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上)老農民逛街生險象 小說家寫作焦如火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743
  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星期一,農曆七月十二號己亥年壬申月辛巳日。今日宜嫁娶、訂盟、納采、作灶、冠笄;忌掘井、出行、破土、行喪、安葬……早上六點,老馬捧著日曆喃喃半晌。

  準備抽水煙時發現打火機沒氣了,老頭起身去房間的床頭櫃裏找備用打火機。到房間後仔仔還在睡覺,他輕輕坐在床前,一層一層拉開床前櫃的抽屜。誰成想打火機沒找著,倒找到了老大哥的那塊舊手表。

  打開一層一層的舊報紙,老馬看到了一塊金黃泛舊的機械表,秒針滴答滴答地還在走,那表上的時間和自己左手表上的時間一樣一樣的,隻可惜表的主人不在了。老馬捧著舊報紙,盯著那表上滴答滴答的秒針,想起那天葬禮上的可笑可憎,回首袁鐵生三十年前的豪爽英姿,心裏泛酸。

  找到打火機以後,老頭重新一層一層地包好那塊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底下的抽屜裏。老人拖著憂傷背影淒涼地挪步到陽台上,又聽起了秦腔《葫蘆峪》。

  “在黃龍寶帳擺宴場,猛然想起了關二王。”

  “關興兒不必哭犧惶,聽皇伯把話說心上。”

  “不記得兒父在世上,哪一個不曉荊州王。”

  “顏良文醜皆被他喪,舉寶刀嚇壞徐仲康。”

  “出五關連斬六員將,古城壕邊又斬蔡陽。”

  “酒尚溫斬過華雄將,把他的威名天下揚。”

  “保皇伯西川把業創,那時封他為荊州王。”

  ……

  一沉進戲裏,好些時光又過去了,再回神時,仔仔上學走了,桂英上班去了,連致遠出門買早餐老馬也沒覺察。老頭長歎一口氣,關了戲曲,去客廳喝水。忽想起一樁事,他趕緊給女婿打電話。

  “喂?爸,怎麽了?”拎著早餐剛回到小區的致遠撥通電話問。

  “遠啊,你沒回來的話給我捎瓶酒西鳳酒,其他的別亂買,就買西鳳酒!”老馬愁雲一臉。

  “你早上要喝嗎?”致遠猶疑。

  “嗯!早上喝!我在家就是早上喝!好幾天沒喝了,嘴裏受不了了,你趕緊去買吧!”老馬左手的四指指腹搓著桌子。

  “哦,好好!”致遠掛了電話,一看還不到九點。對麵大商場的大超市裏他見過有西鳳酒,可超市九點才開門。他心裏著急,提著好些早點轉身直奔大超市去了。

  早飯後,漾漾在客廳裏溜車,老馬在餐廳裏嘬酒喝,致遠收拾完餐桌,回到了房間。此時已經十點五十了。致遠打開筆記本,心裏焦躁難安。

  他清晨六點起來,工作了一個小時,七點二十的時候仔仔跑來說他那雙球鞋壞了要修,還抱怨他的計算機壞了沒法上數學課。桂英忙著收拾上班根本不理睬兒子,仔仔隻得一會拎著鞋一會捧著舊計算機來找他,幾次被打斷以後,致遠再也無法靜心了。送走兒子和妻子以後,他去買早餐,後又買酒,吃完早餐收拾桌子……起床後的五個小時裏,他隻工作了一個小時。數一數一個人的一天中,有幾個五個小時?何致遠沉重地歎氣。

  當一個人頂著巨大的壓力、擠出珍貴的時間來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時,頻頻被打斷,這是一種怎樣的處境和心情?

  他視為比自己還重要的事業總是被雞毛蒜皮的現實生活打斷,心中的焦炙和暴躁可想而知。可是仔仔又沒有錯,孩子的生活出現狀況時他們天然地求助父母;桂英也沒有錯,一個女人養家糊口尚且吃力,哪還有閑心管孩子呢;老丈人也沒有錯,老人心情不好住得不管,讓女婿買瓶酒喝再正常不過了;漾漾更沒有錯,小孩每天一到九點就餓了,吃不到飯就哼哼著哭……

  致遠捏著筆,身體繃得僵硬,心中卻十萬火急。現在此時此刻,他已經可以工作了,他徹底閑下來了,可是半個小時以後他又要準備午飯了。這麽幾十分鍾的時間他能寫些什麽好東西呢!

