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上 老馬三惹小妖精 漾漾絕交祖孫情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468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29上》的第二部分。)

  農批市場裏,鍾能在廚房收拾,曉星在鋪子裏收拾,中間坐著鍾理,一言不發地抽著煙。此時,鍾雪梅回來了,一進屋累得坐在椅子上和母親閑聊,五分鍾後坐不住了和母親一塊收五穀雜糧。曉星算賬時,雪梅在掃地拖地;曉星照顧學成睡覺時,雪梅在幫弟弟收拾玩具和衣襪;曉星提著包去車庫裏找車時,雪梅也收拾東西準備回富春小區。

  “梅梅……你今晚不在這兒睡嗎?”一直在角落裏默默抽煙的鍾理忽抬起頭問女兒。

  “我和我媽睡,爸我走了!”雪梅快速說完,利索地一轉身,輕飄飄地消失在了鍾理的眼眶裏。那一聲“爸我走了”,不是商量,而是告知用輕快掩飾冷漠的語氣來告知。

  鍾理抖著手上的煙灰,深吸一口煙,而後食指和中指又抖了抖厚厚的煙灰,再深吸一口。煙霧彌漫在他眼前,他掐滅煙頭,又點燃一根煙。如此循環往複,滿滿的煙灰缸裏不久新添了七八根溫熱的煙頭。

  雪梅整個高三一年,鍾理一直這樣抽煙,一根連著一根,停不下來。女兒如何在屋裏複習、每天幾點起床、晚上何時回家他全不清楚。她兩天高考、她放暑假了、她填報誌願、她被大學錄取……關乎女兒的人生大事,鍾理一直在被告知。

  他習慣了,又極端不習慣。家裏有兩三個孩子的,父母大多偏愛小的,他卻偏愛大的。小時候每晚給梅梅輔導作業的人是他,現在和女兒變成陌生人的也是他。

  簡陋、狹窄又悶熱的小客廳裏,鍾理一直等著被老陶叫去喝酒,老陶一直沒叫他,興許是因為此刻正在下雨。鍾理舔了舔嘴角的淚,繼續抽煙。寂靜又空虛的鋪子裏,隻剩風扇在轉一圈一圈急速地旋轉。沒有酒的夜晚,他如何安睡?鍾理穿上拖鞋,取來家裏的白酒,自己跟自己喝。曉星臨走時跟他連招呼也沒打,這足矣夠他喝一大杯;父親和兒子睡覺了一聲不吭,這也夠他喝一杯;老陶不叫他也不說原因,又夠他喝一杯!這世上能替他解恨的,隻有白酒了。

  鍾理抽一口煙、喝一口酒,斜眼賤視地上那團棱角淩亂的影子,不覺間兩個小時過去了。

  待十二點時他徹底醉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起來。他多想一睡不醒啊,憨死在輕柔的白雲上,睡死在清爽的溪水中,累死在追日的人生途中……他最想醉死在夢裏,無盡的夢裏完美的世界。

  當一個人想死時,怎麽活都顯得日子過不下去。

  在分毛計較的農批市場裏苟且偷生,有何眷戀?他早經夠了這齷齪而功利的世界。也許,先前的鍾理早已死了,死在了大街上,死在了軀體中,死在了沉甸甸的鼾聲裏。

  晚上十點鍾,漾漾睡了,仔仔和致遠在房間,桂英在客廳裏和朋友語音聊天,老馬在沙發上看電視。等桂英聊完了,老馬難得開口:“今天出去給你天民叔過壽,去的路上車胎壞了,致遠連個車胎都不會換!”老馬想起白日的事情,怨氣仍在心頭。

  “呃……”桂英反應了許久,才明白老馬在說什麽。前年去湖南,一月份臘冬天,車在路上爆胎了,當時很危險,致遠嚇得像孩子一樣,桂英至今仍記得當時致遠臉上的神情和她心底的失落。人無完人,她不漂亮亦不窈窕,何須要他既儒雅又強大。

  “哦,致遠是不會換胎,現在很多人都不會換呀!”桂英故作風輕雲淡,而後繼續低頭看手機。

  “哼!”老馬一臉唾棄地斜睨桂英說:“誰天生會換胎?還不是訓練幾次學一學手!怎麽你會他不會?你一個女人不讓男人幹這事自己幹!這叫什麽事兒!”

  “嘖!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是非了?趕緊睡吧!別一天天閑得沒事在這兒吵!”桂英故作生氣地撂下這句話,大步走進臥房。

  她留下的是霸氣,帶走的卻是憂傷。那次換胎時她一個女人在寒風中的狼狽如何輕易忘得掉?古人且雲:應笑書生心膽怯、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既然她愛的人是書生、嫁的人是書生,何再挑剔!

