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上 後勤經理首日上班 彈弓玩家被叫家長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497
  一切都很順利,上了馬路老馬才覺沒給娃兒梳頭。原本可人的小探花,此時頂著一頭東倒西歪的黃發,如被大風吹過的麥地一般。老馬忙上前按住她朝她腦門上吐了一口唾沫,安撫了幾搓衝天直豎的,見還不順溜,又朝自己掌心大吐幾口,準備往漾漾頭上囫圇抹去,心想先把翹飛的頭發壓下去。

  “嗯嗯……嗯!”漾漾覺察不舒服,如被抓住的貓咪一樣用力掙脫起來。

  “你這毛太亂啦!爺給你順溜順溜!”老馬伸出兩掌唾沫對漾漾說。

  “臭死啦!我不要!”漾漾隔著一米半大聲宣誓底線。

  “哎呦!你這樣子咋見人呢?”老馬俯望漾漾,竟看到了七八分桂英小時候那虎頭虎腦的氣質,忽沒忍住大笑起來。

  “哼!”漾漾見爺爺嘲笑自己,撅著屁股甩手大哼一聲,而後自己瞪完老頭轉身氣呼呼地往幼兒園的方向快步走了。

  老馬見小娃兒惱出了虎狼的氣勢,生氣時亦有幾分她媽兒時那憨憨的樣子,又捂著肚子笑了幾回。眼瞧著小人兒蓬頭顛發地走遠了,老頭趕緊拎著左右胳膊上的東西晃蕩蕩地去追她。

  清晨如同少年一樣,總是帶給人清淡稀薄的歡喜,歡喜因這清淡稀薄顯得更為珍貴。如此,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國的國體,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記住,這是國體!國體就是國家的階級本質,經常一塊考的考點是政體,那麽,我國的政體是什麽呢?對啦!是民主集中製的人民代表大會製度……”

  周五上午十點多,政治老師在講台上講著政體和國體的區別,何一鳴聽著聽著走了神,開始在紙上畫畫。他畫的是什麽呢?一雙純淨的眼睛——雪白的白眼仁、靈動清澈的眼珠子,一雙細細的眉毛——從眉心到太陽穴邊上,一頂高挺的鼻梁——尖尖的、光光的、圓圓的……鼻頭怎麽畫呢?

  何一鳴陷入了困境,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顧舒語的麵容,隻為記住她的鼻頭、嘴唇和下巴。和顧舒語才半個月不見,他仿覺隔了半個世紀一般。沒有手機,看不了舒語的朋友圈,化學課本和日記本裏夾著兩張她的照片,那是在他上交手機之前從顧舒語的朋友圈裏下載的。一張是全身照,她抱著她們家的狗狗;另一張是她的側麵照,她和同學聚會時被同學偷拍到的一張淺笑秀容。

  按說,他的表白已經很直白了,她為什麽沒有直麵回答他呢?她為什麽不像以前那麽頻繁又熱情地在群裏聊天了呢?她現在在幹什麽呢?是否也像自己一樣在政治課堂上思念著她思念的人!那男生到底是誰呢?他是否比自己優秀又帥氣無限倍……何一鳴從日記本裏取出了那張淺淺微笑的照片,將那照片塞在政治課本的書縫裏,為怕同桌看見,他捂著手、用筆袋遮擋著,這才有方寸安靜又安全的空間——用來虔誠地思念她。

  “對對對,你把那幾箱洗發水全搬出來,挨個數一遍,登記在那個本子上。這個洗發水盤點完了,再去整那邊的護手液、衛生巾一類的。都得走個過程你才能知道這後勤是幹什麽!”下午一點,天潤超市的周經理在昏暗陰涼的倉庫裏指揮著何致遠幹活。

  胸前背後衣服全濕透的何致遠和另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一塊兒在倉庫裏幹活。中午吃的是盒飯,吃完盒飯還沒來得及喝口水新的貨又來了,整理完新的貨物,這才有空子繼續盤點庫存。話說,天潤超市的倉庫果真是大,至少有上百平米,堆放清潔日用的十來平、米麵油十來平、廚具十來平、家電幾十平、食品生鮮幾十平……儲存貨物的架子足夠結實也足夠大,有四五米那麽高,為取貨準備的大小梯子也有十來個。