  這不是他第一次麵對自己這夾縫中的現實與夢想了。長久的焦慮讓他更加焦慮,中年人無所適從,桌下的兩腿激烈地晃動一直在晃動,停不下來。他關了電腦,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隻見那天花板上泛著雨水。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本就少得可憐,何況還要開辟另一番天地為枯燥卑微的生活尋找另一種生機談何容易!談何容易!所有為夢想敢於放棄世俗生活的人,無一不是勇敢的、熾熱的、可貴的!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敢於突破平凡和常規,敢於創造群體的奇跡,敢於豐富並拓寬人類的維度。

  老馬微醉了,又躺在搖椅上聽戲。忽然電話來了,老頭隔遠了一瞅,是鍾能打來的。

  “喂?老村長?”鍾能在電話那頭喊。

  “嗯,鍾能啊!咋了?”老馬在這頭問。

  “麽事,問問你!你女子說你要回去了,是不?”鍾能開門見山地問。

  “嗯,是!下一星期到香港耍一圈,收拾收拾就回咧!”兩個老農民用一口純正的秦西方言對話那方言緩慢、笨重,語中充滿了那地方的土木水火之氣息。

  “咋不待了?”

  “哎!這這兒也麽啥意思,屋裏果園活多,我等不得!還是待在咱屋裏滋潤!”

  “你腳不是沒好麽?”

  “快好了!沒好也走!”老馬拍著大腿麵兒,十分果決。

  “哎,我還舍不得你!剛來了可要走!”鍾能嗔怪。

  “這兒真麽啥意思!”

  鍾能說了一草簍的好聽話,無奈老馬執意要走。撂了電話,鍾能心下不歡,長籲短歎的。算算自己在深圳待了十來年,卻從沒個知心的、長久的朋友,著實悲涼。

  賣菜的張老頭太過算計,打牌下棋輸了十來塊就吹胡子瞪眼的,鍾能跟他交往了五六年,最後還是淡了、遠了。斜對門同是賣豆子的老陳跟自己同歲,性子溫和又熱情,可惜是個南方人,起先說話聽不太懂,後來能聽懂了,奈何兩人吃的、玩的加上觀念全湊不到一塊去,隻能罷了,幾年後成了點頭之交。南頭賣粉條的有個老鄉,是商洛人,早幾年鍾能跟他常常一塊吃飯、喝酒、吹牛皮,關係處得非常好,後來人家兒子買房了賺錢了,老兩口一拍屁股帶孫子去了,鍾能又被晾著了。賣油的有個婆娘家單獨開店,人很豪爽,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跟鍾能一直很談得來,家裏七八年的糧油全是從她家買來的,可惜是個婆娘,還是個寡婦,鍾能觀念陳舊,再聊得來也得避嫌。

  年紀大了,想找個能聊天吃酒的朋友,真是不易。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老馬,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又是個快活灑脫之人,鍾能歡喜還來不及。短短一月的時間裏,他甚至數次想著往後可以和老馬喝喝酒、倒倒苦水、在深圳玩一玩、給彼此的晚年生些熱鬧,奈何人家要走。

  鍾能看著孤獨的學成在屋子裏一個人玩、一個人吃東西、一個人寫作業,暗覺孤獨好似瘟疫一樣,可怕得會傳染。

  仔仔一大早又提著三人份的早餐到了補課班,待舒語和漢典相繼到了補課中心以後,舒語掏出三盒酸奶,漢典分享他的小零食,三人一起吃著“豪華”早餐。還未吃完物理老師已經進來了,課也開始了。正聽課的何一鳴驀地眼前出現一個計算機,原來是舒語那天提過的,今天她便帶來了。舒語遞給漢典,坐在中間的漢典又將計算機傳給一鳴。

  那計算機就放在眼前,一鳴想碰又不敢碰,隻拍了拍桌子朝顧舒語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趕緊麵朝老師。少年羞得滿臉通紅發燙,心裏喜得甜得抑製不住,不停地咬嘴唇意圖讓自己別笑出來。整個一節課下來,何一鳴憋得下巴和腮幫子全酸了。

  一大早洗完臉以後,包曉棠對鏡觀照,塗上芳香的乳液和霜,擦均勻後她用小刷子上粉,而後描眉、畫眼線、塗口紅……昨晚她注冊了相親網站以後,今早相親網站的工作人員在後台審核了她的資料,衝著她過人的姿色,直接將曉棠的個人頭像推上了網站新人板塊的第一位。九點多曉棠還沒起來,隻聽手機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早已有十來個當婚年紀的男士約她了。

