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老農民進電影院 不小心成表情包
作者:白石龍      更新:2020-05-21 14:23      字數:5026
  見三個孩子在選餐廳,老馬也起身準備出門吃晚飯。

  他先去衛生間洗臉、捋頭發,然後認認真真地刮了個胡子。將自己脖子上的舊毛巾清洗幾遍後,擦了擦身上的汗漬,而後用擦汗毛巾擦洗拐杖,擦完拐杖又把毛巾清洗了幾遍,晾在杆子上。最後,老馬用刷子清理右腳石膏上的髒東西,處理完後回房換衣服。

  回屋後老馬脫了短褲背心,換上寬鬆的的確良料子的老板褲,係上腰帶,腰帶上別好鑰匙鏈和手機盒。找來一條貼身的白色背心,背心外穿淺藍色的短袖襯衫,扣好扣子將襯衫平整地塞進腰帶裏。襯衫胸兜裏放好疊得四四方方的幹淨小方巾那是出門時專用來擦汗的。左腳上套上幹淨的黑色襪子,而後穿上桂英新買的黑色運動鞋。取來門後掛鉤上的帽子,戴正厚厚的鴨舌帽,老馬出了屋門。

  一出屋門,孩子們瞧老頭這一身奇奇怪怪的裝扮,各個捂嘴偷笑。

  “爺爺,你這一身跟運動鞋超級不搭!”仔仔指指點點。

  “你管我搭不搭。”老馬拍了拍褲兜。

  “你用智能手機了還帶那個手機盒幹什麽?土死了!”仔仔嫌棄,雪梅低頭抿嘴偷笑。

  “哎呀習慣了,戴了十來年了。仔兒,去拿個塑料袋啥的,爺爺裝水煙和扇子!”

  “商場不讓抽煙,抽煙會罰錢的!”

  “吃完飯不抽煙會死人的!你甭管,讓你找袋子你就去找!”老馬瞪了仔仔一眼,而後拄著拐杖到了沙發上,坐著那兒等孩子們一道兒出去吃飯。

  “我爺爺真臭美!每回出去都認真打扮,你看剛還刮了胡子呢!長褲子還戴帽子,我隻想問問七月天他是有多冷?”仔仔小聲嘀咕。

  雪梅和學成不答話,各自低下頭咬著嘴唇憋著笑。

  到五點了,三個孩子收拾好以後,老小一塊出門了。仔仔和學成走在前麵,雪梅扶著老馬,四人一路搖搖擺擺、有說有笑地到了商場的餐廳。孩子們選了一家杭州菜,吃完飯七點多,還不到播電影的時間,孩子們帶著老馬到了商場的遊戲廳裏,三個孩子熟門熟路地進去了,各自選各自擅長的玩了起來。

  老馬坐在遊戲廳門口,看著裏麵烏壓壓的一排排機器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音樂、廳裏的機器上滿是紅紅綠綠的彩燈在閃爍、打遊戲的人們蹦蹦跳跳嘰嘰呱呱地在叫喚……老馬看不懂裏麵的人在幹什麽。

  七十歲的老頭穿著四十年的服飾,在遊戲廳門口雙手緊握拐杖,似風幹的石灰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望著遊戲廳裏麵,雙眼滿是疑惑,看到的彷如是山洞裏的一群小妖怪。這是老馬有生以來頭一回來遊戲廳。

  老頭顧盼來來往往的屬於新世界的人們,人們也打量著格格不入的古老的他。像是兩個時代的交叉口,差異巨大卻彼此安寧地相互瀏覽如城市人遊覽革命老區,如鄉下人瞻仰第一高樓。

  電影老馬不是沒看過。村裏常有放電影的,他自己還專門組織過幾次。看過《鬼子來了》、《小兵張嘎》之類的,放的最多的當然是秦腔戲。電影他不陌生,可電影院……老馬著實沒聽過,也沒見過。

  七點五十的時候,四個人到了電影院裏。老馬左右張望,電影院連門也沒有,一進去牆上地上到處是畫很大的畫,大到沒有邊界。往裏是電影院的休息區、展示區老馬如此理解。裏麵的牆上依然到處是畫,旋轉的彩燈時不時打到老頭臉上,映出一副電影裏才有的老人模樣。孩子們到處瞎轉,他坐下來休息。

  城市的地麵光溜溜的不著塵沙,老馬不太習慣這種太過幹淨的環境,那種幹淨讓他感到不真實。仔仔買來三桶爆米花,如此精致的盒子竟裝的是爆米花,老馬搖頭,心裏認為不妥。一問爆米花的價格,老頭嚇得身子往後一倒,一把玉米粒三毛錢不到,擱在城裏竟能賣二十塊錢。老頭的五髒六腑擰巴了很久,依然接受不了玉米翻身成貴族爆米花的事實。

  八點整電影要開場了,四個人前後腳進了觀影室。老馬隻當是什麽地方,原來電影院跟縣裏開會的大會議室差不太多一塊幕布、十來排椅子,不過幕布大了點、椅子軟了點、室內黑了點而已。他們按照電影票上的號碼入座以後,等著電影播放。

