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上 老外公一悲一喜 外長孫一喜一悲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906
  早飯後老馬正在聽戲,忽然電話響了,是馬紅超打來的。自前段兒選村長到今天,紅超總共沒打幾個電話,今天刻意打來定是有事。一番寒暄過後,馬紅超終於說到了正事上。

  “老村長,你在外麵是不知道啊,人家保山現在要把村裏的舊廣播站廢掉,說是不能用了嫌舊!你說你用那個廣播站用了好幾十年,怎麽到他這兒就用不了了?現在召開會議要跟村小學協商,打算用村小學東邊的那間空房子!”

  “哎呀,他現在是村長,他怎麽決定怎麽來唄!”老馬勸慰紅超,也勸慰自己。

  “人家還想把村小學廢掉呢!說是向上麵申請把馬家屯小學合並到鎮上的小學!村裏人個個在說他民怨大著呢!”

  “咱村那小學從六年級到幼兒園小班,攏共三四十個娃兒,是有點兒少啦,養不起那十來個老師!再說,是村裏人選了他,那隻能由著他了!”

  “老村長你不知道,他現在囂張得很!你趕緊回來說說,動動關係,省得人家不把咱這一輩兒的老人放在眼裏!”

  “現在家家收果子呢誰有閑功夫管他呀!我興盛一天天忙得連飯時間也擠不出來!你現在不在縣上開店嗎?”

  “在呢在呢!我也忙!前段回去了一趟,聽我自家屋裏人說他來著,一上任動不動往上麵跑,三天兩頭地去鎮上!這小子太膽大了!擱我說當時你就不應該支持他!”馬紅超抱怨老村長。

  “我沒支持你嗎?我哪個沒支持?同是一個村裏的哪能不支持?是你自己票數沒夠我能咋地?我再能耐能操控村裏人投票嗎?現在人家已經選上了,你說啥都晚啦晚啦!別叨叨了,忙你的生意吧!爭取下次競選你努力努力,提前回村準備!”老馬不耐煩地說。

  “下次競選?我六十了還選?”紅超語帶失落。

  “那就算啦!下麵選票足了上麵也蓋章了哪有可能再隨便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這周邊幾十個村的村長,哪個身上沒點這這那那的毛病?說穿了都是農民,究一究底子還沒你這生意人圓滑有錢有本事呢!他剛上任肯定雄心勃勃,你讓他幹幾年再說!急啥急?咱一把歲數了有啥可急的!”老馬擠著眼說完,電話那頭息聲了。

  半晌後,紅超知再聊就沒趣了,換了個話題,聊了聊深圳的天氣和村裏的葡萄價,撂了電話。

  放下手機以後,老馬無意間翻看自己智能手機上的通話記錄,不翻不知道,一翻嚇一跳。自從用了智能手機,約莫有一個半月了,起先十來天,還有村裏人給自己時不時打個電話銳鋒啊、承恩啊、鐵鎖啊……再往上拉,好幾天沒見動靜,偶爾是家裏人打來。到這十來天,竟沒有一個村裏人打來的電話!

  自己還沒死呢,先被人遺忘了。念自己這一生給村裏做了多少的貢獻,他們竟遺忘得如此決絕!老馬沉重又悲哀地靠在椅背上,吸著涼氣。

  早年學峰上學沒錢,自己給過他五十塊錢作為讚助,五十塊錢擱二十五年前,也是不小的一筆,後來他考上大學了出去了,還不還倒無所謂,隻把別人對他的關心忘得一幹二淨。早年馬挺做生意說本錢不夠,朝老馬借了一千元,三五年後老馬若不是遇到事了真不好意思開口,一開口推推拖拖的,弄得很沒意思!後來馬挺賺了大錢,好像這樁事沒發生一樣!南頭的江娃十幾年前孩子得大病沒錢去大醫院,老馬借了八百元,好幾年後還錢時,八張百元綠票子裏摻著兩張假票子。

  回首往事,別說自己當村長給村裏修路建渠、引水灌溉、號召帶頭種果子……哪怕是左鄰右舍找他幫忙寫字的、談事的、說親的、做公證的小事,也多得數不完,可又有誰記得這些呢!人們把他對他們的私人幫忙看作理所應當,不感謝也罷了,時常還挑三揀四的!特別是最近五六年,老馬好幾次萌生撂挑子的念頭。苦了累了從不抱怨,還莫名奇怪惹得一身騷,被人指指點點的!

  二十年前他剛上任時並不這樣那時候人們對他很敬重,很感激。後來,越是付出多了,越被人們視作應當!

