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遲暮人網物孔明扇 蕙心女遙補破碎天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533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51上》的下半部分。)

  藝術是有領地的。藝術不能取悅所有人,隻能取悅它的故鄉。唯有在故鄉它才能優雅蓬勃,唯有在故鄉它方能被流傳、被信仰。

  好似開關一樣,秦腔一起,聽戲的老陝瞬間進入到一種特殊的情緒心境或精神狀態中,這種狀態無疑是歡欣的、雀躍的,遠離現實和自己的。從小到大在經過數百場的“強化訓練”以後,人們接受並熟悉了這個開關,所以秦腔一起,會唱的人們不受控地在心裏默唱戲文,不會唱的人們嗑著瓜子蹲在遠處憨憨地笑看唱戲的人。老馬深諳此道,這才提出了唱戲,畢竟自己半輩子的煩惱都是在梆子聲裏被敲散的。

  過了許久,意猶未盡的兩人醉醺醺地將《三娘教子》又合夥對唱了一遍。四點多,早喝大了的二老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老馬早忘了此時此刻還有個小人兒手握幼兒園的鐵門巴巴地盼著他來接呢。

  漾漾老師的電話打到了何致遠那裏,致遠給老丈人打了兩通電話均無人接,無奈自己偷偷溜出來去幼兒園接女兒。一回家見兩老頭醉得人事不省,拿出些零食安頓好女兒他匆匆走了。趕巧此刻大超市給所有員工發中秋節禮物,周姐找何致遠找了三趟也沒見人,何致遠這一來一回不到一個鍾頭的翹班被辦公室的人全發現了。

  “爺爺!爺爺!爺爺……”漾漾絲毫不手軟地揪著爺爺的頭發,戳他鼻孔,撓他腳丫子,見老頭打著鼾沒反應,無人管束的她玩得更生猛了——朝臉上灑水、掐耳朵、拔頭發、拽胡子……老馬醒了。看著自己被娃娃整得一身狼狽,又氣又喜。

  醒神間門開了,仔仔回來了。

  “你咋回來了呢?”老馬半醉半醒地問。

  “中秋節放假啊!爺爺你喝酒了?”仔仔進門聞著酒味直接奔向酒瓶子,拎起來一看驚道:“我去!一瓶子喝光了!你們那兒出產酒鬼嗎?我媽這樣你這樣、這個爺爺這樣學成爸爸也這樣!”仔仔捏著鼻子哭笑不得。

  老馬嘿嘿一笑,指著餐廳說:“去給爺爺衝茶去!讓爺醒醒酒。”

  片刻後,仔仔衝了一壺濃茶端過來了,漾漾以為是什麽好喝的甜水叫著跳著要喝,爺孫兩又防又擋,不經意吵醒了馬行俠。一壺茶喝完後,兩人皆清醒了。老馬見行俠醒後輕鬆了不少,顯然忘記了剛來時的愁苦,趁興頭一揮手,組織一行人去吃好吃的,於是老小四個搖搖擺擺地下了樓。吃好喝好的馬行俠飯後打了招呼拍拍屁股乘車走了,老馬爺孫三人往回趕,一路走熱了老頭汗流不止。

  “哎爺沒了扇子咋弄?南方這夏天苛刻得很,一點不饒人!坐在家裏開著風扇還一身一身地出汗,我這一天光洗汗巾毛巾不知道洗了幾回……”老馬一路上抱怨了好幾次。

  “買一個不得了!”仔仔回應。

  “哪那麽好買!爺那天去村裏跑遍了!腳都跑得發軟脹痛,扇子的影兒沒見著一個!這城裏的基礎設施也不齊全呀!”想起那日被駝老頭騙著訛人的後文,老馬欲言又止。

  仔仔一聽樂了,支招道:“網上買不得了!”

  “我哪會那個!”

  “我教過你呀!”

  “早忘光了!”老馬擺擺手。其實並沒忘光,隻是有些排斥電腦和電腦裏的東西。

  “那你還要扇子嗎?你要是要的話隻能從網上買!”

  “你給爺買個唄!”

  “我哪知道你要什麽扇子——款式、材料、類型、價格……還不是得你挑!”

  “成成成,回去咱一塊弄!”