  電影播放前幕布上放的是廣告和音樂,聲大畫亮,老馬的混耳濁眼有些吃不消。電影開始後,三個孩子邊吃邊看,看得很得勁兒。瞅著那幕布太亮了,他用了七十年的那雙眼受不了那光,老馬隻能側頭斜眼眯著瞟。音響裏的聲音時不時噗通一下,嚇得老頭心慌心悸。

  前後左右的人們個個挺著一張臉認認真真地朝一個方向看,老馬不行,他看不懂。他們笑時老頭笑不起來,他們叫時老頭不知道旁人在叫什麽。又黑又悶、又吵鬧又刺眼的屋子裏,仿佛隻剩老馬一人在劇烈地喘息。

  一個小時後,老頭放棄了適應、厭嫌和掙紮,他兩眼盯著膝蓋,兩手扶著扶手,兩耳關閉聽覺,隻等著電影放完了好出去透透氣。此時此刻,老頭格外懷念在村裏放電影的情景。那時候一放電影,半村人出動,孩子們在前邊席地而坐,婦女老人在後麵端著板凳,男人們兩邊站著。抽煙的抽煙,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夏日的晚風徐徐吹著,勞作後的人們格外安靜,幕布前的神情也十分虔敬。蚊子與蒲扇博弈,蛐蛐與麻雀互道晚安,黃牛與老羊躲在遠處偷窺電影……露天電影,爽利自然。

  時代變了,孩子也變了,他們的言行、心性屬於這個時代;他們的喜樂與消遣、競爭與努力皆順應這個時代。回想桂英小的時候,那時孩子們放了學大多在麥場上玩。五六歲的一撥拍畫片、玩泥人、看動畫片;歲的一撥學騎自行車、下溝放羊、打撲克牌;十來歲的一撥逮蠍子、玩壘球、打雪仗……男孩子們一撥,摔炮、鬥雞、踢球、滾鐵環,女孩子們一撥,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馬記得清楚,那時興才滾鐵環滾得最好,南頭幾個巷子裏幾乎沒有敵手,一口氣可以滾幾十分鍾不倒。印象裏隔壁的巧兒她哥打彈球打得最溜了,聽說那孩子贏了一抽屜的五彩彈球,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個鎖鎖著,鑰匙拴在褲腰帶上,即便這樣還是防不住他弟弟。興波的彈弓做得最牛氣,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問他討一個好彈弓,好彈弓加上好手藝,一打一個準兒,花不了多少功夫打個七八隻,三五個人在麥場上搭磚、和泥、燒火,圍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時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興華最會用鳳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會弄到皮膚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紅,吃飯時兩手不敢上桌麵。興華家隔壁的慧慧家後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種子成熟後,好多男娃去她家撿種子,紫茉莉的種子落地以後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槍的子彈比原裝的還好用。桂英她同學紅紅特別會編花環,南瓜蔓、狗尾草、紅薯葉,在地裏放羊時隨手拈來,又結實又好看,掛在家裏很稀罕。英英她三嬸也會編,隻不過她隻用狗尾草或麥稈來編,手鏈、花環、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鄉村的小孩子與天地博弈、與萬物玩樂;城市的孩子隻有流動的小夥伴和流動的培訓班。鄉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紅、夏綠、秋碩、冬白,一年又一年,過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樓群連著樓群,人影攢著人影,年複一年,過的是惶惶無分別、碌碌無四季的生活。

  鄉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隻有幾平米的小客廳;鄉村的孩子有打麥場,城市的孩子隻有商業廣場;鄉村的孩子自己家裏栽著各種大樹、果樹,城市的孩子對樹哪有什麽特殊情感?說到底,老天還是公平的。

  春來采野菜、夏日尋蔭林、深秋覓酸棗、冬日起雪仗,這樣的童年似乎還在昨天。選武器是蒼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墜折紅薯蔓、洗頭發泡芝麻葉、打口哨用榆錢樹皮、吃零食選洋槐花……水漫螞蟻洞、飛石打鳥巢、義勇捅蜂窩、裸遊捉螃蟹……這是屬於鄉村孩子的瀟灑童年。

  鄉村的孩子一出門是山坡、溝穀、農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門是街道、廣場、地鐵;鄉村的孩子很多時間是在芝麻地、紅薯地、小麥地裏度過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裏隻有學校、培訓班、球場、商場可去;鄉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蟲家畜、莊稼蔬果、山河溝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麽?無非工業製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觸工業製品,一開竅被熏染的是工業文明,他們是工業時代的新主人,他們符合並勝任所有工業時代的需求和使命,為了在工業時代更好地生存,他們的性格與工業時代的特質必須是吻合的。那工業時代的核心特質是什麽?城市化、細分化、同質化、智能化、資本化,還有,追逐高效和競爭。

