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上 中煤氣偉成歸西 掃大街鍾能恓惶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648
  “那他子知道不?”老馬皺著眉問。

  “咋能不知道!咱都知道他子不知道?”天民閃了下身子,咧嘴瞅著老馬。

  “那他子……”

  “已然發生了,那他隻能麵對咯!要是他子因為這個靈醒過來了,我告訴你,偉成就是走了,也高興著呢!”天民悵悵中帶著些超脫和希望。

  “哎!哪天埋人……哦是火化?”

  “明個!我去不了了,俊傑代我去!你去不?人家點你名咧!”天民指了指老馬的鼻頭。

  “肯定去呀!肯定去呀!”老馬擲地有聲。

  “哦!你腿腳好了!”天民上下打量老馬。

  “腿腳不好也要去!”老馬拍了拍膝蓋,十分肯定。

  兩人又聊了一個小時,老馬見天民越來越氣短,說到後麵言輕語弱,知他累了,不能再多說了,於是打個招呼道別,離開了天民家。出了他們小區,已經晌午一點半了,老馬心裏不快,若有所失,想起了鍾能,想順道兒去看看他。

  老馬十一點先去找天民,下午兩點再去找鍾能

  通了電話要了地址,打了輛車兩點多到了鍾能那兒附近。兩老漢用微信裏的位置定位的功能找著了麵。老馬老遠一瞅,隻見鍾能穿著一身寬大的橙黃色工作服,雙手握著把大掃帚,在街上刷刷刷地掃著地上的落葉煙頭垃圾盒。橙黃色上頭露出個麵黑發白的麵容來,見老馬在看他,鍾能放下掃帚,停下腳步等著老馬過來。

  “哎呀,這晌午天熱得很,你也不戴個大帽子!”老馬指著鍾能說。

  “我不愛戴帽子,一出汗顙難受!原先下地的時候也很少戴。”鍾能站在樹下一手叉腰微微一笑,見老馬走來身子趔趔趄趄的,問道:“你腳還沒好?”

  “好了!這不今天走多了嘛,傷口那兒有點發軟,不敢著地!”老馬說完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花壇邊上,鍾能走過來也坐下了。

  坐下後鍾能遞給了老馬一根煙,兩人躲在花叢裏濃蔭下抽起了煙。

  “你這活兒累不累?”老馬問鍾能。

  “累倒不累,就是起得太早,時間長,管得多!拘束!拘得人難受!”鍾能搖頭閉眼,吐了口煙,歎了口氣。

  兩人盯著路麵的過往人,各自沉默。老馬抽完一根煙,踩著煙頭說:“你這煙沒勁兒!抽著沒味兒!我今個出來急,沒帶我的水煙袋!”

  “你不是說你到哪都要帶水煙袋嗎?哼!還說你進了棺材也要用水煙袋陪葬!”鍾能笑著搖頭。

  “哎!我剛從天民那兒過來。”老馬雙手插兜,停頓片刻後接著說:“上回他過壽,來的那個樊偉成,你記得不?”

  鍾能見老馬神情不對,忙問:“有印象!咋咧?”

  “歿了!”

  鍾能長籲一聲,掐滅煙頭扔了,重又點燃一根,道:“死了淨白!不受罪了!比活著好!”

  “前天……星期一的事。天民說老漢可能也活夠了,不想再受恓惶了,自己開了煤氣關了門窗,就這樣……走了!”老馬雙眼無神地盯著腳邊的磚縫,緩緩說完,長長歎了一口氣。

  “到了咱這歲數,有幾個活得滋潤?要不是為我這倆娃……哎,我活著也沒啥意思了!”鍾能說完,聲息沒變,隻湧出十來珠花生大的老淚來。

  “前段時間我那個老大哥走了,現在樊偉成又走了,我好不容易老了老了進城了,沒想到城裏麵也不好待!”老馬說著輕緩地搖了搖頭,地上仿佛落下了十幾斤重的悲涼來。

  兩人說一句停一會,老馬望著磚縫發愣,忽聽鍾能蹲下來抱著頭嗚嗚咽咽大哭,老馬不防備嚇了一大跳。

  近來四點起床上班,五點下班接孩子,回鋪子裏了還要準備晚飯、收拾鋪子、照看孩子寫作業睡覺,再加上他兩口子打架、鬧離婚這事兒,連日來疲勞過度、憂傷成疾,鍾老漢早撐不住了,做夢也想多睡一會兒盼著日子順遂一點。如今見老哥過來看他,心裏一軟,憋不住了,大淚決堤一般滂沱而下,肺腑內哀傷難言,全化成嗚嗚之音哭了出來。

  “咋咧你?”老馬蹲下來拍打鍾能的脊背。

  鍾能邊嗚嗚哀哭邊喘著氣說:“哎!丟人哇!日子過不下去了!”

