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下 老鄉黨喜外鄉逢 老一輩憂新一輩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105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內容為《28下》的第三部分。)

  “我早想好了,我腳好了就回馬家屯!”老馬打破飯桌上的沉默。

  “你還回去幹什麽呀!你現在不是村長了,種地還能種幾年!在你女兒家好好養老得了!跟我們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俠衝老馬說。

  “!那現在誰是咱村村長?”天民好奇。

  “保山現在是主任新村長!”老馬回答。

  “哎……怎麽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搖頭歪嘴。

  “前段時間換屆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戶地送禮!”馬行俠嘖嘖嘲諷。

  “現在哪個村不這樣?”鍾能歎氣。

  飯桌上的老人刹那間齊刷刷地又沉默了。

  “現在的人……哎!咱那時候人多淳樸多實誠呀,各個做事踏實,讓幹什麽幹什麽,讓去哪裏去哪裏,不像現在人!”樊偉成說罷歎氣。

  王華成憤憤開口:“我表哥家的孫子,前段時間來深圳說是要找工作,我前後沒少忙活,結果人家呢,做快遞說太辛苦了,當服務員說沒前途,進工廠嫌領導老是罵他,做淘寶開店嫌沒生意!自己沒文化沒技能,吃不了苦還嫌賺的少!這新一代的農村娃遠遠不如咱們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幾個親戚的孩子,現在在深圳這邊的工地上幹活。千裏迢迢來深圳不說學點技術,單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資,你說現在不趁著年輕學點技術,等老了難不成還去工地?咱那時候是時代束縛了,其實我們比他們這一代要有遠見,是不是?”鍾能說完,眾人微微點頭。

  “咱村東頭那誰……他家的孫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個呢!去年他爸給她寄東西寄到了我家裏我們沾點兒遠親,我兒子送東西送到了她們那個會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兒子一看心裏明白了!”馬行俠悄悄說。

  “你說誰孫女?”天民打聽,老馬好奇也湊著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俠在空中一指,馬家屯的三個老頭全懂了。

  “永民哥他孫女你們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問老馬和行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聽說在外麵有點騙婚的意思……現在準備第四次結婚了!”天民說完咧著嘴頻頻點頭,眾人結舌驚詫。

  “小年娃你們知道不?”馬行俠問。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馬挪開煙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們是一朋的,頂多小一岔子,他早年出去賺了錢了,聽說在外麵包了兩個女的!”馬行俠咧嘴嘖嘖。

  “現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樣了!咱那時候哪有離婚啊、出軌啊、亂搞啊這些事?結了婚組了家,誰敢輕易離婚!而且咱那時還不是婚前談戀愛,就這也很少離婚!現在的社會……風向變了才導致年輕人敢胡來!”鍾能道。

  “我觀察哈,咱們這一輩兒的兒女還算可以大多數靠譜,再往下走一輩,差得很!沒規矩、沒誌氣、吃不了苦!結了婚的對家庭沒啥責任心,吊兒郎當、不孝順、不養孩子的多得是。在村裏有幾畝地種些果子還能度日,在城裏可不淪為底層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麵做混混的不下二十個!”馬行俠晃蕩著空中的手勢。

  “新一代年輕人普遍機靈、聰明,但是很少有定見。咱那時還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國……現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裏好些娃娃二十多歲從外麵回來的,天天端著個手機跟廢人似的,不作為、自大自高還滿肚子邪門道理!”老馬補充。

  “我看了看,現在的農村孩子除了讀書,沒第二條路子了!以前路子還多點,不上學當工人也不錯,現在不行了,路子窄了,隻有讀書一條出路了!”樊偉成神情篤定。

  “我觀察現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實越是村裏的越不踏實。咱們兒女一代還能聽進忠告,到了孫子一輩啥也聽不進去!我姐家的大孫子說話做事二十多歲了跟個大傻子似的飄飄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隻這一根苗子,還養成這樣!我發現咱們往下的農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華成總結。

  眾人聽到最後一句,連連點頭。

  “我看全是網絡害的!網上天天各種笑話段子、這分析那分析、這電視那欄目的,還有廣告天天吊著胃口,小孩子一開手機基本上兩眼發直!本來十五六、二十前後正是一個人這輩子學本領的最佳年紀,結果個個在看手機!沒人管!等到他靈醒的時候婚結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這樣!你說可悲不可悲!”樊偉成分析。

  “現在……城裏娃娃讀書是不是比農村娃娃讀書更辛苦?”老馬問眾人。

  “那肯定了!農村娃誰管呀!父母沒文化也不懂,全程放養!城裏父母多精明,人家一進城就知道學曆有多重要,那還不從小使勁兒抓學習?所以我判斷,往後城裏娃和農村娃差距會越來越大!”馬行俠言辭鑿鑿。

  一群老農民聽到這裏忽又無言了。

  他們作為改革開放後的農一代,無法不為眼下農三代的未來憂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愛,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虛度了,一晃而過人到中年時,拖家帶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農四代,除非農三代先覺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沒回我們鍾家灣了!”鍾能微笑著拉開了另一個話題。

  “我也是,馬家屯啥樣子,我且得回憶回憶!”行俠吸了一口冷氣。

  “我一來這兒再也沒回去,呃……快十年了!”樊偉成言語低沉。

  “我也是呀!做夢都想著回家呢,現在……我是徹底回不去嘍!三天兩頭地進醫院,回不去了!”天民兩眼模糊。

  “咱村現在美得很!家家務果園,夏半年果子根本斷不了,我來的時候杏子快熟了!現在桃子差不多要賣了!村裏環境很好,路修了、燈裝了,還修建了廣場和水池……行俠你想回去買張票溜達幾天,很簡單啊!”老馬開解。

