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下 馬天民過壽做東 六鄉黨歡喜重逢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4108
  (因本章字數過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內容為《28下》的第一部分。)

  陝西館裏,王華成帶著孫子先到了,的確良的老板褲,淺色的短袖襯衫,一頭白發,一雙老布鞋,他邁著外八步如大猩猩一般搖搖擺擺上了二樓,一見天民先大喊一聲。

  歪嘴馬行俠十一點半到了陝西館,瘦弱的老頭兒提著東西兩手背後,弓著身子左右觀望,最後自己按照指示找到了包廂,見到壽星時他一拍兩邊的褲兜,高興得如同孩子一般。

  中午十二點,樊偉成在陝西館門口下了出租車,著一身運動休閑裝的老頭拄著拐杖緩緩進館,身材寬大的他腿腳不好,走起路來左胳膊前後甩得起勁兒,老樊低著頭駝著背,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拉著樓梯扶手,這才把自己拉上了二樓,看到馬天民時他食指一指,嘴角微微一笑。

  幾個老人聚在一團喝喝茶、嗑嗑瓜子,一聽說馬村長要來,個個喜出望外。

  致遠的車到目的地以後,鍾能腳快,先一步上台階走了,而後去喊馬天民。老馬拄著拐杖要一台一台往上上,步履艱難,致遠在後扶著,漾漾最後跟著。

  “!找到了!天民!哎呦!”鍾能按照標誌站在一間包廂的門口指著裏麵大喊。

  “來來來,進來,坐坐坐!”馬天民站起來招呼,而後朝鍾能身後一看,問道:“老村長呢?沒見人呀?”天民神情驚詫。

  “他在後麵呢!”鍾能望著眾人說。

  原來馬天民請的客人總共五個,除了鍾能和老馬其他三人早到了。老馬姍姍來遲,終於一拐一拐地挪到了包廂門口。眾人一見老馬來了,紛紛站起來迎接。馬天民的兒子馬俊傑扶著父親站在人群中,等著跟老馬打招呼。

  “哎呀……老村長啊……建國哥……老村長呀……你好你好……”眾人如瞻星一般湊在老馬跟前。

  “行俠你先到了!哎呀!樊偉成呀!你好你好!二十多年沒見了!”老馬笑嗬嗬地與樊偉成握手。

  “老村長,你終於來了!”馬天民緩緩湊到跟前,和老馬握手、拍臂。

  “天民呀,好些年沒見你了!”老馬端詳著馬天民,欣喜的臉上忽然神色凝重下來,心裏不敢相信比自己小好幾歲的馬天民老得比自己還快還猛。

  “建國伯你好!我是俊傑!”馬俊傑上前和老馬握手。一身中山裝的馬俊傑弓著身子、兩手握著老馬的右手。

  “好好好!也好多年沒見你了,見你的時候你還是憨娃呢!”老馬瞧著俊傑,身材魁梧、一身正氣、言談有力、神態怡然,全非小時穿著開襠褲、摳著鼻屎的農村娃了。老馬幾番打量,心中喜悅。

  “這是芝麻灣的王華成,現在他兒子家和我兒子家小區挨著,這幾年跟我走得很近!”天民介紹。

  “馬村長,你不認識我,我可聽過你的十多年前就聽過你的事啦!咱段家鎮上的紅人呀!”一個六十多歲矮矮胖胖的老頭走到跟前和老馬握手。

  “沒沒沒……”老馬羞澀地和王華成握手拍肩,隻見那人前額光亮、說話伶俐、臉上堆笑,老馬雖不認識,但芝麻灣和馬家屯隻隔著一個鶯歌穀,在大深圳算妥妥的鄉黨了。

  而後馬天民挨個向老馬介紹了自己的家裏人,老馬一一見過。

  “叔叔伯伯們,你們坐著聊吧!”俊傑示意眾人落座,馬天民指著排座。老人們坐好後,隻見古樸的四方大木桌上,馬天民和老馬居正位,天民左邊依次坐著王華成、樊偉成,老馬右邊依次坐著鍾能、馬行俠。

  “哎,那是我女婿和我外孫女!漾漾,過來叫爺爺!”老馬朝漾漾勾手。一直在人後落寞的父女兩,忽被老馬推到人前。漾漾見爺爺讓她叫人,小人兒兩手抱胸,一口脆亮地回應:“我不叫!”