  到家了仔仔打開電腦,老馬攥著汗巾到了房間,坐在仔仔床上,兩胳膊趴在他桌邊。年輕人開電腦登錄賬號的間隙,老馬從仔仔的桌子上翻到了一本書,隨意打開隻見有一頁上寫著這麽一段加粗加黑加大的話:“除了生成,我別無所見。不要讓你們自己受騙!如果你們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塊堅固的陸地,那麽,它隻是在你們倉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質中。你們使用事物的名稱,仿佛它們有一種執拗的持續性,然而,甚至你們第二次踏進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進的那同一條了。”

  “仔兒,這啥意思呀?你文化比爺高,給爺講講!”老馬捧著書潛心求教。

  “這你也感興趣!逆天了——我的爺!這是哲學!希臘的,hilosohy!”仔仔戳戳指指,透著嘲笑。

  “啥色非?”老馬眉上的皺紋擰成了一團亂碼。

  “就是哲學!所有課程的終結!”

  “啥意思?”老馬依然不懂。

  “哎呀我也不懂!哲學很高深的,這是我爸的書,你等我爸回來去問我爸吧!反正我不懂!”

  “可惜了,爺沒上過學,連你們這簡體字也認不全。”老馬說完依依不舍地將那一頁折了起來,合住了書依然念念不忘。而後爺孫倆在淘寶挑扇子挑了許久,最終挑了把跟諸葛亮一樣的羽毛扇。

  “這不漏風嗎?”仔仔一邊付賬一邊質疑。

  “這要走風,那鳥還能飛嗎?”老馬指著天發笑。

  “哦那倒是!”仔仔說完也憨憨樂了。

  爺兩個正笑著,電話來了,是馬興盛。老馬踱步去陽台邊接老二的電話,無非是中秋的問候。

  待爺爺走了,仔仔躺在床上,從枕邊取出了舒語送他的計算器,摸了又摸聞了又聞。而後放下計算器捧起手機,盯著她今天發的四張圖片四句詩詞品了又品念了又念,早爛背於心。不由己控,仔仔在他們三人的群裏發起了話,主題是中秋、假期和作業,那頭的胡漢典剛好有空打字打個不停。沸騰的微信區引來了顧舒語,沒想到剛放學正在床上憂傷的她,無意間湊熱鬧回了幾條,何一鳴不由地躁動地憧憬起來。

  和家人前所未有地分別那麽久,倍加思念的鍾雪梅等這天的課程一結束,先給弟弟打電話。問他此刻在哪邊、爺爺做什麽、媽媽做什麽、放了幾天假、布置了什麽作業……昨晚收到孫女禮物的鍾老漢從孫子手裏要過電話,甜蜜地指責孫女亂花錢,爺倆為這個笑嘻嘻地拌了半天嘴。

  昨晚吃完飯,從快遞櫃裏取出快遞的鍾能一看是雪梅給他和學成買的衣服,老人家捧著衣服在鏡子麵前看了又看,竟看得老淚縱橫。一生沒個貼心的女兒,老婆子走得又早,曉星雖孝順可畢竟是兒媳婦,幸好幸好他有梅梅。高一暑假孩子跟著同學發傳單隻掙了三百元,自己舍不得花給他買了個結實耐用的水杯;高二跟著她小姨和桂英姨去香港玩,回來給他買了雙鞋底厚實的運動鞋;這回上大學出去才一個多月就給他買了身衣服寄回來了……

  這些年兒子鍾理忽視的關懷和兒媳曉星不方便給的照顧,全被梅梅這麽個女娃兒填補了。鍾能所需非多,細數起來極少極少,可憐隻有這麽個孫女懂他——腰疼了娃兒給他捶腰按摩、頭發長了定期給他推發、每回梅梅出去買菜總挑他愛吃的、不舒服了隻有梅梅惦記著給爺爺拿藥催爺爺看病……鍾能自己對自己忽略的,雪梅總記得。懂事的娃兒呀!舍不得,真是舍不得梅梅離開。不過鍾能心底是歡喜的,隻有梅梅離開了,這一家子才不會拖累她。

  其實鍾雪梅早知道媽媽上班了,也清楚她一個人打著雙份工,她的堅毅一定是有原因的——爸爸一定又打媽媽了,而且打得很重——雪梅如此猜測,要不然向來猶疑又顧家的媽媽不會一下子扔下鋪子變化這麽大。

