我說了算的,現在他一來人家成了老大!我們全得圍著他轉!陪著小心不討好也罷了,人心情不好直接指著我罵——說我穿得撲西賴海,我做個飯慢了點說我幹活木囊、慢煩,我吃個飯嘴快了點說我球勢子、慫樣子、羞先人!我那回喝醉了回來直接指著致遠和我說‘男的不像男人女的不像女人’,說我倆‘一天天虧先人哩’——這是他原話!原話呀!我一點點加工的成分都沒有!我又罵不過他,你知道咱三從小怕他怕慣了,兩娃娃加致遠哪個不順著他?哥,你說說……你說說……”桂英說急了,端起兒子給大哥倒的水咕咚咕咚喝完了。

  “嗬嗬……”興邦太了解他妹子了——急性子、有點懶再加上不會做家務,老頭肯定抱怨。

  桂英喝完水繼續說:“我真不知道咱媽以前是咋跟他過日子的!誒哥,我記得我特別小的時候好像他倆經常吵架,後來大了怎麽不吵了?我七八歲靠前是不是他倆經常吵?是我記錯了還是真是這樣?”

  桂英想起往事有些久遠迷糊,轉頭無辜地望著大哥求解。

  “是吵!原來是吵得很凶!我記著咱媽還鬧離婚來著——當時我在鎮上上中學,有一回聽咱姑說的!後來……”興邦望著天花板,抱著胸的兩手抬了抬,從牙縫裏吸著冷氣說道:“後來為啥不吵我還真的不知道!後來……好像媽連話也很少說了,大讓幹啥去她就幹啥去!”

  “哼,大概是咱媽放棄了吧,心如死灰了吧!一輩子吵不過他也打不過他,你改不了他還拿他沒辦法,他自己覺著自己比皇上比耶穌都正確!跟他過日子還不如守寡呢!可能咱媽後來把日子當成守寡來過吧!”

  “哼哼……”馬興邦盯著妹子胡說八道,像小時一樣,忍不住憨笑起來。

  “現在在這家裏,能跟他友好相處的人也就剩漾漾了!致遠上班後他一天早晚出去接娃兒,帶娃吃個晚飯啥的。我看最近他跟娃兒耍得還可以,娃兒也黏他、他也黏娃兒,你瞧瞧這性子,跟漾漾一個等級!”桂英取笑完老頭自己也樂了。

  “誒!漾漾呢?”馬興邦猛地想起來到家後一直沒見到小娃娃。

  “睡著呢!”桂英指了指漾漾屋。

  “走!去看娃兒吧!”興邦提起漾漾格外歡喜。

  “走!”桂英起身帶路。

  到了漾漾房間,桂英拉開簾子,興邦坐在漾漾的小板凳上,桂英坐在女兒床邊。

  “哎呀,又長高了!現在有多重了?”

  “我估摸著四十斤左右,快一米了,誒好像有一米高了!最近他老帶著吃麵,什麽拉條子、油潑麵、酸湯扯麵,硬得很,娃吃得排便不太好!”

  “長得快得很!前幾次見她還被人抱著不會說話呢!每回見她都跟換了人似的!”興邦說完盯著漾漾咧著嘴無聲笑。

  “嗯,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有時候不注意,突然一抱她覺著重了不少!她比仔仔這麽大的時候胖,一直胖!”

  “嗯!像你!像你得很!碎(同小)時候你也這樣——睡覺時兩胳膊往外伸直,我跟你二哥單怕壓到你手!嗬嗬……那時候你睡得酣得很,尿床了屁股底下濕了一大片也不影響!我跟你二哥瞧著——熱鬧很!”

  “想想那時候咱三兒跟婆睡一張大火炕,美得很呀!一到冬天婆跟你兩打牌、講笑話、念經、弄吃的……哎呀,從你出去後加上婆歿了,後來我再也沒過過那麽熱鬧的日子!”桂英抱著右腿膝蓋,望著女兒遙想自己的童年,一臉幸福。

  “嗯,咱那時候夏天也熱鬧!你二哥捉知了捉得聊咋咧!我記得有段時間天天晚上九點咱婆給咱三兒弄那個油炸的椒鹽知了!嘖!那是真好吃哇!我在外麵吃過好多回——不是那味兒!”