  曉棠看了手機喜不自禁,翻看了十幾個男生的資料以後,對其中一個帥哥比較感興趣,於是加了微信聊了起來。那男生名叫朱浩天,長相俊朗清秀,言談豐富詼諧,聊了一個小時,曉棠竟嘻笑連連。朱浩天使出渾身解數軟磨硬泡,終於將包曉棠約了出來,兩人決定下午三點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碰頭見麵。

  桃花運來得太急太旺,曉棠有些猝不及防。第一次見麵,不能打扮得太過妖豔,也不能太過樸素。曉棠擦掉了那款太豔的口紅,重新塗上一支豆沙色的。

  下午天氣不錯,老馬帶著漾漾又出來了。漾漾在前溜車唱歌,老馬在後看風景。五點半的太陽依然炙熱,幸好梅龍路上的濃蔭擋住了灼熱。老馬走在風中,享受著城市綠道的整潔和直爽。

  一路隻顧東張西望地看樓房、望街道,一個不防備,老頭左腳踩了一坨狗屎!

  “哎呀!”老馬發出一聲粗吼,那隻腳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嘖!”老馬怕拐杖上也沾染,他兩腳分開走到花壇邊,在花壇裏蹭鞋子。蹭了好久還是沒有蹭幹淨,老頭咧嘴皺眉,心中不快。

  漾漾見後頭的爺爺停下了,她急轉車頭殺了回來,卻看到了地上的狗屎。小姑娘隔著幾米遠捂著嘴,一雙眼全是厭惡惡心。

  “怎麽城裏這麽多狗屎,前幾天見了幾坨繞了過去,今偏踩中了!哎呦喂!”老馬自言自語,一直在地上蹭鞋底。走了幾十米,老頭在後叵煩惱火,漾漾卻在風中咯咯歡笑。

  每過一個紅綠燈,便見四個路口的站台上有四個老年人,清一色穿著紅馬甲、舉著小旗子、戴著紅帽子在路口指揮交通。明明有紅綠燈,為何還要人過來指示?老頭也鬧不清為何城裏有這麽多閑置老人天天在路口搖旗吹哨,難道他們家裏沒有孩子沒有家務活計嗎?老馬不知他們是誌願者,也壓根不懂何為誌願者。

  返程回來時,隻見一處天橋尾兒、大樹下,幾個人弓背彎腰地在圍觀,老馬不知做什麽,也拉著漾漾去圍觀。原來是兩個人麵紅耳赤地在下棋,其他人在圍觀,吆五喝六的。老馬湊過去看了一眼,隻見棋盤上隻有幾個棋子,應是到了結尾。許久沒有摸棋子的老頭心下癢癢,忍不住也低頭圍觀。

  “走車呀!吃他馬!”圍觀的一個一米六的漢子在空中指點。

  “不不不,人家那兒有炮呢!你不會下棋別亂說!”黑臉胖子衝一米六說。

  “你們別瞎攪和!讓人家兩個慢慢下嘛!”一個穿著及地長褲子的中年人說。

  老馬琢磨了許久,下了半輩子的象棋,也算有點水準,此刻瞧著那盤棋著實不好下,執紅棋的青年人搓搓下巴撓撓耳根,遲遲不知如何走。漾漾站在人堆中,就數她看不懂,她偏看得認認真真,兩眼如公雞的眼睛一樣圓溜溜地瞧著眾人。

  “你走車!走車!少個炮沒什麽,直接將他老將!”一米六站在青年人背後,伸出食指在空中指來指去。老馬聽他說的不無道理,但心下不定。

  “趕緊走吧,你僵著十分鍾了!哈哈哈……這小夥子!你到底會不會下象棋呀!”執黑棋的老人露出一口黑牙說。

  “我看你那樣說也行!”黑臉胖子對一米六點點頭說。

  黑牙老頭又催促了幾次,青年人按照一米六的提議,出車。誰想對方架炮打車,三下五除二,青年人還沒明白過來,對方連走三步,將了紅棋的大帥青年人輸了!