  如今好了,新的村長來了,必然會有新的做公證的、說媒的、談事的人來替代他,他已然退了,也七十了,還能怎的?這些小氣大怨也該一筆勾銷了。可偏偏一想到沒人找他,連個問候的電話也沒有,老馬頹得惱得抓耳撓腮。別說等自己百年以後入了土,一旦老得不中用,瞬間會被人遺忘。

  他惱恨自己全身褶皺生斑的皮膚,惱恨人性的殘酷和趨附。

  一定是夏半年村裏收果子太忙了,村裏人忙得自己且沒時間吃飯,哪有空子給他打電話問候老馬如是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從舒語說要送他一個多餘的舊計算機那天開始,仔仔便在設想給顧舒語回贈一件何樣的禮物了!待顧舒語一將計算機送給他,仔仔當晚在網上開始挑選禮物,隻想著生日那天大張旗鼓地送給她。

  送顧舒語的禮物,一定不是貴重的,他不想讓她有絲毫的愧疚感或負重感;也一定不是隨便的、敷衍的,他想讓她難忘、讓她永遠記著他的禮物。何一鳴花費了好些心神,隻可惜她沒有來。不過沒關係,不管她來不來,他都要把這個禮物送給顧舒語。

  化學課上,何一鳴一邊聽課,一邊用手摸著桌子下麵放在他書包裏的那件禮物那是一個多功能粉色流沙筆盒,內帶小鏡子和太陽能計算機,既可以做文具盒,也可以做化妝袋或眼鏡盒,筆盒外表不失一種清新少女之風,非常實用也非常精致優雅。這是仔仔經詳細觀察顧舒語的穿衣風格、水杯書包襪子眼鏡盒等所用之物之後,做出的購買選擇。

  顧舒語一定會喜歡的,何一鳴心裏得意洋洋,隻等著中午飯的時候送給她。

  中午十二點半,三個孩子在肯德基裏一塊吃午飯,一鳴見漢典沒吃飽,指著自己盒中的雞腿說:“這個給你吧!我吃不下了。”

  “好吧,那我再來個雞腿!”漢典不客氣地伸手從一鳴盒裏取來雞腿塞進自己嘴裏。

  嘈雜的快餐店裏,三個孩子坐在一桌,顧舒語坐一側,漢典一鳴坐一側。漢典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何一鳴礙於顧舒語的存在,這段時間吃飯、走路、寫字全不似往常那般野蠻魯莽,無形中被愛情裹挾的少年時時處處總想在美人麵前展現自己的優雅、豪爽、幽默等一切可展現的品質。

  待顧舒語吃完了正在擦嘴,仔仔從包裏掏出一個盒子對她說:“舒語,謝謝你的計算機,我買了個小禮物回贈你!很便宜的小禮物,你別嫌棄哈!”

  “什麽禮物?”胡漢典將紅色的紙盒搶先一步挪到自己跟前說。

  “嘖!一個筆袋,我妹妹也在用的筆袋!你個大男生看什麽呀!”一鳴怕被漢典拆開盒子看到那筆盒的少女顏色和款式,趕緊挪過來推到舒語跟前說:“你趕緊收了吧,省得他當成雞腿一樣給搶過去!”

  “你太客氣了!不過我真羨慕你們兩的友誼!”顧舒語捧著盒子,在手心裏轉了幾圈看了幾眼,而後放進了自己書包裏。

  “送啥筆袋呀人家有喜歡的人送!追舒語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漢典一邊吃掉在盒子裏的炸雞碎末,一邊不經意地說。

  何一鳴聽得這一句,心裏大驚,臉上緋紅。鎮靜數秒後他替自己解圍道:“我們吃完了走吧,人家端著盤子催我們走呢!”

  “走吧!”顧舒語說完站起來背書包。

  三人出了快餐店,往補課中心慢悠悠地走。一如既往,漢典走在中間,舒語和一鳴走在兩側。何一鳴不是沒有機會走在中間,隻是單純又羞澀的少年哪敢走在美人旁邊,隔著一個人尚且臉紅心跳、緊張哆嗦,更何況是走在她邊上呢!如今一聽她有喜歡的人,何一鳴心中五味雜陳,臉上扭曲哀傷。

  “真羨慕你們兩個,有喜歡的人了!我到現在還沒碰上一個!母胎l十六年整啊!”何一鳴撐著膽子用取笑自己來試探舒語。

  “期末前我女神生日,我給她送了個遊戲機,花了我一千多子兒,人家還是不怎麽理睬我!好悲傷!”漢典咧嘴作哭態。

  話頭被漢典截斷了,一鳴心中好個窩屈。可顧舒語沒有反駁,是否證明她真的有喜歡的人呢?少年心裏一會僥幸一會絕望,一會烈火灼燒一會冰山萬仞。

  “她不理睬你,為什麽還要收你的禮物?”舒語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隻要她收了我就高興!”

