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上 老村長思年歸壽 新總裁燒三把火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7199
  聽說忘憂河的河水用任何容器都盛不住,也許不是人們盛不住,而是人們不願意盛,因為他們一旦喝了那忘憂水,前生的一切都會忘掉。莫說功勳貌美,悠悠曆史留下了什麽?

  一些人執迷某種技藝、一些人為老小而活、一些人立誌要實現階層跨越……艾瑞克羨慕這些有目標的人生。想要給自己的生命賦予一種意義——高於自我的意義,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從生存的角度無法啟發一個人打開自己的激情,那不妨從死亡的角度來探索。對於艾瑞克這樣過早經曆至親死亡的人來說,談論生死、探索人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死亡很正常,特別是自己的死,一定不會有一場空前絕後的葬禮是為艾瑞克而準備的。所以,他從不過度害怕死亡這件事。他隻是害怕,害怕娜娜有一天會離開他,他愛的人離開他,那才真是一無所有。

  他害怕他們的感情越來越糟糕,害怕看到娜娜用失敗的現實來揭穿他,揭穿就是傷害。他害怕娜娜不再給他留任何情麵,害怕娜娜有一天突然決定不回頭地離開他,兩個人從此一刀兩斷永不相見……如果娜娜離開了,那地球上隻剩他一個人,還有什麽意思?與其那樣那樣活著不如早早解脫。

  為什麽他最愛的人都要一個一個地離開這個世界?艾瑞克小小年紀就因父母的命運要麵臨生離和死別,在孤獨漫長的青春期以後,好不容易遇到了娜娜,她的愛滿滿地彌補了艾瑞克前半生的缺憾,甚至他以為他們的愛情是世間最為圓滿的,結果卻是這樣的結果。艾瑞克和小王子一樣,把心愛的東西看得太重了,結果卻把自己折騰得非常痛苦。

  回想當初,還未謀麵,已深陷愛戀。擔心對方會發現,艾瑞克將娜娜空間裏的所有東西都複製下來,然後在自己的電腦上,讀她寫的文字,聽她愛聽的歌,看她深邃又朦朧的美。欣賞她外在的清秀,迷戀她內在的神秘,沉淪於一個純淨女子的思想和才華……如賈瑞看那風月寶鑒裏的鳳姐一般,從此以後,著了心竅,失了魂魄。

  娜娜無意傳遞的種種信號,符合了艾瑞克對完美戀人的所有期許,甚至遠超自己所想。從剛開始對她單純的喜歡,到現在深愛中帶著敬意和責任,此刻,艾瑞克都不敢審視自己——一個在愛情上自卑、膽怯、羞澀又萬分依賴對方的人。他越是喜歡越是發愁,日日忽喜忽憂,因此沮喪、悲觀,甚至失眠、冷淡。想到她的美好,他樂樂陶陶;想到擁有她的美好,他垂頭喪氣;想到別人擁有她的美好,他心如刀絞。

  若問艾瑞克生有何益?毫無疑問,答案是愛情,一場動心的愛情。愛情帶給人的幸福感是最迷人而歡喜的。就算他的愛情是場悲劇,也要比那些空落落、不著地的人生要好很多。無論如何,一場大悲劇要比無劇的舞台要精彩。

  終究是放不下娜娜。艾瑞克站起身來,朝家裏奔去。

  他眼神渙散無光,四肢微弱無力,需得時常提防著腦袋,以防它突然掉下來,因為他的脖子無力支撐。害怕自己恍恍惚惚的大摔一跤,每走一步都要選擇安全的地方。

  何為幸福?賺取足夠的金錢然後消遣,這絕對不是艾瑞克的答案。幸福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基於特定的條件而產生,這種條件是基於某種生活環境,或者某種情感狀況,或者某種心境、某種性格。幸福是有對象的,也可以是無對象的。出身的悲傷所形成的憂鬱性格從沒帶給艾瑞克什麽幸福感,直到遇到娜娜,他才有了飽滿而光鮮的人生。隻要有娜娜在,就算兩人不說話、吵架或者小別離,他都感覺日子是美滋滋的。他幸福得過了火,以至於被現實的一團冰水潑醒後,才發覺光陰已錯過了很久。