  既然自己已經想得如此透徹明白,為何還這般憂傷不平呢?午夜的馬桂英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告訴別人她嫁了個如何如何了不得的好人,可今天被老頭挑了一根刺反駁自己時,她竟心虛了。那隻是一根刺,一根刺哪抵得上何致遠一身的詩書才情。

  一個如漾漾般可愛的女孩子在屋子裏咯咯嘻笑!她撅著屁股捂著嘴指著自己大笑!她去抱她,她卻跑了,她越跑越小越跑越小……最後縮成了紅薯大小的小嬰兒,再回頭那嬰兒衝著自己大哭!

  “你為什麽哭了?”她蹲下來問孩子。

  “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了?”小孩哭得慘烈。

  “我……”她驚恐無比她哪裏有孩子?她為何叫她媽媽。

  見她不答,小孩哭得更慘烈了,忽暈倒了,癱在地上。地上印出一攤紅紅的血,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朝著自己流,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她嚇得一直躲一直躲。她擠在牆角渾身僵硬,眼見那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腳麵、大腿、肚臍……她嚇得嗚嗚大哭,她動不了、走不開,她哭著擺動想要逃離……

  “小姨!小姨!”淩晨三點,雪梅醒來了,聽小姨在嗚嗚大哭,不知為何,於是頻頻喚她,才知她在夢裏。

  “小姨?小姨!”雪梅從輕到重拍醒了包曉棠。

  包曉棠大夢驚醒,一身是汗!

  “啊!啊!啊……剛才做噩夢了!我醒了,梅梅你睡吧!”包曉棠喘著大氣對鍾雪梅說。鍾雪梅於是轉頭繼續睡。

  包曉棠捂著胸口,怎麽也睡不著了。她想起剛才鮮血淋淋的畫麵,嚇得直往牆上擠,真希望自己變成一堵牆沒有情感的牆。她想自己夢中的孩子,想孩子嬌小的臉蛋,她似乎看清了孩子的臉蛋,卻如何也回憶不起來,她急得再次嗚咽流淚。

  近來,包曉棠經常做噩夢很古怪很可怖的夢。她好多次夢見自己在夢中死去至少她這樣理解。她的肢體在沉睡,靈魂十分清醒,身體一動不動,神誌無法操控,她在夢中看到自己死了。嘴唇發幹的包曉棠似已習慣了這兩個月噩夢連連夢裏恐懼纏身的狀況。

  連在夢裏也是生不如死,她一定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她該受懲罰。

  隻有懲罰讓她釋懷。

  淩晨四點的時候,曉棠終於平靜了,不悲不懼。夜晚靜得空曠,她望著外麵,內心安寧而孤獨,任憑大腦裏的細胞隨意折騰,怎麽著都感覺很美。如果人生不必睡覺,覺中沒有夢,那該多好。

  周六一早起來,老馬穿好衣服,備好東西,隻等著今天去醫院拍片子。一切就緒以後,老馬品味著被夜雨過濾以後的新鮮空氣。忽然間老人一看表,七點二十了,怎麽還沒人起床呢,不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忙活嗎,老馬納悶,於是打開秦腔放大聲音在屋裏播放,自個兒來勁兒了還跟著哼唱:

  “歎漢室多不幸權奸當道,卓莽誅又逢下國賊曹操,肆賞罰擅生殺不向朕告,殺國舅弑貴妃凶焰日高,伏皇後秉忠心為國報效,歎寡人不能保她命一條,二皇兒年紀小正待管教,她死後靠何人行此劬勞,哭賢後不由人心如刀鉸,哭賢後不由人血淚雙拋,恨曹賊氣的我牙關緊咬……”

  萬萬沒想到,最先起床的竟然是個小人兒!她頂著亂發挺著圓肚子,一手扣著嘴一手掰著屁股出來了。漾漾站在自己屋門口,如二傻子看戲一般瞅著正在唱戲的老馬,老馬衝她點點頭,而後自己唱自己的。小丫頭站了片刻,一手扣著嘴一手掰著屁股獨自個默默地去了西頭的衛生間。

  “……眼看著千秋業江山難保,眼看著大廈傾風雨飄搖;憶往昔思將來憂心如搗,作天子反落無有下梢……”

  小屁孩從衛生間出來後,溜到客廳裏,盯著唱戲的老馬發愣,一愣愣了十來分鍾。老馬心下歡喜,這輩子認真聽他唱戲的,除了家裏的四條黃狗,如今又多了一個人。

  致遠兩口子起來後趕忙洗漱收拾,早點隻有雞蛋和麵包,且各吃各的。吃完飯除了老馬和漾漾,其餘人如拉犁的老鼠一般亂了套,致遠收拾包、準備孩子上培訓班要帶的東西,桂英在屋裏換衣服、化妝,仔仔也忙得在家裏大步流星地穿梭……

  老馬一絲不苟地吃完早飯後,拄著拐杖去衛生間。一推門兩眼灼燙、仰頭後倒,後退了三步老人才穩住心神。

  “漾漾!過來!”老馬大聲喊叫。

  “什麽事兒?”漾漾捏著個雞蛋溫婉走來。

  “你先把雞蛋放下,放餐桌上!”老馬關了衛生間的門,指揮漾漾。

  漾漾放完雞蛋,又高雅地問:“你找我什麽事情?”