  “不是沒離婚嗎?”老馬在旁皺眉問。

  “離不離婚……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理兒……那球勢子……我生的那貨,真是虧先人哩……”鍾能哭哭啼啼地說到這裏,又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此時街上來往的人多半是老年人,聽著兩老頭抱在一處嗚咽痛哭,知是遇到事了。有些人一步三回頭地過去了,有些人手背後抬著下巴一臉擔憂,有些人不願打攪看了一眼匆匆離開……樹老生蟲,人老無用。上了年紀的人該是都懂——夕陽涼薄又短暫。

  待鍾能哭停了,老馬從兜裏取出方巾給他擦淚,鍾能拒了,從自己兜裏掏出衛生紙又是擦淚又是擤鼻涕。待整頓好了,兩人重又坐在花壇邊上,一人夾著一根煙,望著街上的路人腳輸送煙氣。

  “樊偉成是為他子,他子賭得太厲害了!你是為你子,我看鍾理能緩過來,隻是一時半會兒擰住了。我女子是不賴,我子不成器啊!我一想起那兩個,死都覺著死不幹淨利索。興邦一天天一年年胡跑,到現在沒個成績不說,連個家也沒有,上五十的人咧沒媳婦沒娃娃……我老二……哎!”

  老馬擦了擦熱淚,抽了口煙接著說:“老二性子木訥,耽擱了,哎!英英是有點本事,可女婿不行啊。兄妹三個個個都是一條腿過日子!你老說我命好,好在哪兒?”

  鍾能一聽老馬這一番肺腑之言,平靜了很多,道:“你娃娃起碼孝順!”

  “哼!孝順頂個錘子!自家日子不好,孝順有個屁用!”

  鍾能拍了拍老馬的胳膊悄悄說:“不要這樣說,你要是聽一聽我理兒一天天啥樣子啥臉色對我說話,你就知道孝順有多好!”

  “哎!父母強勢的子女軟弱,父母軟弱的子女強勢!命哇!”老馬搖了搖頭,朝花壇裏抖了抖煙灰。

  “要知道現在過的是這慫球日子,十幾年前說啥我也不來深圳!在村裏多清淡!”鍾能後悔當初。

  “話不是那樣說!你舍得你梅梅?我要是你,衝著梅梅和學成這兩娃兒我也樂意來!再說,原先農村的老人過得比城裏舒坦,現在農村的壯年人能見著幾個?他爹他媽在地裏暈倒八天嘍——子女都回不來!哼哼!還不是一樣可憐!”

  鍾能吐了口煙,沉默許久以後才開口:“我實實沒想到我六十六了,還要出來打工!實實沒想到!”

  “好好掃你的大街吧!這活兒總比在咱屋裏下地輕鬆!別愁!往前看,慢慢地梅梅學成也成人咧!日子總是有希望的!”

  老馬提到掃大街,鍾能一看表,他已經休息了半個鍾頭了,不能再坐著了,急忙對老馬道:“我不敢歇了,人家有監控哩!”

  “行,你掃你的,我站你邊上跟著!”

  “你不嫌熱?”

  “這天哪兒不熱?哎,今兒我為樊偉成的事弄得心慌得很!難受得很!現在回去了也是煩躁!還不如跟你一塊聊一聊!”

  兩老說著站了起來,一個掃地,一個拄著大簸箕的木棍子,如此慢慢往前挪動。四點多鍾能的活兒幹完了,兩人在附近找了家陝西麵館點了兩盤涼菜,等上菜的時候老馬出去買了些白酒,兩人在小館子裏喝了起來。

  下午五點,致遠接回了漾漾,見老丈人還沒回來,於是打過去電話。一聽老丈人喝酒了,殷勤貼心的女婿忙帶著漾漾去接老人。接到人以後,鍾能在車裏一路惦記著要接孫子,致遠於是繞了個彎又去接學成。接到學成以後將老小送回了鋪子裏,然後開車帶著丈人和漾漾回到了自己家。回家後直接炒菜,沒過一會兒晚飯便好了。

  今天曉星下午四點多開始收拾了,出了門吃了點飯,然後直奔那家麻辣燙去了。雖說是今晚七點正式上班,但第一天去,怎麽著也得早早過去熟悉熟悉環境見一見人,省得到時候忙起來手忙腳亂地給人家添亂子。

  到了那家店,先跟店裏人一一認識。老板姓竇名冬青,五十來歲,河南人,大胖子,以前開快餐店時經常從曉星鋪子裏拿貨,一來二去就熟了。店裏另一個管事的叫孔平,是竇冬青的表弟,中等身材,方臉大眼,為人和氣。另有兩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是洗菜備菜、端飯打掃的,其中一個下周要走,曉星便是替換她的。到了店裏熟悉環境以後,曉星擼起袖子,跟著那個要走的姑娘在人家後頭幹活。