  現實有多殘酷?自己有多不堪?艾瑞克咬了咬嘴唇,難以啟齒。他常常假裝自己不知道這一切。前段時間給爺爺的看病錢思來想去一千元也拿不出來,現在又在回家的路費上斤斤計較,甚至想買站票。這次回家奔喪想添身新衣服實在是沒有錢買,五年前穿回家的鞋子現在還在腳上……艾瑞克怕家裏人看到這樣的自己,也怕村裏人看到這樣的自己,更怕自己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一個被人憐憫的、失敗落魄的人。他翻不了身,僵死的現狀早就盤不活了。

  艾瑞克特別厭惡自己真實的名字——“薛健”,這兩字時刻牽扯著自己的過去:仇恨、痛苦、木訥、落後、困窘、憂傷……“薛健”兩字也時刻提醒著自己的當前:鞋底再磨腳也不要買鞋墊,能用衛生巾為什麽要買一雙二三十塊的鞋墊?他心裏還在哀悼前兩天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盤子,責怪自己為什麽那麽不小心?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租來的房子,偏巧十月份牆上掉下來一塊大瓷片,他發愁將來不知要賠多少錢?他心裏生氣娜娜為什麽洗澡的時候不用大水桶接著洗澡水,一大桶洗澡水用來衝廁所能用兩天……關於薛健的過去和現在,他憎恨老天針對他。

  他用右手捏了下鼻頭,將一條鼻涕甩了出去,然後用手背擦拭臉上熱乎乎的淚水。既然注定悲傷,那又何必空歡喜一場?眼淚流得更激烈了。他的世界沒有焦距,全是迷離。

  一個人真到了山窮水盡,那情形是說不出口的。每當娜娜善意耐心地詢問時,他總是開不了口,沒臉告訴娜娜他們破產了,沒臉向娜娜承認他們已經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沒臉向娜娜坦誠曾經豪氣爽快的自己突然變得無能了。時至今日,他都不敢向自己坦誠自己的無能。

  公司裁員時,他沒有能力留下來;待業後重新找工作,他沒有能力找到一份在他這個年齡段待遇還算說得出口的工作;欠了一屁股的錢,他也沒有能力解決這個危機……在同事麵前,他沒有能力讓別人覺得他不可替代;在朋友麵前,他沒有能力讓別人對他另眼相待甚至是平等相處;在娜娜麵前,他沒有能力給她想要的生活,即便娜娜想要的很簡單。有時思忖,追求富有比起堅持活著,真是容易多了。

  誰會相信一個在一線城市裏奮鬥了十年的人連回家奔喪的錢都沒有?誰能相信?

  他找不到一條可以走下去的路,也找不到那種生活落魄卻依然覺得人生美好昂揚的感覺。他全身透著冰涼和悲哀,像個喝過孟婆湯的幽靈一樣在街上晃蕩。如果一個困境可以化解,那即使是十億元的負債也不足以摧毀一個人;如果一個困境是死局,那區區幾千元的債務可能就是一條命了。

  難以啟齒的人生。

  如此殘酷的現實,艾瑞克不忍心告訴娜娜,也打算永遠不告訴娜娜。她活得像孩子一樣自由自在、純真無邪,艾瑞克如何忍心打破這份至純至真。像娜娜這般質樸、簡單、無欲無求的人,世間已經沒有幾個了。

  世界在分裂,他走在大街上比所有的腳步都要慢幾拍,眼皮也抬得緩慢,和他對視的路人還沒看清就過了好幾個。麻醉的感覺遍布周身,大腦裏全是瞌睡蟲,它們偏愛在他入睡時休克消失。偶爾會有片刻的神經活躍,活躍之後是更漫長的迷蒙。既然睡不著,那就這樣走著休息吧。他如此憤怒,竟也如此疲乏。他想不通憤怒的人如何會疲乏。

  他慢悠悠地朝家裏走,又不確定是真的要回家,也不清楚他還能去哪。淡淡的絕望,沒有盡頭。心情像一碗泥水,濁土凝固在碗底,怎麽晃蕩也攪不起來。

  失去工作以後,不論白天或黑夜,不論晴朗與陰暗,艾瑞克總是麻木不仁。身體成了一個透明的圓球,隔絕了整個世界——他聽不到聲音,看不到畫麵。他不敢看自己,雙目深陷、神采虧欠;也不敢看世界,全是黑色,全是苦的。鄉土帶給那飛揚少年的活力被城市絞殺,那曾經在麥場上曬豆子、看玉米的燦爛男孩,那曾經在地裏割麥子、刨紅薯的揮汗少年,早就消失了。城市是個大工廠,隻需要鋼鐵一般的秩序。那一塵不染的純真和勇往直前的蓬勃,在這裏,留不住!