  等著聽叫爺爺的一眾人見小娃娃如此唇口伶俐地拒絕,忽然間哈哈大笑。致遠忙上前引導,漾漾這才朝四個老人各喚了一聲爺爺好。馬俊傑將六個老人安排在了一桌,孩子們和婦女們一桌,自己招呼何致遠和家裏的男性親戚坐了一桌。

  時代變了,老一派人的穿著打扮還是老一派。老馬靜觀眾人,他們身上保留的不僅是過去的那種風貌,還有過去的那個時代。這些人臉上的神情與在鄉裏時迥然不同,可見了麵依然吞吐著濃濃的鄉音鄉氣。隻一點不同,那便是他們全老了,老得令老馬沉重。

  行俠前段時間剛剛見過,王華成老馬先前沒見,他那一頭光亮亮的前額、白花花的眉毛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過去肚腩臃腫、身體矯健的馬天民如今瘦得根本撐不起衣服,他們握手時老馬被他那隻枯皮包裹的輕飄飄瘦呼呼的手嚇到了。最驚人的是樊偉成的滿頭白發,濃密卻全白的頭發老馬偷看了好幾眼,真沒一根黑頭發,曾經那個幹練的小夥子還在腦海中,老馬有些恍惚,不知這個白發老頭和曾經的小夥子還是不是一個人……

  他們尚且老了,何況自己?老馬是他們當中最年長的,也許他該好好照照鏡子,摸一摸自己肉身的殘敗。

  “咱全陝西的,我讓我兒子專門找的……這家陝西館,這裏麵全是陝西菜葫蘆頭、帶把肘子、羊肉泡饃、滋卷、地軟包子……啥稀奇的、野生的都有,今個兒,咱在外地好好吃一頓家裏飯!”馬天民一臉笑顏地衝眾人說,那聲氣兒衰得老馬不得不拎著耳朵全神聽。

  鍾能眯著眼睛拍著桌子說:“南方飯我是吃得夠夠的!現在我自己做,全做的是咱家裏的口味。”

  “我老婆子這幾年開始胡做了,做飯還撒點白糖啥的學人家南方口味!”行俠大小眼自嘲。

  “偶爾吃吃外地飯,換換口味還行,天天吃那可不成。”王華成搖頭。

  “人家吃飯用那種小茶碗柿子大的小碗,我第一天吃火鍋,吃了八個小茶碗!我覺著還沒飽,英英笑話我吃得太多了,孩子也笑話我呢!”老馬伸手比劃,說完眾人皆笑了。

  “北方人飯量大得跟水桶似的,普遍吃得多,我剛來幾年飯量大得老遭人白眼!哈哈哈……現在我飯量已經很小了!”樊偉成說。

  “咱原先誰不是幹體力活的?吃得少去地裏沒勁呀,你鏟個糞、填個坑、割麥子手上沒勁咋成啊!”行俠在桌上攤開雙手,老農民們一起笑了。

  “南方人精致!吃的、喝的、用的樣樣精致!咱北方也不是不精致,就是大,大可不襯得不精致?大院子、大灶房、大鍋碗,大身坯子、大腸胃、大茅廁……”馬天民說得細弱,眾人聽得認真,結果聽完紛紛憨笑起來。

  “人家那菜盤子多小哇!不像咱北方人,大盤子擱不下用洋瓷盆!咱們用的洋瓷碗在這邊成做飯用的大盆了!現在我們家裏用的東西也全換了,全換成小的了!要把咱那廚具拿過來,好家夥,你得給我個別墅才能放得下咱那大鍋、大勺、大箅子!”行俠兩手比劃。

  “人家買肉是論兩的,咱買是論斤的,一買幾十斤!人家南方人買菜一個土豆一個茄子地買,咱北方人買菜一車一車地買!我剛來深圳買菜時忍不住回回買多了!”鍾能笑言。

  “你還當你在深圳有紅薯窖、菜窖呢!”行俠戲言,眾人大笑。

  “秦嶺往南水土好,地裏蔬菜水果生得多,不像咱北方,冬半年一點點菜隻夠下飯就饃的,人家吃菜比吃主食多,所以南方人皮膚啥的比北方人好!”樊偉成說。

  “還有,人家南方人喝水喝茶也講究,用小杯小碗的,不像咱們到處拎著大缸子一公升的大缸子!今天活重直接拎著個水壺去兩公升的大水壺!咱過個紅白喜事得幾翁幾窖的水……哈哈哈……”王華成自諷。