  “噝……呃……”青年人皺眉不解還是沒反應過來。

  “你那樣走不是害了人家嗎?”黑臉胖子指責一米六。

  “沒辦法走了,輸定了!他前幾下走錯了,不應該連失兩炮一馬,到後來根本沒法走!”一米六理直氣壯地指著青年推卸責任。

  “來來來給錢吧,兩百元!”黑牙老漢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了自己微信的二維碼。

  “好吧!”青年人麵紅耳赤又木訥地掃了二維碼轉賬,站起來離開了,走後依然抓耳撓腮地三步一回頭。

  “來來來,贏一盤給二十塊!”黑牙老人重新擺好了棋盤。

  老馬好久沒下,技癢難耐,猶猶豫豫地隻不說話。一米六在旁邊抽煙,長褲子和黑臉胖子依然在聊方才的那盤棋。

  黑牙老人拍著棋子對老馬說:“老哥,來一盤?你贏了給你二十,你輸了給我二十!”

  “嗬嗬……”老馬看著漾漾開顏一笑,而後問他的小探花:“爺爺下盤棋行不行?”

  漾漾點點頭。

  老馬於是坐在了黑牙老頭的對麵,左手摟著漾漾的小腰握著漾漾的小車,右手下棋。十來步以後,雙方勢均力敵。又過了幾分鍾,老馬贏了,他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那個黑牙老漢從兜裏掏出二十塊錢,笑嗬嗬地給了漾漾,漾漾收過錢美滋滋地塞進了自己兜裏。

  “老哥你棋技不錯呀!咱再來一盤,五十塊怎麽樣?”黑牙老頭問老馬。

  “成嘛!”老馬憨笑,想著跟這些閑人、老漢下下棋也沒什麽,權當消遣娛樂了。

  待黑牙老漢重新擺好棋盤以後,兩人開始了第二輪對弈。二十分鍾後,棋盤上的紅黑子均不多了,老馬不知如何走,那人也不知如何走,兩人卡在那兒動彈不得。任周圍的其他三人如何提點、出招大呼小叫的,兩人均走不了了。

  “你咋走呀?”老馬問黑牙老漢。

  “算了算了,老哥,這沒辦法走了!算平了吧!”黑牙老漢一攤手。

  “不輸不贏,算是平局了!”黑臉胖子說。

  “勢均力敵,這兩老頭都可以啊!”長褲子抱著胸稱讚兩人。

  老馬還沒反應過來,黑牙老人直接開始布局第三盤棋,老馬猶疑不決,不知要不要下。

  “第三盤一百怎麽樣?”黑牙老人問老馬。

  “算了算了!”老馬擺手,準備拄拐杖站起來離開。

  “哎哎老哥,再來一盤嘛!五十!就五十!我看你也是愛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對手啦,咱還不多來幾盤!”黑牙老人笑眯眯地說,旁邊的三人一齊附和。

  老馬一看表還早,對漾漾說:“爺爺再下一盤棋成不成?”

  “好的!”漾漾笑著點點頭。

  “哎呦,小丫頭做主呀!”黑牙老漢伸手要拍漾漾的腦門,漾漾閃了一下躲過了。

  兩分鍾後黑牙老漢重新又擺了一盤棋,老馬一瞧,這盤棋不好下。沉思了六七分鍾,還是沒有思路。

  “你走個馬,然後架炮打他!”一米六說。

  “誒!不成,這樣,你把炮和車閑著後用,先把馬飛過去!直接架炮人家上象你不白費了嗎?”黑臉胖子拍著老馬的肩膀說。

  “老哥快走吧!”黑牙老漢子催促。

  老馬一聽好幾分鍾,尋思這三人的話,再琢磨剛才那年輕人,隱約覺著有點不對勁兒。他什麽也沒說,左手摟著漾漾握著車頭,右手出車。

  黑牙老漢走了幾步,老馬把手裏的廢棋望棋盤上一扔,喊著說:“不下了不下了!給你錢,我回去吃飯了!”

  “誒誒誒!沒下完怎麽不下啦?”黑臉胖子伸出胳膊製止老馬。

  “我下還是你下呀?哼哼!我輸了我還下什麽?”老馬從兜裏的錢包掏出五十塊錢,扔在棋盤上,拄著拐杖緩緩起身。

  “嘖!你看看這老頭,不會下棋還下什麽?瞎攪和!”黑牙老人衝老馬說。

  老馬知他們在激他,隻不言語,抓緊漾漾的手不回頭地往前走。

  “搗亂嗎這不是?”

  “這糟老頭子,真逗!”

  “沒下完怎麽走了這不是砸場子嘛!”

  那幾人見下了好大會功夫,隻賺了三十塊錢,個個覺著倒黴,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老馬背後指指罵罵,老馬不理會,拍拍屁股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