  “你們高中一個班嗎?”舒語問。

  “是的!”

  “他初三就喜歡那個女生了,幸好高中一個學校一個班你說說這緣分!要是喜歡上外校的豈不慘了!見也見不著一麵!”一鳴插話。

  “嗯!”顧舒語噘著嘴點頭認同。

  仔仔趁勢追問:“你‘嗯’一聲是幾個意思?你喜歡的人跟你不在一個學校?”少年說話故意大聲揚起語尾,臉上故作開顏大笑!

  “是啊!我的男神在其他學校呢!”舒語失落地低頭說。

  聽得這句,何一鳴心中焦灼得難以形容如千斤重石砸在肺腑一般地沉墜,如被人抽掉五髒六腑一般地空蕩。

  “怎麽你們全有喜歡的人,我偏沒有呢?”一鳴以此麵無表情結束了這場試探,話題轉到了其它,少年如釋重負又腳步沉重。

  下午是兩節英語課和兩節數學課,何一鳴哪聽得進去呢!一方麵他假裝聽得很認真,另一方麵得提醒自己不要再偷看顧舒語

  哪怕是用餘光掃一眼也不可以!她有喜歡的人,她那麽溫柔恬靜,又如此美麗動人,她喜歡的人一定也深深地喜歡著她。

  反觀自己,長得又黑又矮,在人群中如灑落的沙子一般,著實難以令人眼前一亮,斷然不是那種被萬千女生寵愛的籃球特長生,也絕非那種白白淨淨的小帥哥;自己的學習成績也一般般,十分努力一到考試上頂多算個中上遊,斷然不是那種能跨年級的少年班小天才,也絕非那種數一數二的第一名或者一班之長;自己的家境更是一般,媽媽是平常的銷售,爸爸是待業的老師,斷然不是那種一擲千金開著豪車的有錢人,也絕非那種有著深厚背景的權貴人家!

  自己的口才算是班裏可以的,可一到正式場合或遇到在乎的人,一開口專打結巴;自己的琴彈得還可以,可學了好多年隻會那幾首曲子、那一點技能;自己的性格用媽媽的話來說是“欠點”,用爸爸的話來說是“輕佻”,用爺爺的話來說叫“差點事兒”……這樣的自己,連自己也覺得很一般般,更何況是那麽美麗那麽聰慧的顧舒語呢。

  想必自己近段時間對她的喜歡、關照、問候,她該是渾然不覺吧!她那麽美好純淨,身邊定不乏追求她的人,恐怕從小到大追她的人能排成一條長隊了吧!何一鳴揪心得了不得,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舒語貴為天人!他陷入無底的卑微中不可自拔。聽課聽不進去,吃飯吃得沒味兒,幹什麽皆提不起勁兒。

  他還沒有戀愛,卻有一種濃烈的失戀的感覺。一顆心空落落得無處安放,仿覺整個世界黑壓壓的失去了色彩!十六歲的何一鳴,感覺自己病了!

  下午一點鍾,致遠給漾漾穿起了小裙子戴起了小帽子!周三他預約了三院的骨科,想著在嶽父臨走之前專門給他再檢查一次腳上的傷!預約的時間在周五下午兩點半,老馬已收拾好了白色的短襯衫、灰色的的確良褲子、腰係牛皮帶、頭戴鴨舌帽、左腳穿著桂英買給他的運動鞋。老頭還背著小皮包,皮包裏放著他的手機、水煙袋、打火機、折扇還有疊好的擦汗方巾等等。

  三人出門打了輛快車,半個小時到醫院後,致遠忙去取號、找科室,老馬拉著漾漾隻管跟著致遠走。快兩點半時,三人到了骨科的候診區,致遠坐在第一排看號,老馬和漾漾坐在第二排安靜等著,一等等了二十多分鍾。

  “爸,快到我們了,我們現在去醫生的門口等著吧!”

  “成。”老馬拄著拐杖站了起來,致遠拉著漾漾在前帶路。

  待廣播裏叫了號,老馬拄著拐杖進了醫生的辦公室。醫生問了幾句,開了張單子,三人又一齊出來了。

  “等了這麽久,進去不到兩分鍾給出來啦!”老馬皺著眉在樓道裏抱怨。

  “西醫不需要中醫那樣望聞問切!爸,你跟漾漾坐在這兒,我去交費,交完費我們一塊去另一個地方拍片子!”