  “嗯!婆很會做飯!關鍵婆那人有情趣兒是不,天氣一不好她就琢磨著做好飯——攤煎餅、煎菜盒子、蒸滋卷、調涼粉、蒸野菜……婆比媽會過日子,人家懂這些門道兒!”

  “你說咱大嘴挑!為啥嘞?還不是婆給他養刁了!”兄妹兩說完,會心一笑。

  漾漾早醒了,閉著眼迷糊了很久,以為媽媽跟舅舅聊天是她夢裏的事兒,睜開眼一看是真的,忍不住望著媽媽和舅舅羞澀地笑了。

  “哎呀,我娃兒起來了!”桂英扶漾漾起來,將女兒抱在懷裏麵朝舅舅。

  “漾漾,還記得舅舅嗎?”馬興邦伸手去握漾漾的小手,被大腦空白性格傲嬌的何一漾拒絕了。

  兄妹兩咯咯笑了幾聲,接著聊他們共有的過去時光。還有點發呆發癡的漾漾按照生理流程開啟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摳鼻屎,扣完鼻屎將鼻屎自然地抹在了自己的背心短褲上。

  “你看她這樣——哈哈哈——跟你小時候一樣一樣的!那時候婆年紀大了嫌冷,每次我燒炕時她總讓多放點玉米杆、再扔兩把棉花殼,我心想夠了,我跟你二哥天天晚上嫌炕太熱一個勁兒往邊上擠,她不行!總嫌不夠!結果是把你熱得天天早上起來鼻子裏全是鼻痂!一早上人還沒清醒先摳鼻屎!連興成、興興他們都曉得你這壞毛病,專程跑到家裏來驗證——看你笑話!”

  桂英大笑過後,拍著大腿說:“哎呦!婆那個火炕真是暖和,關鍵最熱的地方婆讓給了我!那時候鼻子真是幹——我連做夢都夢見鼻子幹不通氣我使勁使勁摳鼻屎呢!”說完兄妹兩仰頭大笑。

  “你們在這兒幹什麽?什麽使勁使勁摳鼻屎?”原來是爺孫倆回來了。老馬回來後坐在客廳裏休息,仔仔見客廳沒人順著笑聲鑽進漾漾屋裏找到了媽媽和舅舅。

  “聊你媽小時候的事兒呢!”興邦指著妹子衝外甥說。

  “哦!”仔仔的頭緩緩抬高又輕輕落下,順嘴說道:“我還以為你們兩個背地裏說老頭子的壞話呢!”

  仔仔此語不出則以一出驚人,兄妹倆對了眼兒後忍俊不禁捂嘴大笑。老馬聽見兒女在笑,不想打攪又覺落寞。這種情況他早習慣了,從他們小時候他就習慣了,隻要他一插進去那笑聲立馬蔫了。漾漾嫌吵鬧,從媽媽懷裏溜出來去喝水,在客廳裏看見孤單的爺爺後,她無聲地走過去趴在爺爺身上,撲閃著睫毛咬著自己的食指說:“爺爺,我餓了!”

  “哎呦我的老天爺!把這茬子給忘了!”老馬不想打攪他們兄妹倆,於是打了聲招呼拉著漾漾出來買早餐,雖此刻已經九點多了。

  那頭一見老漢走了,聊得更無忌憚了。

  “我在樓底下都猜到了,你們肯定背著我爺說他壞話,以我媽為首!每回給我二舅和你打電話時偷偷摸摸地背著我爺捂著嘴說!”仔仔指著他**判。

  “我那是說壞話嗎?我告訴你,你現在接觸的馬村長跟在村裏的馬村長可不是一個人!可能是他老了可能是他覺著在城裏在咱家要收斂點,在馬家屯可不是這樣的!你問問你舅,你爺在村裏跟人說話時是不是兩手背後鼻孔朝天?是不是一開口就是什麽‘同齡人很少有人像我這樣’、‘說起我給村裏的貢獻誰敢否定’還有什麽‘有誰能有我做得好’……你問問你舅是不是這樣?”桂英學著老村長的腔調、手勢表演得惟妙惟肖,看得人不由地聳肩顫笑。

