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上 曉星觀光山城風景 桂英見識領導翻臉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840
  九月一號一大早,全家個個七點不到皆起了。老馬坐在陽台上,在渭北獨特的煙草味中瞅著這一家四口兵荒馬亂地在屋裏各自轉圈圈,好不熱鬧。

  整個暑假漾漾哪天不是九點以後起床的,今個早早起來,小人兒魂不附體,坐在沙發上跟個穿紅裙的布娃娃一樣——兩眼圓圓不閃、小臉呆呆僵硬,五體紋絲不動地杵在那兒。一會致遠捧著碗給她塞飯吃,一會桂英過來給她梳頭擦臉,一會致遠將書包背在她背上,一會桂英給娃兒穿襪子和鞋……仔仔還算有條不紊,今天上午報名,下午進教室見新班主任,晚上照常上自習。起床後少年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吃完早飯帶好證件和學費,打了招呼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上學去了。

  快八點了,夫妻兩口顧不上自己吃飯,帶好各種證件,提著漾漾的大鋪蓋小零碎,吵吵嚷嚷地出了家門。臨走前,夫妻兩指揮著孩子跟爺爺說再見,老馬隔著老遠瞅著那白淨的小臉蛋、蓬軟的黃發、短小的身板、木訥的神情……恍惚中錯看成三十多年前的桂英。那時候他也是瞅著煙、隔老遠、躺在炕上看著桂英她媽、他哥哥如何替她收拾書包整理衣服……那時候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也是個旁觀者。

  一打眼,那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時間怎麽會過得這麽匆忙!人類的一生攏共有幾個三十年?兩個是六十歲,三個是九十歲!老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完第三個,隻曉得過去的兩個三十年快得嚇人!在馬家屯那個數百年不變的小村裏,總以為自己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來到這裏以後,每每黃昏時呆望對麵樓房反光中的自己搖椅上的佝僂背影,才知自己有多蒼老!每每看到漾漾肉嘟嘟軟嫩嫩的小手,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褶皺有多麽可怕!

  在難得的晨風中,老馬品著時光的苦澀。自己的小女究竟是如何從那般小身板的癡癡娃兒長成如今這般的大人物!想起桂英的過去,老馬愧疚難當。

  家裏這般安靜,靜得人不習慣。轉眼間自己在這家裏陪著孩子們過了一整個暑假,如今又到九月份了,不知鶯歌穀滿穀的狗尾草是不是一下子全枯黃了!老馬在那渭北的煙味中,聞到了渭北的草香。

  早上七點半,高鐵準時到站!曉星領著梅梅拉著箱子背著包出了高鐵站,兩人在站裏兜兜轉轉,半個小時後終於出了站,到了重慶高鐵站正門口的廣場上。一出門隻見學校早在那裏拉著長長的紅色橫幅、支著三五個藍白的帳篷、停靠著兩三輛大巴車在迎接新生了!幾十個穿著印有學校名稱的師兄師姐見梅梅像是新生模樣,兩三個走上前來禮貌詢問。

  如此,母女兩上了學校的大巴車,一路過山繞水起伏顛簸,透過窗賞見那左側的山丘連綿、右側的河水道道、頭上的輕軌高懸、腳下的樓群隱現……果真是一座山城,地域風景如此錦繡獨特,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母女兩目不轉睛地賞了一路,一個小時後大巴車到了渝北的校區。進了學校的大門,又是另一個世界。

  跟著師兄師姐,雪梅帶著媽媽穿過了校園主幹道旁的綠地、球場、辦公樓、教學樓、毓秀湖、演播大廳還有遠方的圖書館、宿舍樓、三層餐廳……

  從未見過大學的包曉星一路過去望著那風采奕奕、抱書穿行的滿園青年學生,心裏歡喜又羨慕。到了學院的大一宿舍樓下,輔導員在那裏專程等候,包曉星作為家長笑著上前和輔導員握手聊天。

  十點多,師兄們幫助鍾雪梅將行李抬到了宿舍樓裏,雪梅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和床鋪。女大學生高興地和她的新室友相互認識,包曉星和孩子們寒暄過後忙著幫女兒開箱子整理東西——取出衣服齊齊整整地放到衣櫃,鞋子放到鞋櫃裏,日用品放在書桌上……

  “媽,不用著急!你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鍾雪梅對媽媽說。

  “沒事沒事!我現在不累,也有勁兒,順便給你整了!”