  何致遠覺自己好像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一個不必思考、不必輸出腦力的星球,隻要按照吩咐去搬貨、整理、盤點,絲毫不用糾結、計劃、自我壓迫、決斷。原來體力勞動是如此簡單又如此沉重的工作,它和腦力勞動截然相反,其中的差距令何致遠竟有些歡喜,歡喜原來自己是可以應付大多數體力勞動職業的,歡喜原來自己並非是那麽一無是處的人。

  這份工作唯一令他意外的就是整個大超市的後勤部門,算上他總共兩個人。

  兩點多登記完腳下的幾箱子洗漱用品,何致遠去辦公區那裏找自己的杯子接水喝,喝完水去了一趟衛生間,在衛生間裏他偷偷打開手機翻看,竟吃驚地發現漾漾的老師十幾分鍾前給他打了兩個電話,並在家長群裏專門他,讓他放學前務必去幼兒園一趟。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氣,第一天上班就碰到老師叫家長這種事兒。漾漾一直很乖的,小班時除了生病老師從來沒喊過家長,今天在群裏公然發的“何一漾的家長務必在今日放學前來一趟幼兒園找我”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冷峻、有些嚴重。要請假嗎?致遠沉了一口氣。桂英也在這個群裏,怎麽她沒有回應呢?該是也很忙。第一天上班怎麽能掉鏈子,無奈之下,致遠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果然,馬經理正在開會,一個會議從下午一點開到現在還沒結束。會議期間她的手機一直處於靜音狀態,老師的電話她沒接到,致遠的電話她也沒接到。何致遠擔心漾漾在學校摔傷或者是怎麽樣,在衛生間裏十分著急,一口氣打了三個電話。許是桂英有心靈感應,待joden講話時她無意翻起了手機,這才知道有事情了,於是趕緊回複。

  三點多會議結束以後,馬經理來不及知會身邊同事,趕緊溜出公司去幼兒園。四點鍾趕到幼兒園時,老頭混在其他家長中間也在門口等著了。

  “你咋來了?”老馬隔老遠皺著眉問桂英。

  “老師叫家長呢!打了好幾個電話!”

  “哦!那你先去!”老馬一個手勢將桂英送進了幼兒園,自己皺著眉特心焦,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出事兒了,想到這裏,還摻點兒心虛。

  桂英進了幼兒園以後,直奔中班班主任小蔡老師的辦公室。果不其然,漾漾坐在邊上乖乖等著。

  “何一漾的家長是嗎?”戴眼鏡的小蔡老師抬頭問桂英,那表情有點冷酷。

  “是是是!”桂英點頭哈腰,滿臉堆笑。

  “今天把你叫過來是因為何一漾用彈弓打其他孩子,打了好幾天了,其中一個小朋友三次被她打了臉!”小蔡老師說著,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彈弓來,啪地一聲擺在了桌子上。

  桂英有點吃驚,轉頭瞄了瞄漾漾,隻見她左手扣著右手拇指的指甲蓋,滿臉害怕、委屈又心虛的樣兒,算是招認了。桂英再仔細觀那彈弓,心下忽地明白了。

  “嚴重不嚴重?”桂英弓背詢問。

  “嚴重……倒沒多嚴重,人家家長今天上午找了過來,怕打到了眼睛上!”短發的小蔡老師回頭狠狠地瞪了眼漾漾,又接著說:“不止那個小朋友,我今天在班裏一問,班上有五個小朋友舉手說都被她打過!漾漾媽你說說!”

  “呃……呃……”職場上口吐蓮花的銷售經理此刻竟結巴了起來,不知怎麽回答,隻皺著眉不解地追問:“她用什麽打呢?”

  “綠豆!我專門給你留證了!”小蔡老師又從抽屜裏拈出三粒綠豆來給漾漾媽媽看。

  桂英抿了抿嘴,心裏笑了一聲,然後默默拿過彈弓和綠豆,兩手重又在放在小腹部弓腰站著。

  “我待會把那個小朋友他媽媽的微信發給你,人家要求要道歉,左側臉蛋那兒有一下射得特別重!跟蚊子咬了似的一片紅!如果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我會嚴肅處理的!這次道歉就行了,另外,幼兒園不許再出現這個了!”小蔡老師說完指著彈弓瞪著桂英鄭重強調。