  何一鳴望著舅舅求答案,馬興邦笑得直說:“是是是!對對對……”而後又捂肚子又拍膝蓋地。

  “你爺把他的好心全留給了村裏人,對我們三個那真是太差勁了——包括家裏的其他孩子。當然現在好了點兒,當年那真的是……”桂英搖了搖頭,繼續說:“我小時候上學,從家裏到學校有一裏多路,當時大冬天下了半尺深的雪,早上六點半我沒辦法出門,那時候又沒有好鞋子,我連雙雨靴也沒有!你外婆讓你爺送我去學校,你猜你爺怎麽說的?他說‘人家小孩都是自己去怎麽你就要人送呢’。沒法子,你外婆把我送到村裏的大路上,然後我一個人到了學校。到教室後我專門挨個問了七八個同學,人家全是父母送來的,還有背著到學校的……你爺爺呢,我還沒出門呢人家轉個身打起了呼嚕!你說氣不氣?”

  桂英說完一拍手攤開掌看著兒子。仔仔咬著嘴唇無話,興邦點著煙說:“都過去了!”

  “事兒是過去了,這不心裏沒過去嘛!你能讓它輕輕鬆鬆過去,有些原則性的事兒我可沒法子讓它一下過去!”

  桂英冷哼一聲,接著向兒子說:“還有一次放學的時候下暴雨,村裏的泥路根本沒辦法走,關鍵是我們那群孩子沒一個帶傘穿雨鞋的,人家父母踩著點兒來接孩子,我脫了鞋一路光腳奔回家,回家後才發現腳被玻璃碴子弄傷了流了很多血。你爺爺呢,對著鏡子刮胡子、摸臉、撩頭發……完全不關心發生了什麽,最後我氣乎乎地流著淚哭到學校,他估計還不知道呐。他這人永遠是以自己為中心,兩眼看不見別人的。這種小事太多了,媽都不好意思跟你一件一件掰扯,顯得我矯情!”

  馬桂英像是找到了一口翁,將自己的苦水全掏出來往裏倒:“小時候我有種感覺,你爺爺對家裏人各種不滿,覺得我們配不上他,整天高高在上的,在家裏說話像站在台子上演講似的。後來好了點,但剛開始我真那麽覺著。有一回他嫌你二舅學習不好,把你二舅的本子、書全撕了,把他的鋼筆、書包直接扔了!你知道為啥嘞——說丟他人!我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種家長!仔兒你說說!”

  桂英說完轉眼望著大哥,希望得到一些反饋和支持。馬興邦抽著煙俯望自己的運動鞋,籲了口氣,沒有說話。他習慣且喜歡沉默。對過去沉默,對未來也是沉默。

  “脾氣上來砸東西、摔東西從來不管結果,打人罵人更是隨他心情!小時候我不小心把他的葡萄酒碰灑了,你爺上去就是一腳——狠狠地一腳。那年我上炕時把他的傳呼機壓了一下——根本沒壓出啥毛病!你爺二話不說啪地一下扇了我一耳光,那紅印子兩天都沒消下去!關鍵是我哪知道他那破傳呼機放在炕上呀!他又不吱一聲!那性子又怪又暴躁!你大舅在你爺那兒吃了多少苦,媽那時候小不知道,反正我跟你二舅沒少被他欺負!踢腿、掐脖子、扇耳光……哎呀,所以我說你現在看到的你爺爺跟我們看到的你爺爺,不是一個人!”

  “那回,他把我香水當花露水用,我當時想著哎呀可好了,讓我逮著機會反擊他了,結果你看,人家錯了也比你有理!他不光光是衝著我們發脾氣,衝你外婆發脾氣也是常有的事兒,我印象裏你爺還衝著他媽發過好幾回脾氣呢!除了你二外婆三外婆,家裏那些堂舅、堂姨哪個沒被他指著鼻子罵過?”

  “那仔仔也衝著你發脾氣呀!哪家不這樣呀!別跟孩子講這些!大驚小怪的。”興邦挪開煙頭衝妹子說。

  “好吧,你們都是忍者神龜,我大驚小怪!我看你現在在大跟前還不是蔫蔫的,跟致遠一樣慫!”

  “他老了!棺材都做好了!糾結這些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那你說少奇·劉都死了平——反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