  “你媽媽真好,我爸媽前天來送我,哪還幫我整東西,早去市裏旅遊去了!”新室友對雪梅說。

  曉星衝那孩子微微一笑,回頭繼續忙活。沒有人能夠體會作為母親的包曉星此刻的心情有多複雜!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幫女兒整理東西了,往後她大學畢業、在理想的城市找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子——往後雪梅的人生她許是幫不上了,照看學成長大成人、為老人養老送終是她往後排在首位的事情了。從梅梅上大學的這一刻開始,她們母女的人生便要分岔了!曉星珍惜這一刻,無比珍惜。

  話說,作為母親她何曾不想讓梅梅留在廣東上大學,可她更願意順從梅梅的意誌!鳥兒大了,終要飛離!梅梅是這般要強又倔強的孩子,她早知留不住。有時候她暗地裏自私地希望梅梅也像學成一樣弱一點、笨一點、慢一點,如此她才不會遠走高飛,才會一輩子需要她、黏著她!

  孤獨是世人皆怕的,避免孤獨的法子,除了找個伴侶組建家庭,還有便是粘著兒女綁住他們的前半生!曉星見過太多這樣的父母,她不想這樣!再不舍也要成全兒女的自由!人隻有手握絕對的自由才能飛速地跨越成長。即便後半生她一人孤苦,也不願自己成為兒女的累贅。

  這一天的鍾能格外忙,曉星梅梅不在家,當家的男人不當家,依然日日晚上喝酒白天睡大覺。今天學成開學,他要再不管那可憐的娃兒真是沒人管了!一大早鍾老漢拎著好些東西拉著學成去學校報名。寶貝孫女有了新的起點,大孫子也升到四年級了,他個老頭子可不能拖後腿,也要硬著頭皮開啟一段新旅途了!

  歲月會令軀體衰敗,卻不會讓一個人的心衰敗。鍾能反觀自省,自己還有力氣、還有心勁、還可與年輕人口中的“努力”較量較量,即便六十六了,也不該聽天由命認命服老!

  下午四點多,辦理完報道手續,包曉星挽著女兒的胳膊,一齊參觀青春明媚的大學校園——寬闊流風的法學大道、森嚴威武的司法中心、書聲朗朗的博學樓、功能齊全的學校操場、豎著羅馬柱的石階羅馬廣場、滿池錦鯉的毓秀湖、風景宜人的大峽穀、象征司法公正的獨角獸大雕塑……晚上七點,母女兩歡歡喜喜地去學校的餐廳吃飯,吃完飯母女兩坐在毓秀湖邊,吹著晚風欣賞湖麵的寧靜和大學的靜謐。開啟獨立人生的雪梅有好些話要說,忽地將頭靠在媽媽肩上卻說不出來了,許是不願打攪此刻的純粹。她困惑的無非是爸爸——因何事他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他總在回避她,何時起媽媽對他的變化置之不理……

  雪梅老早覺察到父母的婚姻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那問題嚴重到隨時可以解體她的原生家庭。女孩的疑惑多得煩亂,越是長大了越不敢隨意開口問,怕問出來的答案自己接受不了。如此安寧又愉悅的時刻,雪梅想起了學成和爺爺,猛地一下坐直了,掏出電話給爺爺報平安、聊今日見聞。

  星期一上午,最近新來的王雅兒忽然敲著馬經理辦公室的玻璃門。

  “馬經理,joden有事找你呢!”王雅兒是小錢總joden在公司新招的秘書,臉蛋白、頭發長、鼻挺眼大、腰細腿長,走路的時候扭腰擺發,好個扭捏之態。桂英見了一次就記住了,平日裏沒交集,隻是點頭之交。

  “哦,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桂英抬起下巴應了一句,王雅兒又扭腰擺發地走了。

  小錢總找——破天荒的頭一回,桂英腹中嘀咕。關閉了文檔,馬經理踩著一厘米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了小錢總的辦公室。進去後,小錢總一見她來了,趕緊站起來走出辦公位出來迎接。

  “joden你找我?”桂英笑問,雖不喜歡用英文名稱呼別人,奈何別人執迷於被這樣稱呼。

  “哦!一點小事!來來來,桂英姐坐坐坐!”joden一邊說一邊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桂英納悶,她兩個有什麽話是需要關門說的?早聽這個腳蹬子好色,桂英趕緊捂了捂衣服,轉念一想,自己胖得衣服早裹不住水桶腰了還怕人家劫色!胖女人如此想著鼻腔裏哼出一笑。待她坐到了joden辦公室那張超大的專門待客的黑皮沙發上以後,心裏暗度:總裁剛才稱呼自己為“桂英姐”——奇了個怪。馬經理不明所以,心先提到了半空中。

  桂英剛剛坐定,隻見joden捧著個棕色的盒子出來了,而後坐在沙發上對馬經理說:“這是一點進口的煙葉,我知道你父親愛抽水煙,剛好我這裏有點——客戶送來的。我自己用不著,咱公司的家屬估摸著也就馬叔能這麽抽煙了!這個你帶回去送給馬叔吧!”

  joden說得風輕雲淡、滿臉堆笑,馬桂英愣是聽得頭皮發麻。她瞪著兩眼瞧著joden雙手捧在她跟前的盒子說:“呃……您怎麽知道……”

  桂英後半句話還沒想好,隻聽joden大笑著說:“你發的朋友圈呀!馬叔的水煙袋我瞧見啦——很稀罕的玩意兒呀!還有一次你發的老爺子進電影院的表情包,公司好多人點讚,我還給你點讚了呢!”