  其實這幾年,她設想過媽媽和爸爸離婚後的樣子,她覺得她完全可以接受,隻是不知道弟弟如何接受。如果離婚了,媽媽可以獨立出來,靠她完全能夠養大弟弟,且是在自由而健康的環境下養大學成,至於她往後會不會再婚,隻要能讓媽媽開心的一切變化她均樂意接受。離婚後的爺爺怎麽辦呢?雪梅謀劃著等自己四年以後工作了,首先將爺爺接到她住的地方,或者她為了爺爺回到深圳工作,然後自己在外麵賺錢,爺爺在家為她做飯,像小時候一樣她上學讀書爺爺不論風雨十年如一日地接送她、照顧她。

  也許她還年輕吧,也許她的想法非常不現實。可是雪梅堅定地認為:與其維護一個暗藏魔鬼和墮落的可悲完整,不如早早分開撥雲見日。起碼離婚以後,媽媽和弟弟過得會好很多,爺爺的處境不會變好,但因為媽媽在周邊也不會變差。媽媽的哀傷和淚水,她看得太久太多了;弟弟的挨打和膽怯,她也見得太多太久了;爺爺的卑微和委屈,她心疼甚至氣憤。

  婚姻的目的是為了幸福,如果不幸,越早解除婚姻傷害越小。鍾雪梅不能決策,不能慫恿,隻能傷心地沉默。她渴望變化,好的變化。她寄希望於媽媽,也隻有媽媽。遠飛的人心在此方,因為愛在這裏。

  那紮著馬尾辮的女生,坐下來時如此安靜,閃閃的睫毛、紅紅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她走起路來輕盈如風、纖瘦如葉、嬌柔如花、背影曼妙;她喜歡穿精致的短裙、颯爽的帆布靴、純白的t恤;她的臉頰最是迷人,一對濃黑的柳葉細眉、一雙閃爍的杏桃圓眼、兩麵蘋果紅的臉頰……回憶補課時的顧舒語,何一鳴覺她美如仙女一般,一顰一笑,淨是非凡。

  “惟覺尊前笑不成”,說的不正是自己嗎?在顧舒語麵前,自己站也別扭、坐也別扭,說話也別扭、講笑話逗她笑更別扭。何一鳴捧著手機癡癡望著顧舒語發的詩,像是在說自己似的,不由地癡呆起來。忽地畫麵一閃,顧舒語的詩變成了一張老人臉,隨機音樂響起來了——是奶奶打來的視頻電話。

  “喂?奶奶!中秋快樂!”仔仔接通電話後嘩地一下坐起身來,抖了抖頭發,打起精神。

  “哎仔兒!想奶奶了沒?嘿嘿……”電話那頭的老太太一臉慈愛和歡喜。

  “想呀!你身體好不好?”

  “好好好!奶奶好得很!放了三天假是吧?”

  “嗯。”

  “那個……你爸爸上班了是嗎?”

  “嗯,在我們對麵的大超市裏做後勤!”

  “哦……哦,做這個啊!我說嘛最近給他發信息打電話他老回得晚,剛跟你媽打電話才告訴奶的。那……你爸那工作累不累呀?”老太太提起兒子有些謹慎好奇,有些擔憂無奈。

  “我感覺挺累的,他每天和我一起出門,晚上差不多一個時間回來,你知道我們晚自習九點多結束,到家就十點了——我爸就是十點回來!”

  “哦!”老太太頓了頓,一臉悵然。

  “不過,奶奶你別擔心,我媽說我爸最近睡得很好,呼嚕比她打得還大!我媽說我爸以前都是在她後麵睡著的,現在睡得比她還快!”

  “乖乖,那是累著了!讓你爸別那麽辛苦,別較勁,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慢慢來!”老太太頻頻搖頭,眉目間滿是心疼。

  “嗯,我會跟我爸說的。”仔仔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那個……你媽說你有喜歡的姑娘了是不?”老太太臉色一轉,隔著屏幕伸出食指取笑孫子。

  “哪有!別聽我媽胡說霸道!你們大人好八卦呀!八字沒一撇的事兒……”

  祖孫倆捧著電話像朋友一般聊了好半晌,聊仔仔喜歡的女生,聊他媽媽的工作、聊他新學期的學習、聊家裏的近況。

  晚上十點半,何致遠剛洗完澡,桂英醉醺醺地回來了。

  “吆喝!又一個喝醉了!”仔仔一邊打遊戲一邊朝他媽翻白眼。

  桂英沒聽懂,老馬會意哼哧一笑。

  “公司中秋每人發了兩箱荔枝,李姐那份沒時間領送我了,在車裏呢,明天取還是現在取?”桂英癱在沙發上,問兒子和老公。

  “明天吧!”一個累一個懶,誰想父子兩異口同聲。

  “行,明天吧!我看咱也吃不完,一箱子二三十斤呢!到時候給曉星曉棠送些!”