  可惜呀可惜,時代的導向變了。以前,世界是一個一個的,像葡萄一樣,一片一片的;現在,世界是一層一層的,像洋蔥一樣,大世界裏有小世界,小世界裏有大圈子,大圈子裏有小圈子……世界變了,鄉村豈能不變?一切格局的底層或尾端,往往是擺動最激蕩的、變化最徹底的。

  一個童年風趣的時代漸漸地離人們遠去。隨著生活環境的變遷,城市連同鄉鎮的孩子漸漸過起了美國式的童年,即便是在農村的留守兒童,也無法再享受過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對於孩子來說,是一片沙漠;對大人來說,是一個個螞蟻窩。

  老馬正走在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個黑乎乎的螞蟻窩裏。

  電影結束了,一行人往家裏趕。一路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聊著電影、遊樂場、碰碰車、滑板、樂高、最新的動漫……老馬無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無疑問他們是可憐的,他們的一切快樂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們缺乏通過他物來探究自我的體驗,他們迷失於城市和物質的九宮格中。

  老馬第一次細細欣賞這城裏人的風光,發現處處是驚奇。養狗的很多,老邁的很少;憂鬱的很多,獨行者很少;開車的很多,幹活的很少;新生嬰兒很多,但陳舊稀少,古樸無存。這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年輕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處是人頭和腳丫子,老馬的五官應接不暇,車來車往更催得他心緒惶惶、惡心頭暈。老頭低下頭,忽然間明白自己老了。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風的樓群,終日不停的噪音,過分耀眼的燈光;一座又一座的購物商場,一條又一條的街邊花園,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個又一個的豪華精致天橋;笑容可掬的臉麵,新奇靚麗的服飾,東南西北的方言,節奏一致的步伐……奢華、廣告、拜物、購物消費,老馬的精簡幾乎盛不住這眼前的繁華。

  城市社會即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即拜物社會,拜物社會即虛浮社會……老頭的腦子無法承受腳下的浮誇,他有些惡心頭暈。無奈,老馬走一走歇一歇,三個孩子因此聚在一團聊著天等他。時代變了,人必然會變。城市的孩子生在工業時代,終將隕落於工業時代。

  在這裏,孩子們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才四歲便會使用智能手機和ipad,學成八歲會用電腦、會打遊戲還懂些英語,仔仔才十五六歲,幾乎可以一個人遊刃有餘地在偌大的城裏穿行。他們生來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華,他們是城市的一部分,老馬在農業社會積攢了七十年的經驗在這裏毫無價值。在城市,老年人大多被孩子們帶著走。

  城市的孩子屬於城市,他們一出生就比大人更能適應城市。老馬不得不虔誠地向孩子們請教如何使用電腦、如何點餐吃飯。反觀鄉村的孩子,四歲了還穿著開襠褲到處憨憨地傻笑,八歲了渾然不知何為學、為何學,十五六歲了擠不進高考的大門隻能走中專升大專的路子……老馬不知道是該憐憫城市孩子的無趣或孤獨,還是該嘲笑鄉村孩子的落後與短視。

  跟著孩子們過天橋時,老馬俯望馬路上紅紅的幾排車尾燈無頭無尾,十分壯觀。不暢快是城市與生俱來的特質。老馬的年齡束縛了他的腳步,走在大城市裏的老頭兒,他自覺應該更包容一些,包容不暢快,包容黑漆漆的電影院,包容無處可玩樂的城市孩子。

  天橋上的大風吹掉了老馬的帽子,老頭轉身去撈帽子。學成機敏,跑過去幫馬爺爺撿帽子,接過帽子的老馬彈掉了帽簷上的灰塵,正欲戴帽子時老頭意識到大風吹亂了自己的頭發。他迎著風,嚴肅認真地捋著自己的白發一溜一溜地捋,自覺順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頂十多年前他花了十塊錢在集市上買來的高檔鴨舌帽。

  帶鴨舌帽的老人拄著拐杖從天橋上緩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園裏的孔子像一般飄逸。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將一切看在了眼裏,全程為爺爺拍照,記錄了老馬的各種表情,一路上加緊編輯各種圖片,在老馬種種不雅正的畫麵裏添加上文字:滄桑、你有病、了不起呀、風中的大哥、我是拒絕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高興、無語、麵癱王、就是看不慣、大爺無奈……

  瞬時,幾十張照片流進了兩家人的微信群裏,群裏湧現出各種大笑的表情包。致遠在湖南端著手機給漾漾奶奶看自己嶽父的表情圖,桂英在辦公室裏放大圖片捧腹大笑,鍾能和曉星各自對著手機笑看老馬,連整日憂心的包曉棠看到這表情圖也條件反射地憨笑起來……老馬一下子成了紅人。

  仔仔屏蔽了爺爺,專門在朋友圈發了一個九宮格,內容全是老馬鄙視眾生、否定塵世的神情,三個孩子在路上各自對著屏幕彎腰大笑,一時間仔仔的朋友圈裏幾十人點讚留言。