  “什麽事情?你自己看!”老馬推開門把漾漾的腦袋掀進衛生間裏。

  漾漾一看,吃了一驚,冷在那兒捂著嘴不說話。而後她退後一步,出了衛生間仰頭對爺爺說:“那個粑粑……不是我的……”小人兒兩眼撲朔,兩手捂嘴。

  “不是你才怪!你爸爸媽媽用他們屋裏的衛生間,你哥哥早上沒上大號!就剩你了!”

  “不是我的!”漾漾靠著牆彎著身子,一個勁兒地搖頭。

  “你趕緊去衝,爺爺要用衛生間!你不衝我找你爸媽了!”老馬威脅。

  不會撒謊的漾漾除了搖頭,沒有其他動作了。

  “快點進去衝!”老馬拉著漾漾的胳膊進了衛生間,然後用自己的手抓著漾漾的手放在衝廁所的按鍵上說:“按!”

  “不是我的!”漾漾扭著胳膊,死不承認。

  “不是你是鬼呀!”老馬的手按著漾漾的手一使勁兒,漾漾的手按了下衝水開關,坐便器裏開始自動衝洗。

  衝完廁所,老馬忽疑:“你……你擦屁股沒?”

  “我擦啦!”漾漾喊得歇斯底裏。

  “你沒衝廁所……是不是也忘了擦普屁股?”老馬一臉惡心。

  漾漾感受到一種侮辱,她躬身大喊企圖自證清白:“我擦屁股了!”說完轉身氣鼓鼓地走了,走出衛生間還衝老馬說了一句:“我不喜歡你了!”

  老馬用完廁所,皺著眉出來了。他不確信漾漾是不是有擦屁股,他瞅了瞅漾漾吃飯時坐的那個椅子,想聞一聞又不好意思,隻得叫來桂英讓她去處理。

  桂英原先教了很多次,她知道漾漾會。可如今這麽被一問,耳根硬的女人也猶疑了,最後隻得跑到房間趴下漾漾的褲子檢查果然擦了屁股。漾漾覺得自己不被信任,小心靈受傷了,變本加厲地把火氣撒在老馬身上,小人兒一出屋衝著老馬重複大喊:“我擦了屁股的!你不相信問我媽媽?”老馬懶得理,漾漾更生氣了,如點燃火星子的炮仗一般在身邊跺腳蹦、指指喊喊。

  一早上和這麽個人物置氣,無以言說地憋,老馬走去陽台邊的躺椅上躲清靜。

  沒想到漾漾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喊叫:“那個粑粑不是我拉的!不是我的!你胡說八道!我要跟我媽媽……”小人兒一路上衝著老馬伸胳膊、戳食指的。老頭想發火,又怕引來一場哭哭啼啼的更煩人,於是他不耐煩地開口問:“廁所的大便到底是不是你拉的?”

  漾漾咬著嘴唇,先搖搖頭,而後開口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都說了不是我!”小朋友激動得兩手拍著兩大腿。

  “不是你拉的你擦屁股幹什麽?”老馬指著漾漾嚴肅地問。

  漾漾一怔,忽反應過來了,見自己的糗事被人無情拆穿,她緩緩地聳起肩膀,瞪圓小眼,而後鼓著腮幫子喘大氣,兩拳頭在肩旁上下揮舞那模樣似即將發瘋的猴子一般。數秒後,理屈詞窮的小兒脖子一伸,終於憋出一句話來:“我以後永永遠遠也不跟你玩啦!哼!”說完朝老頭腳跟前吐了一口唾沫,而後兩手抱胸挺著巴掌大的小身板兒理直氣壯地回屋了,臨近屋門時還不忘回頭朝老馬拋一個仇恨眼。

  “哈哈哈……”老馬哈哈大笑,笑得噴出了口水。

  笑完後老頭望著地上那指甲蓋大小的一口唾沫,煩惱瞬間消散,一種輕薄的歡喜彌漫心頭。有這麽個精怪的小玩意兒整天黏在身邊,想要孤獨終老恐怕是不行了。老馬扇著扇子自言自語:“薑太公八十遇文王交老運!”說完又是一陣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