  煮菜的三口大鍋安裝在門口,放菜肉的冰櫃架子在大門左牆邊,來人選了菜付了賬,去裏麵有空調風扇的地方等著上菜。店裏每人戴著專門的圍裙,桌上擺著些假花、牆上掛著些油畫,地板磚是藍綠白大方格子的,桌椅板凳是定做的黃白實木。五十多平米的小店,裝飾得簡潔美觀,就餐環境在麻辣燙這一行當裏算是中上等的。

  “今天我和你天民叔聊了聊,樊偉成煤氣中毒不像是意外的,因他兒子天天賭人早廢了,在外麵不知道欠了多少錢,說手機都不敢開!哎呀為這個鬧得我一天不舒服!”晚上致遠和漾漾在吃飯,老馬吃飽了坐邊上看,喝多了的人常常話也多。

  “我記得那個樊叔!”致遠邊吃邊應。

  老馬想到了一個問題,衝著女婿虔心請教:“你來說說,是不是這人到了中年真的有中年危機?英英說你有,鍾能他子理兒是遇到了坎兒,這個樊偉成他兒子也是!咋到了四十多歲個個都有坎兒呢?”

  致遠一聽被問到了軟肋上,尬得趕忙去給漾漾夾菜,待有了話頭才轉頭笑著開口:“爸,你不是說你這個歲數也困難嗎?就你前段兒講的給大蔥一棵棵澆水、大冬天在地裏看蔥的那段時期。”

  “我們那時候是日子苦,多數跟年成、跟國家發展有關係,跟你們這個危機還不太一樣!”老馬拄著暈乎乎的額頭解釋。

  “年輕人沒負擔,老年人挑不了擔子,就我們這個階段擔子挑著很重,事業往上走沒空間有限製,往下看好多年輕人在跟你競爭,經濟緊張、事業受限是最根本的。再就是身體開始走下坡路,你看英英是腸胃不好,曉星四十就有老花眼。再有很多夫妻到了這個階段感情淡了,出軌的、鬧離婚的多數在這個時候。方方麵麵繃著,一麵垮了勢必影響其他麵。”

  “是不容易,但是也要堅強、得有韌勁兒。我們那時候在你們這歲數時更艱難著呢,哪有閑工夫考慮這事兒,能吃飽已經了不得了!要不是改革開放,指不定現在還是啥朝啥代啥日子呢!”

  “時代不一樣了!總體來說,現在的社會比以前更成熟。中年危機這個詞是從國外來的,這是國外那些成熟社會早就出現的問題。很多人到了我這歲數,往前看自己進入職場的二十年或者整個前半生,可能突然發現以前並不快樂、方向不對、不幸福或者是走錯了,畢竟往後的日子隻剩一半甚至不到一半,這時候才開始認真思考或者重新掉頭。還有!現在很多公司招聘都有一個基本條件,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三十五歲以上的人家公司不要!這就是為什麽很多人上了四十特焦慮,上不去下不來——卡著呢!”

  “哦!跟招聘有關係呀!”老馬恍然大悟,喝了杯水,緩緩開口:“還是要眼光長遠,這世界上路子多著呢!你鍾叔還不是六十六了找了份工作?有本事有籌謀的人八十八都不用愁,沒本事沒頭腦的人二十二就危機著了!你說的中年危機,我看隻適合普通人!我認識一個種花的,年輕時愛那花花草草,窮得娶不起媳婦。後來人家務弄得好,好多有錢人專門開車去他家地裏買他種的花,現在七十歲了富得流油!也沒聽他喊什麽中年危機!”

  “也對!其實很多人到了這個中年,主要是麵臨著大調整!調整環境、調整觀念、調整事業方向……各個方麵都要調整。許是覺著按照原來的路子走,沒路可走了吧!所以需要時間,調整後重新開始。”

  “要早早調整早早努力那不就沒有中年危機了嘛!年輕時喜歡木匠學木匠,喜歡教書讀師範,喜歡it學電腦,這不到了中年穩穩賺錢日子舒坦得很嘛!隻能說存在中年危機的人,前半段兒就沒認真思考過!自己耽擱了自己!”

  “人是會變的。二十歲喜歡的不一定四十歲喜歡,四十歲喜歡的,不一定二十歲喜歡。”

  “你二十歲喜歡的到了四十歲不喜歡——那中間這二十年幹什麽?混日子?一個人得有多磨唧多遲鈍得等二十年才發現自己不喜歡他那工作?還不是自己耽擱了自己!”

  老馬一個過來人說得輕飄飄的,沒成想那頭的何致遠聽得臉上熱一會冷一會,句句像是在說自己,隻得點著頭連連說:“對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