  “成,你去吧。”

  致遠一轉身出了骨科科室,立馬消失在來往的人群中。

  “屁股還疼嗎?”坐了許久,老馬扇著扇子無聊地問漾漾。

  漾漾摸了摸屁股,點點頭,而後繼續玩她手裏的橡皮泥。

  “你做錯了,要承認自己的錯誤,今天晚上跟哥哥好好道個歉,成不成?”

  漾漾低頭在座椅上揉她的橡皮泥,聽見了卻不搭理。

  “待會回家了,你給哥哥弄個生日禮物就像你給爸爸媽媽準備的生日禮物一樣,給哥哥畫一幅畫、捏個小娃娃、做個小玩意兒啥的,然後送給哥哥當生日禮物,成不成?”老馬低頭彎腰,一張嘴溫柔地追著漾漾的耳朵。

  漾漾抬頭仰望爺爺,一雙眼撲閃著無辜和委屈。

  老馬見她不說話,接著說:“你對哥哥要好一點,像對媽媽爸爸那樣,這樣你哥哥才會愛你,不會打你了!”

  漾漾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老馬知她聽進去了。

  下午四點,骨科醫生舉著老馬的片子,對著燈光邊看邊說:“縫隙已經愈合了,恢複得不錯!石膏打上去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老馬回憶道。

  “可以拆了!再過十天拆也行,現在拆也行,你看看你們時候拆!”

  “呃……”致遠轉頭望向老馬。

  “現在吧!”老馬果決地說。

  “那行,我開個單子,你先去交費。交完費在斜對門的小手術室裏等著我,我這邊還有幾個病人,看完了馬上過去!”醫生一邊在電腦上開單子,一邊仰頭對致遠說。

  “好。”

  老馬和漾漾在那間小手術裏等著,致遠先去交費,交完費拿著單子也到了手術室裏。十來分鍾後醫生帶著口罩來了,拿著工具將老馬腳上的石膏卸掉了。去掉石膏後醫生走了,那右腳弄得手術室裏臭不可當,漾漾惡心得一個勁作嘔。致遠拉漾漾在外等著,而後自己進去將衛生紙弄濕了,以便讓老馬擦一擦腳。

  不防備腳先好了,今天來也沒帶隻鞋子,老馬光腳走著不便,致遠在醫院外的小超市裏買了雙拖鞋給他穿著。三人上了車,漾漾依然嫌棄爺爺腳臭,捂著鼻子捏著嘴臉朝車窗外。老馬指揮致遠先開車去農批市場,到了那裏致遠取來了老馬托鍾能買的東西和昨晚摔碎的一模一樣的牛頓擺,取了牛頓擺三人這才往回趕。

  到家後老馬的右腳還不能著地,僵硬得有些痛,於是老頭在客廳裏拄著拐杖走來走去活動右腳的筋骨。

  “爺爺,我可以給哥哥做一隻小狗嗎?”日落時分漾漾忽從屋子裏出來問老馬。

  “什麽狗?”老馬沒聽清。

  “就是……就是用橡皮泥捏的一隻小狗!”

  “給哥哥做生日禮物嗎?”老馬駐足俯首。

  漾漾扣著指甲蓋,點了點頭。

  “可以啊!可以啊!你在客廳裏做,爺爺順便指導指導你!”老馬說完繼續走。

  漾漾搬來了她的家夥事兒一全套的橡皮泥和各種專業工具,還有ipad上的視頻教程,小人兒端了個小板凳支好pad,然後坐在地上認認真真地捏起了狗頭。

  老馬繞著漾漾走圈圈,見小孩家認真得可愛,心裏甜得如吃了蜜一般。很快,在老馬的指導下,漾漾捏好了一條彩色的小狗,還不忘給它上色、穿衣、畫狗項圈,老馬望著小孩歡快得了不得。

  等小孩做完了,他坐在了沙發上,勾手示意漾漾過來。

  “你哥哥馬上回來了!等你哥回來以後,你先拿著這個禮物昨天你摔碎的這個,跟哥哥說‘對不起’!然後再把這個小狗給哥哥說‘哥哥,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記住沒?”

  漾漾撲閃著睫毛,搖了搖頭。

  老馬哭笑不得,反複教了三遍,漾漾勉強記住了。

  “好了,把你的東西收進去吧!”老馬指揮漾漾收拾客廳裏的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