  “哎……家裏天天有事兒,哪裏走得開?要能走開早走開了!你問問鍾能、華成,他們哪一天不忙?就算像偉成、天民這種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兒子在哪裏家就在哪裏!我們都老了!”行俠挨個指著眾人。

  飯桌上再一次安靜了。

  “咱們算好的啦你們且知足吧!農村老人活不下去進城打工的多著呢!地裏幹活重、收入沒保障,不如在城裏找個活計,月月有收入,沒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掃大街的清潔工一個月也三千多!”鍾能忽然開口。

  “超市裏現在的服務員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壓根看不見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我在一家超市見過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說說這事!”王華成甩著手掌。

  “嗯!大城市裏的清潔工、保姆、服務員、菜市場賣菜的……現在人說老齡化,城裏的老齡化最嚴重了!咱們還有兒女,還不需要出來工作,這要是兒女沒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們現在還在老家種地或者在這打工呢!”樊偉成揮舞著兩手。

  “咱們這一輩往上,老人老了哪還出門勞動呀!基本上坐在家裏頤養天年,頂多看看家門、帶帶孩子、偶爾做頓飯!現在的家庭結構不一樣了,我們那裏街上收破爛的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老頭子幾十個呢!”鍾能兩手抱胸。

  “你說家庭結構變了我不就是個例子?一早起來送孩子、幹家務、買菜、接孩子、洗碗……我現在六十七歲了,每天的行程緊得比前半生在村裏還忙!以前咱們父母那一輩人六十歲以後哪有這麽忙!是不是?”行俠抱怨。

  “我隻當你們是來大城市享福的,你們說得我……哎!”老馬低頭喝酒。

  “主要是因為咱們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裏的同齡人!老年人在城裏享清福的確實少!”樊偉成道。

  “年代不一樣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個地方,現在人待不住,全往城裏湧!城裏房價死貴死貴的農村人有幾個能買得起?兩口子供個房背著巨債,再能養個孩子或老人這已經算很不錯的啦!那些買不了房也沒錢的,自己溫飽都不行還養老人?我們農批市場裏沒錢結婚找對象的多得是!兒女靠不上老人沒法子,要麽出來賺錢,要麽在家餓死!”鍾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們那時候結婚,收拾些櫃子、箱子,有頭牛、有個手推車,家裏有地,這就能結婚了!現在哪成?沒個幾百萬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談戀愛!”天民瞪著眼睛。

  “我有個親戚在北京打工,小夥子年薪一萬七愣是買不起房,三十五了沒對象!在大城市混跡的姑娘,目標大、野心大、個個猴精,誰願意嫁一個沒房子的?咱那時候幾袋小麥就能娶個媳婦了!”樊偉成攤手。

  “現在三十五了還是個沒結婚的孩子,擱古代三十五成爺爺了快!”老馬笑言。

  “幸虧咱們的兒女是在村裏結婚的,先成家後到城市奮鬥,這要趕上現在這風氣,多半也窮得結不了了!先成家還是先立業這是個問題!我們往上幾百年、幾千年,誰不是先成家?現在人不一樣了!”馬行俠兩手一拍,眾人笑了。

  “對很多姑娘來說,成家就是立業,人家把嫁人作為立業。”樊偉成說。

  “古代也這樣,關鍵現在不僅是女的這樣,男的也這樣!我這些年見得可不少呀!”天民搖頭。

  一群老鄉黨多年沒見,忽然見了親熱得很,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甚是歡快。三十年前的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天這般重聚的場麵。三十年前,他們在村裏一起生活,從未想過會離開;三十後年早已離開的他們,很少再想到回去。這三十年中,和他們同行的伴侶、親戚、朋友、鄰舍、相識……不知道一路上離開了多少。若沒有這場壽宴,若老馬不來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見不到這幾個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們曾經得到了一切,隨著年齡的無情增長,他們得眼睜睜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無論是軀體的康健還是意誌的自由。

  下午兩點多,眾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馬天民站起來給來客的小朋友發紅包,漾漾得了個大紅包,傲嬌嬌地藏不住喜。而後眾老頭移步去另一個包廂裏喝茶,馬俊傑給同鄉叔伯們準備了上好的茶水和茶點。

  宴席無有不散的。快四點的時候,行俠家裏有事,先回去了。樊偉成兒子來電話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動起來,老馬於是和鍾能也告辭了。

  馬天民心滿意足,和老夥計們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這一天說的話比往常一個月說的還多。待眾鄉黨一走,老壽星趕緊喝下加倍的藥片,而後蜷縮在包廂的小沙發上,蓋上薄被子、抱著胸、喘著大氣。家裏人也不便動彈,在外麵等著,讓老頭眯一會兒。

  人老了,多說費氣,過喜傷神。

  躺下的馬天民胃裏作痛,心裏無比開心。老朽逢老友,老鄉黨惺惺相惜,老壽星得償所願,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兩個多小時,再起來時天也快黑了。近兩年來,馬天民每天睡得越來越多,風中的燭光隨時要滅,他悲哀又釋懷。

  今天,也許是他許久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也許是他臨走之前最開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