  “我在這兒吃了幾回餃子,哎呦喂,湯餃子的餃子湯那叫湯嗎?就一灘沒味的煮麵水,還好意思端出來!還不如咱集會上七塊錢一碗的三鮮餃那湯呢!”老馬憋屈。

  “咱那裏人誰不愛吃豆腐配粉條、羊肉煮白菜、大鍋燴麵片人家南方不吃這個!見都沒見過!你一端上來人家當是剩菜泔水呢!這南北方人的口味差異大著呢!”馬行俠衝老馬說。

  “南方人吃的燒鵝、鳳爪、臘肉還有海鮮啥的,我來深圳十來年一口沒碰過!不知為啥他們愛吃那個!”鍾能擠著兩眼。

  “叫法啥的也不一樣,咱那邊說飯是粥,到這邊飯是米飯!叫法不一樣,沒少鬧笑話!”樊偉成聳著肩。

  “南方熱呀!這段時間熱得我不行,要不是空調我早待不住回村了!”老馬打開自己的折扇扇了起來。

  “在這邊,夏天濕熱得難受,冬天陰冷得不行。陰冷跟咱北方的幹冷還不一樣!我受不住!”天民聲氣不夠,臉往前湊。

  “南方的麵條和北方的麵條也不一樣,還是老家的麵條好吃,南方的麵條黏糊糊的沒勁兒,跟一團麵疙瘩似的,味道也不成!”鍾能抱怨。

  “我最受不了的是房子!這邊住房太緊張了!屋子裏五米之內得拐好幾個彎,隔壁陽台的螞蟻蟑螂老往這邊溜達,廚房、陽台、衛生間比雞窩還小,我們老兩口、他們小兩口住的臥室還沒村裏的羊圈大!咱老家的院子多寬敞呀,堆柴火的、放織布機的、藏菜的、擱農具的地兒,哪個不是專門辟的?上個廁所還得開手電筒不是?別說人睡得舒坦,連豬牛羊雞鴨狗睡得也很舒坦!算算我現在住的房子,還沒老家圈裏的黑母豬住得寬敞呢!”行俠說完,一群老頭子仰頭大笑。

  “我最近在這吃飯,發現這城裏的菜呀,西紅柿沒西紅柿味兒,胡蘿卜沒胡蘿卜味兒,黃瓜沒一個自然熟的,雞蛋一股子腥臭,雞鴨魚豬肉那更難吃了,連土豆也沒咱家裏的好吃……”老馬一臉困惑。

  “咱吃的是咱自己種的,外麵這菜和肉……嘖!不好說!外麵賣的紅薯拳頭大的算上乘的,蘋果的大小全一個號,豆腐囊囊的沒勁道,五穀雜糧特愛生蟲……你很難買到咱在家裏吃的那種瓷實的、肥大、新鮮的東西,你說怪不怪?”行俠插話。

  “的確是!”鍾能點頭。

  “陝西涼皮裏放芝麻醬、陝西炒麵裏放番茄醬、北方饅頭裏放白糖……胡鬧不是?外省人胡鬧,咱陝西自己人也胡鬧!外麵的陝西麵館,我敢說一百家隻有三五家勉強算地道的!”王華成掰著手指頭。

  “你們還能吃,我現在啥也不敢吃!稍稍吃點好東西,動不動吐出來了!我已經好多年不沾酒了,醫生不讓吃這個不讓吃那個,活著不讓吃你說難受不難受?我要再把煙戒了那真是活得沒意思了!”馬天民兩隻纖弱的手在飯桌上撥弄。

  “我是糖尿病、高血壓,哎呀,也不敢隨便亂吃!”王華成歎氣。

  “我腿不好,隔三差五地疼,一到冬天疼起來針紮似的,疼了好多年了!”樊偉成摸著膝蓋說。

  “我是沒病,可我窮啊!咱這幾個最窮的數我吧!而且我家裏天天鬧事吵架,哎!今天不提不提!”行俠皺著眉擺擺手。

  聽到這裏,鍾能長歎一聲,沒有說話。

  “我看咱這幾個,最先走的是我!我這癌症醫生都說……回家養著吧!”天民戳著自己的胸膛,一臉陰黑絕望。

  老馬一拍桌子,大聲說:“那趕緊的!你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趁著今天你過壽趕緊拿出來給我們幾個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虧待大夥在外麵相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