  3

  生命有時候是自己在掌舵,有時候又不是。有時候人鼓足力氣和心勁想去挑戰去改變,可是莫名地一陣大風船一閃人就倒下了。二十分鍾之前,艾瑞克還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一個電話他那鋼鐵般的信心瞬間被人抽走了。

  為什麽壞消息來得這麽快?今天,老天爺一定跟著他,等他出醜看他笑話。艾瑞克用了很長時間才修補好的人生一下子就被打翻了、摔碎了。一個人該有多麽堅強,才能挺過命運的無常?

  有人因容貌醜陋而抑鬱,有人因為不孕心如死灰,有人因兒女不孝而不幸,有人因失去一條腿而送上一條命,有人一次被騙或被背叛心性大變,有人因父母的虐待整個一生都緩不過來,有人因丈夫的冷漠和侮辱而輕生,有人幾十年南征北戰事業屢屢失敗頓覺人生沒了意思……不管是前半生來自天賜的磨難,還是後半生來自身邊人的傷害,苦難從未止步,它不僅驅走了人性中那珍貴的美好,也一步一步地摧毀人們當初那清純的模樣。男人們變得表麵豪爽實則計較,甚至卑劣、陰狠,女人們變得狂躁、暴力,甚至無所謂出賣**。生存的遊戲激烈而狠毒,它超出了人們的承受能力,玩不起的人們無奈地閹割初心和本性。

  看著那紅綠燈路口高高低低的人們,多少人還殘留著當初的模樣。

  當初,剛來深圳的那幾年,是艾瑞克成長以來活得最輕鬆滿足的幾年,即便加班、上夜班、沒對象、工資低,生活依然很開心。一個人從偏僻落後的小村子能來到大城市,就是一種成功。隻要待在城市裏,看著城市的繁華,就莫名地開心。那時候他和同來打工的老鄉們住在一棟樓裏,樓上樓下的,每周去下館子吃幾次好飯,一到端午、中秋或冬至,他們輪流請客,吃些牛羊肉、喝些小酒,那般愜意、滋潤。過年的時候,他們幾個朋友裏總有不回家的,於是不回家的人就聚在一起過年,哪怕年夜飯隻有一隻燒雞、幾瓶啤酒也覺得人生格外美滿。

  那時候爺爺的身體很好,能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人操心,艾瑞克可以心無旁騖地享受在大城市的美好。沒有債務,他享受自食其力的成就感;沒有壓力,他沉浸於小日子的輕鬆中。那時真的很年輕,二十出頭,對於未來,不排斥紮根大城市也不排斥回老家,隻覺得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好好打工就是最好的生活。不愁生計,不憂未來,一切無可無不可。他心知自身的淺薄和卑微,所以他從不渴望什麽天大的驚喜或驚人的跨越,他不需活給誰看,也不需得到誰的認同和讚賞。一丈寬的小生活還不賴,一米遠的小夢想也可以。快樂或者不快樂,幸福或者不幸福,很多時候,是一種主觀的感知。可惜,好時光過得太輕佻,社會發展得太迅猛,艾瑞克一轉頭就落後了好幾拍。

  此刻,艾瑞克連長歎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

  他是個空心人,風推他到哪裏,他就走到哪裏。

  過了紅綠燈,他走到了公寓樓外。

  剛住在這座公寓時,那一年的房租包含管理費在內是1550元,2015年的房租是1770元,2016年的房租是2280,2017年的房租是2613。2016年的房租比2015年的多500塊錢,整整漲了四分之一,多麽可怕的數字!一個月的房租多了五百,一年是六千元。可笑的是,樓裏麵很少有人因為房租漲價而搬家,不是因為有錢無所謂,而是那一年周邊的房價都漲了,漲價的幅度大同小異!不知可曾有專家研究研究那一年的房租為何普遍地漲了這麽多?