  桂英愣了幾秒,又聽老師開口:“漾漾媽,不是我多嘴,何一漾最近的狀態有點散,你瞧瞧她那頭發!女孩子家,儀容儀表還是很重要的!咱們幼兒園對這個是有明文要求的,你作為家長應該每天出門前審視一下孩子的儀表……”

  桂英連連點頭,滿嘴是是是、對不起,又聽小蔡老師訓了十幾分鍾又酸又脹的話,這才拉著漾漾巴巴地出來了。出了幼兒園和老頭匯合後,桂英直接掏出彈弓和綠豆質問,老馬哈哈大笑,一個勁兒地誇漾漾是聰明又勇敢。父女兩為這個在路上吵了一路,一個怕出事兒罵罵咧咧,一個不以為意兩手甩風。

  桂英見老頭壓根不聽她的,心裏更氣了,轉頭衝著漾漾大喊:“長本事了是不是?這豆子打了小朋友的眼睛怎麽辦?咱家有錢賠嗎?你玩這個玩了這麽久都不跟媽媽說嘛?誰讓你帶到幼兒園的?我叫你玩!叫你再玩!”桂英見前方有個垃圾桶,直接將老馬用心製作的迷你小彈弓扔進了梅龍路的垃圾桶裏。

  “你扔什麽呀?娃玩了那麽久你都不知道,你得問問你自己吧!哪天下班不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手機?”老馬低頭見漾漾依依不舍地望著彈弓攢著淚花,替娃兒打抱不平。

  “現在說彈弓呢!你給她製作彈弓時沒跟她說不能帶到學校嗎?”桂英快語喊著老頭。

  “我怎麽沒說!她自己藏著帶到了學校——怪我?”老馬指著自己的鼻尖。

  “以前都沒事!怎麽今天你一照顧她她就出問題了?她那頭發你不知道梳一下!人家老師專門為這個批評了!”

  老馬聽到這一句,站在原地不走了,轉身指著桂英大喊:“你還好意思說這個!自個捯飭得人模人樣穿著高跟鞋噔噔蹬蹬地走了,你個當媽的人早上上班前不知道給你女子梳頭發?你還好意思說我!我會梳頭發!我個老漢會給她梳頭發?”

  漾漾仰望前麵兩個體型相近的大人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嘴地為自己大吵,委屈之情溢至發梢。小人兒跟在他兩後麵連怎麽走路都忘記了,扭扭捏捏地一路上低著頭盯著腳尖,不敢出聲也不敢哭,如犯了彌天大錯的小貓咪一樣悄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麵。

  到家後桂英照看漾漾喝水吃零食,而後自個躺在沙發上忙工作,一會回消息一會打電話。一身汗的老馬去陽台上吹風,順便繼續聽戲。一轉眼快七點了,老馬餓了,站起來走過去指著手表對桂英說:“你不做飯?都幾點啦?”

  桂英愕然地抬起頭,這才想起致遠不在時晚飯是歸自己負責的,她收回了望著天花板的兩眼,低聲回複:“呃……我……我先看看冰箱裏有什麽菜。”桂英一去廚房,忙活了一個多小時。

  老馬在外麵陪著漾漾寫作業,八點多,桂英終於把菜端上來了。老馬伸著脖子一瞅,還以為她咣當咣當在廚房裏忙活了那麽久做了什麽好菜呢,原來是一盤炒生菜、一盤土豆絲。那土豆絲做得著實有境界——黏糊糊地一疙瘩,黃黑相間地糊了不少,酸溜溜地醋放多了,軟綿綿地炒過火了,且其中有三分之一切得比筷子還粗!

  老馬用筷子撥了撥土豆絲,失望地咧嘴俯望漾漾,忽然歪著左側嘴角問桂英:“你以前照顧仔仔的時候沒做過飯?”

  “懷孕生產前後有我婆婆幫襯,後來是致遠做飯我專門負責照顧仔仔,再後來我們搬到了致遠學校附近,蹭學校食堂的飯……”

  “嘖!”老馬搖了搖頭,攤開手問:“那吃什麽呀?”