  桂英有點懵,撓著後腦勺說:“我記得我記得,那表情包是我兒子淘氣拍的!”

  joden繼續笑言:“我在咱公司聽到一點關於你家的八卦——說老爺子當了二十多年的村長,說他在高鐵上抽水煙被重罰,還說他讓兩孩子跪下來接禮物!還有還有!傳說他用你半瓶的名貴香水除他的腳臭味兒……哈哈哈……有這回事嗎?”

  桂英一聽這些糗事,紅著臉苦笑:“哎呀我爸就是個老農民,鬧笑話了!家醜家醜!真是鬧笑話了!”

  “沒沒沒!我聽了真有意思!還說他給老太太周年燒紙,花五塊錢雇你女兒下跪磕頭……有沒有這事兒?哈哈哈……”joden說完仰頭大笑。

  桂英一聽這個,連連搖頭擺手,待joden笑過了,她尷尬地開口:“我這人嘴碎得很,在家被他氣得沒法子了,跟業務部的同事閑聊天抱怨抱怨,沒想到傳到您這了!見笑見笑!見笑見笑!”

  “哪有哪有!我當時聽了你家老爺子這些事兒,覺得很有意味,我也很感興趣,馬叔肯定是個有趣有故事的人!”joden豎起大拇指誇讚,弄得桂英更不好意思了,擺手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了。

  “這煙葉你收著吧!錢總人家不抽這個,我身邊全是年輕人,哪有人抽這個!”joden重又舉著盒子,桂英見他舉了許久,不好再拒絕,於是道謝收了煙葉。

  聊了笑話收了煙葉,兩人之間不那麽見外了,joden忽然問道:“最近展會那邊的進展如何?”

  “還行!比往年差一點!”安科展的業務和雜誌、網站的業務向來有競爭,馬經理不好細說。

  “我聽說走了很多客戶?”joden低眉打探。

  “是走了一些,主要是現在大環境不好,很多小客戶倒閉了,大一點的公司又在縮減開支,到了展會這塊,很多公司都在控製呢!”

  “哦!隆石生手裏的客戶怎麽樣?你們最近不是統計了嗎?”

  “呃……”桂英不知如何回答,隻低著頭緩緩地說了四個字:“比去年少!”

  “花海洋呢?這兩個誰手裏的客戶多?”

  “差不多吧!”

  “哦!”

  見馬經理不怎麽答,對話磕磕絆絆的,joden也不再往下問了。過了一分鍾,joden站了起來,一轉頭又大笑道:“這周六我組織幾個經理去北頭古城玩,然後大家一起吃個飯,吃完飯一道去酒吧玩!怎麽樣,桂英姐你也一塊去吧!”

  “呃……我……我爸這周六預約了拍腳傷的片子,我老公帶我女兒去上舞蹈課,隻能我帶老爺子去醫院了!”桂英這謊圓得還算漂亮,可兩個成年人均曉得這是謊話。

  “哦,那行……那行,那就不打攪你了!”joden重新坐在了自己寬大明亮的辦公桌前,手裏忙活了起來。

  桂英明白了這舉止的意味,連忙站起來說:“那總裁你忙吧,我出去了!”

  joden冷冷地哼了一聲,頭也沒回地敲起了鍵盤,桂英於是出了小錢總的辦公室,心裏顫巍巍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以後,仍然驚魂未定,不知如何是好。瞅著那一盒煙葉,更瘮了。

  同樣第一天開學的何一鳴,沒有雪梅的欣喜,也沒有漾漾的惶恐。上午自己報了名,午飯後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二三班的教室。下午兩點班主任來了,一來先按照總成績的排名調整座位,調整完座位發新書,晚自習學生自由學習。新的教室、新的同學、新的座位……奈何一點點新的心情也沒有。此時此刻,何一鳴心裏還惦念著顧舒語。

  為什麽顧舒語一直沒有消息?定是她不喜歡他。何一鳴被這個假定事實搞得失神落魄,硬生生在曆史書的插畫裏描摹出了顧舒語的麵容。

  今天一整天家裏隻兩個人,何致遠不是洗碗刷盤子、疊衣服拖地板就是躲在屋子裏不出來。沒了娃娃在邊上叫喚,老馬做什麽都覺沒意思,聽秦腔戲、看電視機、扇扇子、抽水煙全沒了往日的歡欣,特別是一瞧見女婿,心裏更憋屈。

  四歲的女娃娃尚有正事可忙,他一個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做飯洗碗洗碗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