  漲價也是有規律的,在外這麽多年,艾瑞克早摸索出了門道。首先漲價有節點。每年十一月的時候物價鐵定地漲,年底或第二年年初,房租再漲一次。其次,漲價名頭多。有一些漲價不是像換個菜單、重簽一份合同那樣透明爽快。比如說,菜市場被強製整改,整改後集體漲價;超市要裝修,裝修等同於漲價;停車場要維修,維修後就是漲價;政府勒令禁止擺攤,小攤販沒了,意味著最實惠的小吃、蔬果沒了,競爭少了東西貴了,這不還是漲價?人們的選項裏失去了可選的最便宜的那一樣,生活成本必然增高。最明顯的是,漲價以漲房租為信號。被定義為危險房的農民房不能住了,周邊的房子蹭勢就漲。農民房要拆遷,拆遷時以前的店鋪全沒了,周邊物價肯定要漲:拆遷後重建的都是高端大氣的樓盤,裏麵的物價會便宜嗎?房租和物價的關係,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兒。這兩年,盡管娜娜絞盡腦汁地節儉,艾瑞克想方設法地努力賺錢,境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嚴重。

  看看這街上蠕動的人們,有幾個人兜裏揣著實實在在的錢?少,極少。中國的大多數人都背著巨額的負債,銀行的數字、企業的報表、政府的工作報告能說明很多問題,少有人看罷了。大家都不懂嗎?不,相反,大家都很懂。那為什麽所有人都被弄得狼狽不堪、負債累累?這便是來自社會的要挾和綁架。身處於社會的人,無一個能逃脫。

  在大眾眼中,雄心鬥誌跟破格提拔才配得上一份普世的尊重,而兢兢業業顯得很弱勢,像是一種討好。一個人在一個崗位上埋頭苦幹付出大半生,到頭來也許連領導、同事甚至家人都給不了他一份敬意。就算他自以為這一生勞苦功高,可一與他人對比,恐怕他自己也難堪地要擺擺手了。無論一個人腳踏實地、無日無夜地在職場付出多少年,當按照社會“行情”這個人在某一年齡段達不到相應的職位、薪資待遇時,人們就會看低他的付出。社會對付出效果的唯一反饋是金錢,如果一個人的付出不帶有近期、遠期的金錢回報或者是可折扣成金錢的回報時,世人喜歡將他的付出歸類為徒勞,將他視為時運不濟、咎由自取、沒本事或者不幸。付出沒有回報等同不幸,人們在談論這種不幸時常常帶著不屑的、批判的口吻。

  你要質問人們不知真假、好壞、善惡嗎?大可不必。成年人的世界,自帶成年人的“特色”。接受這種“特色”,才算得上是成年人,將這“特色”玩弄得遊刃有餘,才是成年人裏被稱為成功的。成年人對世界的認識受到過專門的社會培訓,他們對生活的感知得到過刻意的社會熏陶,他們對自己喜怒哀樂的輸出也經過了一層濃重的社會渲染。他們是可憐的,每個成年人都被暗示戴上了一個特製的麵具,那麵具嚴絲合縫地鑲在臉上,完美至極,和脖子、四肢、肚子上的皮膚渾然一體,連戴麵具的人都辨別不出來自己的本來麵目和這張麵具的區別。時間久了,他們不忍直視自己的本來麵目,因為一看到它就脆弱驚恐。

  假如現在是戰爭年代——春秋戰亂或者世界大戰,也許在那種情境下人們敢於顯露本來麵目——審慎、節儉、克製、理性、善良、真實……麵臨危險時,人會作出的下意識的反應,往往是最清醒的反應。經過智慧或政治加工的反應,是最不清醒的。沒見過哪個生命垂危的人有精力去攀比跟風,也沒見過哪個遭大難的人虛榮又浮誇。隻有巨大的威脅才會抑製人間的虛偽。和平年代也是浮誇年代,而浮誇往往是不真實的。

  雙手的食指時不時地顫抖幾下,已經好幾分鍾了,艾瑞克並不在意,因為那不是第一次了。驀地他手臂上的皮膚輕微刺痛,像觸電、被拔了汗毛或碰到針尖一樣,艾瑞克瞬間清醒,雙眼有了神。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又出了什麽問題。不知道的疾病隻會帶來驚恐,是驚恐驅走了疲憊。刺痛一下一下的,如何緩解?他隻能幻想成這是死神的騷擾。