  桂英一愣,這才猛然瞪眼喊道:“哎呀,我忘了蒸米飯了!我去冰箱找一找!”桂英說完一溜煙走了。

  老馬盯著兩盤菜,實在是倒胃口,嘴裏喃喃抱怨:“做飯不做米飯,實在不行弄點幹麵條、煮點雞蛋啥的也成啊!”說完他轉頭望著漾漾,漾漾咬著筷子頭發呆。

  “有啦有啦有啦!致遠買的山東煎餅!煎餅加土豆絲——絕配!”桂英拆開一個袋子,取出裏麵薄薄的煎餅,一張給老人,一張給孩子,然後又取了幾張放在餐桌上。

  “你這菜洗完之後都沒空幹!一炒全是清水,煎餅一碰水就……就弄了糊了!”老馬無奈,餓得不行,一邊埋怨一邊將就著吃。

  晚上九點,老馬照看著漾漾寫完作業,漾漾早累了,自個爬上了床睡覺。桂英飯後先在沙發上癱了半個小時,九點的時候才去洗碗。十點多仔仔回來了,二話不說去房間爺爺的抽屜裏取他的智能手機看微信。桂英收拾完廚房累得腰酸犯困,可想到致遠今天第一天上班,無論如何也要等他回來,於是一個人盤在沙發上又在刷手機。老馬為樊偉成的去世傷神,一直悶悶不樂地躺在搖椅上。

  “誒,都沒睡呀!”十點半致遠回來了,看見嶽父、兒子和妻子都在客廳裏,彼此不說話,各自忙各自的。

  “我在等你呢!怎麽樣今天?累不累?工作難做嗎?”

  桂英起來迎接丈夫,而後拉他一塊坐在了沙發上。老馬也過來了,坐在仔仔邊上聽致遠聊新工作。累到兩眼模糊的何致遠將今天的工作大體說了說,而後急著問漾漾的事兒。

  “今天老師找家長,為的是什麽?”文縐縐的致遠用最後的力氣凝視桂英。

  “真是奇葩了!他給孩子做了個彈弓,拿綠豆當子彈,漾漾沒輕沒重地對著小朋友射,把一個小朋友臉蛋打傷了!”桂英說到這裏,氣又上來了。

  仔仔一聽樂了,放下手機大笑著問爺爺:“我去!這麽牛!什麽彈弓呀爺爺?”

  “用鐵絲彎了一個!專門給漾漾弄的,適合她的小手!”老馬笑著擠擠眼。

  爺孫兩樂作一團,夫妻兩卻麵麵相覷,變了臉色。

  “要是把人家小孩子的眼睛打壞了,咱賠得起嗎?還樂!”桂英狠狠地瞅了瞅兩人。

  “嘖!小孩子一塊耍,難免有個磕磕碰碰的,隻要不是大傷無所謂的!漾漾肯定是跟那孩子玩呢!那娃兒當真了不高興了,才告訴家長的!”老馬替自己解脫。

  “她不是打了一個孩子,她打了五六個!”桂英變了語調,仔仔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忽然僵硬了。

  “一個綠豆能把人打成什麽樣?一個四歲女娃娃她能有多大的手勁兒!”老馬反感他兩把小事放大的那臉色。

  “要是人家把漾漾用彈弓打傷了呢?”桂英問老頭。

  “打傷了就打傷了!哪個小孩子從小到大不受點傷?她被打傷了,以後才能記著、警惕!小孩子在一處打打鬧鬧、你追我跑的,能沒個擦擦碰碰的嗎?別一天天大驚小怪的!”老馬坐直身體,而後靠著沙發,兩手抱胸。

  “我可以不大驚小怪,人家老師呢?那小孩子的媽媽呢?人家被打了能不吱聲?幼兒園是個群體!是老師說了算的!”

  “那幼兒園不能玩,她可以在家裏玩呀!娃兒特愛玩那個!你幹嘛把它扔了呀?”老馬攤開兩手。

  “我……我扔了都是輕的!我要一開始看見那彈弓,保準給砸了!一個女娃娃玩什麽彈弓?”桂英逞嘴上之快。

  “你砸了,我明個再給她彎一個!哼!”老馬哼完,遙望窗外。

  桂英一聽這個急了,瞪圓眼睛看了看致遠,憋得無話,而後她抬起胳膊直指老頭說:“在我娃的教育上我個當媽的沒有決定權嗎?你現在這麽疼漾漾有啥意思?你自己的孫子呢?你是在疼孩子還是在害孩子?你害了我哥的孩子現在還要害我的孩子嗎?”

  桂英喊完,三人全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