  “誒!給你行俠叔再送些!還有你天民叔!”老馬伸手比劃。

  “可以!”桂英拉著音回複。

  “趕緊的,明天快遞過去!”

  “知——道。”

  “媽你今天又陪客戶吃飯了?我看你喝得不少,胳膊發燙臉發紅!”仔仔皺眉噘嘴,實則心裏擔心。

  “哎是,也沒喝多少,就兩圈。”桂英低頭時聲音也低了些。

  “能悠著點悠著,你胃不好別硬撐。”老馬斜眼衝桂英說。

  “知道知道!我這會兒暈得很,我睡覺去了!”桂英說完擺擺手,東搖西擺地回房了。

  坐在旁邊的致遠一直沒話,見桂英走了他也走了,爺孫兩麵麵相覷,亦無話。

  “今天媽給我打電話了,說東西寄到了,然後問你呢,我說你上班了。你怎麽這麽久了還沒跟她說呢?”桂英躺在床上問致遠。

  “呃……忘了。”開不了口的何致遠,不知該如何回答。

  想起當年父母兩個一心一意供他上大學讀研究生的日子,很艱苦但充滿了希望,那時候家裏的親朋們無不覺著他老何家培養出個研究生是了不起的,如今他幹著不看學曆的體力活,怎麽向母親說得出口呢。桂英說了也好,她總是替他說話。旁人不理解,母親總是能理解的。

  許久後,醉醺醺的桂英又開口道:“今天又走了一個大客戶,前幾個月禮送了、客請了、酒喝了,一到簽合同他媽的給我耍賴!真他媽不要臉!氣死我了!今天真是氣死我了!”桂英說著閉眼喘大氣,致遠以為她快睡著了。

  晚上十一點,包曉星舉著小鏡子在床上塗口紅,塗完了舉著小圓鏡左瞄瞄右瞧瞧,一會兒笑一笑一會兒哭一哭。上午十點快遞打電話,她還納悶呢,自己並沒有買什麽東西。待晚上九點半從麻辣燙那邊回來後,在自家小區的蜂巢裏取出快遞一看,發件地址是山城那邊——肯定是梅梅寄給她的,一路上想著女兒如此有心嘴角一直彎彎的。

  到了家拆開包裝一看,一管口紅、一枝永生康乃馨還有一雙厚底的拖鞋,最底下還有一張卡片,曉星捏起卡片隔遠了一看是梅梅的筆跡:

  “老媽,生日快樂!中秋快樂!照顧好你自己,吃飯別老是省,身體是第一位的,將來你還要給我和成成看孩子呢!身體一定要吃得棒棒的才能替我們挑起大任!”

  卡片的落款是:

  “您又漂亮又能幹又優秀的女兒——梅梅”。

  曉星捧著卡片,幾行字念了一遍又一遍,驀地泣不成聲,一個人在沙發上抱著拖鞋久久地動不了。

  這幾個月她總嚷嚷著腳疼,抱怨一走多路兩個腳底酸軟難受,常穿的那幾雙鞋早舊了,哪個鞋底不是二次修補過的?沒想到自己隨口抱怨了幾聲,梅梅便牢記在心。曉星捧著紅色的拖鞋捏了幾下,又用指甲蓋扣了幾下,果然厚實耐穿,她忍不住套在腳上在家裏走了幾圈——舒服!真是舒服!可愛的女人為了檢驗鞋子有多好,還不忘彎一彎膝蓋使些勁兒踩一踩。

  隨後,她將包裝完好的康乃馨放在床頭的架子上,聞了又聞,瞄了又瞄,怎麽也看不夠。口紅更不用說了,即便是大晚上她也一定要塗上去看一看,女兒買的顏色真是好,特別適合她,剛塗在唇上便覺鏡子裏的自己靚麗了不少、年輕了不少。曉星對著鏡子,眉眼在流淚,唇齒在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