  清醒的艾瑞克是憤怒的,隻有清醒時他才有力氣去憤怒。

  看著迎麵走來的、街上開車的、房子裏待著的一個個的人們,他們為了什麽而活?想來好笑,答案五花八門:培訓費、豪華餐、維持交際、科技產品、流行服飾、各種、特拉斯、明星臉、商品房……何必過度崇拜特定時代的新興趨勢,從人類的全曆史、全地域和全局勢來看,那些答案狹隘無比,可嫉妒是人類最難對付的天性。眼前的這一個一個的人若幹年後離開這個世界時,輕飄飄地似蝴蝶飛過,能留下什麽痕跡?這些人有沒有家底、多少家底、家底給了誰,這些問題遠比那隻蝴蝶飛過要重要很多。社會將人與人的財富捆綁起來,以至於連懵懂少年都知道人的重要性比不過人之財富的重要性。所以才有那小兒郎五六歲就知道開口問叔叔你買房子了沒。

  艾瑞克憐憫世人,亦仇恨世人。他的矛盾產生於性格,而性格形成於出身,至於出身,是天命不可違的。如此推算,他的憤怒也是天怒。此時此刻,再智慧的、再好聽迂回的話都無法使艾瑞克平靜。老子的、尼采的、叔本華的……哲學的天敵是現實社會——狠狠的現實,冷冷的社會。底層人沒有一張精準的“社會晉升地圖”可供參考,還要在這社會中受盡誘導和欺騙,與其像艾瑞克這樣在大城市裏怨天怒地,還不如留在薛家垣上安寧愚昧地駐守一生。

  他的心情像過山車一樣起伏難定。無論如何,腳步已經到了家門口,即便他還不確定要不要回家。不管發生了什麽,他都應該給娜娜一個安全沉穩的氛圍,以免她焦躁、慌亂、忐忑不安。他的大腦還沒有準備好見娜娜,他的身體已經挪到了家門口。艾瑞克不知道娜娜現在如何,不知她在睡覺還是忙活,他不應該這麽著急地回到家,他意欲準備一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又想要保全娜娜的單純,他是個矛盾的人,在矛盾中矛盾地打開了家門。

  慶幸,娜娜還在睡覺。他輕輕地在沙發上坐下來,長歎了一口氣。

  回家真好。

  他想休息一下,便在用了五六年的二手木沙發上躺下來,雖然膈應,但總歸是躺了下來。或許他能睡一覺呢,這樣便是大好事了。

  他沉重地喘著粗氣,那是一個人太累的標誌。

  他聞著家的味道,閉目觀賞家裏的一切——齊整幹淨的鞋架、娜娜畫在牆上的寒蘭、擺滿日用的飯桌、他那拚湊成的書桌、擺滿名著和小玩意的書架、最有家味兒的廚房、娜娜最愛的溫馨小房子……輕輕啜泣,流不出淚,腹中滯痛。

  原來他如此疼愛這個家,大小物件他都割舍不得。既然人生注定絕望,那又何必給他這一場空歡喜。

  眼角流下了淚水,他抑製不住地哽咽起來。如何忍心看著他辛苦搭建起來的小家就這樣毀掉?失去這一切,他將一無所有。怎麽辦?怎麽辦?他在心裏問了幾百個怎麽辦……

  虧空的錢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以前是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現在成了最狠毒的魚刺日日卡在深喉。艾瑞克被魚刺卡得麻木太久了,以至於所有的精力都停留在這根魚刺上,他精心琢磨那魚刺的尺寸、粗細、顏色,以至於完全感覺不到痛。而現在,當他接受了這根魚刺以後,才知道自己被紮得有多深多痛,才反省過來原來魚刺也會殺人。

  現在的狀況,不是咽下這根魚刺,也不是千方百計地吐出魚刺,他清楚地感知到——魚刺已經紮進了自己的動脈。最近一個月的事情,他不敢去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八月份挺到了十月份,怎麽樣從十一月活到了十二月。對他而言,生活陪他走到現在,已是奇跡了。

  生活,這本糟心賬,他早就算透徹了。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時代的城市生活。他太清楚在大城市生活的狼藉了,所以他才懂得這裏的人們活得有多麽不容易。這本賬從娜娜日常買菜的賬本開始。親愛的讀者,請耐心看一看這一對年輕人在中國的一線城市是如何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